馬忠華

那一年，當(dāng)我置身于毛烏素沙漠邊緣的戈壁灘上，我的整個心靈都震顫了。

那一天，當(dāng)我看到戈壁灘上那色彩斑斕、嬌小如蝶的花兒，我?guī)缀趼錅I了。

那一天，我和三個表弟在前往兵溝的路上，突然看到一條柏油路從銀陶公路斜伸出去，一直伸向戈壁灘深處。表弟說，這條公路通向內(nèi)蒙古大草原，我們十分興奮，發(fā)動摩托車，向戈壁灘那頭飛竄而去。

腳下的路越來越崎嶇不平，以至于摩托車顛簸得就像在跳踢踏舞的醉漢。終于，路斷了，摩托車深深地陷入了沙子中，動彈不得。我們轟動油門，摩托車怒吼著轉(zhuǎn)動后輪，卷得沙塵飛揚(yáng)，嗆的我們不停地咳嗽。周圍干旱的熱浪一層又一層地滾過來，緊緊地包裹住了我們。渾身燥熱，但是卻沒有一滴汗。在這干旱的戈壁灘上，汗水是流不出來的，早就被蒸騰在體內(nèi)了?？催h(yuǎn)方的沙丘，因?yàn)槌Ｄ甑母珊瞪儆旰土胰斩緯瘢F(xiàn)出淡紅色，就像干硬的雞蛋殼無奈地矗立在天邊。

這鬼地方，活該連鳥都懶得來拉屎！我們詛咒著，懊喪之極，只好調(diào)轉(zhuǎn)車頭往回走。

“內(nèi)蒙草原去不成，干脆我們揪沙蔥去！”姑表弟丁少軍喊了一聲，我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鐵絲圍城的護(hù)欄里面，稀稀疏疏地點(diǎn)綴著很多沙蔥，鋪滿了整個戈壁灘。我們跨過護(hù)欄向前跑去。然而，由于時令不對，絕大部分沙蔥莖太硬，不適宜食用，我們只好漫無目的地向著戈壁灘深處走去，邊走邊尋找那些還比較柔嫩的沙蔥。

忽然，有一叢沙蔥深深地吸引了我的眼球。稀稀疏疏的沙蔥莖向四面散開，就像許多人的手指頭那樣伸向藍(lán)天，每一枝沙蔥莖上，都孔雀開屏似的托舉著許多淡紅色的小花，有的花冠已經(jīng)完全張開，露出嫩黃色的花蕊；有的花冠剛好張開，就像一個紅色的鈴鐺；有的花冠還沒有張開，淡紅中泛出一些白色的花骨朵，就像嬌羞的小姑娘低眉順眼。還有的花兒已經(jīng)變成了綠色的籽實(shí)，像翡翠珠鑲嵌在百花叢中。我驚奇了，經(jīng)常吃沙蔥，卻從沒有見過沙蔥開花如此的鮮艷美麗。

我舉目四望，呀！沒想到，在這干渴的戈壁灘上，到處都是紅艷艷的沙蔥花，令人眼花繚亂。更令我驚奇的是，在這些沙蔥花中間，竟然點(diǎn)綴著更多的小花兒，沒有一樣是我曾經(jīng)見過的。瞧！這是什么植物？看上去，莖稈好像已經(jīng)干枯，以至于呈現(xiàn)出枯褐色，但是，就在這些看似干枯的莖稈上，有稀稀疏疏的四角星一樣的綠葉，綠葉中夾雜著淡白色的花，那么小，那么瑣碎，卻依然在頑強(qiáng)地展現(xiàn)著她們的嫵媚。有的花瓣已經(jīng)干枯，仍然掛在枝頭上，未曾掉落。

再看，那是什么？同樣纖細(xì)如絲的莖稈，同樣“干枯”得泛出褐色，但那或兩片或三片的葉子，更加深綠，每一片葉尖都向上卷曲起來，似乎要竭力承受那來自天籟的一絲絲少得可憐的雨露。藍(lán)色的花兒顯得更小，更碎，似乎一場風(fēng)吹來，就可以讓它們隨風(fēng)飄零。

這是什么？那密密麻麻的花兒，與其說是花朵，還不如說是花粉呢，瑣碎得從遠(yuǎn)處看去，就像一片乳黃色夾雜著淺白色的小星星，而近看，如果不仔細(xì)的話，還真看不清楚那小小的花瓣呢。盡管瑣屑碎小，但那別具一格的花云，在這遼闊的戈壁灘上，還是那么鮮艷奪目。

我無心揪沙蔥了。我拿著照相機(jī)，在這黃河與毛烏素沙漠之間的戈壁灘上盡情地漫游，我的眼光，盡力地搜尋著每一從綠色，搜尋著每一撮花兒。忽然，一棵通身泛綠的小草出現(xiàn)在我面前，還是稀稀疏疏的莖稈，上面是金黃金黃的花朵，每一朵花都恰好由五個稍長的花瓣組成，就像金黃色的五角星，花瓣中間的花蕊更加粉嫩金黃。我沒有見過金葉，但是，我相信，真正的金葉絕對沒有這些這幾朵花兒金燦奪目。另外幾枝莖稈上，嬌小黃嫩的花骨朵含羞待放，就像金珠。在這棵草兒身旁，是同樣一棵草，只不過，要比它的伙伴高大的多了，但是枝干已經(jīng)幾乎完全干枯，以至于長長的枝干地垂下來，雜亂瑣碎成了一堆柴。

再向前走，我看到了一朵孤零零的牽?；ㄒ粯拥幕ǘ洌谒莵y七八糟橫躺豎臥的母體上，昂首挺立著淡黃色的花冠，就像一朵倔強(qiáng)的向日葵，把那嫩嫩的花蕊正對著毒辣辣的太陽。這小東西，在這荒涼干渴的戈壁灘上，竟然還敢面對太陽的毒曬！我心里贊嘆著。

驀地，我看到，有幾棵像蒲公英一樣的不知名的植物，花朵已經(jīng)干枯了，花絮也飄飛殆盡，只剩下空殼一樣的花室，就像小鳥用枯枝敗葉編織的窩。不知為什么，我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敬畏，我默默地向這不知名的花兒致敬?？粗歉煽莸匀痪髲?qiáng)挺立在戈壁灘上的枝干，那傲然昂首在烈日下的干枯的花骨朵，我想起了胡楊，胡楊“活著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枯，枯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但胡楊畢竟是一種高大的樹木。而今，在黃河與毛烏素沙漠之間這塊狹長的戈壁灘上，生長著這樣一種不知名、不起眼的小草，也正在演繹著胡楊那種剛烈的傳奇。

向四周的遠(yuǎn)處看去，壁灘上的沙土因?yàn)殚L年被太陽炙烤，被熱氣蒸發(fā)，變得干硬而焦枯。到處都是干枯的植物莖桿，在這些植物莖桿中間，點(diǎn)綴著無數(shù)的無名花草，雖然稀稀拉拉不能將戈壁灘遮蓋住，但是，每一叢草，每一朵花，都在努力地張揚(yáng)他們堅(jiān)強(qiáng)的生命力。惡劣的干旱環(huán)境使戈壁灘上的花草身軀那樣低矮，莖稈那樣纖細(xì)，花朵那樣碎小，但是，它們卻無不昂首向上仰望著藍(lán)天。既然身軀不能長得高大，就盡力向四周擴(kuò)張它們那細(xì)細(xì)長長的枝條，把身邊的沙土地遮護(h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以便保存住那僅有的一點(diǎn)點(diǎn)水分。

這就是戈壁灘上的花草！雖然誕生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卻沒有抱怨造物主的不公，始終無怨無悔地生長、開花、結(jié)實(shí)，回報給戈壁灘以綠葉鮮花和飽滿的籽實(shí)。不遠(yuǎn)處，戈壁灘的旁邊，就是肥沃的寧夏平原，黃河就在戈壁灘旁邊流過，看著滔滔河水就這樣無情地從自己身邊流過，這些無名的花草依然沒有氣餒，綻放出姹紫嫣紅的小小花兒，這小小花兒的鮮艷嬌媚，絕不亞于其他任何地方的花草。這一刻，我的眼眶有些濕潤，我?guī)缀跻粶I下。我懷著無比崇敬的心理，默默地注視著這些無名的鮮花，久久不忍離去。

多年以后，戈壁灘上那些花兒疊彩多姿的嬌媚依舊清晰地定格在我的心海，使我感動，使我敬畏，使我震撼！

沙棗魂

中午，老婆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進(jìn)來說姐夫約大家去農(nóng)牧場揪沙棗。馬伊春一聽，歡呼雀躍，心愛的動畫片也不看了，叫嚷著就要走。要知道，在這秋高氣爽的季節(jié)，一家人能夠跑到離城市幾十公里的野外去揪沙棗，那是一種多美的享受啊。

我們坐上車，小車就風(fēng)馳電掣地向農(nóng)牧場跑去。縣城漸漸被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了后面，而兩條黃綠相間的路旁林帶就逼入了眼簾。沙棗樹、小葉楊、臭椿樹、柳樹等等，各種各樣的樹木就像美麗的禮儀小姐排列兩行，笑盈盈地歡迎我們的光臨。林帶外面，一塊塊農(nóng)田，間雜著草地和戈壁荒灘，無邊無際地向南北兩個方向延伸，在盡頭處與天光融為一體。

車停在路旁一個碎石子鋪就的岔路邊，我們下了車，鉆進(jìn)了沙樹林。馬伊春不理睬我這個爸爸了，樂得屁股顛顛地跑到石子路西邊，跟著她大姨爹去揪了。

這些沙棗樹大概栽種的時間不長，最高的只有一層樓房高，我們不用踮起腳跟就可以揪到下邊的沙棗，可是上邊的沙棗就只好把樹枝拉下來才能揪到。密密麻麻的沙棗成串成串地掛在枝頭，有的樹上是紫紅紫紅的，像瑪瑙石中的極品；有的樹上則是黃黃的，水分還沒有完全消耗，晶瑩瑩的，就像水晶珠。褐紅色的樹干扭扭歪歪地穿插在蒼茫茫的藍(lán)天白云下，樹皮皴裂著，一如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的臉。銀灰色的沙棗樹葉，呈現(xiàn)出細(xì)長細(xì)長的橢圓形，微微地泛出一點(diǎn)點(diǎn)綠色。不知為什么，每當(dāng)我看到沙棗樹葉這種淡淡的綠色，我的心里就是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是難受？是壓抑？是崇敬？我也說不清，或者，都有。在萬千世界琳瑯滿目的花草樹木中，多的是生機(jī)盎然的綠色，但是像沙棗樹這樣從來到這個世界起，葉子就呈現(xiàn)出一種淡淡的弱弱的綠意，更多的是一種純粹的銀灰色。除了沙棗樹，還有幾個樹種呢？你看它，不僅僅葉子是綠色的，就連葉梗甚至那些細(xì)小的枝兒也是銀灰色的。我不禁想到了五月份沙棗樹那累累地疊滿了整個藍(lán)空的金黃色的小花。造物主對沙棗樹是不公的，把它布置在這個大西北的戈壁荒灘和鹽堿灘地上，缺少的是水分和養(yǎng)料以及溫潤的空氣，多的是風(fēng)沙漫漫的長期肆虐和嚴(yán)寒酷暑，可是，它不但頑強(qiáng)地生存了下來，而且，還回報給造物主一樹金花銀葉的尊貴和莊嚴(yán)！環(huán)境的險惡使得它不能很快地成為參天大樹，更不能使它筆直挺拔地成為棟梁支柱，只能讓它成為一個弓腰彎背的矮人。可是，在這彎曲中書寫的是精神上的剛直，在這矮小中挺立的是靈魂上的高大！生的艱辛曲折沒有使它怨天尤人，它默默無聞地為大西北人擔(dān)當(dāng)起了保護(hù)家園、維護(hù)道路、美化環(huán)境的責(zé)任，毫無退縮，義不容辭！這是一種真正的鐵肩擔(dān)道義，大手著文章！

舉目四望，我看到樹林里的其他樹兒，絕大部分葉子已經(jīng)泛黃、干枯，而且不少已經(jīng)掉落。唯有這沙棗樹葉，仍然執(zhí)著地、倔強(qiáng)地飄揚(yáng)著滿樹的銀葉，它那金黃色的小花，直到凋謝的時候都不改變滿樹的金黃。生來是金花銀葉，離去時是金花銀葉，生生死死一生一世永葆不變的，是一種世間最為尊貴的顏色。它是用黃金白銀鑄就的種族，因此，它的生命就保留了金銀的本色，這種本色直透內(nèi)里，直達(dá)靈魂。

就在我沉思之際，羅威和他媽媽已經(jīng)揪了很多沙棗。我瞄準(zhǔn)一棵滿樹的黃色沙棗，用手一捋，一把沙棗就盡握手中。我嘗了嘗，酸酸的，澀澀的，說實(shí)話，不好吃。但是奇怪的寧夏人偏偏就喜歡這種酸酸澀澀的滋味，如果是外省人，尤其是南方人，吃上幾顆，不酸得澀得流淚才怪。

腳下，是松松軟軟的沙土，土色泛白，這是大西北獨(dú)有的那種鹽堿地，白白的，就像下了一層厚厚的秋霜，又像是撒了一層細(xì)細(xì)的鹽末。沙土上，堆滿了枯枝敗葉，各種蒿草也枯得僵硬，但仍然牢牢地把根扎在鹽堿與白沙中。涼皮鞋里，鉆了滿滿一鞋子的細(xì)沙，弄得腳底癢酥酥的，說不出是好受還是難受。往前走，一不留神，一腳踩進(jìn)干枯的蒿草叢中，刺得腳背生疼。我手忙腳亂地從撥弄蒿草，想要拔出腳來，手卻碰到一根垂下來的沙棗樹枝上，就像被蜜蜂給蜇了一下，好疼。細(xì)看，原來沙棗樹上的刺已經(jīng)干枯，就像一根根堅(jiān)硬的、褐紅色的鋼針插在樹枝上，護(hù)衛(wèi)著母樹永恒的尊嚴(yán)。這尊貴的樹喲，比那“可遠(yuǎn)觀而不可褻玩焉”的蓮花，還要容不得半點(diǎn)侵犯，它是任你身在旁側(cè)也不得褻玩！花凋葉落之后，只有這鋼針般的尖刺依然守衛(wèi)在母樹的肢體上，陪她度過漫漫寒冬，直到又一個新春，吐露出一樹的嬌艷和壯美。

雖然被刺得很疼很疼，但是，我沒有絲毫要責(zé)怪沙棗樹的心思。我知道，就是它，陪伴我度過了那個艱難的童年。小時候，蘋果啦梨啦桃子啦香蕉啦等等水果對我們來說可是稀罕物，一年中能吃上一兩顆都是莫大的奢侈。但是，唯有這鋪天蓋地的沙棗樹，慷慨大方地向饑餓的孩子們奉獻(xiàn)著酸酸甜甜中透著澀味的沙棗。那時候，沙棗樹長的是那樣的高大，以至于孩子們不得不像猴子一樣爬到樹枝頂端，人和樹枝一起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曾有的小伙伴被沙棗樹枝三晃兩晃就給扔了下來，疼的直流眼淚，然后又嘻嘻笑著竄了上去。我笨得不會爬樹，就找來一個粗粗的，一尺多長的木棒，對準(zhǔn)那密密麻麻的沙棗狠勁地扔上去，就聽“啪——”一聲響，木棒落在沙棗樹另一邊，緊接著，撲撲簌簌一陣響，沙棗像下冰雹一般落了下來。有那眼尖手快的小伙伴，一窩蜂地?fù)溥^去在地上拾起沙棗來。我在旁邊跺腳大喊：“是我打下來的，不要撿我的沙棗！”但是沒人聽，急得我直流眼淚。還有幾次，我們在人家菜田邊的沙棗樹上揪沙棗，把樹下的菜給糟蹋得不成樣，就在得意之際，人家追來了，手里捏著棍子。我們像皮球一樣擦著樹干滑下來，一溜煙，跑了，還對著追我們的人扮鬼臉，氣的那人叫喊著罵娘。但是，誰在乎呢？罵就罵唄，香噴噴酸甜甜的沙棗可不能不吃。下一次，照樣趁著四周無人，“鉆天入云”去揪沙棗。沙棗吃得多了，嗓子澀得難受，就在樹根下的菜田里拔出一個水靈靈的青蘿卜，或者揪幾顆沙甜沙甜的西紅柿，狼吞虎咽，潤潤嗓子開開胃，好不愜意。

如今，每當(dāng)回憶起兒時揪沙棗的情景，就回味無窮。但是，現(xiàn)在，故鄉(xiāng)的大地上，到處是水稻，沙棗樹卻不多見了。每想至此，心頭上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和悲哀。而今，在這橫穿農(nóng)牧場通向石炭井礦區(qū)的公路邊，能再一次走進(jìn)沙棗林，親手揪一揪沙棗，我笑了，這是一種心靈上的快慰呵。

忽聽羅威在公路南邊的樹林里喊：“快過來，這邊的沙棗好。”抬頭看，原來羅威不知啥時候跑到路那邊的沙棗樹林里，揪了好多沙棗，又跑到路上來喊我們。馬伊春也在路邊跳著腳喊。我和大姐撥開密密麻麻的荊棘刺和蒿草，上了公路，然后兩個人一邊一個拉著馬伊春順著公路南坡往下走。但是路坡太陡，而且坡上全是細(xì)沙，稍不小心，人就會滾下去，一頭扎進(jìn)路下邊的荊棘刺和蒿草中，非給扎成刺猬不可。我蹲在坡上的下水槽里滑了下去，然后抓住馬伊春的兩只手，小家伙便也笑嘻嘻地滑了下來。羅威呢，干脆腳踏在坡上軟軟厚厚的沙土里走了下來，全然不顧鞋子被弄壞。

一下去，腳下各種雜草厚厚地鋪了一層，踩上去松軟軟的，就像踩在毛茸茸的氈毯上。林邊的一棵樹上的沙棗又大又紅，嘗一口，酸里帶甜，沒有先前的那樣澀。于是，我們便圍著這棵樹揪了起來。一會兒，能夠得著的地方就被揪了個光禿禿。姐夫不知從哪里找來一根三米多長的竹竿，是別人打沙棗丟下的，一陣敲打，沙棗撲撲簌簌雨點(diǎn)般落下來，大家就蹲下身子連帶著沙子把沙棗撿了起來裝進(jìn)袋子。但是馬伊春卻像條水蛇一樣粘在我身上，害得我沒辦法撿拾沙棗。讓她走開，推了半天也推不開。問怎么了，答怕蛇咬。我們哈哈大笑，告訴她，寧夏這兒根本沒有蛇。馬伊春奇怪地問為啥，我告訴她，我們這兒氣候太干燥，水草又太少，不適宜于蛇的生存。但是小東西還是害怕，不愿走開，腳丫一踩進(jìn)松軟的枯草中，連忙像抽筋了一樣拔出來，兩手緊緊地?fù)ё∥业牟弊?。一會兒，見她大姨爹把竹竿扔在地上，連忙跑過去，拿起竹竿，左右開弓，在一棵樹上沒命地抽打起來，沙棗沒落下幾顆，樹葉倒落了一地。大姐要竹竿，馬伊春硬是不給，沒辦法，只好和羅威兩個人抓住一根樹枝往下拉，以便能夠得著。拉了半天，樹枝太硬，拉不動。大姐喊了一聲：“使勁拉！”就聽“啪——”一聲脆響，搟面杖般粗的樹枝短折了，樹枝垂了下來，露出金黃色的枝瓤。我們心疼不已，幾個人都默默地對著沙棗樹站了兩分鐘，好像都在哀悼這棵樹，又好像在向他致敬。寧折不彎，剛硬不屈，這就是沙棗樹的性格！

我心里念叨著：沙棗樹啊，你就像其他樹種那樣暫時低下你那高傲的頭，又何妨呢？可是，沙棗樹無語，他就這樣折了，折得那樣干脆，那樣義無反顧，視死如歸。斷折的一剎那，是一聲清脆響亮的抗?fàn)?。難怪，沙棗樹在死了之后就像胡楊那樣很不容易枯朽，刀不易割，斧不易砍，一如它堅(jiān)硬的性格。生的剛硬，死的剛硬。生生死死的輪回之間，是一種鳳凰涅槃般的對大西北鹽堿土地的癡情守候。我不知道，億萬年前，是沙漠與戈壁灘選擇了沙棗樹，還是沙棗樹選擇了戈壁灘與沙漠。我只知道，千年萬年間，沙棗樹與戈壁、與沙灘相依相偎，不依不舍，不離不棄，不怨不悔。有人說，如果把沙棗樹移栽到南方，它肯定照樣成活；但是，如果把西湖邊的垂柳移栽到大西北的戈壁荒漠中，它恐怕連三天都活不下去。然而，南方的樹種想來卻來不了，能去南方的沙棗樹卻始終沒有去南方生根發(fā)芽、落戶安家。這兒，風(fēng)沙漫漫鹽堿遍野的戈壁荒灘，才是他的家啊，他永遠(yuǎn)的家。一年一年風(fēng)沙蔓延，一歲一歲年輪老去，沙棗樹與戈壁荒灘演繹著九死不悔的衷腸：難說我無情，難怪你有心，難得三生有幸，難忘一往情深。有誰同行，相依相知相親？茫茫天涯路，處處是浮云。只因艱難相伴，你我一往情深。

不知不覺，秋日西斜。姐夫忽然提議要去武當(dāng)廟，大家立即贊同。大姐有點(diǎn)遲疑：“中午都沒吃飯呢。”“不吃了，路上買點(diǎn)礦泉水和面包餅干，還有這一大桶的沙棗?！苯惴虬腴_玩笑半認(rèn)真地說。大家都笑了，一躍而起，鉆進(jìn)車?yán)?，小車風(fēng)馳電掣，向著巍巍賀蘭山奔去。當(dāng)然了，最高興的還是我，難得能夠放下平日的奔波勞累和功名利祿，一身輕松地縱情故鄉(xiāng)的山水，何樂而不為呢？想想那千年守護(hù)大西北的沙棗樹，我這一生，能夠與故鄉(xiāng)的山水相依相偎相親的機(jī)會，能有幾何呢？姑且讓我懷抱這滿滿一袋子的沙棗，去“他朝兩忘煙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