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
1
去年,不,是前年,那段時間我很閑,不想工作,不想女人,也不覺得自己這樣有什么不對。我每天中午起床,然后下一碗面條當午飯,飯后,就坐到電腦前沉迷于一款叫《三角洲部隊之黑鷹墜落》的戰(zhàn)略游戲。據(jù)說這個游戲早已過時,目前玩家極其有限,而且我玩的是單機游戲,獨自一人以美國大兵的身份和裝備只身作戰(zhàn),曠日持久地跟伊朗軍隊、索馬里民兵和伊拉克國民衛(wèi)隊周旋,要么完成任務(wù),要么被他們擊斃在巷道、沙漠和山丘之上,然后重來。到了傍晚,我會接到一些電話,說成我通過玩游戲等待電話也未嘗不可。在電話里,對方告知我飯局的時間和地點,然后我穿戴整齊,出門赴約。
然后就到了那天晚上。
那晚有沒有星星月亮什么的,我不太清楚。這么多年來,白天我們都看不清楚天空是個什么情況,何況夜晚?好在天空跟我們沒關(guān)系,起碼大多數(shù)人不計較這個。但那晚的天氣在事后的談?wù)撝惺欠浅T幃惖?。張亮說九點左右冷空氣來了,大風(fēng)將街道上的垃圾吹向了天空,行人都抱著胳膊埋頭奔跑。對此他印象深刻,因為我們搖搖晃晃在大街上走了很長時間才走到歌廳。他到現(xiàn)在還在感慨地球上為什么會有那么多垃圾?無窮無盡的垃圾被狂風(fēng)沒完沒了地卷向天空。這容易使人產(chǎn)生錯覺,那就是大風(fēng)會將地球表面所有東西都吹走,直到只剩下巖石與河床——據(jù)說地球的本來面目就是如此。李芫則說當夜八點左右就開始下起了雨,一直下到第二天凌晨我們各自回家那會兒。她為了證明自己說的是實情,拿出了沒人能輕易反駁的證據(jù)。一,后來我們把所有人的錢全部花完了是不是?是。所以下雨了大家沒有去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里買傘,各自回家的時候王奎希望買一包煙,大家也只湊了三塊一毛錢沒買成,最后大家是刷公交IC卡坐頭班車回家的。二,她從來沒有在半夜十二點之前不回家,如果不是下那么大的雨,她不可能一直跟我們玩到那時候。三,她家所在的小區(qū)很大,巷道很窄很復(fù)雜,出租車是開不進去的,所以不等雨停了,她是沒法回家的,就算雨停了,都那個時候了,沒有我們送,她也是不敢在他們小區(qū)那些沒有路燈的巷子里走的(她曾有走夜路被人從后面摸一把的悲慘經(jīng)歷)。四,她順便駁斥了張亮的說法,那就是那天很悶熱,下雨使天氣更加悶熱,否則后來大家不可能去歌廳唱歌,唱歌是因為我們吃完的時候還早,王奎建議去唱歌,她還表示了反對,但不是很堅決,所以后來王奎用KTV包間里有空調(diào)來誘惑她,她這才和大家一起去了。王奎表示,唱歌的主意并非自己提起來的,之所以去唱歌,是張亮每次一喝多都有這個要求,而且他在路上就唱開了,因為五音不全,司機還笑了,也就是說,我們吃完是打車過去的,并非張亮所說的走著去的,那會兒我們身上還有錢?,F(xiàn)在可以肯定的是,后來大家確實去唱歌了。飯后,準確地說是酒后唱歌,這完全是自然而然的事,很可能都沒有人提大家就不自覺地招手打車過去了。至于說他用KTV包間里有空調(diào)來誘惑李芫去唱歌完全是鬼話,王奎是個從來不出汗的人,他不怕熱,也不怕冷,對于天氣或氣候沒什么感覺,所以當晚究竟是刮風(fēng)還是下雨,他一點印象也沒有。
遺憾的是,張亮、李芫和王奎的分歧并非我們后來坐在一起展開回憶時的爭論。那天晚上之后,我們四個人就再也沒有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過飯。王奎當時和李芫是男女朋友,那天之后他們就分手了。爭吵就算了,王奎打了她也算了,居然還牽涉到經(jīng)濟問題,即互相退還對方花錢給自己買的東西,總之搞得很不愉快。而張亮去了廣州,偶爾只在網(wǎng)上能聊幾句。對于我個人來說,我是因為認識王奎才認識王奎的女朋友李芫的。所以,他倆分手后,我不可能還跟李芫有單獨來往。直到今年上半年情況才發(fā)生了變化,才獲知上述李芫的“李四點”,此為后話。也就是說,那晚之后,惟有我跟王奎還有來往,但次數(shù)并不多,而且是呈遞減方式來往的,因為我越到后來越發(fā)現(xiàn),我跟王奎并不是很熟,甚至很陌生,王奎不愛說話,就算他偶爾打破讓人難受的沉默張口說點什么,也只能暴露和強調(diào)我們之間無法彌補的巨大差異。面對這個連汗都不出的人,我覺得他遠不如張亮有趣,或者不叫有趣,而是輕松。當然,只要王奎找我,我也會赴約。因為我想不出有什么不赴約的理由,也想不出有什么非見面不可的必要,也就是說,我從來沒有主動找過王奎。對我來說,在我對面舉杯的王奎是張亮的大學(xué)同學(xué),我認識張亮,然后認識了他,這就是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換言之,我和王奎的友誼必須靠置身現(xiàn)場的張亮才能維系,否則可以忽略不計。當身在廣州的張亮在網(wǎng)上詢問我和王奎的狀況時,我都如實相告,但因為到后來來往越來越少,我也便沒什么可以向張亮匯報的,只得表示我已經(jīng)和王奎沒什么來往了。當然,手機里王奎的號碼還健在,至于他本人是否健在或者有沒有換號我一概不知。按這個趨勢下去,我的手機一旦被偷,或者換機換卡,王奎大概就從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張亮嘆了口氣,又使用那種暴露大牙的聊天表情回給了我。然后說,正常。我回復(fù)以“嗯”。然后張亮又自責(zé)起來,這兩年兄弟們不吃不喝,關(guān)系疏遠多了,這全怪我。我說我沒有這么覺得,我覺得我跟你還是挺好的朋友,跟王奎也是,聯(lián)系不聯(lián)系,吃喝不吃喝,不是很重要。張亮說聽到我這么說他很高興,覺得交了我這么個哥們是值得的。這話我聽了很不舒服,因為他的話似乎是在提醒我我是故意這么說的,其目的是為了安慰他。事實不是這樣,我沒那么惡心,但我也懶得反駁他。他繼續(xù)說道:不過,大家如果還能夠像兩年前那樣坐在一起“不醉不歸”(原話),那就更好了。我說“也是”。最后,對話框又跳了出來,張亮感慨道:那是一個美好的夜晚。
2
現(xiàn)在可以肯定的是,那晚我們都喝多了。具體是為什么吃飯,也存在分歧,但分歧沒有那么大。我和王奎的看法一致,那就是什么也不為,像之前無數(shù)次吃飯那樣一起吃飯。難道我們必須要為了什么才吃飯?一撥號稱年輕的男人和女人,他們認識,并且還號稱是好朋友,當然免不了要坐在一起吃飯。如果他們不吃飯,無以落實他們彼此之間是認識的而且是好朋友這層關(guān)系,反正我一直是這么想的。自從我在更早的時候于另外一張酒桌上認識張亮之后,很快就加入了這張酒桌。
張亮認為那是由李芫組織的歡送自己去廣州的告別晚餐。對,那頓飯的單確實是李芫買的,這點是毋庸置疑的事實,不過,之前兩次分別是我和張亮買的,我認為,李芫和王奎當時是男女朋友,算作一股是完全應(yīng)該的,那晚他們買單完全是我們之間約定俗成的制度使然。當然,以前李芫從來沒有買過單,她是女的,具有與生俱來的免單權(quán),難得幾次吵著要掏錢,也總是被王奎摁住了。這是否說明,在那頓飯開始之前,王奎和李芫的關(guān)系就瀕臨破產(chǎn)?否則前者怎么會那么爽快地讓女朋友搶著買單呢。不過,這不重要,我試圖提醒張亮,在那頓飯之前,我可從來沒有聽說你要去廣州,而且就我所知,李芫也不是很清楚。你只跟你的大學(xué)同學(xué)王奎流露過這個意思,你跟他說你也不想留下來了,這還是王奎后來不經(jīng)意間說到的,他以為我知道,我告訴他,我不知道。
張亮說,雖然我不記得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但你又怎么能肯定我沒說過呢?我覺得可能是我在酒桌上說過,你沒留心,或者你喝多了,忘了。你承認不承認你一喝多就忘事?再說了,就算我沒說過,又有什么關(guān)系。這事并不重要。
然后他再次發(fā)起了牢騷,和去廣州前的牢騷話如出一轍。即,他和王奎的大學(xué)同學(xué)畢業(yè)后都去了廣州、北京和上海這樣的所謂大城市,有的還去了美國什么的。當然,也有個別回了老家,去當教師,去國家機關(guān)或事業(yè)單位當公務(wù)員,在當?shù)丶娂娺^上了穩(wěn)定而舒適的生活,相親結(jié)婚,生兒育女。只有他和王奎留在了南京。王奎家里有人,一個舅公是當年的進城老干部,所以王奎后來考上了公務(wù)員。不過,興許王奎真如張亮所說,人不行,所以混得也就那樣,仍是一個小角色。即便如此,他仍然比張亮強。張亮,畢業(yè)十年了,什么也沒有,工作換了許多,在南京的最后歲月里也無非在那個電腦公司混日子,一點希望也看不到。據(jù)說主要是張亮忍受不了老總那德性,后者給張亮他們每個月發(fā)不到兩千的工資,還做出關(guān)心的樣子,問:“你們有沒有往家里寄錢?。俊?/p>
除了操他媽,我想不到該怎么回答這個呆B,張亮一提到這事就很憤怒。
這是張亮再次申述他之所以離開南京前往的廣州的原因。
事實不容否認,張亮在那家電腦公司干確實沒有什么前途可言,他的憤怒是可以理解的。收入少,沒房子,找女朋友都困難。他好不容易生了場病,去醫(yī)院認識了李芫,結(jié)果帶出來吃飯,還沒等他拿出更進一步的動作,就給王奎搶去了。當然,這么說并非表示他對這事多么耿耿于懷,大家都沒女人,來了個,沒有漏掉,總算給某個朋友撈著了,這就行了。張亮不在乎這個。他強調(diào)這點,旨在表明,在南京,他個人是看不到一點希望了。
張亮這一套辭令并不新鮮。就我所知,事實并非這么簡單,他確實為這事耿耿于懷。即便李芫成了王奎的女朋友后,他還是控制不住地跟她發(fā)短信,沒完沒了地說些廢話。所以他預(yù)知了李芫和王奎即將分手,而且也知道他們的分手與自己無關(guān),但是張亮還是自作多情地認為自己可以把李芫接收過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沒有可能。就是這樣。
總之,李芫為了歡送張亮去廣州而召集大家吃這頓最后的晚餐,這是張亮的定見,怎么撼都撼不動。
現(xiàn)在看來,無論這一點是否屬實,李芫都樂于張亮作如是解。她說“張亮是個可憐的人”,當聽到后者現(xiàn)在廣州仍然一文不名,正在追求一個叫“三妹”的賣水果的湛江姑娘的時候,尤其難受。那個三妹我們都在網(wǎng)上看過照片,身材不錯,黑黑的,長著一幅馬來人的模樣,或者說越南人也行,反正就南亞人的樣子吧。她在張亮租來的房子下面的菜場上賣水果。榴蓮。這是一種很臭的水果,但據(jù)張亮說吃起來能上癮。南京的榴蓮因為太貴,我們很少吃,所以我們只知道榴蓮很臭。這種臭味讓李芫感到悲傷。她甚至有點懊悔自己當年從來沒有響應(yīng)過張亮。她記得張亮在電腦公司那會兒,難得有一次公司組織旅游,是去青島,張亮給她帶回來一個大海螺,起碼有一只雞那么大。顏色還很鮮艷。張亮謊稱是自己沿著海灘走了兩公里才在巖石背后找到的。這是鬼話無疑。這種體積的海螺不可能出現(xiàn)在沙灘上,都是漁民捕撈的,肉被掏空吃完,然后剩下這么個堅硬華麗的軀殼。而且李芫有過去青島的經(jīng)驗,他們醫(yī)院年年組織他們?nèi)ネ?,所以她也去過海南。她清楚,北方海域沒有如此鮮艷的海螺,它們屬于南海生物。所以李芫當著張亮的面否定了這個海螺的來源。你是買的,不會超過二十塊錢,而且這些顏色是涂上去的,洗一洗就沒了。我們記得很清楚,張亮嘎嘎地笑了笑,說:沒想到?jīng)]有考倒你啊,厲害,答對了,加十分,這杯要喝完。然后一揚脖子,只見喉結(jié)滾動,瞬間滴酒不剩。
李芫因為打算跟王奎分手,她原先根本不打算列席這張飯桌。王奎跑到了她所在的小區(qū),然后將她喊了出來。他在電話里說,我就在你樓下,你不出來,我就真喊了。李芫怕讓父母知道,只好下來了。也為了避開鄰居,她將他拉到車棚。這是個錯誤,下班時間,鄰居們龍頭上掛著菜、駝著背著書包的孩子騎著摩托車、電動車和自行車一個接一個地回來了,他們進車棚時都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在那兒爭吵。不過很快他們就訓(xùn)練有素地裝著什么也沒看見,鎖上車回家了。
王奎不希望這時候(張亮即將前往廣州之際)在我們面前暴露他和她關(guān)系即將破裂的事實。而李芫覺得這只是他的自私想法,自己沒有義務(wù)幫他實現(xiàn)。
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李芫非??隙ǖ卣f。
分你媽B手,王奎怒不可遏,說,我不同意。
然后他們就對罵了起來,把一個又一個晚歸停車的鄰居搞得一愣一愣的。李芫也正是因此打消了再換地方的念頭,比如把王奎拉到他們小區(qū)那片竹林后面。什么女孩形象,如果為了保持女孩形象而必須鬼鬼祟祟,那還是去他媽的吧。老實說,李芫正是因為有此境界,才深受張亮的贊許和愛戴。
當然,在李芫的家門口,王奎忍著沒動手。動手是之后的事。最后,他們吵累了,只好蹲下來。蹲姿使二人心平氣和了不少。天色也暗了下來。王奎像個長輩那樣勸說道:李芫,你還是去吧,算送送張亮行嗎?
張亮怎么了?
張亮打算去廣州了。
3
那頓飯之前和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張亮去廣州也一直只是他本人的一個計劃而已。連從那家電腦公司辭職也是這頓飯半個月之后的事。多么可憐,因為只有圓滿地將那個月干完,他才能將那個月的錢全部拿到手。這時候,他才在電話和網(wǎng)上向我們宣布自己即將前往廣州的特大消息,而且說是那邊的同學(xué)已給他找好工作,催他速去報到。所以,他現(xiàn)在很忙,要跟電腦公司“清算”(原話),要跟房東退房,要回一趟蘇北老家,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瑣事要辦,所以跟我們道別即再正經(jīng)吃一頓送別飯,需要等他通知。
我們一直沒有等到他的通知。當兩個月后收到他的消息時,他已經(jīng)身在廣州。我們不得不為此而罵他一頓,然后暗暗慶幸。我記得那段時間我身上的錢不超過一百,透支的信用卡因為沒按時還上而無法繼續(xù)透支。如果他通知了我,我還真不知道從哪兒弄筆錢來為他餞行。
那么,在這兩個月內(nèi),除去之前半個月辭職,再用半個月解決其他瑣事,另外一個月他又究竟身在何處呢?他說他一直在老家住著,去廣州的火車也是直接從老家發(fā)出的。但前去廣州接待張亮的同學(xué)同時也是王奎的同學(xué),那位同學(xué)指責(zé)王奎這么多年來不僅沒有幫張亮,后者上火車了,你連送都不送,甚至連頓飯也不請,你他媽的還是哥們嗎,看來我們以后到南京也不能找你玩了。王奎覺得自己非常冤枉,他當即致電遠在廣州的張亮,你他媽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我不請你吃飯不想送你,還是你自己他媽的玩消失玩鬼祟?張亮在電話中辯解,誤解誤解,都誤解了,自己并沒有一點責(zé)怪他的意思,話也完全不是那么說的,他向他們共同的同學(xué)所說的是沒有驚動王奎就這么來了。但這個解釋顯然無法消除積壓在王奎胸中的冤屈和怒氣。
得了吧,王奎咬牙切齒地說,你他媽的就是一個呆B,你以為這兩年你給李芫發(fā)短信我不知道嗎?老子不信你的鬼話了。然后摔掉話筒。
當然,這不至于徹底摧毀王奎和張亮之間的同學(xué)和哥們情誼?;ハ嗾徑馐谴撕蠖吮仨氁龅氖?。但芥蒂已在,也就那樣了。兩年來,張亮?xí)诰W(wǎng)上與我談?wù)撏蹩?,探聽后者的近況,以及關(guān)心我和王奎的關(guān)系,顯然是他和王奎本人的聯(lián)系溝通已若有若無的緣故。
張亮在去廣州之前的那最后一個月里并沒有棲身老家縣城做繞膝之孝。他父母早在他還是孩子的時候就離婚了,各自又建立了新家庭。張亮回到所謂的老家,一般都是住在姐姐家,和自己的外甥擠一張床。他的外甥已讀中學(xué),對這個要和自己分享空間的舅舅并不歡迎。張亮曾多次強調(diào),自己過年回家和外甥擠在一張床上的時候,讓他感到極為滑稽。一個老大無成的舅舅,還在幻想女人。另一個剛剛踏入青春期,也開始幻想女人。當然,舅甥二人的幻想對象肯定是不同的,假設(shè)張亮在思念李芫,外甥夢中的大概是某位風(fēng)騷的女同學(xué)。真可謂同床異夢啊。不過,二人想女人的一致性雖然并不因為輩分和年齡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但或許正是輩分和年齡使他們無法跨越障礙像兄弟那樣談?wù)摴餐P(guān)心的話題,反而使二人覺得對方就是一條長滿體毛的男人大腿橫在自己的視線內(nèi),顯得那么多余、操蛋,真是讓人難受極了。所以,張亮就在姐姐的家里待了一晚,就回到了南京。他沒有跟姐姐說自己打算去廣州,沒有說以后回來次數(shù)可能會更少了,也可能再也不會把這當家回了。他覺得自己一旦說出這種話,就會心酸落淚。
指責(zé)王奎的那位同學(xué)證實了這一點,那就是張亮是從南京去廣州的。也就是說,張亮在南京蓄意地藏匿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他住在哪兒?難道房東的房子是直到離開才到期退掉的?他吃什么?張亮沒有什么積蓄呀。更重要的是,他都干了些什么?他是怎么隱匿得神不知鬼不覺的呢?這還包括,既然張亮叫我們(我和王奎)等通知而通知遲遲不來,我們?yōu)槭裁磸膩砭蜎]有想到主動跑到張亮那個地方找找他呢?我們是不是真的早就“煩透了張亮這個呆B”(王奎語),他不通知我們正中我們的下懷?
張亮始終避開這些問題王顧左右而言他,就算說,也都語焉不詳。什么住在親戚家了,什么電腦公司老總給發(fā)了兩個月工資作為多年來他做牛做馬的慰問金了……南京何時冒出個張亮的親戚?
他騙你的,王奎是坐在我對面這么肯定地告訴我的,一點猶豫都沒有。電腦公司那位平易近人的老總,給發(fā)倆月工資做慰問金?這不是做夢嘛。
好吧,既然張亮不愿意說那個月,那么我們就不問吧。難道我們真的是那么關(guān)心張亮?難道我們不是出于卑鄙的陰暗的取笑心理在打聽他這個月的下落?還是自己照照鏡子吧,你算什么,瞧你那模樣就飽了,王奎說。他經(jīng)常在鏡子里看一眼自己,然后省下一頓飯。他不會再打聽“呆B張亮”(原話)的任何事情,沒有時間沒有興趣沒有必要。讓他在廣州那個老鼠有黃鼠狼大的爛地方爛下去吧,如果那些大老鼠有興趣,可以在前者爛掉的時候啃上幾口。當然,那個黑黑的三妹未必同意饑餓的老鼠這么干,她會哭腫雙眼,以此懷念“呆B張亮”生前對她的種種好。如果她真如張亮所說“是個淳樸善良的好姑娘”,那么她應(yīng)該會給他擦拭尸首,于是在他的右瓣屁股上發(fā)現(xiàn)那塊形狀酷似臺灣島的胎記。
張亮不止一次在澡堂子里告訴我們這塊胎記的偉大寓意,積極的理解是,他來到這個世界是為了祖國的統(tǒng)一大業(yè)而來的,這決定了他成了一名軍事愛好者,經(jīng)常光顧一個著名的網(wǎng)絡(luò)軍事論壇說一些亢奮的話。消極理解源自張亮的奶奶,這個許多年前就已死掉的老太太,在許許多多年前經(jīng)常在門前放下一個木盆,然后將小張亮從街巷的某個角落里給拎出來摁在木盆里開始給小張亮洗澡。小張亮是她老人家的長孫,疼愛有加。大張亮每想到奶奶,就要揉揉胳膊,因為小張亮不愛洗澡不愛泡泡,他總是想掙脫。但奶奶那只龍爪一般的大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胳膊,疼得要命。也正因此,小張亮越要掙脫,奶奶也便越要抓緊,結(jié)果無不是洗澡水潑了一地,小張亮哭天喊地。奶奶那雙手,張亮曾拿來與李芫的那雙小手做過比較,后者纖細白嫩,握在手中柔若無骨(事先征得了王奎的同意),結(jié)論是,奶奶那雙手被譽為勞動工具更為恰當,和鐵鍬、洋釬、耙子、火鉗、老虎鉗以及紅把手的起子等等是同類。洗完澡,奶奶才松開小張亮,然后在小張亮的屁股蛋上拍上一巴掌。無論是否拍在那塊胎記上,奶奶都會重復(fù)那句話:這是閻王爺一腳踢的,因為我們的小亮亮不愿意來投胎,嫌我們家不好,我們的小亮亮不愿意到我們家來,我們的小亮亮不愿意給我做孫子。大張亮每說至此(都在酒后)無不潸然淚下。他還告訴我們一個看起來沒什么價值的細節(jié):每次奶奶將洗澡水潑掉之后,總會將木盆靠在墻上,然后地上就會露出一個圓形的干燥地面。小張亮見狀,止住哭喊,饒有興趣地跳過之前由自己潑濺出的水漬,然后到得干處,不自覺地站在圓心上。小張亮于是覺得自己是站在一個孤島上,他破涕為笑地呼喊正在搬小木桌準備晚飯的奶奶,聲音稚嫩得與不遠處毛絨絨的小鴨彼此呼應(yīng):奶奶你看,奶奶你看!
4
在隱匿南京的那一個月內(nèi),李芫是唯一見過張亮的人。但她并不知道后者當時住在哪兒。他知道那天李芫是夜班,白天在家,所以他來到了她家那個小區(qū)。他試圖憑借有限的記憶一舉敲響后者的家門。但李芫在電話中聽到的是他向她呼救。我迷路了,找不到你家。
你到我家來干什么?
我想見見你。
李芫是被他的平靜所震驚,這是以往從未聽過的聲音。所以,她叫他原地別動,然后將他帶到自己家里。
我已說明,這是兩年的事,在兩年前,我們誰也沒有去過李芫的家,包括王奎。她始終不愿意把男朋友王奎介紹給自己的父母,這也是二人最終分手的一個重要原因。暴怒的王奎為了徹底斷絕二人近兩年的關(guān)系并懲罰和羞辱對方,要求對方返還所有由他贈與的物品。當然,都是健在的,像巧克力、蛋糕、水果和鮮花這些東西早已吃掉早已枯萎重新進入了生態(tài)循環(huán)。王奎這么做的前提當然是先一步將李芫送給他的東西打包送還。
全部壞了,不能用了,李芫回憶里是這個樣子,打火機齒輪不轉(zhuǎn)了,皮帶扭曲了……而那雙耐克休閑鞋的鞋底被徹底磨掉了花紋,也可知王奎是多么勤于穿這雙鞋。李芫只得照辦,但囿于有些物品已經(jīng)不在了,她說能否用錢來替代?王奎說,那最好。李芫問,多少錢?王奎說隨便。李芫于是往王奎的卡里打了一千塊錢了事。
出雙入對,床也上了,她為什么不把我介紹給她父母,王奎自己分析道,就是不準備跟我好下去,她不會嫁給我的,我只是個過渡人物,我不愿意做過渡人物,就是這樣。
王奎如此理解,未嘗不有其道理,但并不符合現(xiàn)實邏輯。張亮去了李芫家,這又怎樣,李芫沒有嫁給張亮,這是天下人所共知的事實。當然,李芫這個做法確實叫人難以接受。她如此看中帶男人回家完全是種病態(tài)。不過話說回來,誰沒有一點病態(tài)的地方呢,難道你沒有?如果五分鐘內(nèi)你確定自己沒有,不妨再花點時間。
張亮沒有在李芫家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面積、家具和擺設(shè)司空見慣,與在所有正常家庭里所看到的景象一致。張亮因此苦笑著告訴李芫,他有點失望,因為他一直把這里想象成龍?zhí)痘⒀ɑ蛘弑P絲洞什么的。誰叫你家這么神秘呢,呵呵。同時,他也感到高興,感到親切。李芫的家表明李芫是個正常的姑娘,他不得不承認,近兩年來,他一直對李芫抱有成見,覺得后者不是個正常的姑娘。
切,李芫問,怎么不正常了?
嗯,比如說吧,你把我們所有人的門檻都踩平了,都從來沒有邀請過我們來你家玩是不是?你不邀請我們也就算了,連王奎都不給帶來你也太奇怪了。
李芫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而是直接問,不是說你去廣州了嗎,你今天跑來找我干嘛?
張亮開始局促起來。然后說,也沒什么,就是來看看你。
說吧,少賣關(guān)子了,李芫說,我還不知道你?
你知道什么?張亮眼中一亮。
我知道你對我挺好。李芫事后想了很多次也沒弄清楚自己怎么會突然冒出這么一句曖昧之詞,或許真的是同情心爆發(fā)。
其實,我其實對你也不好,張亮害羞地說,我是說,我覺得不夠好,早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李芫咄咄逼人,你喜歡我,是不是?
這好像不用問了吧。
不是問不問,是你得說出來,李芫出于一片好意地開始教導(dǎo)張亮,如果你喜歡一個女孩,就得告訴她,你以后一定要記好這一點。
你是怪我沒在王奎之前說嗎?張亮兩手開始顫抖,不,不是怪,是說我早就應(yīng)該說是不是?
李芫想了想,說,是吧。又補充道,你可能誤解了……算了,不說這個。
不行,張亮屁股幾乎從沙發(fā)上騰空,我今天來就是跟你說這事。
好,那你說吧。
張亮落下屁股,十指交叉,盡量穩(wěn)定自己,然后開始傾吐心扉。他說,李芫你還記得我去你們醫(yī)院掛水嗎?是你給我掛水,我從小就怕去醫(yī)院,怕打針,怕疼,如果不是王奎那狗日的偏要拉我去高淳吃螃蟹,我是不會過敏去醫(yī)院掛水的,渾身發(fā)紅,一夜沒睡,我實在受不了了才去掛水。當然,也得謝謝王奎拉我去吃螃蟹,否則我怎么認識你呢,也可能是上天注定,是王奎讓我認識了你,所以你后來跟王奎好了。我是說,如果不去高淳吃螃蟹不第二天到你們醫(yī)院掛水,你就不會出現(xiàn),后面什么事也沒有。我是害怕醫(yī)院的,我怕疼,但你給我掛水,針管插到血管里我一點也沒覺得疼。你還問我疼不疼?我說不疼,然后你告訴我如果有什么不適就摁椅子邊的紅色按鈕,鈴響會有人來。我說我摁鈴是你來嗎?你一笑,說當然。你笑得真好看。我沒有摁鈴,后來你還自己跑過來看那袋藥水掛完沒。你跑來跑去,不止給我一個人掛水。你還擦汗,我覺得你真夠辛苦的。你給我換水的時候還問我為什么掛水,我把吃螃蟹過敏的事告訴了你,你還安慰我說沒事,以后飲食上要有所禁忌。你為什么對我那么好呢?除了我奶奶,沒有人對我這么好。不過后來你跟王奎好了后,我們吃飯,你們吃螃蟹時你還問我為什么不吃,看來你忘了我應(yīng)該不吃螃蟹,你知道嗎,當時我很難受。我以為你對我有好感,我根本沒有想到能約到你。我第一次帶著你去找王奎吃飯時,你知道我多高興嗎?你不知道。但是你跟王奎好了。李芫,你為什么會答應(yīng)跟我出來吃飯呢?
李芫告訴他,她相信自己的直覺,她覺得張亮不是壞人,而且她苦于父母催逼,但又不甘心去相親,她希望自己能結(jié)識異性。
是,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就是想問你,你當時為什么答應(yīng)跟我出來吃飯?我不把你介紹給任何人也是可能的,你為什么跟我出來吃飯?
我懂你的意思,李芫說,你是不是想說,我既然不喜歡你,為什么還出來跟你吃飯,那我這樣告訴你行嗎,我喜歡陳冠希,因為我覺得他很帥,我也喜歡比爾蓋茨,因為他有花不完的錢,但那是沒用的,我很清楚。也可以這么說,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會喜歡誰,但我愿意跟男孩相處,我需要和異性一起玩,我愿意試試看,然后我才能決定。
5
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張亮去找李芫時,本人并不在場,我又是如何如此精細地重現(xiàn)他們的對話的呢?現(xiàn)在我有必要交代,除了必要的語言加工外(我們不可能用文字還原真實),其余都是李芫親口告訴我的。半年前,我們在公交車上偶然遇見。我們在一個城市,這種遇見是可以預(yù)期的,雖然我從來沒有預(yù)期過這件事。
李芫說她跟王奎分手后,相過幾次親,也跟某人認真談過大半年戀愛,最后還是覺得不行。也就是說,我遇見她時,她仍然單身。在公交車上,那些因為進補、晨練和爬山而顯得精力充沛的老年人占據(jù)著我們面前的座位,相形之下李芫卻疲憊不堪。落日偶爾在樓房與樓房之間的空隙里照射過來,照在她的臉上,刀光劍影一般照耀著她江湖落寞的嘴臉。是的,較之前兩年,她有較為顯著的衰老跡象,而絕非落日的緣故。
我們找了一家飯館一起吃了飯。這家飯館在兩年前可能還沒開張,有效地避免了我們睹物思人。老實說,我討厭一對還算年輕的男女坐在一起像老年人那樣回首往事。所以我們根本沒有提到王奎和張亮。作為一名護士,李芫只能一切照舊。所以主要是我在匯報自己這兩年的情況。
我告訴她,我后來結(jié)束了在家無所事事的生活,經(jīng)朋友介紹去出版社當一名編輯。當然,我不屬于他們編制內(nèi)的職員,說到底也就一臨時工。不敢生病,不敢奢侈,沒能力換更大一點的房子,也不打算買車。就目前來看,生活頗為規(guī)律穩(wěn)定,談不上滿意,也算能跟家人和自己交代。我已經(jīng)不指望自己能怎樣,也不打算像張亮那樣雄心勃勃地出遠門、見世面以至掙大錢(張亮語)。如果有一天我能夠發(fā)財,我當然歡迎。如果一輩子發(fā)不了財,我覺得也屬于正常。比如我眼下干的這份活,雖然收入并不高,和他們正式職員相比還懸殊得很,但我覺得那點錢對得起自己了。在我看來,他們拿錢比我多也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摹D慊蛟S會替我鳴不平,那就是為什么我和他們干的活是一樣的,收入有懸殊?我是這么想的,因為他們投入比我大。比如他們讀高學(xué)位,花了時間花了錢,他們托關(guān)系進入編制,也消費了家庭背景和社會關(guān)系等稀有資源。而我呢,畢業(yè)至今沒干過什么正事,朋友能夠幫忙讓我吃上這碗飯,我覺得不錯了,所以我不妒忌,能夠接受,沒什么可抱怨的。
女朋友呢?
有一個,我說,女朋友是一所幼兒園的老師,但你不要因此認為她玲瓏天真。事實上她是個大塊頭,長相一般。如果她不反對,我打算年底跟她把事辦了。這也是應(yīng)雙方家人的要求吧。都不小的人了是不是?一個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應(yīng)該干這個年齡的事。不要計較這是什么“向人類秩序低頭順從”(李芫語),也不要說搞什么叛逆了。當然,你要是不遵從人類幾千年來傳下來的規(guī)矩,我也不反對,贊成并且支持你,只要你愿意那樣,你有能力那樣。我覺得互相尊重最好。一個人苦掙了一輩子錢,錢不多,也一文沒花,死了,你說他傻嗎?你有什么資格說他傻呢。另一個人一輩子風(fēng)光無限,你羨慕他,想跟他一樣,有必要嗎,你有那能力嗎?也就是說,前一種人無需妒忌和羨慕后一種人,后一種人也不要自作多情地同情和嘲笑前一種人。人跟人是不一樣的,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方式。俗話說,蝦有蝦路鱉有鱉路,而條條大路通羅馬,羅馬是什么地方,是棺材或者骨灰盒,然后爛掉,進入生態(tài)循環(huán)。說白了,咱們都是死路一條。在這條死路上,我們彼此無需互相攀比、對立和仇視,我們應(yīng)該互相尊重?;谶@些認識,我覺得我和女朋友還算般配,般配就是經(jīng)濟收入、學(xué)歷、外形和家庭狀況可以遵照世俗判斷的標準比例恰當。既然雙方都沒異議,又有人催,那就結(jié)婚吧。
李芫聞此,問,你喜歡她嗎?這話非常女人。我真希望她不要這么女人。
我說,喜歡就那樣,不喜歡也就那樣,所以我不知道喜歡不喜歡。
李芫說,我發(fā)現(xiàn)你變得世故和油嘴滑舌了?
我說,我不這么覺得,我跟你說的沒有一句是違心或者擺姿態(tài)的話,我是認真地在跟你說這些。當然,如果你懷疑我是否誠實,我也能接受,不生氣,你有這個權(quán)利。如果你相信我說的都是心里話,那我會很高興,但我也不會因為高興就得意忘形。主要你不說話,如果你說,我同樣不會懷疑,就算你說的是假話,我也覺得你那么說有你的道理。
飯后,我們重新留了電話號碼。表示有空再聚聚。對此,我是這么想的,如果她聯(lián)系我,我就跟她吃飯。如果不聯(lián)系,我也不會聯(lián)系她。跟老朋友聚一聚不會死人,同理,也沒有什么非得聚聚的必要。
大概半個月后,李芫給我發(fā)來一則短信,四個字,生日快樂。是,以前,張亮、王奎、她和我,生日到了都會吃飯慶祝。時隔兩年,我很好奇,她為什么還能記得我的生日?這個短信也被我那個幼兒園老師的女朋友看到了,她問是誰?我實話實說,但為了省事,我盡量言簡意賅。女朋友看不出我有什么隱瞞的地方,神態(tài)里大概也沒有鬼,也便沒再問什么。然后,在她的注視和幫助下我和李芫又發(fā)了幾個短信。
謝謝。你怎么還能記得我的生日?
你忘了,你和我是一個星座,而且比我正好大十天。我也是快過生日,加上上次遇見,才突然想起來的,呵呵。
星座,在我看來,仍然是一個極其女人的話題。我的女朋友也熱衷于談?wù)摚驗槲也欢?,所以很少響?yīng)。有一次我情緒不好,問她,你知道你父母的星座嗎,你覺得他們的性格是否與星座特征相吻合,你知道他們的星座是否般配合適嗎,如果不般配,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有必要返回你媽的子宮萎縮成單純的卵子等待星座般配的家伙給你重新受精?說完我就后悔了,然后我道了歉,她也原諒了我。所以說李芫這個短信在我看來是無需回復(fù)的。然后示意女朋友準備做愛。后者不干了,她說,再跟她聊點嘛。我說我不知道聊什么呀,要不你以我名義跟她聊吧。
女朋友很來勁,她一邊被我干著一邊發(fā)短信,不時將她和李芫說的話讀給我聽。但我心無二用,沒怎么留意。
第二天,我在出版社午飯后才又打開手機看了一遍。
我說,你很孤單嗎?
李芫說,有點,呵呵。
我說,我能幫忙嗎?
李芫說,晚安。
6
這是一件神奇的事,那就是我跟李芫上了床。
中午,她說上次是我買的單,可以抽空請我吃個午飯。我說好。這次吃飯,我們開始聊到了王奎和張亮。她還說,上次我說的那些話,她回去想了想,覺得挺有道理的,但好像我又等于什么也沒說。吃完飯,她買了單,我們各自上班。然后整整一個下午,她都在給我發(fā)短信。在短信中,她說自己這些年的種種委屈,甚至不厭其煩地打出“他媽的”、“我操”這樣的字眼。在我看來,一個人如果不到一定的程度,是不會多此一舉的。手機打字太麻煩了。反正意思是,這些年她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怎么著我也算她的老朋友,所以我有責(zé)任讓她發(fā)泄發(fā)泄。我說我很榮幸,只要你想說,隨時奉陪。然后她問我?guī)c下班?我說五點。她說她六點。我猶豫了一下,說,那我等你。
這一個小時的等待,我分作了兩股。前半個小時,我待在辦公室里,給女朋友打了個電話,告訴她,那個叫李芫的晚上想跟我聊聊,如果你沒什么事,到我辦公室來,我們一起跟她吃飯。女朋友說,我就知道她不是個好女人,哼哼,我才懶得壞你們的好事呢。然后補充道,她跟幼師時代的同學(xué)約好了,下班逛街,吃飯,然后去KTV唱歌。
后半個小時,我在前往醫(yī)院的路上想到兩個問題。一,我沒有告訴女朋友中午也跟李芫吃了飯,這倒不是我蓄意隱瞞,而是我沒來得及說,也沒想到說,我已經(jīng)邀請女朋友加入,只要她來,中午吃飯的事自然也就知道了。第二個問題,就是我在竭力回憶兩年前,那時候李芫是王奎的女朋友,張亮也一直很喜歡她,那么我不可能對她一點感覺也沒有。是,沒必要否認,我一度也被李芫吸引,希望能跟她睡上一覺,能把她搶過來做女朋友也行。但我那會兒就知道,李芫對我沒感覺,她不喜歡我這號的。這一點在兩個多小時后就得到了證實。
當我干完從她身上爬下來喘氣的時候,她突然說:真奇怪,以前我從來沒有認真注意過你,為什么?
是啊,我說,不知道啊。
再到兩個小時前。她是和一撥同事同時從醫(yī)院出來的,簡直跟電影一樣,她向她們揮手,然后笑盈盈地向我奔來。
打算去哪兒?她問。
隨你。我答。
還吃飯嗎?
吃吧,到吃飯時候了。
我不餓。
那就餓了再吃?
那到底干嘛呢我倆?
你不是想傾訴嗎,邊走邊說吧。說著我邁開步子走了起來。結(jié)果她沒動,站在原地露出不高興的神色,然后沖我發(fā)脾氣,你怎么這么說話,誰想傾訴了,真是的。
好,我說錯了,我返回拉了拉她的胳膊,走吧。
后來我們就是手拉著手在走,我不知道這是怎么發(fā)生的。她確實沒有傾訴,似乎在一直生氣,我們就這么默默地沿著人行道手拉著手在走。
你女朋友看到會怎么想?她突然開口說起了話。
應(yīng)該會很生氣吧,我晃了晃手,準確地說,是晃了晃我和她的胳膊。我突然覺得自己如果在我們的身后看到前方牽手男女晃動他們交織在一起的胳膊,一定會認為多此一舉。
那你怎么辦?
我還沒想到,不知道。
后來我有點累,提議坐車,她嘆了口氣,沒反對。
在車上,因為四周全是人,我們聊得比較好,延續(xù)了中午飯桌上的話題。然后我不禁順勢問道,你當初為什么不給王奎到你家去呢,你真的有那么矯情嗎?
她立即否認,不存在,張亮就去過。
我說,沒聽他說過啊。
她說,那我就不知道了,總之他去過,王奎確實沒去過,至于你,也沒說過要去吧,不能怪我。
我說,那我說我想去呢?
她說,那就去吧。
現(xiàn)在?
可以。
她家的小區(qū)確實很大,巷道復(fù)雜,難怪張亮迷路。張亮希望自己能輕車熟路,但還是迷了路,張亮為此而感到憂傷。
她的父母正坐在沙發(fā)上看《新聞聯(lián)播》。對于我的到來,手足無措,又驚又喜。我理解這對老年夫妻的心理。李芫的介紹也恰到好處,只說了我的名字,其他什么也沒說。當其父母問有沒吃飯時,李芫迅速地回答“吃過了”,然后就把我?guī)У剿姆块g,并且關(guān)上了門。
確實沒什么再需要說的。觸摸、擁抱、親吻,然后脫衣做愛,非常自然。這讓我覺得自從我在多年前的餐桌上認識王奎的女朋友李芫以來,這漫長的時光,作為一條射線,其指向就是這個房間這張床。此外,我就是感到餓。她的床頭有一個蘋果,我們一抵一口分吃了。在吃蘋果的過程里,李芫說起張亮來那次。
李芫父母那天不在家。
張亮動了手,她想抱住李芫,但始終沒有成功。
張亮說,李芫,你能不能勸我不去廣州?只要你叫我別去,我就不去。
李芫,張亮幾乎是帶著哭腔,我不想離開南京。
她說,你還是去廣州吧。
7
我只能這么牽強地認為:王奎是個不出汗的人,而李芫在床上卻是個大汗淋漓的人。這種生理區(qū)別決定了他們的分手。
當天晚上我離開李芫家已是十點,因為餓,我找了個路邊攤吃了半斤水餃。和我坐在一張桌子上的還有兩個女中學(xué)生,她們剛剛上完晚自習(xí),需要吃點麻辣燙。在交談中,她們語言極其粗俗,無比惡毒地咒罵和嘲笑剛剛給她們上完晚自習(xí)的教師。我覺得這樣不是很好,就說,你們?yōu)槭裁捶且贤碜粤?xí)呢?她們說老師要上。我說那你們不去就是。她們沒再搭腔。我想說的是,這兩個女中學(xué)生提醒我,許多事情沒法解釋,說不清楚。
進家門已是十一點。女朋友佯裝睡著了。我沒有打攪她,去刷牙洗澡。在刷牙的時候,我不得不再次從牙膏的底部往上擠,使得被女朋友擠癟的牙膏管前面部位恢復(fù)飽滿充實的狀態(tài)。我和女朋友的生活簡單點說,就是她喜歡在前面擠,將前面擠癟,我則習(xí)慣從后面擠,將她擠癟的地方填實。洗完澡進房間,她已經(jīng)坐在了床頭。
為什么到現(xiàn)在?
去李芫家了。
你們……?
是的。
她開始發(fā)起了瘋,將枕頭、被子、手機、時尚雜志……所有床上的東西砸向我。這我已有思想準備,所以并不吃驚。
我說我也沒想到會這樣,但這事發(fā)生了,我覺得非常抱歉,如果你受不了,今天晚上我可以睡客廳,明天我們再詳細談。
談?談你媽的B。她幾乎是在咆哮。我皺皺眉頭,走到陽臺,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家的燈亮。身后是她粗重的呼吸,然后是下流、骯臟、無恥、賤、瞎了眼等意料之中的詞匯。這些詞不僅指向我,我相信也指向李芫和她本人。然后我就看著她收拾東西。我將她送到門口,也給她打開了門燈,這和平時沒有任何區(qū)別。當門燈亮起來的時候,她突然哭出了聲。我說對不起,然后站在門前目送她下樓梯。我感到愧疚,但我覺得這沒什么用,也不值得去說去解釋什么。我很累,之前和李芫做愛使我疲憊,半斤水餃墜在胃部使我感到困意綿綿。
我告訴李芫:當晚幼兒園老師并沒有回家,她去了一位同學(xué)家哭了一夜,并且每次都成功地阻止了同學(xué)打電話來聲討我的企圖。之后她也阻止自己的父母來找我——雖然她的父親還是背著她和我談了一次,以致打了我一個耳光——沒有什么力量能使她跟我繼續(xù)下去。當然,我和老師也見了所謂的最后一次面。她確實憔悴了許多,表示自己無意再去找李芫,她覺得自己丟不起人,她只想跟我了解一下情況,好把這事給了結(jié)。然后她問我究竟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實話告訴她說自己也從來沒有想到會這樣,于是將當天我和李芫午飯、短信和去她家的全部過程說了一遍。我強調(diào)那是自然而然發(fā)生的事,不是我刻意去做或者刻意不做就行了的。我還特意提到當天傍晚我給她打的電話,我說,如果你當時來,這一切可能都不會發(fā)生。談到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她說她確實感到很幸福,因為我對她很好,這使她誤以為我像她愛我那樣愛她(潸然淚下)。但是她仔細想了很久,發(fā)現(xiàn)我并不愛她(“愛”這個字眼被她使用方言說出來讓我渾身難受),而且她承認對我并不了解。如果說了解,恐怕現(xiàn)在了解了一點,那就是她認為,不僅她不能跟我這樣的人生活,全天下所有的女人都不應(yīng)該跟我生活。在我們互道珍重的時候,我出于習(xí)慣地提醒她今天別忘了吃藥(她有不輕不重的牛皮癬,需要長期吃藥控制)。老實說,我并沒有考慮到通過這種煽情的方式讓她原諒我繼而回心轉(zhuǎn)意,長時間以來,我習(xí)慣了,但我還是立即認識到它是不合時宜的。她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壓抑住哭聲,五官扭曲,過度的悲傷使她看起來肝膽俱裂。
李芫聽了也很難受,叫我別說了,這讓她覺得自己是個壞人。我說,那是你多慮了。她說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么下作,難道我是個壞女人嗎?我說你這話挺像電視劇臺詞的。她說我對不起你,尤其對不起你女朋友。我說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我女朋友了。然后她開始與我談?wù)撈鹆宋液退膯栴}。
你這樣做,是不是表明你愛我而不愛她?
我說不是,我覺得你們都差不多,都是不錯的女的。
她說,那你和她分手是不是要跟我在一起?
我說,這樣也沒問題。
假如我不愿意呢,她說,假如我只認為是跟你搞了一夜情呢?
我說我尊重你的看法。
你不覺得不值,不覺得虧了?
沒有,我感覺不出這點。
李芫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赤裸著上身那樣驚恐地打量我。我也坐起,拽起毯子給她披上警告她別受涼了。
然后她突然說,我覺得你不是人,是禽獸,不,是機器人。
我覺得這個說法有點意思,是我多年以來一直想聽到而自己并沒想過的說法。我問她為什么要這么說?她說,你沒有感情,從不主動,可以被動地接受一切,怎么擺布你都行,問題是你都這樣了,還對人挺好的。
你是說我被輸入了程序,然后照章辦事?
是吧。
我說,我不知道你的看法對不對,但我覺得挺有意思。不過,我想了想說,我不承認自己沒有感情,在未來世界機器人也是有感情的,我看過斯皮爾伯格的一部電影,里面有一個機器兒童,后來他對人類的母親產(chǎn)生了依戀之情,在人類滅絕以后,他因為是機器被外星人喚醒,他希望能夠再在母親的懷抱里溫存,于是外星人答應(yīng)了他,通過我們所無法理解的高科技讓那位早已死去億萬年的女人復(fù)活了一天時間,機器兒童和他的人類母親幸福地度過了那一天 。
李芫聽完這個故事,一把握住我的陽具,問,機器人也干這個?
我又想了想,說,是的,還有一部電影,也是美國的,也是說機器人,他后來……
李芫適時打斷了我,說,你是說你連機器人都不算?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人,這一點問題也沒有。
為了驗證我真的是人,李芫像剛剛想起那樣,問我,這么多年了,我從來沒有聽過你談你的家人,你有父母嗎?我現(xiàn)在都懷疑你不是女人生的。
這個問題不禁使我笑了起來,我告訴她,我當然有父母,他們住在城東的一個小區(qū)里,我一般平均一個月去看望他們一次,因為太老,所以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什么力氣管我的閑事。此外我還有兩個哥哥,這是和你們這些獨身子女的區(qū)別所在。我的這兩個哥哥都算生活穩(wěn)定事業(yè)有成的那種人,經(jīng)濟狀況比我好得多。如果我遇到什么困難,找他們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好吧,李芫說,現(xiàn)在我只問你一個問題,那天晚上你是不是沒喝醉?
哪天晚上?
張亮去廣州之前我們四個人在一起的那個晚上。
8
那天晚上。
和每次一樣,張亮最早到,然后我到,王奎攜李芫殿后。我注意到這次李芫走在王奎的前面,也沒有像之前每次那樣進來后由王奎手扳彈簧門方便李芫進來。因為缺乏在李芫之后進門的經(jīng)驗,彈簧門差點撞到了王奎的頭。
操,王奎罵了一句,聲音不大,但足以聽見。張亮幸災(zāi)樂禍地笑了起來。張亮有一個特點,那就是一笑,渾身亂顫,即便是很普通的笑。而且目光閃爍、潮濕,似乎笑出了眼淚,這多少讓人覺得有點臟。我們始終不能理解,張亮,這個家伙生活質(zhì)量并不算好,為什么如此熱衷于長肉?這樣說也僅是對比,因為其他人身材都算正常偏瘦吧,張亮不算胖子,只是他愛穿深色西褲、黑皮鞋和白襯衫,看起來反而比王奎更像國家公務(wù)人員。不僅如此,他居然還有塊手表,一大串鑰匙懸掛在皮帶上嘩啦嘩啦。這也是我們始終不懂的地方。張亮穿的太正式了,雖然渾身上下加起來都是不會超過兩百塊錢的地攤貨便宜貨,但還是太正式了。
值得一提的是王奎,他體型勻稱,上身倒三角,還有個微微上翹的臀部。皮膚有點黑,看起來肌肉非常堅硬。他有運動員的精干(與他愛穿名牌運動裝或許有關(guān))。為了掙錢,他曾在大學(xué)時代去美院當過人體模特。他的骨骼比例和肌肉質(zhì)地,以素描和油畫的方式目前也許還被當年的美術(shù)系學(xué)生保存在箱底,或者掛在什么地方承受灰塵,只有在搬家的時候,這些人才會撫摸再三,追憶所謂的逝水年華。張亮也許過于妒忌,總拿如此標準的身體開玩笑,他說,王奎,我把你介紹給我們老總的老婆吧,她有奔馳,是富婆,我們老總就是靠她才開了這么個電腦公司。王奎無不回以“去你媽的”。張亮自然也不生氣,繼續(xù)亂顫。我理解為這是老同學(xué)之間的招呼方式。李芫畢業(yè)自衛(wèi)生學(xué)校,與人體及其器官長期交往,她做王奎的女朋友,后者的身體看來是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關(guān)鍵之處還在于,為了保持身材,王奎熱衷于體育運動,加入了一個羽毛球俱樂部,每周末都雷打不動去打球。指望王奎身材變形,然后通過其他優(yōu)點俘獲李芫的芳心,這完全是癡心妄想。
然后是王奎點菜。這遵循的是誰買單誰點菜的原則。
最近怎樣?最近幾天搞什么了?有沒有什么新情況?……諸如此類的問題是打發(fā)點菜和上菜之間的不二話題?;卮甬斎灰仓荒苁沁€行、還那樣和一切照舊之類,然后不忘添加一個“你呢?”也還行,也還那樣,也沒什么新情況。
李芫問,你們?yōu)槭裁疵看味己绕【?,為什么從來不喝白酒啊?我想看你們喝白酒?/p>
張亮說,白酒多土鱉,就是茅臺同樣很土鱉。你知道白酒在古代叫什么嗎?叫臭酒,是修建長城的工匠和水手那種干苦力活的人喝的,連砍柴的都不屑于喝,《三國演義》里漁樵還“一壺濁酒喜相逢”呢是不是。當然,濁酒沒清酒高檔,李白那種人才喝得起清酒,杜甫只喝得起濁酒?,F(xiàn)在清酒什么的都跑日本去了,因為后來咱們中國落后了,清酒咱們是喝不起了?,F(xiàn)在可好,一個個喝白酒喝得跟真的似的,還使勁拼誰賣得貴。真是愚昧啊。我們……
王奎接過話茬,很不耐煩地打斷他,說,你他媽的老是整這些沒用的玩兒干哈?(王奎是東北人)那就來瓶白的。然后問我,你有意見嗎?
我說我沒意見,我聽你們的,喝什么都行,但我還是希望大家少喝點。
張亮聽到,就喝住王奎,說,既然喝白的,那就一人一瓶二鍋頭,紅星的。他表示,別的白酒你怎么點,都死貴,三六九等的,你說你算老幾喝哪一等呢?
說得也是。所以我們一人一瓶小瓶裝的二鍋頭,李芫用聽裝可樂作陪。
王奎喝得非常艱苦。他表示,自己不是說自己在機關(guān)里上班有多了不起,那樣說很低級很丟人,不過他確實參加過無數(shù)官方的飯局,雖然他不擅長喝白的,雖然什么樣的好酒到他嘴里無非是辣,但他不得不承認,這酒太差了。
矯情,張亮說。
操,王奎還是那話。
這時候李芫開動了,她將王奎那半瓶二鍋頭搶過去,她說她喝。我們都吃了一驚,李芫最多喝過兩瓶啤酒,一般不喝。李芫要喝酒這個變故,和他們剛才進門時的先后順序一起,提醒我們她和王奎出現(xiàn)了問題。起碼有所謂的“新情況”。
王奎問她,你真要喝?你要真喝,我可不攔你。
張亮見狀,激動了起來,他先鄙視了王奎一下,表示不帶這樣的,王奎的酒不能讓女朋友代喝,然后又提議,李芫可以喝王奎剩下的二鍋頭,但王奎必須要用兩瓶啤酒作為補償,否則大家腹中的酒精量不對等。
不能讓王奎占我們便宜,張亮朝我擠眉弄眼道。
我說,只要王奎沒意見,那就按你說的辦。
王奎笑了笑,沖張亮搖搖頭,沒有表示反對。然后就是張亮敬李芫,來,美女,干一個。
敬酒對我們來說,也是向來不存在的。一般都是均攤每人幾瓶,同步完成。反正任務(wù)放在桌上或椅腿邊,你得完成,無需互相敬酒。正如張亮所說,敬酒也是個土鱉行徑。也就是說,李芫突然插入進來喝二鍋頭,打破了我們的喝酒紀律,有必要對此新情況采取新措施。
我便也和李芫敬了敬。然后王奎又用啤酒和我們敬了敬。張亮后來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他說王奎你和我們喝來喝去,為什么不敬一下李芫?不要因為她是你女朋友就以為可以不講規(guī)矩。李芫說張亮說得對,主動舉杯和王奎喝,而且一口喝完了最后那一點二鍋頭。我們這些杯中還有二鍋頭的人,見狀只得互相碰一碰,也一并喝完。
然后是啤酒。
我們又喝了一箱啤酒,十二瓶,加上王奎那兩瓶,是十四瓶。均攤的話,王奎共喝了一兩多二鍋頭,外加五瓶啤酒。我和張亮分別是二兩五二鍋頭外加三瓶啤酒。李芫則是一瓶可樂、一兩二鍋頭和三瓶啤酒。當然,這只是理論,事實沒這么精確。到了后來,酒瓶到處都是,大家拿錯瓶子的情況時有發(fā)生。李芫畢竟是個女的,我們都不自覺地替她喝了一些。
就是這時候,我注意到外面刮風(fēng)了,但這并非冷空氣到來的征兆。我沒有在天氣預(yù)報中聽說有冷空氣要來。這只是一陣普通的風(fēng),預(yù)示要下雨——也可能不下。
9
王奎叫買單的時候,服務(wù)員說你們買過了。
這讓人惶恐。我們不免面面相覷一番,知道并非在座的買了之后,又四下里望,張亮甚至還透過玻璃墻往街上望,希望找到那位不經(jīng)我們同意就擅自買單的大俠。在我們印象里,這種事一般都發(fā)生在古代:一個潦倒的俠客吃完喝完,正愁怎么付賬,然后被掌柜的告知已有人買過,轉(zhuǎn)身一瞧,店堂角落里坐著一位貴人……故事就此開始,或者就此轉(zhuǎn)折。那是古代,雖然也有貪官,但沒有手機沒有電腦沒有麥當勞,所以我們就純潔地以為當代社會也不存在貴人。
然后李芫說是她買的。也就是說,她是借上廁所之機買的單。都是喝啤酒的人,都是上廁所的人,我們怎能發(fā)現(xiàn)她在人群中買單呢?張亮顯然沒有察覺出其中詭異,而是一陣哈哈,醋意上涌,對王奎和李芫道,也是也是,沒想到你倆已到了不分彼此的地步啊,什么時候辦喜事???王奎沒搭理他,起身離開,大家也便跟著出去。在飯館門口,大家都有點晃。我說我打車,如果李芫像上次那樣去王奎家過夜的話,我可以順他倆,張亮近,可以走著回家。不過飯館門前是單行道,打車需要走一段到大馬路邊招手。怎么樣?沒人表示異議。
李芫、王奎和我沒走多遠,本該朝另一方向走的張亮從我們后面跑了過來。
操,你還想干什么?王奎問。
張亮嘿嘿笑道,我送送你們。
我們都笑了。當然,除了王奎。
在那一小段路程上,見李芫一言不發(fā),張亮就逗她。他說,李芫,你們醫(yī)院醫(yī)生跟護士亂不亂啊,我昨天網(wǎng)上看到個事,太好玩了……
知道知道,李芫很不耐煩地說,不用你重復(fù)了。
我沒問你知不知道那個事,我是問你,張亮挑釁似的說,你們醫(yī)院有沒有那種情況?
哦,哪種情況?李芫瞪著他說。
張亮想說而李芫阻止他說的那故事流傳甚廣,人們在談?wù)撍臅r候,大多會起個題目,叫《醫(yī)藥代表的故事》。醫(yī)藥代表就是醫(yī)藥品和醫(yī)療器械廠家派往醫(yī)院推銷產(chǎn)品的公關(guān)人員,據(jù)說以年輕女人為主。故事中的這個醫(yī)藥代表就是個美女,有網(wǎng)絡(luò)熱帖上的數(shù)張照片為證,而且這照片只是該美女的遺像,也就是說,這么一個大美女紅顏薄命去了,而死因也頗時尚,正是艾滋。所謂有圖有真相,人們很樂于相信這樣的帖子。不過,故事的重點不在這里,也不是從該美女開始的。先是說某醫(yī)生被查出了艾滋,然后他老婆也被查出了艾滋,接著該醫(yī)生所在的醫(yī)院里的十多位護士也查出了艾滋。當聽說那個美女醫(yī)藥代表因艾滋死掉的噩耗,醫(yī)生一下子哭了,沒辦法,他只好交代了自己曾被死者性賄賂過的隱情。沒想到此話一出,這個城市所有的醫(yī)生和護士都跑去檢查自己有沒有艾滋。一時這座城市人心惶惶,沒人敢去醫(yī)院看病,許多得了急性疾病的人寧愿死在家里也不愿到醫(yī)院尋求及時救護。到了后來,還發(fā)生了打砸搶等惡性治安事件。為了突出其真實性,這個城市的名稱也在帖子中被公布于眾,人們在地圖上很容易找到。這樣一來,嚴重影響了該市的招商引資和旅游事業(yè),社會秩序和經(jīng)濟發(fā)展都受到了致命打擊??傊?,這個城市照此發(fā)展下去,必將全面崩潰。當然,事情沒有壞到那個地步,后來一切都被證實為一個謠言,造謠者也被追究了法律責(zé)任。至于帖子中那幾張所謂醫(yī)藥代表的遺像,也被見多識廣的網(wǎng)友指認了出來,乃是鄰國色情電影中的女演員。
我現(xiàn)在將這個故事在此說出來是想說明,它非常有趣,又極其無聊。而在我看來,凡是逗樂搞笑的東西都很無聊。所以,我說,張亮,要不,我們?nèi)コ瑁?/p>
張亮拍拍我的肩膀,表示我不愧是他的好哥們。王奎也表示可以奉陪。李芫則說,你們?nèi)グ?,我頭暈,也熱得不行,想回家洗澡。王奎說,KTV里有空調(diào),不熱。李芫想了想,說,走!
我們確實是走著去的,因為只有兩站的路程。在走了一站后,突然下起了雨。沒有辦法,我們只好招手打了輛車。我記得在出租車里擦拭臉上的雨水時,我嘗出那雨確實酸的。但不難下咽,我想,它未嘗不是一種新式飲料,如果廣泛收集,裝瓶出售,誰能說它沒有好的前途呢。張亮在車里唱了起來,那歌的歌詞我們沒聽過,覺得非常好玩。我們進了KTV包間后希望能在點歌臺里找到這首歌,結(jié)果也沒找到。我所能記得的很有限,里面有這么幾句:
人在江湖漂呀,
哪能不挨刀呀,
一刀砍死你呀,
砍完砍自己呀。
10
我們進了包間不久,一個女人就領(lǐng)著十多個女孩跟著進來了。這些女孩排成了一條線,有兩個還被排在了門外,她們站在門外,欲抱琵琶半遮面的模樣,似乎是為了不讓我們看見,又想引起我們的注意。
王奎直接告訴那個領(lǐng)隊的女人,說我們不需要陪唱小姐。
那女人看了眼坐在一側(cè)的李芫,又看看我和張亮,表示有人沒伴兒,挑倆個陪你們唱唱歌,一起娛樂娛樂,又有什么不好呢?我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
張亮就故意沖她喊,我覺得你最漂亮,我能不能叫你陪?他或許是希望通過這個方式來表示王奎的意思,即我們只看中你一個人,而你不是干這個的,所以我們只能抱憾了。
沒想到那領(lǐng)隊就跑過去坐在張亮腿上,發(fā)了會兒嗲說,可以呀,我以前可紅了,只是我現(xiàn)在比較忙,還要安排姐妹們招呼其他客人,不能老是陪你這位大帥哥大老板咯。
王奎問我,你需要?
我說只要李芫不介意,我可以叫一個,但是李芫反對的話,我也沒意見。
李芫就說她不反對。不過她提了個要求,挑什么樣的女孩得給她選。然后她給張亮挑了個身材高挑乳房驚人的女孩,給我挑了個身材勻稱大腿修長的。她問我們是否滿意她給我們做主挑選的姑娘,我和張亮都表示相當滿意,還說李芫不愧是我們的好朋友,居然連我們喜歡什么樣的女孩都了若指掌。這已經(jīng)足夠我們驚訝的了,沒想到她又叫了個體態(tài)豐滿慈眉善目的姑娘派給了王奎,并且招呼那姑娘坐在她和王奎的中間。
王奎站起身,說他要回家就出了門。那派給他的姑娘一下子慌張起來,李芫立即摁住她,問,難道你就不能陪女人唱歌?后者驚恐地看著李芫,說自己確實沒有陪女人唱過歌。
錢照給,試試?
好吧,那姑娘有點勉強地點點頭,將碩大的屁股落回沙發(fā)。這使沙發(fā)陷進去一個大坑,而坐在大坑邊緣的李芫,因為嬌小,不得不滑向坑底,也就是滑向那姑娘的肩頭。這使她們看起來確實有一定的情色意味。
張亮對李芫說,這是不是有點離譜了?難道李芫你確實有此愛好?李芫沒理他,說,如果你接受不了,也可以走。張亮只得閉嘴。然后問我,你呢?
我說我沒意見,而且我覺得這樣也不錯。
當然,不久王奎就回來了。他只是去上了一趟廁所,他希望通過暫時回避的方式讓李芫將那姑娘打發(fā)走,沒想到回來之后,發(fā)現(xiàn)李芫躺在那姑娘身上。他只好上前將二人掰開,自己坐在中間喝起了悶酒。
點歌、唱歌、喝酒和玩色子,這沒有什么異常之處。只是剛開始三個陪唱姑娘都很緊張,她們做任何事都會不由自主地向李芫投去一瞥。我告訴陪我那個叫小紅的姑娘,你不要緊張,也不要想別的,平時怎么玩的就怎么玩。她就問我,老公(她們的職業(yè)語言),你的朋友和他女朋友是不是在鬧矛盾?我說可能是,不過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說著我把手伸到她吊帶衫里面,又越過胸罩摸了摸她,大小合適,這我就放心了,很滿意。她如我所料的那樣說聲討厭,然后也并沒有將我的手給拿出來。
其實我們并沒有唱幾首歌,那三個職業(yè)陪唱的姑娘唱歌也不太行。職業(yè)規(guī)定,這些姑娘除了陪唱和給摸之外,主要是讓她們的老公們多喝酒多吃東西,酒水、果盤、小吃源源不斷地被男侍端了進來。玩色子,就是喝酒的催進方式。此外,她們不斷掙脫老公的懷抱,去敬其他姐妹的老公。如果她們喝多了,會借口上廁所自己用手指摳弄咽喉吐掉。在三個姑娘中,派給王奎的那位起身敬我和王奎的次數(shù)最多。王奎不跟她玩色子,李芫跟她玩,中間隔著靠向沙發(fā)背不停抽煙的王奎。二人有時幾乎忘我,兩人均將一只手搭在王奎的腿上,玩到樂處,她們還伏在王奎的腿上笑得渾身抽搐。然后我們就喝多了。
這時候李芫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將差不多快在姑娘懷中睡著的張亮搖醒,問:張亮,你想不想跟她搞一下?張亮迷迷糊糊問,跟誰搞?李芫就抓著他的手摁在那姑娘的大乳房上,說,跟她。我注意到張亮想將手掌翻過來抓住李芫的手,但沒成功。他只好將嘴在那對出色的乳房上拱了拱,問她行不行?那姑娘撒嬌道,不行不行,人家不做這個的。
多少錢你說吧,李芫問她。后者還是堅持不行。李芫就笑,然后搖晃到我面前,問小紅同樣的問題。小紅像受驚那樣抱著我的一只胳膊往我身后躲,這讓我覺得很像那么回事。我就替她擋了擋。李芫故做嘲諷的語氣道,哎喲喂,來感情了是吧。然后問我,你,想不想干她?我實話實說,想。她聽后拍拍我的肩膀,又豎起拇指,夸我是好樣的。然后就輪到了王奎。
你呢?
我什么我,王奎沒好氣地說。
你別裝了,想操她沒什么羞恥的,說吧,想不想?
操你媽!王奎是這么說的。
大家都被王奎嚇住了,但李芫完全失控了,她并沒有止住笑,頓了兩頓,說,行,我現(xiàn)在回家替你問我媽。轉(zhuǎn)身做出要走的樣子,然后再次轉(zhuǎn)身,撲向王奎。王奎是有身手的,他眼都沒眨一下,胳膊一揮,就將李芫揮到了沙發(fā)上。
此時此刻,張亮已經(jīng)鼾聲如雷。我只好上前,但被李芫推開了,她沒有爬起來,而是保持被王奎推倒在沙發(fā)上的形象睡著了。是真睡著了,直到第二天天亮。然后剩下我、王奎和三個女孩。
我給了張亮那位女孩兩百塊人民幣,表示她的工作已經(jīng)出色完成了。然后我們四個繼續(xù)喝。王奎此時已徹底放開。那女孩先是以擔(dān)心李芫醒來為借口躲避,后來只得維護底線地半推半就。
我不禁問小紅,能否真刀實槍來一下?小紅表示得另加兩百,我問王奎有無此意,王奎說,干她娘的。然后小紅出去拿了安全套。
干完之后,我和王奎的錢已經(jīng)不夠,只好對李芫和張亮一一搜身。張亮沒什么錢,李芫錢包里找到一些,正好湊齊。搜身的事是我一手辦的,在搜李芫的時候,我摸到了她的臀部,略顯干癟,叫人心疼,然后又摸到了她的腹部,小塊的溫?zé)嶙屓藗?。考慮到空調(diào)過于強勁,我不禁用兩個靠枕給她當被子蓋了蓋,另外兩個靠枕給了張亮。但蓋在張亮身上的靠枕后來被王奎搶去了,他也睡著了。也就是說,最后只剩下我一個人醒著。
很累很累,在我這一生中從未感到那么累過。但我毫無困意,我只好一個人坐在正對屏幕的地方開始唱歌,一方面打發(fā)時間,等待他們醒來,另一方面通過唱歌給自己制造點熱量??照{(diào)很冷。找過服務(wù)員,說是中央空調(diào),沒法單獨調(diào)溫和關(guān)閉。這就是被空調(diào)吹了一夜之后被張亮譽為的冷空氣。
我對唱歌并不熱愛,也不在行,會唱的很有限,平時只唱拿手的一兩首,其他是不敢唱的。不過,那晚我發(fā)現(xiàn),我會唱的歌并不少。我唱了《讓我們蕩起雙槳》、《二小放牛郎》和《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之類在小學(xué)學(xué)過的歌曲,也唱了譚詠麟、小虎隊、劉德華、陳升、齊秦等中學(xué)和大學(xué)時代耳熟能詳?shù)母琛N野l(fā)現(xiàn)自己還會唱女歌手唱的一些歌,比如孟庭葦?shù)摹㈨f唯的、田震的、劉若英的和鄧麗君的。此外,我甚至還會美聲(《長江之歌》)、民俗(《纖夫的愛》)、搖滾(《光輝歲月》)和戲曲(《夫妻雙雙把家還》)……怎么說呢,我覺得這些歌生動地描繪了我迄今為止的全部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