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球 邱俊
[摘要]金劍嘯創(chuàng)作過大量的左翼文學作品。他在中國抗日戰(zhàn)爭的歷史語境中,以有限的生命時間和無限的革命精神在東北淪陷區(qū)宣揚馬克思主義思想,為推動中國左翼文化運動在東北淪陷區(qū)的形成和壯大做出了表率,既為這片荒寂的土地上帶來了抗日救亡的革命思想和無產(chǎn)階級文化的新鮮氣息,也使中國左翼文化運動的陣營中又增添了一支堅強的新生力量,表現(xiàn)出在國家、民族存亡之際中國少數(shù)民族知識分子的普遍政治關懷和國家認同。
[關鍵詞]金劍嘯;淪陷區(qū);左翼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7[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0-3541(2015)03-0071-05
[收稿日期]2015-02-10
一
1896年,伴隨著沙俄在哈爾濱修筑中東鐵路和大量俄國移民遷居到哈爾濱,孕育在歐洲的馬克思主義思潮也被俄國的布爾什維克帶到了哈爾濱,在中俄的工人之中開始廣泛傳播。俄國“十月革命”之前,在哈爾濱的布爾什維克的領導下,中俄兩國工人的“罷工”行動多次發(fā)生。隨著十月革命的爆發(fā),大量宣傳馬克思主義的書籍、雜志和報紙傳入哈爾濱[1](p.48),進步的革命思想喚醒了以工人階級為主體的東北人民的覺悟,使他們成為一支最早接受馬克思主義的紅色之旅。哈爾濱布爾什維克組織“俄國社會民主工黨工人團”負責人舒米雅茨基在其回憶錄中這樣說道:“我們不僅是偶然地保持我們同中國工人的聯(lián)系,我們在他們中間相當有計劃地經(jīng)常地進行工作,不僅努力幫助他們提高階極覺悟,而且還培養(yǎng)他們成為中國人民反對清朝專制政治的民族解放斗爭中的先鋒隊。”[2]
由于“中東鐵路”是當時連接歐亞大陸的重要通道,哈爾濱這座城市自然也就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與共產(chǎn)國際聯(lián)系的重要樞紐。盛岳曾在回憶中談道,當時大量遠赴蘇聯(lián)學習的人員有三條道路可供選擇,其中第一條道路,就是“取道哈爾濱”[3](p.2)。這些人員大多是先到哈爾濱做短暫停留,再乘車到滿洲里,最后進入西伯利亞,到達莫斯科。瞿秋白作為早期的馬克思主義者和左翼文學領袖,在去蘇聯(lián)的行程中曾,于1920年10月至12月在哈爾濱逗留了兩個月。他接觸到哈爾濱俄國社會主義者與共產(chǎn)黨員,使瞿秋白對蘇俄的馬克思主義思想與社會主義的政治主張有了更加清晰的認知。在《餓鄉(xiāng)紀程》,說道:“不是須經(jīng)更深切的資本主義化,就是行‘新式的無產(chǎn)階級化?!盵4](p.84)也正是在哈爾濱期間的感受和對共產(chǎn)國際聯(lián)盟的了解,讓瞿秋白得到了馬克思主義思想的“哈爾濱體驗”。在《餓鄉(xiāng)紀程》中,他曾三次提到哈爾濱有共產(chǎn)黨“空氣”,有一處“空氣”一詞下加著重點,詞后還附加英語“Atmosphere”,足見他對這里的重視程度。他說:“歡呼十月革命的勝利,引吭高歌《國際歌》,縱情地暢談共產(chǎn)主義,在北京則是根本不可能的。除了哈爾濱以外,當時的全中國,連最激進分子也是無從想象得到的?!盵5](p.14)正是如此肥沃而又“紅色的土壤”,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之后,便于1923年9月建立了東北第一個黨的組織——“中共哈爾濱獨立組”,組織“中東鐵路青年協(xié)進會”,“辦起了工人夜校,表面上幫助工人學文化、學技術、學俄語,實際上是利用此機會宣傳和傳播馬克思列寧主義”[6](p.20)。
歷史證明,東北重鎮(zhèn)哈爾濱為馬克思主義思想在中國的傳播發(fā)揮了重要的橋梁作用,這也是哈爾濱被人們稱為“紅色的土壤”和“紅色絲綢之路”橋頭堡的原因所在。在這條“紅色絲綢之路”上,無數(shù)的共產(chǎn)主義先驅(qū)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下,不斷尋求著、播撒著抗日救亡、解放中國的革命思想。其中,東北左翼文化思潮的開拓者和領導者金劍嘯就是其中的革命者和文化斗士。
二
金劍嘯自幼喜歡文學,17歲時,便開始擔任進步報紙《晨光報》文藝副刊《江邊》的編輯,在這里,他結識了許多同他一樣尋求真理的進步熱血青年,也是在這里,他開始嘗試文學創(chuàng)作。陳凝秋(塞克)后來回憶說:“1928年春,我在哈爾濱《晨光報》當編輯時,認識一位經(jīng)常給報社投稿的青年,他就是金劍嘯。那時他雖只有十七八歲,但從他那筆觸鋒利的散文和熱情洋溢的詩句中,已顯露出他敏銳的政治嗅覺和藝術上的才華?!盵7](p.19)金劍嘯逐漸接觸到蘇俄的布爾什維克和馬克思主義思想,并在他懵懂的精神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在早期學習中,他似乎是在不經(jīng)意間追尋了魯迅所走過的求學之路。1926年,金劍嘯考入了哈爾濱醫(yī)科專門學校,希望能通過學習醫(yī)學救治民眾的傷痛。然而,在“紅色的土壤”中成長的金劍嘯時刻感受著日本侵略者對祖國的侵蝕和對民眾所施行的暴行,內(nèi)心中充滿憤慨。1927年8月,他在共產(chǎn)黨人的熏陶下,毅然棄醫(yī)從文,后經(jīng)陳凝秋的推薦,到《晨光報》副刊《江邊》擔任編輯。1928年11月9日,在中共濱江縣委領導中的“反五路”斗爭中,金劍嘯與其他學生一道參加到游行隊伍中,積極投入到反日反侵略的熱潮之中。
1929年春,帶著“紅色絲綢之路”文化背景的金劍嘯在陳凝秋(塞克)介紹來到上海,在左翼戲劇家左明的幫助下,加入“摩登劇社”,同時順利考取上海新華藝術大學學習繪畫,后又轉學到上海藝術大學教育系繼續(xù)求學。
上海作為近代中國文化思想最活躍的城市,也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誕生之地。在1927年4月(四·一二反革命事變)至1931年11月,中國共產(chǎn)黨建立蘇維埃政府之前,中共中央一直以地下方式堅持在上?;顒?,由此可見,上海對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發(fā)展所具有的重要作用。而且上海是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左翼革命文學的大本營,魯迅在《上海文藝之一瞥》中說:“當從廣東開始北伐的時候,一般積極的青年都跑到實際工作去了,那時還沒有什么顯著的革命文學運動,到了政治環(huán)境突然改變,革命遭了挫折,階級分化非常明顯,國民黨以‘清黨之名,大戮共產(chǎn)黨及革命群眾,而死剩的青年們再入于被壓迫的境遇,于是革命文學在上海這才有了強烈的活動。”[8](p.209)
上海求學期間,金劍嘯的思想和藝術都日趨成熟。金劍嘯原有的報國思想在這里找到了理論的源泉,在頻繁地接觸上海地下黨后,閱讀了大量被國民黨查禁的進步書刊,引起了思想共鳴。1931年春,金劍嘯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不久便成為一名中國共產(chǎn)黨員。在風云變幻的上海,他以飽滿的熱情積極投身于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左翼文藝運動,積極參加學生運動、散發(fā)傳單、登臺講演,以及參與學生罷課等各種革命活動。在“摩登劇社”的劇演活動中,又參與了由左明指導的高爾基劇本《夜店》,以及獨幕話劇《到明天》。這些都為金劍嘯后來回到哈爾濱開展文藝活動和從事東北左翼文藝運動奠定了基礎。
三
1931年,金劍嘯回到哈爾濱。此時的金劍嘯已經(jīng)在大上海的地下黨工作和左翼文化運動中,鍛煉成一名思想成熟的共產(chǎn)主義者,帶著革命的熱情和傳播左翼文藝思想的重任,開始了他在東北的左翼文化運動。
從金劍嘯在哈爾濱組織、參與的各種文藝活動的軌跡中可以看出,他是一名堅定的共產(chǎn)主義者和紅色文藝革命者,無論是組織抗日劇社、星星劇團、白光劇社,還是舉辦賑災畫展、賑災游藝會,甚至在《大北新報》擔任《畫刊》主編所繪制的副刊刊頭時,他都以一名共產(chǎn)黨人和左翼文藝工作者的姿態(tài),面對日本帝國主義入侵堅守著堅決抵抗的理念,因為金劍嘯明白,在反抗侵略的戰(zhàn)爭中,“應當同著工人的盒子炮和紅軍的梭標槍炮,奮勇的前進!……尤其是要深入到極廣大的大眾之中!革命的大眾文藝的任務是如此之重大!它應當各方面的去攻擊日本帝國主義的橫暴和列強的趁火待劫的野心……它應當各方面的去鼓舞真正群眾的英勇的斗爭的情緒,指示群眾斗爭的目的和方法。極廣大群眾的熱血是在沸騰著,他們等待著自己的文藝,等待著自己的戰(zhàn)鼓。他們要求著真正自己的說書,故事,小唱,歌曲,戲劇。”[9](p.164)
金劍嘯利用各種文藝活動的方式,鼓動廣大民眾反抗日本侵略者。在文藝形式相對匱乏的哈爾濱,各種劇團的演出,以及畫展無疑讓這里的民眾感到新鮮。他導演的話劇《海風》講述當日本商船上的中國海員得知故鄉(xiāng)淪陷后,對家人安全的擔憂及對侵略者暴行的憤慨;獨幕劇《居住二樓的人》《姨娘》《一代不如一代》,話劇《母與子》《錢》《黃昏》《喜門冬》《雷雨》等戲劇,都是以傳播新思想與鼓動東北青年反抗殖民者為目的。雖然有些劇目最終在復雜環(huán)境的因素中沒有得以公演,但他組織排演無形中帶動了更多知識青年參加到反抗侵略者的隊伍之中,通過星火燎原的方式,擴大了左翼文化運動的陣營和思想的傳播。1933年,金劍嘯組織的“星星劇團”,即取“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喻意。他在劇團的團歌中這樣寫道:“我們身軀渺小,我們光芒微弱,我們的故家是暗遠的天空。我們的任務是接待黎明,黎明,黎明! 黎明到了,我們?nèi)チ耍杂心莻ゴ蟮募t日,會將你們拂照、拂照、拂照!只要你們幸福了?。∥覀冇貌恢裁幢?。我們永遠為你們的幸福笑著!笑著!”[10](p.84)(蕭軍詞、金劍嘯曲)以劇團為根據(jù)地,團結了包括蕭軍、蕭紅、白朗在內(nèi)的大批抗日青年,培養(yǎng)了抗敵進步力量,喚起廣大民眾的民族意識,從而形成一股抗擊日本侵略者的巨大力量。這一切,表現(xiàn)出作為共產(chǎn)黨員的金劍嘯把民族使命和國家認同置于個人價值之上的追求。
經(jīng)歷過哈爾濱紅色土壤培育和共產(chǎn)主義思想熏陶的金劍嘯,在文藝活動中,不遺余力地利用各種形式和媒介宣傳馬克思主義思想,盡可能地將中國共產(chǎn)黨的思想與信息傳播到愛國青年和大眾中去。1935年,他到《黑龍江民報》任編輯,他以副刊《漪瀾旬刊》為平臺,成立了漪瀾讀書會。會員主要來自黑龍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學生。據(jù)齊齊哈爾市檔案館日偽檔案的記載:“該師范學校內(nèi)學生組織了一個自稱為漪瀾讀書會的研究會,它目前表面是研究的名義,而事實上是從事共產(chǎn)主義的研究宣傳,并獲得黨員運動的一個中共黨系的外部機關,最近則埋頭于左翼方面的研究。在該校畢業(yè)生中間尚有國民系師友會的組織而且在活動。從目前的情況來看,與其說是國民黨的倒不如說是有共產(chǎn)黨領導下從事共產(chǎn)主義的研究宣傳活動?!盵11]讀書會廣泛發(fā)動在校學生閱讀具有革命精神和進步思想的書籍,既培育了大批愛國青年,也給齊齊哈爾這座塞北荒蕪的古城帶來了一絲“春天”的生氣。1936年,他擔任《大北新報·畫刊》的主編,親力親為地撰寫文章和發(fā)表作品,推動了北滿地區(qū)的反殖文藝活動。在畫刊中推出了“五一紀念特刊”,報道紅軍長征的信息,如“4月17日,賀龍、肖克等共產(chǎn)軍在云南廣通縣,宣傳樹立云南西康邊區(qū)民族革命政府”;“4月23日,賀龍、肖克共產(chǎn)軍席卷云南省西半部,向大理縣進攻”[12](p.121)。值得注意的是,金在日偽政府思想高壓的環(huán)境下,依然在報紙上直接報道抗聯(lián)第一軍襲擊興京縣的消息,無疑增強了廣大愛國民眾對反抗侵略者的信心。
在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中國共產(chǎn)黨將反抗日本帝國主義的任務列為左翼文藝運動的重要使命之一,共產(chǎn)黨人利用各種文藝形式喚醒大眾的民族獨立意識,動員愛國民眾加入到反抗侵略的隊伍之中。身處東北淪陷區(qū)金劍嘯更為明白,將日本侵略者趕出中國是一名共產(chǎn)黨人義不容辭的責任。他在東北所做的文藝工作,正如瞿秋白所言:“新興階級固然運用文藝,來做煽動的一種工具,可是,并不是個個煽動家都是文藝家——作者。文藝——廣泛的說起來——都是煽動和宣傳,有意的無意的都是宣傳。文藝也永遠是,到處是政治的‘留聲機。問題是在于做哪一個階級‘留聲機。并且做得巧妙不巧妙?!盵13](p.137)金劍嘯正是心懷愛國主義精神,運用大眾熟悉、喜愛的文藝形式,從而最終收到“喚起民眾的覺醒,看清侵略者的本質(zhì),抗敵救亡”的社會功效。
金劍嘯的文藝創(chuàng)作是多維度的,他自身積累的藝術素養(yǎng),以及對社會現(xiàn)實的把握、生存境遇的敏銳,在文藝創(chuàng)作中,并不拘泥于一種固定的藝術題材,小說、詩歌、雜文、劇本,甚至刊頭、漫畫等,都是他用來反映人生現(xiàn)實、揭示生活境遇的藝術形式。從內(nèi)容和主題上來看,這些創(chuàng)作幾乎都是以激發(fā)民眾的民族情感與民族認同,以宣揚共產(chǎn)主義與馬克思主義思想為目的。在祖國飽受異族侵略、民族面臨滅絕的歷史境遇中,他知道這是“立在時代陣頭的作家應該負荷起時代所放在他們肩頭的使命”[14](p.1)。
四
戲劇是金劍嘯所有藝術創(chuàng)作中最為看重的,一方面是上海時期左翼無產(chǎn)階級戲劇思想傳播對他的影響和要求;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關于戲劇,哈爾濱的作家們,對這個嘗試的還很少”[15]。戲劇不僅僅是最直接、最形象、最有效地傳達思想、反映現(xiàn)實的一種藝術載體,也是“一切武器藝術中最偉大的武器,表現(xiàn)‘力、表現(xiàn)‘群眾,比其他一切藝術都明晰而清楚,其最占優(yōu)勢的地方是它同時能即刻直接推動大眾的集體”[16]。
金劍嘯的戲劇創(chuàng)作具有較高的藝術性與較鮮明的反殖民反侵略色彩,同時他又將創(chuàng)作與劇演實踐融合在一起,如《海風》《母與子》,不但在報刊上公開發(fā)表,他還親自擔任導演,組織青年們排練公演。《海風》講述了停泊在營口的日本商船上的中國海員,當?shù)弥枢l(xiāng)沈陽淪陷之后,他們對家人安全的擔憂和對侵略者暴行的憤慨:“日兵放火殺人……日兵公然的強奸了婦女?!痹诮Y尾,海員們自發(fā)組織起來與日本船長進行激烈的斗爭,作者通過劇中人物表達出中國人的抗日決心:“這是我們的血,我們不要報仇么?……被人當豬狗殺的人們起來,我們替死的,報仇?!盵17]發(fā)表于1933年9月的《窮教員》通過對兩個知識分子窮困潦倒的生存境遇,控訴了日偽政府的黑暗統(tǒng)治。劇中通過一位教員面對另一位教員不堪忍受現(xiàn)狀而自殺的獨白,以藝術的筆觸營造出那一時代中悲涼的氛圍,使得讀者身臨其境地感受到普通人在壓迫中的窮困與無奈:“到棺材鋪去,弄個便宜棺材來,你赤條條的來到人間,又赤條條的歸去,雖然這只是短的卅來年,但你已經(jīng)受盡了被剝削,被壓迫的痛苦?!痹搫≡诮Y尾處用三句有力的疑問句點明主題:“我們活著的呢?(幕慢下)我們活著的呢?(幕全下)我們能等著這個死么?”[18]意喻著只有團結起來抗爭,才有生的希望,否則只有“等著這個死”。整部悲劇首尾呼應,渾然為一體,作品使用了大量的內(nèi)心獨白與外部的動作緊密結合,將人物的悲苦無助的境遇直面展示給讀者。
金劍嘯創(chuàng)作的其他戲劇如《星期日》《母與子》《藝術家與洋車夫》《咖啡館》等劇作,也都是對日偽統(tǒng)治下的中國東北社會進行無情鞭撻,控訴了侵略者對廣大民眾的暴力鎮(zhèn)壓。
高爾基曾說:“作為一個藝術家,您要從容地和樸素地把人放在最典型的生活現(xiàn)象的圈子里,它們的中心里。”[19](p.338)這無疑也是金劍嘯小說創(chuàng)作遵循的原則。他的《云姑的母親》《星期日》《夏娃的四個兒子》《瘦骨頭》等小說,并沒有華麗的辭藻和離奇驚險的故事情節(jié),而是通過取材于普通現(xiàn)實生活中的內(nèi)容,用質(zhì)樸素雅的語言和鋪陳直敘的白描,著力對人物心理活動的描寫和內(nèi)心世界的深掘刻畫立體的人物性格和傳達主題思想。
《云姑的母親》記述了“云姑”母女倆的悲慘遭遇。作者在小說的開篇就直入主題:“云姑的母親瘋了!”通過“突出的顴骨,凹進去的兩腮,兩顆深陷的,圓大而直視的眼睛不也悚悚的抖顫么”的相貌素描,把一個被現(xiàn)實社會折磨瘋的苦難女性形象勾勒出來。小說內(nèi)容設置的特色是在母女形象的對比中,凸顯出被壓迫的一代和覺醒的一代:母親是位治病救人的醫(yī)生,她有善良、柔弱的性格。然而,現(xiàn)實中她要面對失去兒子與大水淹死了做擋壩工人的丈夫雙重打擊,柔弱的她絕望了、發(fā)瘋了。而女兒云姑則是一個十六七歲天真、純潔的少女,她具有自醒、剛烈的個性。當“云姑”望著瘋了的母親,在自省中看清了母親被折磨瘋的內(nèi)質(zhì),看清了誰是殺母親的兇手,“母親怎么瘋了呢?假如沒有兵災,或者母親不至于瘋吧”[20]。然而,作為迷惘中的青年,如果沒有明確的抗爭方向和指引,即便認清社會的本質(zhì)也是惘然的。她在迷失中失去了生活的信念,在過度傷心、憤怒、絕望的情緒中,吃下藥片自殺。受到驚醒的瘋母親,救活女兒后,自己卻又自殺了,女兒又救母親。小說通過母女間一系列令人心碎的自殺、互救過程,深刻地揭示出在日偽政府統(tǒng)治下的動亂年代民眾的苦難境遇與內(nèi)心的掙扎,暗示這個“殺人的世界”,已經(jīng)到了“世界的末日”?!缎瞧谌铡返闹魅斯拔拿鳌笔巧钬毨У男≈R分子,在星期日,去與一位小姐約會途中,遭遇軍警無故檢查,并目睹軍警任意毆打開車的“車掌”的暴行,可民眾們都敢怒而不敢言,因為“旁邊站幾位帶甲的檢查警士,兇抖之提著盒子炮……誰不認識那是盒子炮,大家都為盒子炮彎腰了”。作者通過“文明”自問:“為什么不反抗?為什么不聯(lián)合起來反對檢查警士打人?”[21]這種自問與“云姑”的自省是金劍嘯小說創(chuàng)作的主題,他在作品中通過這樣的自問與自省揭示出民族整體性的反抗精神,以此鼓動民眾聯(lián)合起來,共同奮起反抗。
金劍嘯的小說一個共同的特征是以當下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事件為主要內(nèi)容,真實地再現(xiàn)日偽統(tǒng)治下民眾的生存狀態(tài)與境遇。沈雁冰認為,文學具有批判“惡社會的腐敗根”的社會功能,“寫實主義對于惡社會的腐敗根的極力抨擊,是一種有勢力的革命文學”[22]。金劍嘯回到故鄉(xiāng)東北之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作品,明確地貫徹著抗日救亡這一主題任務,這也是左翼文藝運動的關注焦點與作家們創(chuàng)作的源泉。
金劍嘯與當時關內(nèi)的殷夫、蔣光慈、胡也頻等左翼詩人一樣,用詩歌的形式謳歌東北抗日英雄。他的敘事史詩《興安嶺的風雪》是抗戰(zhàn)時期東北左翼文學中最早的“一曲東北抗聯(lián)的贊歌”。詩人以樂觀主義精神和浪漫主義筆法記錄了“偉大的,憤怒的潮,/煽動了血色的?!?。他通過詩歌意象的生成與氛圍的營造,詩意地謳歌了在遼闊東北大地的崇山峻嶺、荒原水畔中浴血殺敵的東北抗聯(lián)的戰(zhàn)士們。
意象作為詩歌語言生成的精魂,是金劍嘯詩歌創(chuàng)作中特別鐘愛的,在能指和所指的呼應中,生動地呈現(xiàn)出當時社會的現(xiàn)實境遇。比如,“血色的?!保ǜ锩木瘢?、“火炬”“星芒”(革命的思想)、“貪婪的狼”(侵略者形象)、“黑夜的暗網(wǎng)”(黑暗的統(tǒng)治)、“巨大的野獸”(敵人的機槍)、“黑的死亡”(浴血奮戰(zhàn)的場景)、“山環(huán)抱著河”(團結的力量)等等。這些意象通過“雪”“血”“風”“太陽”“刀劍”“山崩”“海嘯”“嚴冬”“春天”等形容性詞語的疊加,使全詩在凝練、跳躍的詩歌語言中,凸顯出核心的命題——“一個思想”,因為“在一個思想里/充塞著他們的希望”。對所有在“黑夜”中抗爭的人們來說,“一個思想”就是他們的“真理”,就是他們的“希望”:“耐過嚴冬,/不就是春天?/穿過黑夜的暗網(wǎng),/不就是黎明的微光?”在紅色革命思想的正確引領下,即便是面對“死亡”,詩人也是樂觀的,因為“沖過了雪的統(tǒng)治,/又見到春天的明媚。/看著樹生了綠又成了蔭”。激昂而熱烈的革命胸懷噴涌而出,復沓結構的詩節(jié)以“前進,前進”,“我們要前進!”“——是,我們是鐵的,/我們要前進”把全詩推向高潮,義無反顧的抗日救亡者形象在“一種思想”(馬克思主義)的帶領下走向勝利的道路。
《興安嶺的風雪》是一首能夠“鼓舞你的愛,鼓動你的恨”(聞一多)的詩歌,也是一首具有雄渾響亮和樂觀激越的戰(zhàn)斗號角。全詩在一種推進的結構和鼓點的節(jié)奏中,把敘事與抒情、結構與語言有機融合在一起,鮮明地展示出東北抗聯(lián)戰(zhàn)士豐富的情感、戰(zhàn)斗的精神和堅強的意志。
五
金劍嘯在文藝創(chuàng)作中有兩支筆:一支是文學之筆;一支是繪畫之筆。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我們看到,他的繪畫之筆所繪制出的油彩、水粉、素描和版畫,同樣表述出抗日救亡的主題。其中,“夜哨”和“蕪田”的兩個刊頭是他的代表性作品。
《大同報》文藝副刊《夜哨》刊頭是“上面畫著漆黑的夜空下布滿鐵絲網(wǎng)的圖案,暗示《夜哨》副刊是同日偽統(tǒng)治的黑暗世界進行抗爭的前哨陣地”[23](p.308)。他巧妙地運用每日讀者都能看到的刊頭,讓人們感知與感受到,即使在日本殖民者統(tǒng)治下的布滿鐵網(wǎng)、暗無天日的東北,依然有一群以民族危亡為使命的革命者以筆為武器,堅守著前哨陣地。《黑龍江民報》副刊《蕪田》的刊頭是一個青年農(nóng)民形象:肩扛鎬頭,雙手緊握鎬柄,目光注視著前方的荒野。郭永澤認為,這是“在文藝上動員人們墾荒,只要努力,荒野也能變良田”[24](p.11)。其中所隱喻的正是一個失去家園的拓荒者面對著日本侵略者暴行高壓的黑暗社會(荒涼的土地),依然具有頑強的反抗意志與斗爭決心。
金劍嘯在編輯《大北新報畫刊》時,有意利用“畫筆”傳播抗日和革命思想。比如,以嘲諷墨索里尼發(fā)動侵略阿比西尼亞戰(zhàn)爭來影射日本侵略者;以“紙老虎”和“出山猛虎”的刻畫,嘲諷蔣介石第四次圍剿中國工農(nóng)紅軍的失敗等等。應該說,金劍嘯的這支畫筆是沿著魯迅的教導,以自己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表達著“國民的艱苦”和“國民的斗爭”[25](p.372)。
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全民族統(tǒng)一抗戰(zhàn)救亡的歷史語境中,金劍嘯為宣揚馬克主義思想、推進中國左翼文化運動在東北的形成和壯大做出了表率作用,既為這片荒寂的土地帶來了抗日救亡的革命思想和無產(chǎn)階級文化的新鮮氣息,也使中國左翼文化運動的陣營中又增添了一支堅強的新生力量。同時,對于一名在馬克思主義思想熏陶下成長的滿族作家,他不再刻意尋求本民族的自我認同,而是在小我與大我的抉擇中自覺地將家庭與族群的多重視野置于社會與國家的層面,與全民族的共產(chǎn)黨人一道,投入到反侵略反殖民的抗日救亡斗爭之中。事實而言,金劍嘯在東北的文化活動清晰地體現(xiàn)出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少數(shù)民族知識分子普遍的政治關懷和國家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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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云球:中央民族大學博士后;邱?。褐醒朊褡宕髮W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吳井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