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芬蘭到瑞典,我們乘坐的是“維京”號游輪。
晚飯被安排在9點半,即使此刻是北歐的白夜期間,太陽下班很遲,這個時辰吃飯也還是相當(dāng)晚了。
時辰到,進(jìn)了餐廳,真是蔚為壯觀的饕餮大軍。自助餐形式,無數(shù)人端著盤子,在美味之中遨游。
餐廳位于整個游輪的正前甲板處,四周都是玻璃,可以把它想象成行進(jìn)中的水晶宮,游客們就在這座劈風(fēng)斬浪的宮殿里,有驚無險地大快朵頤。
得知我們能夠在“維京”號游輪上享受美食,送我們上船的芬蘭導(dǎo)游不勝羨慕地說,我到芬蘭7年了,都還沒有乘過游輪,據(jù)說船上的大餐會讓你一輩子難忘。
中國人吃飯好扎堆,有了美景有了美味,當(dāng)然要有佳客,說說笑笑當(dāng)佐料,才有滋有味地愜意。伙伴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愿望成了窗外波羅的海一朵泡沫。餐廳能接待的人數(shù)有限,一批人抹著嘴巴走出另一批人才能魚貫而入。吃完的人散居在各處,騰出的位置也星羅棋布。這直接導(dǎo)致了我們雖然獲準(zhǔn)進(jìn)入餐廳,但并沒有現(xiàn)成的位置候著,全靠見縫插針。
我端著盤子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尋找座位。一處偏僻的位置,一張兩人小桌,一個黃種人在獨自進(jìn)餐。男性,個子不高,大約30歲的年紀(jì),服飾整潔。我猜他是一個日本人,也可能是韓國人。說實話,哪怕有一線希望,我也不愿意和一個日本人同桌進(jìn)餐,但環(huán)顧左右,桌滿為患,再咽著口水四處游逛,有點像丐幫。
我用漢語說,這里有人嗎?
沒指望他能聽懂。在海外旅行的經(jīng)歷,我有一個收獲,你不會說當(dāng)?shù)卣Z言也無大礙,大膽地自說土話好了,配合著手勢和表情,大致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我相信以我端著盤子沒著沒落的樣子,他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搖頭或是點頭就可答復(fù)。沒想到他非常清晰地用標(biāo)準(zhǔn)普通話回答我說,沒有人。你可以坐。
我大喜過望。在這里遇到了同鄉(xiāng)。我如釋重負(fù)地放下盤碟,說,中國人?
他略微遲疑了一下,說,冰島人。
我大吃一驚。說你一個冰島人,居然把漢語說得這么好啊。
他微笑了一下說,我以前是中國人,十幾年前加入了冰島籍。
原來是這樣。我說,那你就是冰籍華人了。怎么稱呼你呢?
他說,你就叫我阿博好了。
我坐在阿博對面,開始吃我的很晚的晚餐。動了刀叉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頓大餐并不像想象中那樣誘人。不怪游輪上廚子手藝不精,是我失算。單憑目測一見鐘情,揀來的食物多半口味詭異。比如一種美若珊瑚的紅豆子,每一顆都像寶石放射光芒,我以為是外籍的紅豆沙,舀了偌大一勺,抿到嘴里方品出拌了羊油和蜂蜜。平素我不吃羊肉。
炸雞、蔓越莓、番紅花鱈魚、牛蒡扒、惠靈頓牛排、迷疊香、酸辣墨魚、酪梨、紅酒烤肉……你很難猜出色彩艷麗的食物中蘊涵著怎樣陌生的原料和味道。揀到盤子里就都是菜,不得不通通吃掉,以防服務(wù)生對中國人有微詞。只是照單全收很辛苦,吃相也不輕松。
阿博看出我的窘態(tài),慢慢地等我吃完,說,我和你一道再去添些食物。我知道有一些東西比較合東方人的口味。
有了阿博做向?qū)?,在食物攤中游弋,好比有了指南針,東西好吃多了,起碼入口不再齜牙咧嘴。
我說,你喜歡冰島嗎?
他說,喜歡。不然我不會入籍。
我說,冰島有什么好處,這樣吸引你?
阿博說,第一是我喜歡冰島的水。冰島是個資源非常豐富的國家,特別是水,簡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冰島人口很少,又有廣大的冰川,簡直就是一個大水庫。第二是我喜歡冰島的風(fēng)光,像月亮一樣。
我有點搞不明白,就問他什么叫像月亮一樣?是又大又圓的意思嗎?
阿博說,我說冰島像月亮,是指它的美麗和寒冷,還有荒涼。當(dāng)然了,還有各種寶藏和讓人充滿了想象的寥廓空間。
我說,哦,明白了。第三點呢?
阿博說,第三是我喜歡冰島的姑娘。她們熱情豪放,敢愛敢當(dāng)。如果喜歡你,就狂熱似火地和你相愛。不喜歡了,就恩斷義絕地同你分手,絕不拖泥帶水。如果是你不干了,就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她,她也不會哭哭啼啼纏著你不放。
我說,看你對冰島女子這樣傾心,想必一定是娶了當(dāng)?shù)毓媚铩?/p>
阿博說,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想法。冰島出美女,那里的女孩子也很陽光。她是我在一次圣誕節(jié)的聚會上遇到的,名叫黛比。我們一見傾心。那一天,正是北極圈內(nèi)最黑暗的時分,天上出現(xiàn)了美麗的極光,是淡綠色的,橫跨整個天穹,好像一匹無與倫比的綢緞,妖嬈得令人恐怖。好在兩個人在一起,什么都不怕了。那天我們喝了很多酒,分手的時候,彼此戀戀不舍。黛比說,咱們到鄉(xiāng)下去吧。我說,這樣寒冷,到鄉(xiāng)下去豈不要凍死?黛比說,你跟我來,會把你熱死。我就和黛比上了路。我隨著黛比到了冰島首都雷克雅未克郊外的一座別墅。房子幾乎被皚皚冰雪掩埋,只有房頂高聳的壁爐煙囪證明這里曾有人居住。
冰島的富人通常在郊外都有這樣的住所,主要是夏天時分來游玩,到了冬天,就人跡罕至了。
那一次,我和黛比在鄉(xiāng)下的別墅待了3天3夜。屋內(nèi)儲備有很多罐頭食品,還有飲用水,我們吃穿不愁。取暖和洗澡也沒有問題,設(shè)備很齊全。窗外是極其寒冷清澈的星空,身邊是極其溫暖柔軟的姑娘,那種感覺真是欲仙欲死。3天以后,我們回到都市。黛比對我說,咱們到此為止吧。
我大吃一驚,說為什么,我們才剛剛開始。黛比說,我有男朋友,只是這一階段他不在?,F(xiàn)在他就要回來了,我們就結(jié)束了,這就是一切。謝謝你給予我的美好感受。說完就翩然而去。
我知道這對黛比很正常,但我難以接受,久久傷感。后來我決定還是找一個中國的傳統(tǒng)女性做妻子。文化這個東西,像胃一樣,換不掉的。我不希望我的女兒在14歲的時候,就把男孩子領(lǐng)回家。不希望我一推門看到他們在床上做愛,我還要心平氣和地說,對不起,打擾你們了,然后鎮(zhèn)定地轉(zhuǎn)身離開。我做不到……
吃罷晚飯,已近深夜。我到船上的免稅商店轉(zhuǎn)了轉(zhuǎn),里面也是熙熙攘攘熱氣騰騰,人們提著裝滿酒和化妝品的袋子興高采烈。還有很多娛樂設(shè)施,因為疲倦,聽說人也很多,我就沒去瀏覽。
這艘游輪就叫做“維京”號。維京人是日耳曼人生活在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地區(qū)的一支,也稱諾狄人。維京人人口不多,卻是歐洲歷史上影響很大的一個種族。他們的足跡北達(dá)格陵蘭、冰島以及俄羅斯腹地,南及地中海南岸溫暖的亞歷山大港和耶路撒冷,西抵不列顛、愛爾蘭,東達(dá)北美洲東北部。他們在這些地方耕種、放牧、交易,憑著當(dāng)時歐洲最出色的航海技術(shù),到處拓殖和貿(mào)易,在今瑞典、丹麥、挪威等地安營扎寨。連遠(yuǎn)在加拿大的圣勞倫斯灣也曾是維京人的殖民地。近東的拜占庭有精銳的維京人雇傭軍團,英格蘭、愛爾蘭、法蘭西都有他們的占領(lǐng)區(qū)和政權(quán)?,F(xiàn)代英語中最常用的詞匯中有900多個來自維京語。英國東北部的600多座村莊至今還沿用維京地名。愛爾蘭的首都都柏林的奠基人,也是維京人。維京人是尚武的,有時候,人們就把維京人簡稱為“海盜”。
我不知道阿博在雷克雅未克郊外遇見的女子是不是一個海盜的后代,但那種性格顯然和生長在溫帶的中國人有相當(dāng)大的不同。
在心理學(xué)里有一種人格名稱叫做“T型性格”,簡稱為“海盜性格”,代表著創(chuàng)造性,外向型,愛冒險,喜歡生活多姿多彩,喜歡生命力淋漓盡致地發(fā)揮。他們喜愛追求新奇和未知,喜歡不確定性,喜歡復(fù)雜與剌激,愛把生命搞得像“一次事故”。有生理學(xué)家研究指出,這些人與生倶來有一種“刺激”基因,需要經(jīng)常性的強力刺激,才能保持生命的張力和興奮,只有不斷地冒險,他們才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據(jù)說,愛因斯坦就是這樣的人。
也許,黛比就是這樣的人。
清早起來,站在甲板上,呼吸著海風(fēng)傳遞的濕潤,漸漸地接近了港口。瑞典到了。上岸的時候,我又看到了阿博。彼此間隔著很多拉桿箱和雙肩包,我們只是微笑著頷首,算是招呼,算是告別。
旅途就是這樣,我們會在某個地方以出乎意料的方式遇到某個人,彼此一點都不了解,卻說了太多的話。
從此天各一方,也許永無相見。祝福他。
(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人生終要有一場觸及靈魂的旅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