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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村莊的遭遇

2015-04-30 19:22李樹春
飛天 2015年4期
關鍵詞:鐘馗春草三爺

李樹春,甘肅鎮(zhèn)原人,生于1971年,先后在《飛天》等刊物發(fā)表《旱天紀事》《父親的春天》《藏糧記》等作品,現(xiàn)為某鄉(xiāng)村中學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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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下,一塊銀元掉下來,打在張三左眼上,啪的一下,又一塊銀元掉下來,打在他右耳上。三爺說,鐘馗爺顯靈了,一打他有眼無珠,二打他偏聽偏信。神不神?

兩塊銀元的故事,被老廟村人百口千舌、加油添醋般地增刪和改編,幾乎近于一個離奇怪誕的神話傳說,情節(jié)大致如下:張三和李四是相交多年的好友,兩家毗鄰而居,張三家的老母雞常把蛋下在李四家的柴禾堆里,李四家的瓜藤耐不住寂寞,攀墻而上,將累累的果實垂在張三家。有一年冬閑,莊稼收割打碾完畢,犁杖高掛顆粒入倉,兩人遂合伙販賣牛羊,一趟內(nèi)蒙回來,褡褳里的窩頭換成了沉甸甸的銀元。到家時,日頭跌窩炊煙繚繞,晚飯吃罷,攆孩子上炕睡覺,緊了門閉了窗,就著油燈,對著桌上一堆白花花的銀元,兩對男女心跳氣喘熱汗直流。算賬分紅時,卻短了兩塊銀元。張三以為是李四拿了,李四不認,張三媳婦說,親眼看見李四塞進了褲腰。李四又急又惱,暴跳如雷,要解開腰帶證實清白。張三說,算了,不就兩塊銀元嘛,你我兄弟,誰拿還不一樣?李四說,沒拿就是沒拿!說著,一下扒開了褲子,亮出了一嘟嚕毛糙烏黑的卵泡,撥拉著讓張三看個清楚明白。張三臉黑了,說,你沒拿我沒拿,那就是鉆了老鼠洞!李四賭氣將屋子里的老鼠洞捅了個遍,弄得灰塵漫天。兩人不歡而散。張三媳婦外號“黑老鴰”,受她一句罵,三年洗不凈耳朵,十年倒霉走運,殺傷力極大。黑老鴰堵著李四家的門,鋪一領草席,盤膝而坐,運氣醞釀,瞪眼開罵,起初如綿綿細雨淅淅瀝瀝,繼而大雨如注咆哮怒吼,罵得李四兩口哀告求饒,罵得豬不出欄雞不上架。村里的長老決斷不下,說,鐘馗爺神通廣大,一定能弄個水落石出。一村人簇擁著李四張三去了鐘馗廟。張三李四在神龕前磕頭上香,念叨一番,懇求鐘馗爺斷個是非曲直。眾目睽睽之下,張三的香煙頭直沖云天,李四的香煙頭卻歪七扭八,張三得意李四面如土色,村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李四不服,要再試一次。張三說,鐘馗爺斷案,煙直有理,煙歪無理,就一錘子的買賣。李四羞惱交加,吃了一個啞巴虧,冤屈憋在肚子里,結了一個疙瘩,長吁短嘆茶飯不思,冬天起病,來年夏天氣絕身亡。李四妻子披麻戴孝闖廟,哭喪棒敲打著鐘馗爺罵,你有眼無珠、顛倒黑白、是非不分,算哪門子的神?李四妻子出了廟門,仰天長嚎,青天啊,我比竇娥還冤,你怎不六月飛雪?不三年大旱?不一個響雷劈死昧良心的賊?

事件漸漸平息,張三將銀元袋子藏在大梁上。平白得了兩塊銀元,張三夫妻樂不可支,擇一個月朗風清的晚上,喝酒慶賀。妻子邀功說,我浪費的唾沫能燒開一大鍋水,你得犒勞我。張三說,酒隨你喝,肉管夠,還要怎么犒勞?張三妻子說,上頭撐得打飽嗝,下頭餓得咕咕叫,說著就撲過去,光溜溜的手臂和大腿像四條藤,將張三五花大綁,張三眼前一黑,兩只大奶子像太行王屋二山兜頭壓下來。事畢,張三四仰八叉地躺著,邊喘氣邊玩味方才妻子變出的新花樣,就在此時,兩塊銀元從天而降,啪啪兩聲,一塊打了他左眼,一塊打了他右耳。張三左眼紅腫如爛桃,迎風流淚;右耳流血淌膿,腥臭撲鼻。

秋天的某一個傍晚,張三遠道求醫(yī),帶回一包靈丹妙藥,興沖沖進村,都望見了自家門口老槐樹上的鳥窩,聽見了妻子叫雞喚狗聲,聞見了蔥花烙餅的香味,可雞巴長的一截路,張三走到三星偏西,卻怎么也摸不著自家的門,老是繞著鐘馗廟打轉(zhuǎn)轉(zhuǎn)。突然,霹靂一聲,烏云壓頂風雨大作,張三跑進廟里躲雨,又一道閃電劈來,張三看見鐘馗爺?shù)乃芟駬u晃著,瞪眼、呲牙、胡子像破土的竹筍,根根直立,張三嚇得魂飛魄散。倉皇間,一個通紅的火球,骨碌碌滾進了廟門,向他沖來,張三驚叫躲避,他向左,火球向左,他向右,火球向右,耀眼的白光一閃,張三慘叫一聲。第二天,人們看見張三像截燒焦的木頭樁子,戳在鐘馗爺?shù)乃芟袂啊?/p>

三爺坐在高背太師椅上,像一只老鷹居高臨下,睥睨著一堆黑壓壓的腦袋,問,神不神?山呼海嘯般的應答,神!靈不靈?靈!要不要鐘馗爺?又是震破耳膜的吼叫,要!

村子早先有座鐘馗廟,面對榆樹灣背靠羊胡子嶺,后在打神毀廟的運動中灰飛煙滅。鐘馗廟的廢墟上,幾塊殘磚破瓦拼湊起一個簡陋的神龕,以供奉鐘馗爺?shù)慕鹕?,金身高約五寸,是三爺當年冒死搶出來的。平日里,鐘馗爺?shù)慕鹕肀患t綢子層層包裹,心肝寶貝一樣揣在三爺懷里。直到大年初一的清早,三爺領全村人磕頭上香后,才揭開紅綢布,展露鐘馗爺?shù)恼嫒荨H隣敹ㄏ乱?guī)矩,鐘馗爺?shù)慕鹕碇豢蛇h觀,不能近摸。鐘馗爺真是金子的?那么大一疙瘩金子該值多少錢?人人心里存了莫大的好奇。一次,老廟村最膽大的孩子劉東風,在村人的慫恿下,趁三爺不注意,抓起鐘馗爺,手掐牙咬,以揭開鐘馗爺?shù)膹]山真面目。三爺腦后有眼,拐杖飛起來,劉東風慘叫一聲,兩根手指毒蛇咬了一般,腫成了胡蘿卜。

三爺氣沉丹田,聲若洪鐘,吼,牛巴子們給鐘馗爺磕頭!牛巴子是三爺對老廟村男人的統(tǒng)稱。三爺輩分高年齡大,管村里的小屁孩叫小牛巴子,青壯年叫大牛巴子,上年紀的叫老牛巴子或蔫牛巴子。三爺也有兩個外號,一是“古董販子”,該外號是支書劉東風所賜,原由是每年的大年初一,三爺總要搞一個轟轟烈烈的祭拜鐘馗爺?shù)膬x式,并大講特講兩塊銀元的故事,以張三為例,點化教育老廟村人做人清白、處事公正、不藏奸使壞。支書諷刺挖苦說,三爺?shù)倪@道菜翻來覆去地炒,沒花樣沒味道,都發(fā)霉長毛了,聞一聞就嘔吐,三爺卻樂此不疲。三爺另一個喜好是揭丑亮短愛管閑事,對虐待老人、忤逆不孝、偷雞摸狗、坑蒙拐騙、爭吵斗毆、強吃橫拿種種現(xiàn)象不留情面地曝光、現(xiàn)場點評,弄得當事人灰頭土臉顏面掃地,又博得個“黑貓警長”的稱號。

三爺領老廟村的牛巴子們向鐘馗爺三叩九拜時,支書劉東風和前鄉(xiāng)村教師劉潤田漠然置之冷眼旁觀。劉東風的借口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不信鬼神;劉潤田說,我是讀書人,肩負開啟民智的重任,怎么能向愚昧和迷信磕頭下跪?

堅硬的小雪粒緊一時緩一時地飄灑著,遠近白茫茫一片,麥秸堆像渾圓的蘑菇,瓦楞上的枯草瑟瑟發(fā)抖。兩只烏鴉掠過三爺?shù)念^頂,落在對面的樹上,堅硬的喙伸進翅膀下取暖,它們發(fā)出古怪的嘎嘎聲,像是嚎喪又像是哂笑。三爺眼睜睜地看著一撥撥人從他面前走過,向支書劉東風家走去,留下一路擁擠凌亂的腳印。他們走過時,手舞足蹈嬉笑打鬧,看都不看三爺一眼,貓啊狗啊也趨炎附勢地跟著人們的屁股瘋跑。在這個清早,老廟村人集體拋棄了鐘馗爺,轉(zhuǎn)而祭拜財神爺。三爺任來來去去的冷風一把一把地抽打著,身子漸漸由冰涼變得麻木,鐘馗爺?shù)募赖靸x式,在第三十一年上被支書硬生生地掐斷了。三爺想站起來,雙腿卻像生了根,借助拐杖,三爺把自己拔起來,用紅綢子層層包起鐘馗爺?shù)慕鹕?,塞進懷里。

鐘馗和財神十多年的爭斗,以鐘馗的慘敗而告終。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拔河角力中,起初優(yōu)勢在三爺這邊,牛巴子們因膜拜鐘馗爺而對三爺俯首帖耳,村人眼里只有三爺,而不知有支書,支書像一個木偶,任三爺擺弄。有一次,支書借酒壯膽,控訴三爺弄一個來歷不明的塑像,蒙蔽欺騙村人,搞垂簾聽政。支書賭氣不愿再做忍氣吞聲的傀儡,但酒醒后,支書并沒掛印棄官,反而是手中的印把子越攥越緊,這得益于一位高人的指點。高人劉正堂,本村人,和劉東風平輩,年齡卻大出一截。該人早年常有大梁做搟面杖——大材小用之感,不愿土里刨食吃,好吃懶做貪睡,光景過得如破篩子——大眼套小眼。老婆一哭二鬧三上吊,逼迫他拜師學藝,混了個看風水的陰陽師。他這點三腳貓功夫居然能混飯吃、睡熱炕、抽幾根煙、喝幾口酒,有時,也弄出一點風流韻事。一個偶然的機會,劉東風和劉正堂一番深談后,大為感慨:我若是周文王,你就是姜子牙;我若是劉備,你就是諸葛亮。劉正堂的特長不在看風水卜吉兇,而是腦子好使,眼珠一轉(zhuǎn),計謀百出。有了劉正堂,劉東風如虎添翼,之后,村里一系列難纏的糾紛矛盾,都被他一一化解。劉東風尊稱他為軍師,而村里人叫他黃鼠狼。有一年冬天,鷂子網(wǎng)了只貓頭鷹,肉孝敬了支書,翅膀成了黃鼠狼呼風喚雨的道具。半生懷才不遇的黃鼠狼,為報知遇之恩,向支書拍胸口立了軍令狀:兩年之內(nèi),架空三爺,一切權利歸蘇維埃!

支書開始向三爺挑釁。三爺念叨他的鐘馗爺,而支書抓住村里人發(fā)財心切的心理,號召人們向錢看,大拜財神。沒財神保佑,腰包怎么鼓起來?白花花的銀子會鉆進你兜里?此后,每年大年初一,老廟村就搭起了擂臺,這邊三爺祭金鐘馗,那邊支書拜財神像,公然唱起了對臺戲。三爺勝券在握,笑支書自不量力:我的金鐘馗斗還斗不過你的紙財神?短短幾年間,支書的財神由紙變?yōu)殂~,最終變?yōu)榱钊舜瓜训募兘鹆?。老廟村人眼紅了,心動了,像被石子擊碎的水面,不僅泛起漣漪,還翻起了騷動的浪花。人們開始轉(zhuǎn)向,伸長脖子向支書這邊張望,支書受了鼓勵,趁熱打鐵,凡隨他祭拜財神爺?shù)?,獎勵一袋洗衣粉兩袋衛(wèi)生巾。女人們被搔到了癢處,刺激太強烈,受不了了,骨酥筋軟,枕頭上香風悠悠,男人們便患了偏頭疼,他們開始向支書暗送秋波,遲疑了三秒鐘后,跪倒在了金光耀眼的財神爺面前。支書指著金財神說,只要你們跟著我,保你們發(fā)大財,我們的目標是人人都有一個金疙瘩!

三爺要修鐘馗廟,支書要修財神廟,兩人爭執(zhí)不下,較勁頂牛,修廟的事就擱下了。

祭拜財神的儀式結束了,人人滿載而歸,熱切建議支書順應民意,盡早修起財神廟,好保佑大家發(fā)財。陳乃香披紅掛彩走過來,她和鷂子黃鼠狼等榮幸地被評為致富模范,領獎金若干并披紅游街。三爺呸的啐了一口,罵,狗屁模范!一個婊子,一個滿肚子壞點子的狗頭軍師,一個賣瘟豬肉注水肉的屠夫,天理何在?陳乃香放浪的笑聲點燃了三爺心中的怒火:還批紅掛彩?不如掛只大破鞋。三爺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陳乃香是老廟村最先墮落的女人。三爺對陳乃香的恨源于一起“走光事件”。兩年前的夏天,老廟村的人聚在瓜攤前閑談,陳乃香蹲下來揀瓜時,前面露兩只小香瓜似的奶子,后面露大半個雪白炫目的屁股,男人的目光像一群亢奮的蜜蜂,瞻前顧后不亦樂乎。陳乃香春光泄露,被大開眼界的男人們內(nèi)定為老廟村第一波。三爺痛斥陳乃香傷風敗俗,奶露就露了,還露腚?臉比城墻拐角還厚。為此事,三爺找陳乃香的丈夫毛毛蟲,指示說,管管你女人,褲帶太松了。怎么管?那時,陳乃香的緋聞像春天的柳絮漫天飛舞,到處粘人。毛毛蟲先天發(fā)育不良,矮小瘦弱,他配陳乃香,就如武大郎配潘金蓮,癩蛤蟆吃了天鵝肉。但三爺?shù)闹家獠豢刹焕?,在部分對陳乃香心懷妒忌的女人熱心幫助下,毛毛蟲動了家法,耀武揚威地做了一回大丈夫,他打了陳乃香兩鞋底,兩瓣屁股蛋各打一下。事后,女人們妒意更濃,那個屁股蛋啊,像一坨彈性良好的涼粉,白、嫩、韌,簡直是稀世珍品。挨了打的陳乃香買來二斤肥瘦相宜的豬頭肉,一斤烈酒,殷勤款待毛毛蟲。等他酒足飯飽后,陳乃香將自己扒個精光,炕上一躺,岔開腿,說,來吧。毛毛蟲醉眼蒙眬,跪在陳乃香腿間,像對著一面萬丈懸崖,別說能爬上去,看一眼就手腳發(fā)軟。大半夜了,毛毛蟲這個蹩腳的修理匠,面對著一架精密儀器,這里摸摸,那里摳摳,裝模作樣一籌莫展。陳乃香熱了又涼,涼了又熱,不耐煩了,腰一挺,雙腳踹得毛毛蟲四腳朝天,墻上扯下一張紙,在襠里抹了抹,擲在毛毛蟲臉上,罵,肉吃了,酒喝了,就這點能耐?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這張紙大有來頭,乃老廟村最有學問的劉潤田給陳乃香的“紅顏禍水懸崖勒馬”的八字諫言。

老廟村的人都笑三爺腦袋生了銹,現(xiàn)在的女人,豈止是褲帶松?壓根就不系褲帶;又豈止是不系褲帶,簡直連內(nèi)褲都不穿。三爺驚訝,搖頭感嘆,你三奶過門時,系三條褲帶,拴十八個疙瘩,解她褲子就費了一個時辰。舊恨未去,又添新仇。去年吧,陳乃香用修補的處女膜,成功地把初夜權拍賣給了“化學鬼子”,價格達到了令人咋舌的六千元。幾年前,支書劉東風招商引資,兩家化工廠在老廟村落戶,化工廠的工人被老廟村人戲稱為“化學鬼子”。六千元,抵十畝地的收入,陳乃香的×是金的?鑲了鉆石?女人們憤憤不平,既眼紅“化學鬼子”鼓囊囊的錢包,又妒忌陳乃香的狗屎運。熱議之后,老廟村的部分女人付諸行動,她們偷偷去市醫(yī)院做緊縮手術,這類手術往往會送一個膜。那段時間,為了一個六千元的偉大夢想,老廟村的女人們著魔般抹紅唇、練貓步、搖臀扭腰,專修誘惑勾魂之術。夜幕剛掩上,女人們狐貍般地溜進化工廠后面的樹林子里,守株待兔。驢糞蛋蛋表面光,修補的膜不如原裝的膜,還沒捅就破,露陷了,六千元跌落到區(qū)區(qū)五十元,翡翠變成了白菜幫子。女人們不服,“化學鬼子”更憤怒,他們竟然打起維權的旗號,譴責老廟村盡出偽冒假劣商品,欺騙消費者。有外村的人趁機渾水摸魚,竟然光天化日下慕名而來,討價還價大做皮肉生意。這個鬧劇使老廟村臭名遠揚,廉恥喪盡,它扯下了老廟村最后一塊遮羞布。三爺大發(fā)雷霆:陳乃香這一粒老鼠屎,使老廟村百年淳樸敦厚的一鍋陳年老湯變味發(fā)餿了!

三爺將太師椅搬到村道中央,棗木拐杖靠在椅子邊,怒氣沖天地瞪著陳乃香。前邊的人看見三爺?shù)墓照?,繞過去了,陳乃香卻無視這個莫名其妙的路障,腳一抬,將拐杖踢到一邊。三爺?shù)墓照仁瞧胀ǖ墓照葐幔磕鞘抢蠌R村盡人皆知的法杖,有無上權威,像秦瓊的锏敬德的鞭,上打君不正,下打臣不忠。幾十年里,老廟村多少忤逆不孝、欺男霸女、刁滑奸詐之徒,在三爺?shù)墓照认缕L尿流望風而逃?即使歷任支書,也對三爺?shù)墓照裙ЧЬ淳幢虮蛴卸Y。陳乃香卻捅了馬蜂窩,吃了豹子膽,摸了老虎屁股。三爺氣得臉色煞白眼珠通紅,他哆嗦著伸出雙手,一個排云掌推過去,陳乃香夸張地叫了一聲,跌倒在地,嬌癡地撫弄著自己飽滿的胸,連連噓著冷氣。支書就跟在后面,他笑著問,三爺,誰惹你老發(fā)這么大的火?三爺指著陳乃香說,這個婊子踢我的拐杖!支書說,拐杖又踢不壞,你老腿腳利索,拐杖純粹就是個擺設,早該扔了;哪天你真走不動了,我給你買輛輪椅。黃鼠狼在支書身后露出瘦長的驢臉,怪腔怪調(diào)說,男不跟女斗嘛,男女授受不親嘛。

支書暗中慫恿,黃鼠狼煽風點火,村里人面無表情地圍觀,新生代的小青年們頂著五顏六色的雞冠頭,歪咬著煙,看出土文物一樣打量三爺,爭議三爺掌擊陳乃香的粉胸,到底是何意圖?三爺像闖進窄巷子里的野牛,進不得退不能,胸中怒火萬丈,任由沒教養(yǎng)的小牛巴子們奚落嘲笑。

劉潤田去扶三爺時,陳乃香也伸出了手,三爺甩脫陳乃香的手,背過臉,咻咻地喘氣。陳乃香抿嘴一笑,對劉潤田說,請送三爺回府。三爺剛一邁步,臉上抽搐了一下,身子往下沉,劉潤田驚叫,三爺?三爺尿褲子了,襠里濕漉漉的,臉上羞愧難當,虎落平川遭犬欺啊!劉潤田要扶三爺走,三爺伸手喊,我的拐杖!

吱的一聲銳叫,三爺將酒杯底朝天一亮,咂吧著嘴說,喝!劉潤田雙手捧杯,皺眉、瞪眼、齜牙、咧嘴,作痛苦狀。三爺?shù)难凵窬W(wǎng)一樣罩下來,呵斥,是3911?斷腸草?鶴頂紅?喝酒喝不過劉東風,還能從他手里搶過印把子?三爺又罵又激,兩人像太極高手過招,你白鶴亮翅,他野馬分鬃,推推擋擋中,劉潤田漸漸中招。

三爺怒氣未消,罵罷陳乃香黃鼠狼,又罵劉東風,你個混蛋,你翅膀硬了?野心大了?膽肥了?我能扶你上馬,就能拉你下馬!當年,前支書昏庸無能,他在任上幾年,村子面貌一塵不變,土坯房、泥濘路,光棍一抓一大把。他自己卻培養(yǎng)起了兩樣嗜好:一是斂財,雁過拔毛、蒿草稈里能捋二兩油,積水成海積沙成山,幾年工夫鼓搗成了村里首富。二是喝酒,他的理想是用喝過的空酒瓶壘一道長城。他酒量驚人,喝法奇特,半斤裝的小糊涂仙,十瓶一字排開,關緊門窗,床下放一臉盆,隨后打開瓶蓋,一口氣一瓶,氣勢磅礴。然后上床,蒙頭大睡,三天后開門出來,腳底下拌蒜,像打醉拳。屋里臭氣能打人一溜跟斗,床下滿滿的一臉盆嘔吐物,上面落滿了醉死的蒼蠅。支書不理朝政沉溺酒色,村民怨聲載道。三爺暗中考察,矮子里拔出了劉東風這個將軍。劉東風不但有魄力有沖勁,還生得吉人天相,他下巴上有顆痣,這顆痣的形狀大小位置和偉人一模一樣,非同凡響,劉東風常以此物傲人。三爺聯(lián)合村人,請愿書上摁了幾百個紅指印,向政府推薦劉東風。劉東風先是主任,后是支書,再后是支書主任黨政一肩挑。

三爺說,得走馬換將了,潤田,你來掌舵。劉潤田擺手,三爺,我不行,我在后面出謀劃策拿主意。三爺惱道,你狗肉上不了席面,門背后的好漢;陳永貴大字不識,能當總理,你滿肚子的文化,當個支書還不小菜一碟?劉東風老鼠的眼一寸光,他拉著老廟村這掛大車,不是掉下懸崖,就是車毀人亡。你眼看著老廟村就這么毀掉?劉潤田躊躇。春草喜滋滋地湊過來,問,三爺,潤田真行?他就一個燒火、燎灶、劈柴、挑水的伙計。三爺白她一眼,說,劉備還賣過草鞋呢,張飛還殺過狗呢,英雄不問出身,我說行就行!春草手腳麻利,弄來一盤炒花生,一盤燒豆腐,說,三爺,慢喝酒多吃菜。春草拋給劉潤田一個媚眼說,三爺抬舉你,你就聽三爺?shù)?,好歹也是個官,我也長長臉。三爺不理她。春草沒話找話說,三爺,得送禮吧?三爺酒杯一蹾,黑下臉說,一邊去,牛巴子說事,你插什么嘴?

三爺說,潤田,明天祭祖,你列舉劉東風十大罪狀,搞突然襲擊,生米做成熟飯,他只能灰溜溜下臺,你便取而代之。十大罪狀?他有那么多罪嗎?劉潤田驚訝。平心而論,這個支書真不壞,他不貪財,倒仗義疏財;不欺男霸女,常撫恤孤寡;也不養(yǎng)小三二奶,基本沒有緋聞。缺點是愛考個察、觀個光、抽集體的煙、喝組織的酒,這點毛病也算罪狀的話,不是雞蛋里面挑骨頭嗎?三爺譏諷劉潤田是盲人摸象以點代面,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劉東風招惹來化工廠不是罪?不拜鐘馗爺不修鐘馗廟不是罪?盅惑人們?yōu)榘l(fā)財,不擇手段、不要信義、不講廉恥,把好好的人變成了鬼,這不是天大的罪?潤田啊,扶不起的阿斗、糊不上墻的泥巴,你啥時才成器?那些被三爺強迫喝下的酒,在腹中奔騰咆哮,一個浪頭接一個浪頭,洶涌而來,劉潤田只覺頭大如山、天旋地轉(zhuǎn)。三爺?shù)脑捪癖拮?,抽得他熱血沸騰,他掙扎著喊,三爺,我干!三爺滿斟一杯酒,和劉潤田一碰,說,喝杯壯行酒,馬到成功!酒杯還沒離嘴,劉潤田就像一棵攔腰截斷的樹,哐當一聲倒下,杯飛盤碎。

劉潤田的喝酒就像詩人寫詩,都是有感而發(fā),譬如高興或痛苦,有重大紀念意義時,才會開懷大飲。劉潤田的上一次酩酊大醉還要追朔到一年多前,那天下午,和劉潤田一直水火不容的校長,遞給他一份紅頭文件,罵了幾個“他媽的”后,裝出沉痛惋惜的樣子,但他在一分鐘里三次咧嘴而笑的表情背叛了他的內(nèi)心,就像一條掩飾不住的狐貍尾巴。紅頭文件宣告劉潤田代課教師生涯結束。劉潤田頭腦一片混沌,校長提醒他說,看,還有補償,六百元哪!校長的心情真是爽透了,恨不能放聲高歌一曲。果然,他走到辦公室那邊,捏了一個有三分姿色的女教師的屁股,女教師望著他擠眉弄眼地笑,受寵若驚不知所措。

關于劉潤田被清退的原因,他的同事們多次推敲分析,一致認為,清理臨時代課教師只是借口,政策并沒搞一刀切,個別人不是轉(zhuǎn)正了嗎?或者是他一貫自由散漫、蔑視權威,是扎入領導咽喉里的魚刺,咳不出咽不下,并造成局部感染潰瘍,必除之而后快;或者是他沒事找事,硬要做出頭的椽子先飛的鳥,吃飽了撐的去調(diào)查楊紫荷的意外死亡事件,惹火燒身了。誰知道呢?

楊紫荷是劉潤田的學生,兩年前患病,身上長滿紅疙瘩,又癢又疼,高燒持續(xù)不退。從縣里到市里再到省里,各路專家會診后,給出了自相矛盾的結論,大把的錢換回一個稀里糊涂不明不白的結果。束手無策了,無路可走了,她爹說,等死吧。三爺不放手,說,這個孩子病得古怪,醫(yī)生治不了,求求鐘馗爺,死馬當活馬醫(yī)吧!那幾天,金鐘馗就供奉在楊紫荷的床邊,三爺守著,上香磕頭許愿。楊紫荷相貌俊俏,彈得一手好琵琶,她的夢想是能走上星光大道的舞臺,但是,這個沒來由的病揉碎了她玫瑰花一樣的夢。她面目腫脹如氣球,纖纖十指變得臃腫,亮晶晶的眼睛剩下一道縫。雨季來臨時,她身上的疤開始腐爛,腫得透亮,漲得很大,最后啪的一聲爆裂,流著污濁的膿水,整個屋子里彌漫著窒息的腥臭味。楊紫荷死前的那個晚上,秋雨綿綿不盡,像她母親無助無望的淚水,恣肆地流淌。她的慘叫聲是一把鈍鋸,切割著人們的皮肉、骨頭、神經(jīng),讓他們不堪忍受又無處逃遁。天亮了,雨終于歇了,霧靄濃重如巨大無比的帷幕,遮天蔽地,無數(shù)的鳥兒從樹上屋檐下田野上醒來,抖落身上的水珠,但它們濕淋淋的翅膀使得這個清晨的飛行顯得怪異可笑。正午時分,云山崩塌,太陽從云縫中擠了出來,濕潤的地面上水汽裊裊,草木綠得刺眼,陽光亮得刺眼。劉潤田強烈要求將楊紫荷搬出黑暗逼仄的小屋,村里人說,放露天不吉利。劉潤田焦躁地說,讓她痛快地出口氣,讓她曬曬陽光?,F(xiàn)在,這個十二歲的孩子,沐浴在暖融融的陽光里,她稚氣的汗毛爽快地直起了腰,嘴唇頑皮地翹著,像是每一次歌唱前一秒的等待。劉潤田擦拭掉她嘴角的一縷鮮血,合上她的嘴唇,一松手,她兩只虎牙又調(diào)皮地露了出來。

在楊紫荷之后,老廟村的幾個孩子又陸續(xù)出現(xiàn)了類似的癥狀,他們臉色發(fā)青,手指腫如胡蘿卜,跳躍跑動就會氣喘如牛,像嚴重的高原反應。劉潤田警覺了,恐懼了,他是老師,他不能看著自己的學生像花骨朵兒一樣夭折。劉潤田將楊紫荷的病歷和診斷寄給他一個在醫(yī)學院做教授的同學,試圖找到一點線索。兩周后,他按同學的吩咐,送去了老廟村的土壤水源和植物樣本?;灲Y果是一個月后拿到的,同學說,你們當?shù)氐耐寥篮退磭乐匚廴荆参锏臉颖疽脖砻鞔髿庵卸趸?、氮氧化合物嚴重超標。環(huán)境污染導致人的免疫系統(tǒng)破壞,楊紫荷的死可能與此有關。

置楊紫荷于死地的罪魁禍首就是兩家化工廠。劉潤田望著兩個高大的噴云吐霧的煙囪,義憤填膺,恨自己不是無所不能的神,動一根手指吹一口氣,化工廠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蛾P于楊紫荷非正常死亡的報告》在各級政府和有關部門間竄門推諉扯皮,劉潤田也被無休止地找去談話,提問突兀而莫名其妙:是否參與傳銷?家族有無精神病史?夫妻關系和諧?楊紫荷周年之際,劉潤田組織學生,搞了一個紀念活動,學生每人戴一個紙做的漆黑的防毒面具,在化工廠門口靜坐,進行無聲的控訴和譴責?;S的保安毆打劉潤田,學生保護老師,和保安糾纏,有數(shù)人受了輕傷。這個事件鬧出了比較大的動靜,據(jù)消息靈通人士說,相當級別的領導發(fā)了火,摔了一個價值不菲的茶杯,并將劉潤田三個字恨恨地戳在了臺歷上。劉潤田能有好果子吃?大半年后,他就被連根拔起,逐出校園。他的同事們嘲笑他,一只倒掛著的蝙蝠,看到的只能是顛倒荒誕的世界。

六百塊錢怎么向春草交差?

劉潤田還沒到家,辭退的消息已傳遍村子,冬閑時節(jié),除了死人,這件事很能吊起人的胃口,有助于增加飯量和睡眠。當劉潤田回家時,一雙雙眼睛爭先恐后地向他表達著同情和關切。春草披散著頭發(fā),坐在地上,臉上的表情接近于瀕死的人,問,就這么被踢出來了?頭白了眼花了腰彎了,說不要就不要了?二十二年呢!一棵樹苗都長成大樹了。劉潤田說,有補償。春草問,多少?劉潤田將厚厚的兩扎票子在春草眼前一晃,說,兩萬吧。他怕露陷,將錢又塞進口袋,春草硬是摳了出來,說,我摸摸。春草從沒一次見過這么多錢,她像個孩子,捧著自己喜愛的玩具,癡迷驚喜愛不釋手。門口坐著的人看到兩扎鈔票,眼直了、臉拉長了、鼻孔的氣粗了,他們嘴里不滿地哼哼著,憤憤而去。春草麻利地洗了兩把臉,搔了幾下頭發(fā),臉上抹點粉,就興沖沖地踩著一雙半新的高跟鞋出去了。

那天,春草上街后,專揀人多的地方擠,兩扎票子塞在她左右兩個兜里,顯眼地翹著粉紅色的尾巴。老廟村的女人都愛顯擺,誰家有匯款來了,就下蛋母雞一樣呱呱叫遍村子;誰家修了新房子,便強拉著去參觀;上了樓的買了車的,總要放一通煙花爆竹,擺幾桌宴席。女人們比衣服、比戒指耳環(huán)項鏈、比存款,炫耀夸富時,春草嘴里流口水,肚里泛酸眼里冒火。這幾年,老廟村有好事者搞了個收入排行榜,春草家連續(xù)幾年墊底,使她更覺低人一等。春草突然有錢了,揣著硬扎扎的鈔票,揚眉吐氣招搖過市,女人們心里酸溜溜的,難道她和陳乃香一樣,改造了個日進斗金的寶×?春草還沒嘗出暈暈乎乎的感覺,就露陷了,人民幣下露出了冥幣的丑陋面目。春草包餃子的把戲被女人們戳破了,哇,中華冥國銀行發(fā)行,哇,一張五千萬,哇,春草成了億萬富翁!這個事,女人們拿出來反反復復取笑,像滾雪球,越滾越大,被評為老廟村最有創(chuàng)意最有含金量的笑話。

從街上回來,飽受羞辱的春草遷怒于劉潤田,她歇斯底里聲嘶力竭:六百塊啊,二十二年,九牛一毛滄海一粟,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她嘴里吐出一串串成語,讓教了二十多年語文的劉潤田自愧不如。春草抹著眼淚逼問劉潤田,知道陳乃香賣一次×多少錢?陳乃香用修補的處女膜從化學鬼子那里賺來六千塊的開苞費,被老廟村女人奉為無法超越的經(jīng)典之作。春草啐口唾沫說,你連陳乃香的一根×毛都不如!春草的話像一梭子彈,打得劉潤田遍體鱗傷。三爺找支書興師問罪,支書委屈地說,三爺,我也替他抱不平,可小鬼哪管得了閻王爺?shù)氖拢咳隣斦f,你們官官相護同流合污;一個教書先生被整得像個叫花子,這是老廟村的恥辱!三爺和支書牽頭,連夜為劉潤田的再就業(yè)開諸葛亮會。支書介紹劉潤田去磚廠,飯店雇劉潤田打雜,牛羊販子、收破爛揀垃圾的都邀劉潤田入伙。黃鼠狼輕搖鷹毛大扇說,潤田識文斷字,還是要走文化的路。界鋪的三錘,做了幾年陰陽,弄了個什么證,就成了書畫家,藝名叫張三奇。就他那雞蹬狗刨的字,上北京下廣州,錢賺了不少。潤田比他強多了,就叫劉三奇,也出去寫寫畫畫,肯定能賺大錢。幾十人圍著劉潤田,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鼓勵他白手起家,從頭再來。劉潤田舌戰(zhàn)群儒,一一謝絕眾人的好意,凜然說,天生我才必有用,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春草又一次被劉潤田氣得發(fā)昏,發(fā)狠說,伶俐人一撥三轉(zhuǎn),糊涂蟲棒打不回;你是搽粉上吊,死要面子活受罪。那晚,劉潤田坐在自家的梨樹下,月朦朧星疏朗,他自斟自飲,舉杯邀月對影三人,一瓶二鍋頭見底,爛醉如泥。

賦閑在家的劉潤田搖身變?yōu)榄h(huán)保人士和打假衛(wèi)士,他自制一面小黑板,分“小辣椒”和“顯微鏡”兩大板塊?!靶±苯贰蓖▓笈u村里污水橫流、垃圾遍地的臟亂差現(xiàn)象。老廟村人自由散漫成性,對劉潤田此舉嗤之以鼻,還小便入池大便入坑?還垃圾分類?還挖排污溝?劉潤田既不是村長又不是支書,做個代課教師都讓人家一腳踹了,有什么資格教訓人?什么環(huán)境污染?看不見摸不著,關我們屁事?“顯微鏡”則曝光偽冒假劣商品食品,如尿素豆芽、塑料粉條、地溝油、農(nóng)藥蔬菜等。一次,他曝光鷂子賣瘟豬肉死豬肉,并列舉吃瘟豬肉的種種害處,號召大家抵制。晚上,鷂子打上門來,劉潤田剛要和他講誠實守信合法經(jīng)營的道理,鷂子一只拳頭已砸在他眼上,接著,肚子上被踩了兩腳。劉潤田在地上掙扎,鷂子揪住他的衣領說,你不是說瘟豬肉吃不得嗎?老子喂你兩塊,看能不能死人!鷂子往劉潤田嘴里塞豬肉,劉潤田惡心反胃,一張口,嘩啦啦吐得昏天黑地。鷂子樂呵呵地問,免費豬肉味道如何?劉潤田眼淚汪汪,問旁觀者,你們?yōu)楹我娝啦痪??為何不拔刀相助?眾人冷眼旁觀。劉潤田純是自作自受,不給自己家里揀根柴禾、打瓶醬油,勞心費神管那些破事,與你有一毛錢關系嗎?

劉潤田去找支書,質(zhì)問,鷂子憑什么打人?我犯了國法,還是違了村規(guī)?支書問,你要怎樣?劉潤田說,我是讀書人,過去軍閥土匪都敬重讀書人,鷂子得道歉。支書令人喊來鷂子,責令他給劉潤田賠禮道歉。鷂子一向驕橫霸道,除少數(shù)幾人外,他視村里別的人如他家的雞啊狗啊,打罵是家常便飯的事,給人一個笑臉都是奢侈,竟然要求他彎腰認錯,那不是殺他的頭?支書瞪著他說,要么道歉要么肉食店關門!不用掂量,鷂子曉得哪頭輕哪頭重。鷂子遞給劉潤田一支煙說,先生,抽根煙消消氣。劉潤田不接,鷂子硬塞在他嘴上,點上火說,我是給支書一個面子。劉潤田說,其實,做生意就講一個信字,誠信為本,薄利多銷也能發(fā)財。鷂子嘲笑,天下烏鴉一般黑,人家都造假作假,你來真的,能賺個雞巴錢!劉潤田說,你不信,我信,我做給你們看。

支書指著劉潤田青腫的眼眶說,擦點藥水,別弄那么血腥。劉潤田說,留著吧,別急于消滅罪證,這是你們給一個善良正直人的獎賞。支書笑笑說,斗嘴,我不是對手;辣椒的滋味嘗到了?顯微鏡只能看到細菌,看不到光明。支書摘下黑板,踩了幾腳說,玩玩就行了,千萬別當真,身無分文心憂天下,做勇士是要付出代價的。劉潤田說,我開個店,誠實守信、買賣公平、童叟無欺,不信富不起來!支書說,除非是在月球上,我等著你撞個頭破血流!

幾日后,劉潤田重操父業(yè),“一清二白”豆腐店開張。村里人興致勃勃地回憶了老豆腐店的舊聞趣事,并對老主人的人品贊不絕口。三爺給豆腐店掛牌,支書自掏腰包,放了一串五千響爆竹,拍拍劉潤田的肩頭說,早日發(fā)財!

初二祭祖。

晌午時,人基本聚集齊了,三爺說,今日不拜祖宗,換大當家的。眾人面面相覷。三爺歷數(shù)劉東風重小人輕賢臣、無德無義無信無恥,導致老廟村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男盜女娼的種種罪惡。三爺問,沒有鐘馗,誰來打鬼?鐘馗爺就是一面照妖鏡。劉東風,你在位十幾年,不修鐘馗廟,是不是心里有鬼?劉東風,皇帝還輪流做,你引咎辭職吧。劉東風慢條斯理地吸煙,說,三爺,你這是搞政變,是逼宮??!我這支書當不當,你說了不算。三爺怒問,老廟村人說了算不?你如果有自知之明,就趁早下臺,別再禍害老廟村了,古人還講禪讓,你要搞終身制?黃鼠狼搖著鷹毛大扇說,現(xiàn)在是法制社會,凡事都講民主,不能三爺說下就下說上就上,大搞一言堂的時代一去不返了。三爺說,好!你要民主,咱就講講民主吧。三爺從懷里掏出兩只粗瓷大碗,說,我早有準備。這兩只老碗,正是當年三爺廢支書立支書時用過的,時光荏苒,一晃十多年就過去了。支書問,三爺,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你不是自打嘴巴嗎?三爺哀嘆,手掌臉上拍一下,說,怨我當年被雞啄瞎了眼,豬油蒙了心。支書問,三爺,誰替我?三爺說,劉潤田,他有文化,你半吊子,能者上庸者下。

支書調(diào)侃劉潤田說,行啊,使絆子、挖陷阱;說吧,怎么個玩法?三爺說,公平競爭,先演講后投豆。三爺偏向劉潤田。劉潤田站了二十多年的講臺,出口成章、妙語連珠,比演講,支書哪里是劉潤田的對手!果然,演講時,劉潤田慷慨陳詞,假如我當支書,必定誠實做人、誠信做事、公正廉明,徹底改變村子臟亂差現(xiàn)象,撫恤孤寡資助貧窮,把毒瘤一樣的化工廠連根拔掉,打造一個山清水秀民風淳樸的老廟村。劉潤田超常發(fā)揮,自我感覺非常棒。三爺捋著胡須微笑說,聽聽,到底是有文化人,站得高看得遠,不投豆選潤田,鐘馗爺可不答應。該支書演講了,他左吐一口痰右啐一口唾沫,哼哼唧唧,牙疼一樣。三爺催他,他說,唾沫是用來數(shù)鈔票的,不是用來講道理的;我就一句話,我當家,保證你們賺個盆滿缽滿。黃鼠狼插話說,支書正在做一個大項目,這個項目成了,人人都成富翁,想進城就進城,想上樓就上樓。你們不投支書票,八輩子也挖不掉窮根。三爺怒喝黃鼠狼別擾亂軍心。

投豆了,三爺念叨著,金豆豆銀豆豆,豆豆不能隨便投,選好人,辦好事,投在好人碗里頭。黃鼠狼抗議說,三爺,你別念咒語了,影響群眾的判斷力。劉潤田和支書身后各放一只碗,三爺率先將一粒滾圓飽滿的豆子投進劉潤田碗里。別人都是從身后投豆,陳乃香卻將一粒豆子摁在劉潤田手心里,劉潤田心領神會一笑。投豆結束,劉潤田轉(zhuǎn)過身,他的碗里只三粒豆子,三爺一粒,春草肯定有一粒,加上陳乃香的,也就四粒。劉潤田心里冰涼,臉上卻火辣辣的,額頭上有汗?jié)B出。支書看劉潤田一眼,同情地捻起一粒豆子,放進劉潤田碗里。黃鼠狼問,三爺,這個選舉算數(shù)嗎?三爺黑著臉走過來,哐啷哐啷兩聲,將兩只碗摔得粉碎。

春草失落沮喪,那些女人接她豆腐時,嘴上像抹了蜜,吃過豆腐,卻變卦了。送出兩屜豆腐卻沒換來幾粒豆子,春草心疼地直掉淚。劉潤田驚訝地問春草,你送了豆腐?春草說,能不送嗎?哪有要當官不送禮的?送錢咱送不起,只能送豆腐了。劉潤田氣憤地罵,你是畫蛇添足、節(jié)外生枝、弄巧成拙。三爺跺腳:頭發(fā)長見識短,你一送禮,還不走漏了風聲?劉東風多伶俐的人,兩只耳朵都能打蒼蠅,更何況有黃鼠狼給他出謀劃策。劉潤田說,村民肯定也被支書收買了,他是賄選,有貓膩。三爺煩躁地說,還貓膩狗屎有個屁用?他白了春草一眼,恨恨道,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晚上,兩口子睡床上仍討論投豆的事,劉潤田不甘心,說,如果不走漏風聲,誰勝還不一定呢。春草懊悔,說,怨我嘴松,沒把住門,我投了兩粒豆子呢。劉潤田譏笑她,你上面和下面一樣松。沒選上就不當了,還賣咱的老豆腐。自從劉潤田被踢出學校后,春草性格大變,愛嘮叨,米粒大的一件事,逮住了輕易不撒手,像狗啃骨頭;暴躁易怒,和劉潤田對話,基本像吵架;學會指桑罵槐、含沙射影;健忘失眠,話說了上半截不知下半截,白天呵欠連天,眼皮沉得像掛著個秤砣,晚上卻是火眼金睛。種種跡象完全吻合更年期的癥狀。春草變了,床上的那點事就尷尬了。一般是劉潤田先動情,他急春草不急,春草干燥地像片沙漠,劉潤田的手就像撫摸在別的女人身上。千辛萬苦,哄得春草情愿,正在好處,她突然驚叫一聲,記起狗沒喂、雞蛋沒收;憂慮窮困潦倒的日子,眼紅誰誰又發(fā)了財。春草一走神,就離題萬里,劉潤田這邊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她那邊是三九寒天冰天雪地,一在南極一在赤道,相隔豈止千里萬里?劉潤田金箍棒變成繡花針,軟塌塌地不成樣子。兩人背身而眠,劉潤田涼不下來,亢奮的腦子就放肆起來,鬼使神差地想陳乃香了。如果用包子打比方,陳乃香像皮薄餡多的小籠包子,香味撲鼻,繞梁三日;春草皮厚餡少,咬幾大口,還看不出內(nèi)容,更不用說味道。春草換了幾個姿勢,仍無睡意,索性起來,理亂麻一般的心思。劉潤田卻鼾聲如雷,春草氣不過,蹬他一腳,劉潤田翻個身,嘴里喃喃著,小籠包子,我的小籠包子。

支書所預言的數(shù)錢數(shù)到手抽筋的偉大時代降臨了。之前,黃鼠狼在各種場合屢屢放風說,有多家企業(yè)即將落戶老廟村,這里將變成一個巨大的工業(yè)區(qū)。黃鼠狼的鷹毛大扇指點著,咔嚓一聲樹倒了,咔嚓一聲莊稼沒了,再咔嚓一聲,房屋平了。這里將工廠連片,白天濃煙滾滾,晚上燈火通明,機器一響,黃金萬兩,我們老廟村人將撂下镢頭,洗腳上樓,一夜間變?yōu)槌抢锶?。有人疑惑,不種莊稼吃什么?黃鼠狼輕蔑地笑,真是頭蠢驢,那么多工廠不招工人?進廠當工人,冬天不吹寒風、夏天不曬日頭,一年到頭空調(diào)伺候著,不滋潤?工作八小時,工資按月打到卡上,吃飯有食堂,四菜一湯,兩葷兩素,縣級干部的待遇,不舒坦?有人疑惑:房子扒了,住哪?黃鼠狼說,上樓啊,一棟摩天大樓將拔地而起,它裝下全村的人還綽綽有余。我們也像城里人一樣,夏天坐在陽臺上吹風,冬天穿著褲頭摸麻將。那樓真高,左手一伸扯下一片云,右手一伸能摸到亮晶晶的星星。毛毛蟲吃驚地問,那么高的樓,不把天戳透了?鷂子踢他一腳說,就知道戳,回家戳陳乃香去吧。毛毛蟲還是認真地問,那么高,爬一趟不累死?黃鼠狼嘲笑他,你不是會禱告嗎?禱告禱告就能騰云駕霧,別說爬高樓,見玉皇大帝都成。眾人大笑。鷂子自作聰明說,有電梯啊,嗖的一下上去,日的一下下來,比火箭還快。真會有奇跡發(fā)生?黃鼠狼巧舌如簧,逗引得人們暈頭轉(zhuǎn)向,眾人爭長論短,他慢悠悠地扇著扇子,一把把地加火,將一根根青枝綠葉的木頭,烤得嘎巴作響,有一個火星就會燃燒起來。

鷂子通知開會時,村子喧鬧得像個大蜂巢,從流鼻涕的小屁孩到一步三喘兩步一咳嗽的老頭老奶,蜂擁而止。支書不說話,醞釀著情緒,人群一會靜一會動,像起風的水面,蕩著漾著,便浪花飛濺波濤洶涌。支書猛地大喝一聲,土里能長出鈔票來嗎?眾人稀稀拉拉地答,不能。支書又問,守著二畝地能讓你一夜暴富?能讓你做工人?住上高樓?眾人齊聲答,不能!支書大吼,你們和錢有仇嗎?沒有!像平地起了驚雷。支書說,有工作領工資住樓房,無后顧之憂,還等個球,簽字??!

支書幾句話,就把老廟村人的心撩撥成了驚濤駭浪的大海。劉潤田感慨,即使偉大的列寧,其煽動性也不過如此。黃鼠狼和鷂子分頭分發(fā)協(xié)議書,其實不是發(fā),是眾人在搶,他們像搶免費的購物券,像搶購降價商品,你踩了我的腳,我蹭了你的背,也沒人叫疼,無人抱怨。女人比男人更勇敢,胸不顧了,腚也不顧了,幾個色鬼趁機揩油吃豆腐,不亦樂乎。支書說,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簽了的,老母雞變鳳凰;不簽的,是土里的蚯蚓不見天日,你們看著辦吧。有人質(zhì)疑,該不是又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吧?支書信誓旦旦,這次絕對是共同富裕,手牽手齊奔小康。

劉潤田孤零零站在漩渦外,冷眼旁觀。春草擠了出來,一只鞋不知哪去了,她手里高舉著一張紙,狂喜的表情像是攥著一張五百萬大獎的彩票。劉潤田將協(xié)議書三兩把撕碎了,扔向空中像天女散花。春草捅劉潤田一拳,罵,你神經(jīng)病。劉潤田也沖她吼,你才神經(jīng)病,一張醫(yī)院的病危通知單、地獄的通行證,還屁顛屁顛的。人們都靜下來,看著他們倆斗嘴。有人喊,誰的破鞋?春草應聲說,我的。人們轟地大笑。春草明白過來,罵道,你媽才是破鞋、大破鞋。有人回罵,現(xiàn)場亂成一鍋粥。

眾人急火火地簽了協(xié)議,支書說,等著天上掉金元寶吧。老廟村人開始高度關注支書的行蹤,支書一會去縣里,一會去市里,忙得腳不點地,他們每天攆著支書的屁股,追問進展如何。支書煩躁地說,辦理相關手續(xù)需要一個漫長復雜的過程,大致要經(jīng)過十八道門檻,每個門檻上都守著一個門神,得磕頭送禮,預計開工奠基大概到了秋天。現(xiàn)在才是春天,日子過得太慢了,老廟村人急不可耐,他們仇恨地瞪著天上三心二意的太陽,恨不能用鞭子抽它快跑兩步。最后一場雪還在背陰處纏綿留戀,春天已如期而止,柳葉新裁、小草碧綠、金燦燦的油菜花漫山遍野綻放,蒲公英打一個噴嚏,她的孩子們就架著小傘四散逃去。播種的季節(jié)到了,很多人家卻按兵不動,牛不出欄犁杖高掛,田野里空蕩蕩的,只有燕子的呢喃和風的私語。老廟村人聚集在街巷里,像老牛反芻一般,津津有味地咀嚼著丑小鴨變天鵝、毛毛蟲變蝴蝶的爛熟傳說。三爺坐不住了,挨家挨戶地罵爹日娘,狗日的,不種糧食,喝風吃屁呀?鷂子說,三爺,我們就是城里人了,還種什么莊稼?三爺罵,夢里都想天鵝屁吃,只怕猴子撈月亮,空歡喜一場。在三爺?shù)拇叽傧拢袔讘羧思腋∑ち什莸厮闶欠N上了。這一年夏天來臨時,田野上不再有遮天蔽地的青紗帳,大塊大塊的空地,像是癩痢頭上丑陋的疤。

支書吃了一碗豆腐腦,撇下十元錢,說,不用找,給你的小費。春草喜滋滋地大拍馬屁,支書到底是走州過縣的大人物,出手大方,歡迎下次光臨。支書不走,翹起二郎腿問,劉潤田,你不歡迎我這個財神爺?劉潤田冷冷問,財從何來?支書說,你就裝清高吧,你他媽窮得四個兜摸不出一文錢,還假正經(jīng)?劉潤田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無義之財,受之有愧。支書轉(zhuǎn)向春草說,劉潤田當初看中榆樹灣是有戰(zhàn)略眼光的。春草隨聲附和說,他幾十年就辦了這一件像樣的事。支書說,劉潤田,我不和你磨嘴打牙,趕緊簽了吧,村里好多人眼紅呢。劉潤田梗著脖子說,不簽。支書說,給你透個底,我不是拍腦袋的,只是跑腿的,不簽也得簽,你扛不住。劉潤田氣憤地質(zhì)問,兩家化工廠就使老廟村病入膏肓,再建工業(yè)區(qū),那不是把老廟村推下地獄嗎?支書故意打哈哈說,危言聳聽??!天空這么藍、太陽這么亮,不像你說的暗無天日???劉潤田說,你們真是作孽,殺雞取卵竭澤而漁,我奉勸你們積點德,給子孫們留一口新鮮的空氣。支書不生氣,大度地笑著說,空氣好頂個球,北京上海污染那么重,人擠破了腦袋去;青藏高原南極負氧離子含量高,你去嗎?真不簽?春草哀求說,簽了吧。劉潤田斬釘截鐵說,不簽。支書說,給你再加點錢,一個爛泥塘子嘛,差不多用錢能鋪過來。劉潤田說,不是錢的事。支書說,眾怒難犯,你何必要斷大家的財路?春草忙不迭說,簽。劉潤田厲聲呵斥,你敢?簽了,不是魚死就是網(wǎng)破。支書悻悻而去。

春草摔了一只碗罵,不要錦衣玉食,卻要粗茶淡飯,笨蛋、傻瓜、白癡、二百五。屋子外面坐著幾個閑人,咂吧著煙,饒有趣味地看他們兩口子打嘴仗。春草罵不絕口,劉潤田怒火上沖,甩了春草一個嘴巴。閑人驚呼,呀,流血了。春草一抹臉,半個臉血糊啦啦的,她叫罵著,散伙散伙,回了娘家。

鷂子摩拳擦掌,說,劉潤田敬酒不吃吃罰酒,霸王硬上弓,強征。支書擺手說,鷂子,不要動不動就打打殺殺的,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諸葛亮七擒七縱孟獲,就為個心服口服;劉潤田認死理,我們只可智取不能強攻。黃鼠狼搖著鷹毛大扇運籌帷幄,他和鷂子咬了一陣耳朵,說,鷂子,你去打頭陣。鷂子往手心里啐了口吐沫,搓搓手掌說,這個山頭我一定攻下來。

鷂子在豆腐店前叫陣,劉潤田,你們讀書人腸子彎彎繞,我不和你搖唇弄舌,咱倆大戰(zhàn)五百回合,你贏,砍我一根手指;我贏,你簽字。鷂子蹲下馬步,運氣鼓勁,蓄勢待發(fā)。劉潤田說,說理的事,何必動刀動槍?鷂子說,你的理在嘴皮上,我的理在刀尖上。他腰里抽出刀,比畫著說,這把刀宰狗三十多只、殺豬上百頭,誰礙我發(fā)財,得問問它答應不答應。圍觀者驚呼,紛紛后退,毛毛蟲夾著兩腿,一臉痛苦羞澀,艱難地挪開。鷂子看著毛毛蟲的狼狽樣,哈哈大笑說,毛毛蟲,你他媽又尿褲子了?真是打了黃牛驚了黑牛。鷂子轉(zhuǎn)回頭,得意洋洋地問劉潤田,你心顫了?腿抖了?尿了褲子?怕就簽了吧。劉潤田眼都不眨,鷂子再威脅說,開弓沒有回頭箭,你想好了。劉潤田看看四周,圍觀者大張著嘴,像期待著一場戲的高潮,他心一酸一涼,指指心窩,坦然地說,捅吧,痛快點。鷂子愣住了,你他媽的真是劉胡蘭江姐?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別怪我。鷂子低頭瞪眼,兩腳一跺,持刀向前。節(jié)骨眼上,三爺來了,咳嗽一聲,用拐杖撥開眾人,擋在鷂子面前說,沖我來,我這張皮換你那張皮。鷂子扭捏著說,嚇唬著玩的。三爺用拐杖戳他一下,罵,你認賊作父為虎作倀。三爺再戳鷂子一下罵,你爹當年如何如何你爺當年如何如何。鷂子招架不住,落荒而逃,他最怕三爺刨根究底揭他的傷疤。三爺來了,這出戲就平淡地收尾了,觀眾失望地散去。鷂子敗下陣來,氣咻咻說,沒想到這個窮光蛋倒有一把硬骨頭,佩服。黃鼠狼安慰說,此計不成,再施一計。劉潤田有鐵桶陣,我有連環(huán)計,看他能熬過我的車輪戰(zhàn)?

支書許諾的一夜暴富的神話,像不落的光芒萬丈的太陽,照得老廟村的夜空亮如白晝,欲望的蟲子咬噬得人痛癢不堪,很多人失眠,牙疼上火便秘。支書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在規(guī)劃圖上,榆樹灣居于工業(yè)區(qū)中央,劉潤田不簽字,等于將工業(yè)區(qū)攔腰斬為兩段,建工廠、當工人、上樓、賺大錢就是一個屁。支書又加了一把火,說,別的村在擠破腦袋搶,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老廟村人心急如焚。支書哀嘆,一個劉潤田難倒了老廟村幾百條好漢。有人問黃鼠狼,你不是有三十六計嗎?隨便使一個還不手到擒來?黃鼠狼說,三十六計太毒太絕,有損陰德,輕易不能使,還是先禮后兵;劉潤田不吃硬的,你們再試試軟的,粘他磨他,水滴石穿火到豬頭爛嘛。

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一疙瘩人像一群嘰嘰喳喳爭食的麻雀,吵吵嚷嚷一番,說,人心齊泰山移,就算他是鐵打的,也架不住幾十幾百人磨。有人鼻孔里塞胡椒、眼上抹辣椒,弄一副眼淚汪汪、如喪考妣的表情,他們推推搡搡地涌到豆腐店,圍著劉潤田大倒苦水。他們的遭遇悲慘而又老套,無非是老爹老娘命懸一線,等救命錢;兒子超齡,出不起彩禮、買不起樓、娶不起媳婦、就要打光棍、就要斷子絕孫;女兒沒學費,上不了大學,斷送一生如花似錦的前程。一句話就是有錢萬事大吉,沒錢萬念俱灰。他們央求懇求哀求,只差點磕頭下跪,好像劉潤田點頭,他們就上了天堂,劉潤田搖頭,他們會墜入地獄。他們像蝗蟲,一群飛走,又飛來一群,輪番轟炸,劉潤田說得口干舌燥,舌頭腫得都回不到嘴里去。他嘶啞著嗓子說,我簽了字,不但害了你們,還害了子孫后代;我不簽字,才是救你們,救老廟村。眾人不耐煩,你說的那都是天邊的事,管那么遠干嘛?過一天算一天吧。劉潤田氣得啞口無言,索性裝啞巴,他們在劉潤田身邊走馬燈一般地敲打警告,隨大流吧,別做一根攪屎棍。

三爺沖劉潤田豎起大拇指說,頂?shù)煤?,榆樹灣就得像一座碉堡,讓他們寸步難行。

這一場拉鋸戰(zhàn)使雙方都費心勞神精疲力竭,老廟村人不耐煩了,一致請求支書硬一點,采取非常手段速戰(zhàn)速決。支書說,還是采用非暴力手段吧。鷂子建議使美人計,英雄難過美人關,從古至今,這條計策壞了多少鐵打的漢子,除非劉潤田是葷腥不沾的神仙。使美人計,非老廟村波霸陳乃香莫屬。馬上有人叫好,并證明,某日某時某地,劉潤田和陳乃香或眉目傳情或摟摟抱抱,說得有鼻子有眼。陳乃香聽說后,緋紅著臉罵,放屁。支書替陳乃香惋惜,說,你要是在城里,至少是個處級二奶,身材模樣都是一流,再加強點床上功夫,就是絕品妙品,可惜浪費了寶貴資源。支書鼓勵陳乃香,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你若能讓劉潤田簽字,村里發(fā)你獎金。陳乃香說,我哪有那么大的魅力?表情上卻是半推半就。

美籍華人凱瑟琳女士的考察訪問,接待標準據(jù)說介于副省級和省級之間,規(guī)格之高為老廟村開天辟地頭一次。上面指示要打掃干凈屋子迎客人。三天的梳洗打扮,老廟村舊貌換新顏,由衣衫襤褸污垢滿身的乞丐變?yōu)橐鹿诔w塵不染的王子。除了學習落實上級的“十個不準六個嚴禁”之外,支書對注意事項做了有創(chuàng)意的補充和發(fā)揮:要微笑不要傻笑,以露六顆牙齒效果最佳;說話輕走路輕,最好都講普通話;尤其不能張口閉口“操你媽”“他媽的”。外國人最反感的隨地吐痰尤其注意,自己的痰咽下去還能致癌?鎮(zhèn)中學的老師教大家用英語說“你好”“謝謝”“對不起”。穿衣戴帽和美國接軌,男士穿西裝打領帶蹬皮鞋,女士著裙子穿高跟鞋佩戴金銀首飾。在美國貓狗是寵物,地位很高,所以,我們村的貓啊狗啊,要洗得干干凈凈的,狗穿馬甲、貓戴鈴鐺。一些愛發(fā)牢騷說風涼話的搗亂分子,由鷂子集中看管,呆在屋子里摸麻將,村委會補助酒肉。鷂子酸溜溜地說,劉憶琴不就回個家嗎?又不是皇后娘娘省親!她小時候光屁股玩尿泥的樣子我沒少見。支書沖著鷂子噴唾沫:人家在美國鍍了金,是跨國公司董事長,不再是黃毛丫頭;看看你這副嘴臉,胡子像狗毛,臉上能刮下二斤豬油,活脫脫一個恐怖分子;這幾天,你他媽最好別在街上露臉,見一次罰你一百元。鷂子翻翻白眼變啞巴。

凱瑟琳女士即三爺?shù)呐畠簞浨佟?/p>

歡迎陣勢熱烈而浩大,學生手持花環(huán)夾道歡呼;市縣幾大班子的頭頭腦腦傾巢而動,一式黑西裝白襯衣紅領帶,頭發(fā)梳得油光溜滑,笑容可掬溫情脈脈。他們圍繞一個核心,排出了等級有序的雁翅陣,熱情地寒暄,精準的傾身15度,持久地微笑。說白了,凱瑟琳女士是塊唐僧肉,市縣鄉(xiāng)都想逮一口吃,但是,凱瑟琳女士在參觀了鎮(zhèn)中學、并和學生互動后,斷然拒絕了官方安排的參觀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居民安置點、廣場集體舞、千人團體操等樣板項目,當然也對官方再三暗示的投資意向充耳不聞。頭頭腦腦們大惑不解。

謎底是一張課桌。在鎮(zhèn)中學的一個教室里,凱瑟琳女士竟意外地認出了自己當年坐過的課桌,驚訝得難以置信。桌子左上角刻著一個“暖”字,這個字與一個純凈優(yōu)美的故事有關,因而記憶猶新。多年前冬天的一個早晨,天很冷,塑料紙糊的窗戶擋不住呼嘯的北風,教室里冷如冰窖,劉憶琴凍僵了,粘在了凳子上。下課了,她雙腳麻木,動不了,都快尿褲子了。這時,劉潤田雪中送火,把自己的小火爐塞到劉憶琴的腳下。幾分鐘后,回到了春天的劉憶琴,用小刀在桌上刻下一個大大的“暖”字。劉憶琴摩挲著桌子,像見了失散多年的老朋友,感慨唏噓?,F(xiàn)在,年如古稀的課桌,傷痕累累搖搖晃晃,一個大腦袋、眼睛黑亮的男孩,像表演魔術,鉛筆在桌面上轉(zhuǎn)著,突然不見。凱瑟琳驚奇,孩子從桌下拿出鉛筆,頑皮一笑,原來是桌面上有一道能夠讓鉛筆自由穿越的縫隙。凱瑟琳從口袋里拿出紙巾,想塞住這道難堪的縫隙,突然發(fā)現(xiàn),在她的“暖”字周圍,簇擁著許多小小的“冷”字。她心一抽,問男孩,冬天教室冷不冷?男孩不知所措,轉(zhuǎn)過頭去尋找老師。凱瑟琳問,教室冬天有取暖設備嗎?陪同人員左顧右盼作高深莫測狀。一個眼鏡先生說,正在調(diào)查研究中。凱瑟琳輕輕地摸了摸男孩的腦袋,她沒去堵那道可惡的縫隙,用紙巾擦了下潮濕的眼眶。

擁擠漏水的校舍,積水坑洼的操場,幾十個孩子在爭搶兩只癟肚子的籃球……學校之行讓凱瑟琳女士的臉上浮上陰云,她戴上了墨鏡,和官員們冷漠地告別。

回到家中,凱瑟琳女士變?yōu)閯浨俸螅艑⑺膽嵟l(fā)泄出來:六十年了,他們舍不得給孩子添置一張新課桌,不給孩子一個平整的操場、一頓熱乎乎的飯菜,而他們裝腔作勢八面玲瓏,滿口的主義道德,真是令人作嘔。

這是個愉快的下午,劉憶琴邀劉潤田劉東風喝咖啡,共憶童年少年的美好時光。卡布奇諾,這種意大利人發(fā)明的咖啡,因酷似卡布奇諾教會修士們深褐色外衣上的一條頭巾而得名,是世界十大著名咖啡。劉憶琴說,潤田,我記得你在那篇《童年趣事》的作文里描述過一個女孩,她膽小怕狗,你繞了半個村子專程接她上學;她和你一塊去鄰村看露天電影,和你偷吃向日葵,在榆樹灣的池塘里滑冰,捉蝌蚪、觀察一只青蛙的生長過程。在美國,我常夢回故鄉(xiāng),那些往事藤蘿一樣纏繞著我。我一直記得要問問你,那個女孩是誰?劉東風說,當然是你了。劉潤田心里最在乎你,當年,我說過你一句壞話,他就狼一樣咬破了我的手臂。劉潤田兩頰微紅,他端起咖啡,遮住臉。劉憶琴大笑,你害羞的樣子真可愛。劉東風問,你們還記得榆樹灣過家家的事嗎?那時他們七八歲,學游泳累了捉迷藏膩了,便玩過家家。劉潤田和劉憶琴扮新郎新娘,拜天地入洞房,洞房是綠色的蘆葦四面圍成,劉東風將一根蘆葦一橫說,這是門,沒我們允許,不許你們出來。天黑了,劉憶琴鬧著要回家,劉東風使個眼色,孩子們一擁而上,用藤條將他倆面對面綁在一起,喊著劉潤田劉憶琴,兩口子吃咂咂,四散而逃。村子里的屋頂上抽出了一根根炊煙,起風了,灣里的樹木和蘆葦搖晃著,像鬼哭狼嗥。劉憶琴哭起來,劉潤田想給她擦淚,雙手被綁著,只好伸出舌頭去舔。最后兩人掙扎著,費了好大的勁,才掙脫了羅網(wǎng)。

劉憶琴指點著劉東風說,你那時太頑皮太壞了。劉東風說,我是妒忌吃醋,誰讓你們倆那么好?

天真無邪的童年記憶勾起劉憶琴淡淡的幸福淡淡的憂傷,她無限惆悵,說,老廟村就剩榆樹灣還有點詩意,有點故事。劉東風說,榆樹灣是劉潤田特意給你留的。分田時,他不要好地,要了這個爛泥塘子,春草還和他大鬧了一場。劉憶琴感動地向劉潤田抱拳說,謝謝,十分感謝,萬分感謝。劉潤田說,我要榆樹灣不僅僅是為你我,而是為了孩子;老廟村一代代孩子都是在榆樹灣玩大的,榆樹灣就是他們的迪斯尼樂園。劉憶琴說,那就更得感謝你,你為老廟村所有的孩子保存了一份珍貴的記憶;東風,我們得向潤田致敬,向一個理想主義者致敬。

劉憶琴忽然掩嘴蹙眉,問,什么味?怎么這么臭?。縿櫶锇淹嬷Х缺f,這是拜劉支書所賜,你問他吧。所以啊,卡布基諾這種名貴咖啡,得躺在夏威夷或邁阿密海灘上,對著藍天白云,才能喝出詩情畫意,在老廟村品咖啡,真是暴殄天物。劉憶琴疑惑。劉東風說,是化工廠在排放廢氣。劉憶琴吃驚地問,這么惡劣的環(huán)境,你們怎么生存?每天要吸入多少有害氣體???劉東風說,大驚小怪。老廟村人沒那么嬌貴!我們中國人都是用特殊材料做成的,任何毒食品都奈何不了,何況一點廢氣?你看,我們不都生龍活虎嗎?劉憶琴不可思議地搖著頭。劉潤田說,劉支書一心搞政績,哪里管百姓死活?村里已經(jīng)有了受害者,譬如楊紫荷。早晚有一天,老廟村會變成癌癥村。劉東風打斷他的話說,莫談國是,喝咖啡。劉憶琴憂心忡忡地問,老百姓知道化工廠的污染會損害健康嗎?劉東風說,老百姓只管口袋里有沒有鈔票,管什么一氧化碳二氧化氯三聚氰胺什么的。我們的人民是大度寬容的,對發(fā)展經(jīng)濟充分理解并大力支持,哪像你們,整天嘰嘰喳喳吹毛求疵。劉憶琴說,可是,賺了錢,健康沒了,生命沒了,還有什么意義?劉東風嘲笑說,你們美國人真是蠢到家了,就一棵樹上吊死?人挪活樹挪死,只要有了錢,我們可以移民,北歐美國加拿大,哪里山青水秀,我們就去哪里。劉憶琴仰起頭,望著濃煙滾滾的煙囪,若有所思。劉東風說,我是粗人,喝不慣咖啡,還是喝酒過癮。當他炫耀他不但喝遍了國酒精品,還嘗過路易十三拉菲等,并要和劉憶琴交流名酒感受時,劉憶琴說,我想休息了,我的心情糟透了。劉東風譏笑她,你一個美國人,不遠萬里來到中國憂國憂民,是看三國掉淚,替古人擔憂。

夜深了,三爺仍坐在院子里,劉憶琴說,爹,進屋睡吧。三爺搖著頭說,睡不著。夜風送來一陣陣令人窒息的惡臭,月朦朧星暗淡,老廟村澄凈如洗的夜空不再,那個童話般淳樸寧靜的老廟村哪去了?三爺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劉憶琴撫摸著三爺瘦骨嶙峋的背,愁腸百結,說,爹,跟我走吧。三爺蹾一下拐杖問,去哪?一走了之?撇下你娘、你爺爺奶奶、祖宗鄉(xiāng)鄰?劉憶琴說,專家化驗過,村里大氣土壤和水源里含有多達十一種嚴重超標的有害污染物,老廟村正在死去。三爺氣勢洶洶地埋怨,早幾年讓你捐點錢,把鐘馗廟修起來,你一毛不拔,你們資本家就是吝嗇。劉憶琴說,爹,你那個鐘馗不是救世主,一座廟拯救不了老廟村,倒不如修座教堂。三爺憤然,你們那個狗屁洋教我看不慣,神神道道,都像毛毛蟲,生了病不吃藥不看醫(yī)生,禱告禱告就好了;不耕地不播種,禱告禱告就有米面了,騙人。劉憶琴說,那是他們歪曲篡改了,真正的基督教不是那樣的。三爺說,真真假假的我不管,我只信鐘馗,不信洋教,你們那個上帝造人就比女媧造人高明?我只相信,沒有鐘馗廟,就沒有老廟村,你就眼睜睜地看著老廟村死掉?所有的人成喪家之犬?無根浮萍?孤魂野鬼?劉憶琴的眼里慢慢滲出淚水說,我只能日夜為他們祈禱。

幾天后,劉憶琴要回美國,劉潤田送她,兩人并肩向村口走去,路過榆樹灣,劉憶琴站住,望著綠樹環(huán)繞的一池碧水,心潮澎湃。她蹲下來,摸一把小草,掬一捧水,悵然迷惘。劉潤田摘了幾片葉子給她,說,留個紀念。劉憶琴望望天空,長出一口氣說,如果太艱難太殘酷,就別掙扎了,放下你的自尊,找我。劉潤田別過頭去,沉默。如果沒有化工廠污濁的兩柱煙霧,這本是個晴朗美好的早晨,天空一碧如洗,微風輕拂,昨夜的細雨使大地煥發(fā)了勃勃生機,小鳥啜飲著草尖上的露水,歌喉嘹亮;路邊的野花妖嬈嫵媚,逗引得成群的蝴蝶留戀忘返;田里的莊稼在風中搖曳,在搖曳中成熟。但是,兩道污濁的煙霧,像魔瓶里逃出的妖怪,轉(zhuǎn)眼間變粗變長,爬到極高處,又散開來,化作一塊巨大骯臟的幕布,霎時,天空黯淡山河失色。

在三岔路口,劉潤田伸手和劉憶琴握別,劉憶琴卻還給他一個美式擁抱,拍著他的背說,替我照看我爹,他越老越固執(zhí),成了老頑童。你也保重。劉潤田塞給劉憶琴一個紙袋,劉憶琴問,是那個調(diào)查報告嗎?劉潤田苦笑著點頭,說,沒奈何了,試試曲線救國。劉憶琴說,盡力吧。她說著扶扶墨鏡,轉(zhuǎn)身而去,成為美籍華人凱瑟琳女士。

老廟村人等不及了,劉潤田不動,他們動,他們自發(fā)組織起來,懷著仇恨,填埋榆樹灣。每天,榆樹灣總會冒出些生活垃圾,甚至死雞死貓,它們散發(fā)著濃烈的臭氣,一點點地吞并著榆樹灣。灣邊的草被踐踏,樹被掩埋,水被擠占得走投無路,四散漫溢。在摧毀榆樹灣這件事上,他們表現(xiàn)得萬眾一心精誠團結,以這種方式表達對劉潤田的強烈不滿,對幸福生活的無比渴望。先前的榆樹灣是多么潔凈,水是清的,草是綠的,每一株樹健康活潑、披一頭濃密的綠發(fā)。即使樹梢上掛只塑料袋,劉潤田也不放過,爬上樹摘下來,為此弄得大汗淋漓氣喘吁吁。現(xiàn)在,榆樹灣變得污穢不堪蓬頭垢面,樹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塑料袋,風中嘩啦作響,像是飄著的萬國旗。水面上漂浮著腐爛的菜葉,水塘邊的樹上,布滿了仇恨的刀痕。劉潤田制作了幾個標語牌,豎在水塘邊,如“手下留情,腳下留青”“誰說草木無生命?一樣骨肉一樣皮”“垃圾身上病菌多,別讓垃圾到處跑”等等。誰聽他的?他在明處,人家在暗處,防不勝防。白天,他剛清理出一片空地,第二天又堆滿垃圾,村人擅長打游擊戰(zhàn),騷擾、突襲、聲東擊西、敵退我進,他們的聰明才智發(fā)揮到了極致,堪稱經(jīng)典。

立夏過了,小滿之后跟著芒種,農(nóng)忙季節(jié)來了,春草一去不歸,劉潤田兩只手忙不過來,去請春草回家。春草橫眉怒目:你雇幾桿嗩吶,一架花轎來。岳母插嘴說,嘴皮動動就回去?還出手打人?我家春草忙里忙外,生兒育女,就差沒給你拉金尿銀了,你還嫌她?哪個狐貍精勾引了你?想當陳世美?春草說,娘,你太高看他了,他也不撒泡尿照照,狐貍精愛有錢人,他兜里沒幾文錢,鬼也不愛。老丈人拉著臉,只是抽煙。岳母說,當家的,你發(fā)句話,春草回還是不回?老丈人起身向外走,一支煙工夫回來,后邊跟著個細瘦老頭。老丈人抬抬下巴說,就這苕貨。老頭下巴上留幾根稀疏的胡子,身上散發(fā)著濃烈的膻氣,像一只老山羊。他圍著劉潤田左看右看,又要了劉潤田一只手,捏捏揣揣后,沖老丈人搖頭嘆氣。老丈人說,窮有根富有苗,高官得坐腰纏萬貫這輩子沒指望了。寧拆一座廟,不毀一門婚,我的女嫁雞是雞嫁狗是狗,春草你就認命吧。春草委屈地叫,爹。老丈人說,你還是回去吧。別人的錦衣玉食別眼熱,自家的粗米淡飯莫嫌棄,多行善少造孽。岳母蹦起來,唾沫飛濺說,不說個子丑寅卯,春草不回去,這事我做主;花花綠綠的鈔票不要,卻抱個要飯棍不撒手,天下還有這種傻瓜?春草死活不回,劉潤田無奈,只好打道回府。老丈人送出門,安慰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慢慢來。劉潤田走了,老丈人的話攆著打屁股,唉,當初還當你是個文曲星,你吃到肚子里的書都變蟲了?

陳乃香來買豆腐,劉潤田正系著個圍裙,臉頰上蹭了一塊鍋墨,滿頭大汗手忙腳亂。陳乃香倚門而立,看了一會,撇撇嘴說,還以為你三頭六臂呢,就比木頭人多口氣。陳乃香一把扯掉劉潤田的圍裙,自己系上,看著目瞪口呆的劉潤田說,我發(fā)發(fā)慈悲做做善事。劉潤田緊張地向外張望,說,孤男寡女瓜田李下難免有人嚼舌頭。陳乃香滿不在乎地說,隨他們說去,我經(jīng)歷了瓢潑大雨,幾點唾沫星子淹不死我。陳乃香手腳麻利,干得竟比春草熟練在行,碎花圍裙勒出她纖細的腰挺拔的胸,彎腰撅臀間,風光無限,劉潤田不免心猿意馬想入非非。陳乃香突然問,紅顏都是禍水?劉潤田想起當初那件蠢事,窘得滿臉通紅。陳乃香嘆口氣說,你和他們不一樣,他們說千句萬句,我當是耳旁風;你是讀書人,你說一句,我頭上就壓了座山。劉潤田說,是我魯莽,對不起。陳乃香笑吟吟地問,真的假的?劉潤田說,當時就后悔了。陳乃香問,是心里后悔還是嘴上后悔?劉潤田說,當然是心里后悔。陳乃香的細長眼睛瞇著,嘴唇翹起來,在他胸口戳了一指頭,調(diào)皮地問,這里嗎?劉潤田心里一蕩,咬咬牙,伸出手去,陳乃香卻魚一樣,搖頭擺尾脫手而出。

說起騰騰的病,陳乃香愁得長吁短嘆,我做夢都想挖座金山,你卻鈔票砸了腳,腰都不彎一彎。騰騰去年發(fā)病,高燒不退、乏力困倦、喘不上氣,像個小老頭。大大小小的醫(yī)院走了好幾家,專家教授觀察會診,沒個定論。陳乃香問,會和楊紫荷一樣嗎?我怕。劉潤田打個寒顫,騰騰的癥狀和楊紫荷非常相似,如果是真的,那么地獄之門已經(jīng)打開,魔鬼的利爪伸出來了,老廟村的孩子將在劫難逃。劉潤田安慰垂淚的陳乃香說,別胡想,沒那么巧,不是還沒結論嗎?再去大醫(yī)院查查。陳乃香說,正在籌錢,過段時間就出去。劉潤田問,他爹不管嗎?陳乃香笑呵呵地抹淚說,管啊,很上心,他天天為騰騰禱告。自騰騰病后,毛毛蟲成了虔誠的基督徒,他癡迷于上帝的無所不能,和一些老女人結為患難教友,他們常在某個深夜,鬼魅一樣神秘地聚集,徹夜不眠地為親人禱告祈福,那些細碎稠密焦慮急促的聲音在空闊寂寥的大地上傳出很遠。

劉潤田和陳乃香商議,春草一時半會回不來,我店里忙,需要人手,我付你工錢,幫幫我?陳乃香說,我就缺錢,有錢不賺是傻瓜;可我要的是大錢,你這雞毛小店解不了我燃眉之急。劉潤田說,粒米成筐滴水成河,慢慢攢吧。陳乃香說,只怕騰騰等不起。劉潤田默然。陳乃香說,老豆腐很受歡迎,供不應求,多做幾屜豆腐,收入不就翻番了?劉潤田沉吟著說,我怕擴大規(guī)模,質(zhì)量跟不上,最終砸了牌子。陳乃香說,嚴把關、細選料,不會有問題的。劉潤田說,咱千萬不能像那些奸商,以假亂真以次充好。這個店是給他們做樣子的,別弄得最終自打嘴巴。陳乃香說,我辦事,你放心。

得知陳乃香到劉潤田店里做工,支書說,我等你勝利的消息。陳乃香說,我是打工,別扯你那破事。支書說,你不想暴富?沒錢,拿什么給騰騰治???醫(yī)院可不免費。黃鼠狼說,有一計叫一箭三雕:既賺了錢,又給他下了套,還領獎金,三全其美,何不一試?陳乃香說,這么齷齪的事我做不出。支書笑了,問,訛化學鬼子六千元的事怎么就做出了?陳乃香憤然變色,啐了他一口,滾,咒你們舌生疔口生瘡。黃鼠狼又給陳乃香支招:要讓魚咬鉤,誘餌得下重點。他斜眼看著陳乃香,壞笑著說,看不到奶望不見溝,露得太少了,火力不足。陳乃香罵,畜生,下流!轉(zhuǎn)身而逃。

陳乃香做活時,騰騰帶在身邊,他的病的確蹊蹺,晚上還好些,一到白天,好像到了缺氧的世界屋脊,張大嘴巴,喘息如牛,臉憋得發(fā)青發(fā)黑,雙手抓撓咽喉,痛苦不堪。陳乃香心如刀割,又無計可施。難道讓騰騰活活憋死?劉潤田絞盡腦汁卻束手無策。一天,劉潤田帶騰騰賣豆腐,騰騰的喘氣聲像鐵錘,一下下砸在他后背上,劉潤田想,萬不得已,只能給騰騰背一個氧氣罐了。他們走過一個蔬菜大棚時,騰騰鉆了進去,不出來。劉潤田進去叫騰騰,卻看到他臉色紅潤呼吸平靜,捉菜葉上的蟲子玩。劉潤田怦然心動,反復實驗的結果是,騰騰在大棚外和大棚內(nèi)的表現(xiàn)完全不一樣。這真是個偉大的發(fā)現(xiàn)。劉潤田立即動手,為騰騰建了一所別致的屋子,擺了桌子,放了床,養(yǎng)了幾盆花。秘密在傍晚揭開,當陳乃香看見騰騰坐在塑料大棚里看書做作業(yè),而那些令人揪心的癥狀像從來沒在他身上出現(xiàn)過時,陳乃香出現(xiàn)了短暫的眩暈,之后恍惚,疑心自己在做夢。劉潤田碰碰她,陳乃香醒過神,喜極而泣。劉潤田問,怎么謝我?陳乃香握住他的手,垂頭不語。劉潤田撩起她的長發(fā),剛想擁她入懷,陳乃香卻一把推開他。劉潤田發(fā)愣,我有撥云心,她似有撩雨意,怎么一口豆腐也不讓吃?這個女人看不透,她若即若離,似拒還迎,像雨像霧又像風。

村里的人都來看稀奇,站在塑料屋子前,指指點點七嘴八舌,每有新生事物誕生,他們便管不住嘴巴,爭搶著發(fā)表高見,唯恐顯不出自己的博學多才。塑料大棚可養(yǎng)花種菜,可養(yǎng)牛羊,卻從沒聽說過養(yǎng)孩子,真是莫名其妙。有人急于表現(xiàn)自己的見多識廣,說,大棚里氧氣足,孩子長得快,但不會變成植物吧?劉潤田冷冷地說,過不了多久,你們家的孩子也需要這樣一座房子。

這一年的秋天,老廟村幾百年來長滿了玉米、高粱、糜子、谷子的田野,被大片大片的荒草掩蓋,野兔、野雞、松鼠趁機跟進,放肆地在田野里安營扎寨。這一年風調(diào)雨順,本該遍野金黃、五谷豐登,但荒草卻以下犯上,它們肆意的嘯叫像鞭子,抽打著幾塊零星的可憐兮兮的秋莊稼。“白露天氣晴,米谷白如銀。”三爺站在田埂上瞭望,眼里沒米沒谷,只有瘋長著的野草,它們大步流星地躍進,四面合圍,大有將村莊淹沒之勢。三爺痛心,罵街了,恥辱??!笑話?。±蠌R村的地里不長莊稼,只生野草。但誰會在乎田野的變化?支書說了,秋天,天上就會掉金元寶,他們望眼欲穿。

開工奠基的期限一日日逼近,終于像一桿槍頂在了支書的咽喉上,支書再次召集諸葛亮會,商議對策。鷂子抱怨說,拔釘子自然得用鉗子,用鐵的手腕,不能心慈手軟。兩只拳頭能搞定的事,你們婆婆媽媽磨磨唧唧,久拖不決。他譏諷黃鼠狼,左一個美人計,右一個車輪戰(zhàn)苦肉計,還不是鴨子孵小雞——白忙活?黔驢技窮了吧?支書批評說,別像老公雞,光叫鳴不下蛋,賣弄嘴皮子上的功夫。黃鼠狼說,這次,我略施小計,擒劉潤田不費吹灰之力。支書說,上面催得緊,軍中無戲言。黃鼠狼說,我立生死狀。鷂子嬉笑,問,什么精囊妙計?黃鼠狼豎起一根手指說,修廟。支書黑了臉罵,修廟和征地有屁的關系?驢唇不對馬嘴。黃鼠狼詭秘一笑說,大有關系。此計為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叫瞞天過海圍魏救趙也行。鷂子要打破砂鍋問到底,黃鼠狼說,現(xiàn)在保密,你只把修廟的風放出去就行。支書指示說,要和風細雨,不要流血沖突。黃鼠狼得意地搖著扇子說,且看我妙計安天下。

修廟一事傳得沸沸揚揚。三爺來找支書,說,劉東風,只要我有口氣在,財神就別想在老廟村安家。三爺痛斥支書放著正道不走,專揀邪路走,總有一天會弄個村毀人亡。支書一聲不吭,等三爺電閃雷鳴過后,說,三爺,沒說修財神廟啊。三爺說,關帝龍王也不行,老廟村就認鐘馗爺。支書慢悠悠說,三爺,那就修鐘馗廟吧。三爺一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支書說,村委定了,就修鐘馗廟,滿足你老多年的心愿。三爺瞬時雨過天晴紅霞滿天,他眉開眼笑說,東風啊,浪子回頭金不換,你總算想通了,你只要修起鐘馗廟,你就是老廟村的大救星。

三爺在老豆腐店請支書喝酒。陳乃香詫異,狼和羊怎么走到一塊了?劉潤田說,狼要吃羊,總要找個借口。三爺要劉潤田上桌陪酒,劉潤田說,我喝酒胃里難受。支書說,三爺,你聽聽,這話里有刺。三爺責怪劉潤田,大丈夫要心胸寬闊,肚里撐得船,胳膊上跑得馬。劉潤田冷著臉說,三爺,我不是將軍宰相,只是一個賣豆腐的。三爺說,讀書人就是心眼小,不管他,我們喝。酒過三巡,支書臉泛紅光,偉人痣豐潤飽滿如一粒櫻桃,他挺胸握拳,作氣吞山河狀,說,我們不只修座廟,還要以廟為中心,建成一個集休閑娛樂于一身的綜合性文化公園。彩繪二十四孝圖,使他們的事跡源遠流長,這不是給老廟村的子孫后代一筆精神財富嗎?三爺站了起來,顫抖著端起酒杯,眼含熱淚說,東風,你太有才了,我敬你一杯!

三爺醉得一塌糊涂,嘔吐呻吟。陳乃香埋怨說,三爺,你這么大年齡了,不該喝這么多酒。三爺說,高興。有了鐘馗廟,老廟村就平安無事了。劉潤田說,你萬一喝壞了身子,我怎么向劉憶琴交待?三爺說,不要你管,潤田,三人行必有我?guī)?,孔夫子是怎么教你的?你小肚雞腸妒賢嫉能,不能重用,不堪大用。

修廟的事緊鑼密鼓,繪圖紙、找工匠、購材料,村委會一班人分頭行動。三爺負責籌款,許諾說,捐了款的,在廟前樹碑立傳;不捐款的,我拿拐杖打他。老廟村人奮勇爭先相互攀比,幾天下來,籌集的款額相當可觀。這是一次成功的捐款活動,之前,劉潤田為學校更換桌凳,為楊紫荷籌集救命錢,搞過兩次捐助活動,村里人卻顯得吝嗇小氣,討一文錢,像是抽他們一根肋骨。全村就陳乃香和劉潤田沒捐款,眾人挖苦他倆一個是鐵公雞,一個是瓷鳳凰。三爺興師問罪,陳乃香說,三爺,我一文文地攢錢,給騰騰治病;鐘馗爺若能治好騰騰的病,我愿砸鍋賣鐵傾家蕩產(chǎn),鐘馗爺能嗎?三爺無言以對。三爺轉(zhuǎn)問劉潤田,你一毛不拔?劉潤田沉痛地說,三爺,該醒醒了,你那是掩耳盜鈴,是自欺欺人。三爺怒喝,拜了幾百年的東西,你一口就否定了?沒有你,鐘馗廟照樣修得起來!劉潤田說,哪怕修十座一百座一千座一萬座鐘馗廟,也阻止不了老廟村的墮落。三爺臉色煞白,他揮起拐杖,砸向劉潤田,罵,逆徒!

半個多月過去了,廟還躺在圖紙上,三爺催問,怎么不動工?支書說,三爺,在哪修啊,你老德高望重,給選個廟址。三爺說,選什么?老廟址不現(xiàn)成嗎?黃鼠狼說,三爺,咱修的不是一座小廟,而是一個大工程,老廟址屁股大的地方哪夠用?得把榆樹灣整個圈進去。三爺說,那就圈吧。支書為難地說,有塊攔路石。三爺說,一塊石頭就擋住了?就是一座山也要搬掉!支書笑著說,三爺,這座山我們搬不動,得你老出馬。黃鼠狼補充說,榆樹灣這個爛泥塘,就像老廟村臉上一個疤,從風水上看是兇煞之地,主村里人易生百病;若將榆樹灣填埋平整,廟前再建座鎮(zhèn)妖塔,就會變廢為寶,化腐朽為神奇。三爺說,很好,就照你們說的辦。支書說,三爺,榆樹灣是劉潤田的承包地,他不簽字,一锨土都動不了。三爺拍拍胸脯說,包在我身上,劉潤田是個通情達理大公無私的人。

三爺一刻也不耽擱,心急火燎找到劉潤田,說,修廟是積德行善的事,你忍痛割愛,把榆樹灣讓出來。想起如煙往事、劉憶琴的囑托、老廟村的孩子,劉潤田心隱隱作疼,問,你們怎么就容不下一個水塘子?三爺說,你嫌錢少,我給東風說說,補償還可再加些。被三爺誤解,劉潤田很生氣,問,三爺,不是錢的事!你不是讓我死守榆樹灣,寸土不讓嗎?現(xiàn)在又出爾反爾。三爺說,他們建化工廠,我反對;修廟,我支持,橋歸橋,路歸路,兩碼事。劉潤田說,我看是一回事,化工廠摧殘身體,鐘馗廟毒害心靈。三爺頓著拐杖說,你怎么好歹不分?誰阻攔修廟,我就敲誰!

三爺吃了閉門羹,顏面掃地,灰溜溜地回來。他哀嘆,劉潤田小雞變老鷹,翅膀硬了,我的話當耳邊風了。黃鼠狼說,三爺,你的話就是圣旨,金口玉言,誰敢不聽?三爺悲嘆,老了,貓老不降鼠。支書說,虎死不倒威,你再試試,你重如泰山一言九鼎;我們?nèi)宋⒀暂p如鴻毛。黃鼠狼也順手拍了一下馬屁,老將出馬一個頂仨;你撒手不管,我們的大事就泡湯了。三爺躊躇著說,我再試試,他拄著拐杖,佝僂著腰出去了。

三爺絕食了。

幾年前,三爺大病一場,他覺得大限已到,著手為自己準備后事。三爺不中意市場上粗制濫造偷工減料的棺材,他自己選木料,請最好的工匠和畫師聯(lián)手為自己打造了一間漂亮結實的房子。純柏木的棺材,高大寬敞,刷了三遍底漆兩遍面漆,一側(cè)畫了梅蘭竹菊一側(cè)畫了春夏秋冬。棺材停在院子里,像一艘華麗的船,引得村里人嘖嘖而嘆。三爺請村里最有文化的劉潤田在棺蓋上題字,劉潤田說,功德無量、名垂青史、萬古流芳,你看哪一個?三爺說,太重了太重了,我又不是偉人,當不起。最后,劉潤田題了山高水長,三爺雖然嘴里說受不起,但心里很受用?,F(xiàn)在,三爺躺進老廟村最奢華的棺材里,不吃不喝,以死抗爭。支書威脅說,劉潤田,三爺有美國背景,你餓死了三爺,嚴重影響中美關系,罪加一等!村里人一哄而起,讓他趕快簽字,別逼死三爺。解鈴還需系鈴人,劉潤田被迫無奈,只好去懇求三爺。三爺說,你不簽字,我就不吃一口飯,不喝一口水。我八十二歲了,早就該死了,多謝你成全我。

郵電所的小孫來了,他的摩托車響著喇叭,軋起一股煙塵,突突地直接開進了支書家。小孫撂下報紙和郵件要走,支書說,急啥?上床打炮還早,喝兩杯也不耽擱事。小孫送郵件圖簡便,一般只送到支書家,由支書代收轉(zhuǎn)發(fā)。以往,小孫來,總要和支書喝兩杯,邊喝邊炫耀他的艷遇。像他這種常走村串鄉(xiāng)的小職員,基本每村都有相好的,下來了,順便過把癮。小孫說,趕回去有事,改天痛飲。小孫臨走,抽出一個快遞給支書說,美國來的,轉(zhuǎn)交給劉潤田。

晚上,村委一班人到支書家聚集,說起三爺絕食,支書罵黃鼠狼,這就是你的妙計?這是借刀殺人。黃鼠狼說,雖是一步險棋,但能起死回生。支書說,三爺年齡大了,熬不了幾天,別弄個雞飛蛋打。黃鼠狼說,車到山前必有路,靜觀其變好了。鷂子看到劉潤田的快件,捏了捏說,美國來的?這么厚,不會是美元吧?支書瞪他一眼,想錢想瘋了,我看你去搶銀行吧。黃鼠狼拿過快件,翻來覆去看,眨巴著眼睛說,不會有秘密吧?鷂子嘴快,說,打開看看。支書說,人家的東西,你想拆就拆?還有沒有法律意識?鷂子好奇心大發(fā),想看看美國女人到底給劉潤田寄了什么好東西,支書架不住他軟纏硬磨,說,那就民主一下,舉手表決。除支書外,其他人都贊同,鷂子說,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開拆。支書罵,你們他媽的都有窺陰癖??旒镆槐尽妒ソ?jīng)》,一封信,鷂子大失所望,他不死心,提起《圣經(jīng)》使勁抖,書里沒掉下美元,只有幾片紅葉。黃鼠狼搖頭,洋鬼子真小氣,一張美元也沒夾,夾幾片樹葉什么意思?我們老廟村還缺樹葉嗎?信只兩頁,支書卻看出了一身冷汗,他捶擊著桌子,暴跳如雷,劉潤田劉憶琴,你們兩個大混蛋!劉潤田托劉憶琴將《關于楊紫荷非正常死亡的報告》送達有關部門或媒體,希望引起關注,劉憶琴盡力了,卻沒結果。劉憶琴勸老廟村的人都讀讀《圣經(jīng)》,痛苦或許會少一些。北美的楓葉很漂亮,無污染,劉潤田可以當作書簽用。

支書恨得咬牙切齒,劉憶琴,你有什么資格對我們說三道四指手畫腳?幸虧報告沒傳出去,否則,我們的發(fā)財夢徹底完蛋。黃鼠狼說,劉潤田膽大包天目無法紀,再不反擊,會壞掉我們的大事。鷂子請示,大修還是小修?支書沉吟一會說,唉,緊緊螺絲,給點教訓,別傷筋動骨。鷂子有了和劉潤田打交道的經(jīng)驗,他頗有心得說,讀書人好面子,戳破了他們的臉皮,就屁都不是。

其時,保釣運動聲勢浩大,市里縣里都拉橫幅游行示威,抵制日貨砸日本車。鷂子說,我們也毀幾件日貨,聲援釣魚島,愛一次國吧。老廟村僅有的一件日貨是支書兒子的佳能相機,沒用幾次,好幾千塊錢,砸掉太可惜。支書心疼錢,鷂子壞笑說,十幾萬幾十萬的車都砸了,你一個相機都不舍,怎么做帶頭大哥?支書說,操你媽,牛魔王請客——哄孩子,你還當真了?黃鼠狼說,沒有日貨,美國貨也行,日本壞日本橫,是美國在后面撐腰出餿點子。劉潤田給美國傳遞情報、三爺有美國貨、毛毛蟲他們信美國教,湊一塊,一臺戲足夠了。

鷂子去通知毛毛蟲,他緊張得尿褲子了。鷂子說,你只是替罪羊,陪陪殺場。陳乃香攔住問,他犯了天條?鷂子說,他信基督。陳乃香反唇相譏,許你們放火,不許他點燈,這他媽的什么道理?鷂子說,我們的道理就是不和你講道理,這臺戲劉潤田唱主角,你不去給他加加油?

三爺家的門口已圍了大堆的人,個別人激憤地呼喊口號。黃鼠狼看見支書,滿意地說,群眾已被組織起來了。支書向三爺宣布劉憶琴勾結劉潤田,企圖刺探情報,有間諜嫌疑。三爺聞言,又驚又羞又惱,說,我去罵劉潤田這個叛徒。支書說,你現(xiàn)在出去,群眾的唾沫能淹死你,說不定還要吃拳腳,受皮肉之苦。三爺聽著外面刺耳的口號聲,頹然坐下。支書說,這件事你不表個態(tài),只怕群眾不答應。三爺說,我大義滅親,和劉憶琴斷絕父女關系。三爺隨即破口大罵劉憶琴吃里扒外,老廟村養(yǎng)大你了,你卻忘了本,你個白眼狼!三爺恨不能像孫悟空,駕起筋斗云,飛過太平洋,將劉憶琴就地正法。三爺垂淚,我無顏見老廟村父老啊!支書安慰三爺說,你在絕食,重任在肩,只要劉潤田簽字,就算將功折罪了。

鷂子站在豆腐店門口喊,劉潤田,請跟我們走一趟。劉潤田翻翻白眼,干嘛?榆樹灣的事免談。鷂子說,走吧,見了支書就知道了。劉潤田被帶到村委,支書劈頭就問,劉潤田,你知罪嗎?劉潤田冷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支書說,你泄露機密通敵賣國。劉潤田說,你這頂帽子比泰山還重,我戴不起。你們信口雌黃,拿出證據(jù)來。支書沖黃鼠狼擺擺手說,讓你心服口服。黃鼠狼清了清嗓子,拿腔拿調(diào)說,下面,請聽一個美國女人的來信。黃鼠狼讀完信,支書問,劉潤田,你還想抵賴嗎?劉潤田說,臉上臟了,別人擦一擦不行嗎?支書說,不行!就是拉在褲襠里,自己擦掉就行,何必弄得滿天下知道?鷂子將《圣經(jīng)》掛在劉潤田的脖子上,指著毛毛蟲一幫人說,這是你的蝦兵蟹將。劉潤田掙扎著問,你們到底要干嘛?鷂子說,打鬼子。劉潤田啞然失笑,化工廠污染你們不管,毒食品你們不管,放著眼前的鬼子不打,卻舍近求遠南轅北轍。鷂子用膠帶封了劉潤田的嘴,說,包子有肉,不在皮上,你省點唾沫吧。

黃鼠狼建議讓學生娃也參加游行,支書說,剛斷奶的孩子懂個屁,瞎攪和。黃鼠狼故弄玄虛,我自有妙用。隨后組織游行,扯了條橫幅,上百人街上走了一圈,亂嚷嚷喊了幾句口號。鷂子不過癮,要上國道,支書罵,出了村就別領補助。回到村委會,支書問,能收場了嗎?鷂子說,高潮還沒到,好戲還在后頭。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村人只糾纏于劉潤田能讓出榆樹灣,他們好揀金元寶。黃鼠狼的扇子指著眾人說,現(xiàn)在還說榆樹灣?釣魚島都快沒了,你們目光短淺自私自利,還有點愛國心嗎?黃鼠狼轉(zhuǎn)向?qū)W生,沉痛地說,孩子們,今天是你們難忘的一節(jié)課,是課本上學不到的。他,劉潤田,是一只披著羊皮的狼,是假洋鬼子。孩子們,他當老師時給你們打×,現(xiàn)在,你們也給他打×。陳乃香看不下去,問,鼓動學生羞辱老師,你們要臉嗎?她一把扯掉劉潤田嘴上的膠帶說,讓人說話,天塌不下來。和他們辯一辯,你有什么錯?劉潤田沉默得像塊石頭,陳乃香氣惱地催促,你說?。↑S鼠狼得意地說,他無話可說,他的狐貍尾巴被我們揪住了。鷂子拉著一個孩子的手說,打×,別怕。孩子們磨磨蹭蹭一番后,一個接一個走過,拿起粉筆,在劉潤田的身上打×,每打一個×,劉潤田就哆嗦一下,像被戳了一刀。陳乃香攔住孩子,罵,夠了,你們等報應吧。鷂子拿起粉筆,走過來,在劉潤田的額頭上重重地打個×,陰陽怪氣說,賣國賊艷福不淺,春草是正室,劉憶琴是二奶,你只不過是個小三。陳乃香罵,我是你老娘!她跑了出去,一會兒回來,高舉著一把菜刀沖了過來。黃鼠狼去攔,陳乃香紅著眼睛,一刀劈了下來,黃鼠狼驚叫著跳開,他的鷹毛大扇掉在地上,陳乃香憤怒地揮著刀,將扇子剁得稀爛。陳乃香提著刀,怒目而視胸脯起伏,鷂子黃鼠狼都不敢動,支書捻著他的偉人痣,不動聲色。陳乃香揮刀割斷劉潤田身上的繩索,突然,滴答兩聲,似有水珠落在她脖頸上,一片苦澀悲愴的水汽彌漫開來,嗆得她鼻子發(fā)酸眼眶潮濕。

有好心者給劉潤田送信,說三爺又是一天沒吃沒喝。

陳乃香憂心忡忡,他們偷驢,你拔樁,逼死三爺,罪過就大了。天塌下來,你一個人能撐得住?有他們大個子呢。劉潤田懶洋洋的,像大病初愈,提不起一點精神。陳乃香說,騰騰不能一輩子呆在塑料大棚里,我得帶他出去看病。劉潤田問,你哪來的錢?陳乃香說,我擺地攤、涮盤子、當保姆,多累多臟的活我都能做,我賺錢給騰騰治病,我一點都不想在村里了。劉潤田有氣無力說,走吧,走了好。陳乃香說,劉憶琴待你不錯,從美國給你捎幾片樹葉,蠻浪漫的。你去找她吧,何必受這些窩囊氣?

八月初四,鷂子父親七十歲壽慶,一村老小都去吃席。三爺經(jīng)人們的百般勸說,答應暫時停止絕食,欣然赴宴。劉潤田也去隨禮吃席,鷂子卻將他擋在門外,說,你是阻攔大伙發(fā)財致富的攔路石,是里通外國的漢奸,是老廟村最不受歡迎的人。院子里擺著十幾張桌子,上百人的嘴巴忙碌著,有人丟一塊骨頭、扔一塊饃,守在桌下的小狗們便興奮地一擁而上,汪汪叫著爭搶。沒人理睬劉潤田,人們只是在吐骨頭時,才冷漠地望他一眼。劉潤田進退兩難,他盼三爺能說句話,但三爺頻頻舉杯,看都不看他一眼。劉潤田感覺和三爺之間驟然涌出一道河流,河面越來越寬闊,他和三爺隔河相望,三爺?shù)拿婺繚u漸模糊不清。

劉潤田掉頭而去,陳乃香跟出來說,天上的老鷹,地上的雞,你和他們不是一條道上的,他們不理更好?;丶页栽鄣睦隙垢?/p>

第二天清早,劉潤田正睡著,覺得臉上異樣,睜眼看,鷂子肥大的腦袋就在他面前一寸處,他堅硬的胡須扎著劉潤田的臉,嘴里噴著酒肉和大蒜的混合臭味,差點使劉潤田嘔吐。鷂子捅了劉潤田兩拳頭,說,你他媽的陷害我,壞我清白。劉潤田正疑惑間,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地擁過來,堵在豆腐店門口,男人罵、女人哭,亂成了一鍋粥。眾人七嘴八舌,你說冬瓜,他說茄子,劉潤田費了好大勁,才聽出了個大概。昨天在鷂子家吃酒席的人食物中毒,三十多人嘔吐下泄頭痛發(fā)燒,一人休克,在醫(yī)院搶救。經(jīng)查,這起食物中毒事件,是毒豆腐所致,而豆腐來自“一清二白”豆腐店。劉潤田驚詫莫名,我的豆腐怎么會有問題?笑話!不等劉潤田辯解,人們一窩蜂圍上來,男人推搡女人抓撓,有的要道歉有的讓賠償。陳乃香在人的漩渦里勸解說和,后背被掐了幾把,前胸粘了幾口唾沫,正鬧著,三爺來了,他憤怒的拐杖在前面開路,邊走邊罵,狗屁“一清二白”,簡直就是孫二娘的坑人店!鷂子趁機挖苦,三爺,你看看你老選的接班人。三爺用拐杖指點著劉潤田罵,化工廠用毒氣殺人,你用豆腐殺人,你們半斤八兩一丘之貉。

三爺指著“一清二白”匾,說,砸了它!鷂子應聲,麻利地摘下匾。陳乃香問,你們賣注水肉瘟豬肉、廢紙作包子餡、敵敵畏噴蔬菜、漂白粉蒸饅頭、尿素生豆芽,哪件缺德事你們沒干過沒見過?卻處處為難一個善良人,你們拍拍胸口,良心讓狗吃了嗎?陳乃香一串連珠炮將眾人打得暈頭轉(zhuǎn)向,鷂子猶豫不決。三爺哼一聲說,劉潤田嘴上童叟無欺、誠實守信,實際上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狡猾奸詐陰險毒辣。三爺?shù)脑挼兜兑娧瑒櫶锫勚缛f箭穿心,說,三爺,是殺是剮,你看著辦。陳乃香大包大攬說,毒豆腐的事是我的錯,我想多做點豆腐,多賣點錢,把關不嚴,冤有頭債有主,你們沖我來吧。三爺說,你只是個從犯,劉潤田是主謀。鷂子大喊,大伙齊動手,砸爛這個坑人店!鷂子揮起斧頭,將“一清二白”匾劈個粉身碎骨。憤怒的群眾沖進店里,亂砸一氣,看著面目全非的豆腐店,三爺哀嘆著,老豆腐絕跡了,老廟村沒一家清白店了。劉潤田,你辜負了我一片苦心教誨啊。

陳乃香從廢墟里挑揀出完好的碗碟,蹲在地上刷洗,劉潤田走過去,一腳踢個稀爛。陳乃香攔他,劉潤田發(fā)瘋一樣,抄起一根木棒,嘩的一聲,玻璃爛了;咚的一聲,水缸破了。他邊砸邊說,毀了,通通毀了。

陳乃香追悔莫及,說,都怨我鼠目寸光利欲熏心。劉潤田說,不怨你,沒有這出戲,老豆腐也有死的一天。水臟了臭了,土壤污染了,地里還能長出干凈的豆子嗎?沒了干凈的豆子,還能做出純正的老豆腐嗎?

第二天清早,劉潤田找支書,說,我簽字。支書問,想通了?劉潤田點頭。支書說,早就該想通了,老廟村是你一個人的?就算你頑抗到底,可化工廠不在這個村建,必定在那個村建。就算你能救老廟村,但那么多的村子你救得了嗎?你有理想有良知,但這年頭,理想是個笑話,良知一錢不值。不想看的,你閉上眼,不像聽的,你堵住耳朵,這世道就這樣。支書頓了下又說,豆腐店罰了兩萬塊錢,我和他們拼酒,差點吐血,才免了一萬。你還呆在村里干啥?多賠給你點錢,去城里發(fā)展吧,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

支書令黃鼠狼貼出安民告示,榆樹灣已被列為禁區(qū),凡再傾倒垃圾、亂扔死貓死狗、破壞風水寶地者,將予以重罰。

晚上,陳乃香來告別,劉潤田悵然若失,問,你真要出去?毛毛蟲呢?陳乃香說,不管他,我們的緣分盡了。劉潤田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陳乃香笑著說,怕什么?我是女人,萬不得已,我還有個身子可賣。劉潤田翻出一疊錢說,這段時間賺的都在這,你拿著。陳乃香說,我不要,我有錢。劉潤田說,醫(yī)院是無底洞,你那點錢杯水車薪,還不夠塞醫(yī)生的牙縫。拿著吧,我是為騰騰,愿他早日康復。陳乃香垂頭抽泣,一縷黑發(fā)耷拉下來,遮住她的臉,卻將她頎長白皙的脖頸露了出來。劉潤田看著,心里又是憐愛又是疼痛,他伸出手去,摸著她光滑柔順如緞子般的頭發(fā),問,真不回來了?陳乃香點點頭。劉潤田嘆息一聲,擁陳乃香入懷,鼻頭酸辣。陳乃香溫順如貓,她眼睛半睜半閉,誘人的嘴唇微張著,嬌喘聲聲。劉潤田手滑下去,褲腰很緊,手插不進去,不像人們說的褲帶很松或者沒系褲帶。劉潤田聞著她脖頸里的暖香,想起關于她的種種流言蜚語,心如針扎,他一直要親口問她,但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陳乃香嚶嚀一聲,磨蹭什么呀?劉潤田俯下身子,喃喃細語,我的小籠包子哎。

劉潤田簽了字,領取補償;三爺終止絕食,宣告取得決定性勝利,各方皆大喜歡。春草聞訊,匆匆趕回家,目睹三萬元鈔票傾國傾城的芳容,眉開眼笑。這次,她一張張仔細地照了太陽,淚沒抹去,就揣了新嶄嶄的鈔票,跑上大街。

尾 聲

三爺?shù)慕痃娯竵G了。

一連幾天,三爺在村道上走來走去,他的拐杖像探測儀,在水溝里、草叢里、旮旯拐角里撥拉著,找著什么。村里人問,三爺,美元丟了?三爺垂頭喪氣說,鐘馗爺丟了。鷂子問,三爺,你那個鐘馗爺不會是個銅疙瘩吧?害得我們沒少磕頭。支書問,三爺,你不是揣在懷里嗎?怎么就丟了呢?你想想丟哪了?三爺茫然,這段時間,三爺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有幾次喝得大醉,醉后的事哪記得?三爺說,鐘馗爺是鎮(zhèn)村之寶,就是掘地三尺,也得找出來。支書勸三爺,如果鐘馗爺是個假的,花這么大的力氣不值;如果是真的,就是有人揀到了,別指望他們拾金不昧,他們見了金子像餓狼見了血,誰還會交出來?

三爺去找劉潤田,聲如蚊蠅,我把鐘馗爺弄丟了。他像個犯錯的孩子,可憐巴巴地等劉潤田拿主意。劉潤田嘆一口氣說,慢慢找吧。那些天,三爺像一只衰老的蝸牛,常在村道上蠕動著。累了,就坐在樹下打瞌睡,突然醒來后,冷不丁地問,找見鐘馗爺了?

霜降之后,新廟落成了,高翹的檐角上,銅鈴清脆地響著,琉璃屋頂上,鳥雀捷足先登,喳喳地嬉鬧。大殿氣勢恢宏、金碧輝煌,高大的塑像木雕鎏金、峨冠博帶,正中一塊大匾,刻著招財進寶四個金燦燦的大字。是財神廟而非鐘馗廟,鵲巢鳩占。三爺聞訊趕來,看見財神爺一臉慈祥,左手攥著玉如意,右手托著三個金元寶,驚愕之后,怒不可遏地撲上去,揮著拐杖就砸,鷂子和黃鼠狼一左一右拽住三爺。三爺問,劉東風,你糊弄我,這是鐘馗爺嗎?支書說,三爺,要鐘馗還是要財神,得大伙說了算,民心不可違。三爺怒罵,劉東風,你弄臟了空氣、弄臟了水、弄壞人心;土地沒了,莊稼沒了,鐘馗沒了,你毀了老廟村啊!支書說,三爺,不破不立,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毀掉了一個舊世界,但我建立了一個新世界,不但無罪,反而有功。有錢走遍天下,怕什么?老廟村毀了,我們就去北京上海,還可以像你女兒,漂洋過海,移民美國。黃鼠狼說,三十六計走為上。鷂子插話說,都世界末日了,過一天算一日吧。三爺氣得啞口無言,他的手指抖抖索索地指著支書,咳嗽著,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規(guī)劃藍圖并不是圍繞鐘馗廟搞一個什么文化公園,而是以財神廟為核心建一個龐大的工業(yè)區(qū),老廟村人愛財神,工廠公司也愛財神,這年頭,誰跟錢有仇呢?劉潤田想成一把鎖、一顆釘子,堅守榆樹灣,但三爺打開了他這把鎖,拔掉了他這顆釘子。

三爺說,喝酒。劉潤田懶懶地拿起酒杯,木然地啜著。一輪殘月在烏黑的云塊中艱難地躲避穿行,地上時明時暗,秋風瑟瑟、落葉飄零,劉潤田頓覺脊骨冰涼。三爺問,老廟村會怎樣?劉潤田慘然一笑說,機器隆隆、粉塵飄灑、污水橫流、臭味彌漫,接著污染,再接著是疾病滋生蔓延,再接著……

三爺搖搖晃晃站起來,哀嘆,我們蒼蠅吹喇叭、雞蛋碰碌碡,屁用沒有。

三爺病了。

支書赤著背,身上插幾根荊條,帶著全村人去看望三爺。三爺睡在炕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望著黑洞洞的屋頂。支書跪下,說,三爺,我負荊請罪。三爺不理,轉(zhuǎn)過頭去。支書又喊,三爺,老廟村的牛巴子們給你磕頭了。三爺仍不吭聲,他拉起胡子,蒙住臉。支書說,三爺,老廟村天為大,你為二,我們有錯,你該罵就罵,該打就打。

三爺閉上眼睛。支書嘆一口氣說,三爺啊,我是過河卒子,只能進不能退;我只是一只狗,主人讓干嘛就干嘛。三爺呵,你睜眼瞧瞧,我們過的叫啥日子?老人無人贍養(yǎng),孩子沒有爹娘,家不家夫妻不夫妻。年輕人背井離鄉(xiāng)東奔西跑,寒風吹,烈日烤;老年人看家?guī)Ш⒆赢斉W鲴R。春妮上大學沒學費,被騙去做傳銷;老頭有病,怕花錢怕拖累,摔了藥瓶,滾下病床;二貴結婚買不起房子,他爹賣血,他娘撿垃圾,他自己愁得頭發(fā)掉光了。兜里沒錢寸步難行?。∪隣?,我們不是官二代富二代,我們的精子干不過人家的精子,在子宮里我們就輸了。人家跑六十米,咱跑馬拉松,累得吐血也攆不上。三爺啊,你教育我們從小要清白做人、誠實做事,可這世道滿是欺詐謊言;你老說鐘馗爺法眼雪亮,能懲惡揚善,可善良人處處碰壁、走投無路,畜生們卻如魚得水、風光無限。支書說到動情處,聲淚俱下嚎啕大哭,跪著的人也鼻涕一把淚一把。

支書臨走時,喊過春草,紅著眼睛囑咐她,每天給你補助一百元錢,照料好三爺,出了差錯,有你好看。

第二天清早,支書還在被窩里,春草就趕來匯報,三爺整整一天沒吃一粒米,沒喝一口水。支書隔著窗子,急躁地說,你想辦法啊,只要你能讓三爺開口吃飯,我發(fā)你獎金;讓劉潤田勸勸,他不是和三爺親嗎?春草說,我家那個也成了呆子,像丟了魂。

幾天后,三爺開口了。三爺早晨吃了一個饅頭。三爺中午吃了一碗面條。三爺下床了。春草喜滋滋地一趟趟向支書報喜,討要獎金,支書大方地給她兩張偉人頭,長出一口氣說,這道坎算過去了,我們?nèi)遣黄饎浨?,更惹不起美國,你是有功之臣?/p>

一天后,三爺失蹤了。

春草說,我剛看完新聞,三爺就不見了,找遍村子,連個人影也沒。支書大怒,讓你看著三爺,看你媽×的新聞?春草辯解說,我是等看天氣預報,明天想回趟娘家。

天快黑了,日頭和山梁親密地接吻,支書說,凡村里能動的都去找三爺。鷂子大搞人海戰(zhàn)術,幾十人排成排,像篦子將全村的青紗帳過了一遍。天黑透了,各路人馬匯集到村委,村里村外找遍了,房子、牛棚、柴火堆、樹林子,溝里的水窟窿,甚至連狗窩雞窩兔子窩也捅了,愣是沒找出三爺。人們都看黃鼠狼,沒了鷹毛大扇,黃鼠狼的肢體動作顯得怪異,智商也似大減,他含糊不清說,三爺是藏起來了,他不想再見我們。

夜深了,劉潤田仍蹲在榆樹灣的水塘邊。兩天后,榆樹灣將夷為平地,一池清水、半塘蘆葦、周遭高大的榆樹柳樹、孩子清脆開朗的笑聲、粉紅色的往事,都將煙消云散。代之而起的是一座座噴云吐霧的工廠,天黑了、地黑了、水也黑了。但今晚,劉潤田遲鈍木訥,疼痛的感覺遲遲不來。春草找來了,問,三爺該不會跳到塘子里去找鐘馗爺吧?

三爺就這么不在了,像一粒露珠,在日出之后悄然蒸發(fā) 沒留下一絲痕跡。支書摩挲著三爺?shù)臈椖竟照?,莫名地感傷。有人說,三爺連罰杖都丟了,怕是兇多吉少。支書指示說,明天忙完了開工奠基,我們再去找三爺,一定要找到三爺。

太陽冉冉升起,屋頂上的炊煙和化工廠的煙霧,在村子的上空親密地擁抱,整個村子喧鬧起來,財神廟落成典禮、工業(yè)區(qū)奠基,雙喜臨門,一個盛大的狂歡節(jié)。正午吉時,鑼鼓敲了起來,人們抬著財神爺,開始游行,爆竹炸響,禮花升天,整個老廟村山搖地動。財神廟前,一溜兒擺下了幾十張桌子,酒菜已擺滿,有人喜歡有人憂,他們心事重重,臉上的表情像是在赴最后的晚餐。盛宴之后,一些人將拿著補償,離開村子,去異鄉(xiāng)謀生。老廟村這株千瘡百孔的大樹,終于要倒下了,老廟村的人像大樹上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鳥兒,大難來臨時,撲棱棱地飛起,繞樹三匝,哀鳴徘徊,不知所向。

黃鼠狼和支書碰杯,說,祝賀一切權利都歸蘇維埃。支書卻郁郁寡歡,說,心里怎么空落落的?

幾個大型抽水泵開始工作,水線一寸寸地下落,蘆葦、樹根、淤泥一點點露了出來。塘水抽干后,兩臺挖掘機將并肩跟進,開始填埋平整。驀然,人們看見一個酷似人形的奇形怪狀的物體,直插在淤泥里。所有的人都屏息凝視,水塘邊一片慌亂湍急的心跳聲。抽水泵嗚咽一聲,停了下來。鷂子膽大,他冒險趟著齊腰深的淤泥,一步步走過去。

鷂子用手抹了一把,再抹一把,驚叫一聲,人!他拽了把水草,擦拭了幾下,那人的面目逐漸清晰時,所有人目瞪口呆。劉潤田失聲大叫,三爺!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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