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平
一
裕小位于小茅山的山腳下,它有一片栽種著香樟樹的場院,場院后身是一幢長條形教學(xué)樓,樓的正中是樓梯間,墻壁有塊凹進(jìn)去的小黑板,小黑板上寫著粉筆字:通知,明天是第24個教師節(jié),放假一天。特此通知。裕小,9月9日?!敖處煿?jié)”三字,淡淡的粉紅色,嬌柔含羞,像小茅山上的月季。
小黑板下樓梯肚子里有兩排隊伍:圓溜溜的南瓜,和一排憨頭憨腦的冬瓜。臉面瓜粉一樣白,戴金邊眼鏡的謝校長,昨天下午窩在樓梯肚,親自指揮學(xué)生搬瓜,他說:
“就像站隊一樣的,碼得整整齊齊的啊?!?/p>
阿月老師早上拎著米色九分褲的褲腳,在雞腸子一樣的山路上熟練地跳跳躍躍,十二歲的女兒徐婷跟在身后,踩著媽媽的“深色”腳印。雜草豐盈著露水,太陽快出來了,樹梢像打了一層小雞紅。
母女倆涼鞋里的赤腳洗得白生生的,綠灰灰的草屑粘在腳丫上,像折斷的蟲翅。阿月老師揮手驅(qū)趕草叢里飛得嗡嗡叫的小蟲,不時把右肩上的小坤包往上提提。舊了的人造革小黑包,圖案和白字依稀可辨:“慶祝第20個教師節(jié)”,“××鄉(xiāng)教委贈”,包口下有兩處磨破了皮,包主人用一塊棉布繡了朵紅月季。阿月手上拎著一只小羊角布袋,沉甸甸的袋子里裝的是大米,米浮頭翹著一只木錘的錘子把兒。因搭伙吃中飯,每隔一兩個星期阿月就得往學(xué)校里帶米。而這只木錘子今天則有特殊的用途。徐婷背著花書包,在身后跑得一顛一顛的,把馬尾辮小腦袋伸過媽媽的肩膀,問:
“媽,有青椒炒肉絲、黃瓜炒肉嗎?”
“有的,有的,保證你小饞嘴兒吃個夠。”
“有糖腌藕、燉花生和炒雞蛋嗎?”
“有的有的,今天要把你的小狗肚兒吃得飽突突的?!?/p>
徐婷笑笑地吞了一口口水,又問:
“媽,你那道拿手的桂花肉什么時候上???聽說鄉(xiāng)里大干部都?xì)g喜嘗是不是???”
阿月微微責(zé)怪女兒:“你這伢兒一清早就是吃!教師節(jié)嘛,大家在一起紀(jì)念一下,熱鬧熱鬧開開心嘛,又不光是吃?!边€糾正女兒,“是桂花汆。入水念‘cuān?!?/p>
徐婷念了幾遍“氽”不再說什么了。阿月交代女兒一到裕小就要寫作業(yè),成績是最重要的,你可別像你姐啊,你看徐婭——徐婷翹著小嘴,沖媽媽的后背做了個鬼臉,答應(yīng)一聲,哎。
太陽偷偷爬過小茅山的山腳了,紅紅的,母女倆一前一后走得細(xì)汗爬滿了額頭,劉海兒都濕了,終于到了裕小的門口。
大個子柴生一臉的胡茬子,一身短打,胳膊腿都曬得黑黑的,嘴里不知又從哪摸來的煙頭,一大早就冒著煙。他遠(yuǎn)遠(yuǎn)跑過來接著,怯生生從阿月手里拿過袋子,嘿嘿地笑,邁大步往食堂里走。阿月老師在他身后說:“每年都冒不了你,柴生你聞香也來了???姐姐呢?”
柴生張著大嘴,說:“嘿嘿,嘿嘿。”
柴生爸過去一直擔(dān)任小裕村支書,是個大紅人。那年村干改選時,紅人突然得了絕癥,幾乎是一夜間,柴生和姐姐受不了這個打擊,腦子先后壞了。柴生把米飯往褲襠里喂,說是要喂小麻雞吃;姐姐跑到大塘邊看小伢們洗冷水澡,她笑著脫光了衣服,露著光屁股也下去了。柴生爸不久就死了,姐弟倆都不會種田。
二
裕小的門樓子,兩個紅磚垛頂一個木梁,梁上頂幾片小瓦,立在陽光風(fēng)雨里像一個“傘”字。謝校長早已立在“傘”下,迎候來賓;并立的還有村支書。胳肢窩夾公文包,兩腳作稍息狀,做好了隨時迎前的準(zhǔn)備。來了來了!他們望見兩輛小車來了,壓碾著小茅山腳土馬路的塵土,在一片芭茅草那里消失不見,鉆出來一個瀟灑拐彎,轉(zhuǎn)眼就躥到了小學(xué)門口。沒等車門打開,謝校長就趕忙迎了上去。黃色小面包車上走下來的是一群鎮(zhèn)干部,紅色桑塔納車門隨后才打開,司機(jī)跳下跑到右邊車門以手防護(hù)。一個大塊頭的胖子,先是在車窗里沖大家揮揮手,然后先出來那禿了一片的腦袋——四周毛發(fā)梳攏上去,堅定支持中央的架勢。胖子下車后挺著孕婦般的肚子,一只手里拎著棕色的大公事包,平穩(wěn)落地后,習(xí)慣性地提提水桶般的褲腰,跺了跺擦得锃亮的皮鞋。
謝校長早搶著一步?jīng)_上前來,一雙手像迎客松般伸向了胖子:
“哎呀,諸主任早,諸主任辛苦!”諸主任手遞給校長,只輕輕搭了一下,嘴里道:“謝校長辛苦,祝賀啊!”諸主任抽回手,再遞給村支書,也是一通祝賀。
賓主們在校門口抬抬頭,轉(zhuǎn)轉(zhuǎn)脖子稍稍瞻仰了一番。謝校長一路伸著手引路,請請請請的,把諸主任等請進(jìn)了校長室。校長室里外兩間,外間小會客間,擠放著八仙桌和椅凳等物,里間剛夠擺張床,是校長兩口子的臥室,顯得很擠,謝校長連說不好意思。大吊扇早已打開了,在頭頂上悠悠地旋轉(zhuǎn)。恭請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們落座后,校長忙著敬上香煙,又喊夫人出來泡茶。說著天氣說著電視新聞寒暄一番,校長讓夫人端出了麻將盒子,諸主任見了笑著說:現(xiàn)在不行哦,還要到教學(xué)點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嘛。
就問幾個教學(xué)點是否都安排了人,節(jié)假日里可有人值班?校長給諸主任添茶,匯報說早已安排好了,都有人值班。想了一想,又補充說:小山(教學(xué)點)不知有沒有人值班,阿月老師來這兒了。
阿月兩個字讓諸主任的目光閃了一閃,胖胖的長臉還似乎有點紅,就低下頭裝著喝茶,然后頷首對大伙兒說:阿月老師也來了,呵,大伙兒今天好口福,又有桂花肉吃了。諸主任說得大家眼睛一亮,校長就跟眾鄉(xiāng)干夸獎阿月老師心靈手巧,親手做的桂花肉簡直是裕小的一絕。確實好吃,真香,吃過就忘不了。聽大家談?wù)摴鸹ㄈ猓T主任美美地品了幾口茶,轉(zhuǎn)轉(zhuǎn)腦袋欣賞墻上一幅字畫,“風(fēng)動墨香”,這是他的墨寶,頷首自賞著,并品了一口茶。墨寶自然又被眾人夸獎了一番。
阿月老師被叫來時,看見一屋子的人,都是她的領(lǐng)導(dǎo),有點怯場,還是校長夫人一把把她拽了進(jìn)來。她還是低著頭問謝校長:校長,您叫我有事呀?校長夫人代答:是諸主任他們叫你呢。領(lǐng)導(dǎo)都夸你做的桂花肉好,說香得舔掉鼻子呢。
可是,為什么只舔鼻子呢?村支書不合時宜地說道。
你是說,實在太香,還可以舔其他的地方嗎?一個鄉(xiāng)干說得大家都哄笑了起來。
阿月羞得臉兒都要紅破,捋一下劉海,抬起頭來,望見了諸主任,高大的諸主任,即使在一群鄉(xiāng)干中間也顯得魁梧,即使他的腦袋人稱“鍋框”也不影響形象。他今天頭發(fā)梳得一窩絲,肉肉的長臉帶著笑容,雪白的短袖襯衫,連那手背也肉肉的。
諸主任好,領(lǐng)導(dǎo)們好!這么問候著,阿月的臉像一朵月季花了。
諸主任目光有分寸地瞅著阿月,才半年多沒見,覺得她更加地好看了。阿月今天穿一件天藍(lán)色無袖衫,配一條米白色的九分褲,白塑料涼鞋,似乎還是去年的裝扮,卻穿出了新意。衫兒的胸前繡了一棵芭茅草,繚繚繞繞的,草心里開了幾小朵抽穗的紫花,舊年的衣裳,取材當(dāng)?shù)刂参铮悔s時髦,也顯得別致動人。阿月還是那張瓜子臉,只是這粒瓜子看上去比過去顯瘦,不大的丹鳳眼,鼻梁直直的,淺淺的幾粒雀斑,更加迷人。
諸主任把眼睛都看直了。半天才開口說:阿月老師啊,你做的菜很香,大家都想——都想吃你做的桂花肉啊!阿月老師的臉更紅了,她低聲說:主任和大家都喜歡吃,我今天一定要把這道菜做好。一定要完成……不過,那個叫桂花汆——入水。
入水……呵呵,那不還是肉?大家笑著打趣了起來。
校長夫人幫她說:肉就肉吧,你一定要完成這個光榮任務(wù)。阿月點頭,又把頭低了下來,她不看大家,眼光只低低地顧著諸主任的皮鞋。锃亮的黑皮鞋尖尖的,帶接頭的大頭子的。
諸主任讓阿月老師坐下,阿月說不了不了,還要去做菜呢。校長夫人蠻拉她說:就坐一會兒么。拈一把瓜子叫她吃。校長夫人就向諸主任匯報阿月老師的家庭情況。阿月的丈夫兩個月前車禍,腿子摔斷了,不能跑車了,至今還打著石膏不能走路,不能自理。校長夫人嘆息道:唉,我這表妹好不走運啰。家中一個病人,兩個伢,領(lǐng)導(dǎo)想想。校長夫人和阿月是表姊妹。就又談到了代課老師的待遇問題,這是個老問題了,諸主任一碰到就皺眉。阿月老師的紅臉蛋這會兒成了白臉,白得像白菊。校長夫人說:大主任啊,請您幫阿月老師想想辦法?。≈x校長也說,是的,阿月的情況確實很糟糕。
諸主任臉腮上沒有了笑,就說:代課教師國家一時不承認(rèn),這個很難很難的,再說吧再說吧。
要不,先坐下陪領(lǐng)導(dǎo)打打牌吧?
阿月忙搖手,打不起牌,我要打點柴呢。
三
阿月把徐婷安頓好了,讓她就在辦公室里寫作業(yè)。阿月對徐婷說:自覺一點,別要我天天管著你呢。管成人,是滴膿。徐婷擰了一下眉毛,不耐煩:知道了,媽!
阿月在短袖衫外頭罩了一件長褂子,在褲子外套了自做的一條筒褲,它原是一條襯褲改的。阿月又戴上了護(hù)袖,換了雙鞋,鞋頭上英文字母都磨破了,是女兒徐婭穿剩的。不知從哪天開始,阿月主動地?fù)炝伺畠捍┻^的“腳子”。此地說:兒子穿上老子衣,老子見了笑嘻嘻。女兒穿得娘的衣,娘在后頭哭啼啼。阿月倒沒怎么覺得,自從丈夫出事以來,家庭的支柱倒了,柴米油鹽得精打細(xì)算,講句不怕丑的,每個月來了“月鳳”,阿月都舍不得買衛(wèi)生巾了。她翻出母親時代留下的一種布帶子,她用這種洗了曬、曬了洗的古代衛(wèi)生帶也覺得挺好的,也衛(wèi)生也環(huán)保。
阿月老師頭戴草帽,手提鐮刀,沿著熟悉的田埂向小茅山進(jìn)發(fā)。小茅山屬大別山余脈,雖然稱小,海拔也有幾百米,但作為山它真是太窮了,一產(chǎn)亂石,二產(chǎn)茅草,三產(chǎn)不拉屎的鳥(鳥不拉屎)。裕小身后一里來地,農(nóng)民寸土必爭,連一鞋寬的田埂都點種了黃豆豇豆,黃豆已由青泛黃,結(jié)滿了密匝匝的豆莢。雙搶才栽下的晚稻已綠得泛青,艷艷秋陽的照耀下,稻棵子如成長的小伙兒,咕咕地喝水,鼓著氣地往上躥。小風(fēng)一陣陣地“妖”過來,阿月聞著一股稻花香,那是迷人的單季晚稻,懷了孕的穗子像小小的玉米?!暗净ㄏ憷镎f豐年,聽取蛙聲一片”。走在田間,走在畈里,阿月老師耳邊仿佛響起學(xué)生的朗讀聲。
穿過一條長長的水庫埂,阿月來到了小茅山的腳下。小茅山也長腳嗎,像人一樣?是的,它的“腳”下野草叢生黃荊遍地,黃荊的花香得有點像茶葉;野藤刺蒺藜互相糾纏著,你糾著我我纏著你,仿佛聽見它們的吵鬧聲。八九點鐘的太陽由紅變白,露水仍然殘留在一些草頭上,阿月站定了,緊了緊草帽帶子,往上捋起護(hù)袖,彎下腰揮起鐮刀。
柴棵子拉動了,那些蚊子蠓蟲什么的嗡嗡抗議,有的撲上來咬一口,阿月老師輕輕揮趕著它們。在山腳的柴棵叢里,阿月一會把腰彎下去,一會兒又直起來,每次直起腰總能帶來一大抱柴棵子。她像一個潛水捉魚的人,每一下都不空手。
花了一頓飯的時間,阿月老師起身看看,身后一大片一大片柴草,太陽曬著有一股草腥味。掏出手帕,發(fā)獎似的給自己抹抹汗,回望被放倒的一片芭茅,怪有成就感的,她繼續(xù)揮動鐮刀。草叢里不時躥出土獾和野兔,再往縱深的草窠里,突然看見一墩水牛屎,麻麻的,黑黑的,阿月沒在意。阿月歇下鐮刀,生怕腳上踩著,她又定睛看了看,這牛屎不冒熱氣,沒有屎尖兒……牛屎動了起來,阿月以為眼花,牛屎怎么會是活的?我的娘哎,哪里是什么牛屎,是一條黑花花的大蛇。啊……阿月嚇得叫了一聲,本能地后跳一步,無助地抱緊上身,手拍著心口,她對自己說:不駭,不駭呢!
近一段時間以來,阿月這個縣瘋傳蛇吃人的傳聞。說一位婦女去棉地里摘棉花,到中飯時候還不見回家吃飯,丈夫左等右等覺得不對勁,便趕到棉田里去叫。丈夫一路上喊著妻子的名字,總沒聽到答應(yīng),他來到棉地里,見棉棵子倒伏著,地上有滾動扭打過的痕跡,看見妻子的一只鞋,還有血跡,他心里怦怦跳,頭皮發(fā)麻。就喊妻子的名字,一邊喊一邊尋找,順著那倒伏的棉棵,他尋了約有小半里地,在離自己幾丈遠(yuǎn)的地方,看見一條大蛇躺在地上,脖子以下鼓成個人形,臃腫的蛇爬也爬不動了……
丈夫喊來了村里人,大家打死了蛇。有經(jīng)驗的立即剖開蛇腹,失蹤的農(nóng)婦平睡在蛇腹里,頭朝里腳朝外,像是她自愿爬進(jìn)那腹里去休息的樣子。大太陽曬得人無處躲,摘棉日當(dāng)午,她大概是想進(jìn)去歇陰吧??墒?,她已經(jīng)歸陰了,衣裳還在身上穿著,一只鞋仍套在腳上,扎了黑辮子的頭部已爛化一角,像什么歹人揮刀斜斜切去的,還泛著乳白的泡沫。
蛇吃人啦!坊間謠傳不止,不久,政府出來辟謠,連發(fā)貼的網(wǎng)站都被封了。
阿月離那謠傳的東西半箭之地,那蛇盤得緊緊的,蛇頭害羞般地蜷進(jìn)了身體底下,似乎要食地氣,它睡得很香。阿月把鐮刀高高地舉起,覺得一只手的力量不夠,又加入一只手,她雙手高擎著武器,隨時準(zhǔn)備消滅來犯之?dāng)场?/p>
“阿月老師,你在跟哪個打架呀?”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進(jìn)耳朵。阿月放下鐮刀。那條蛇瀟灑地溜走了。
小裕地處江淮之間,丘陵地區(qū),地?zé)o三尺平,此地留不住青壯年勞動力,毛兒長全的鳥都飛到外面打工去了。拖兒帶女的,常駐人口逐年減少,于是國家號召小村變大村,小學(xué)并“大學(xué)”。小裕村是由原三個村合并的,三個村的小學(xué)合并成一個,但是山路彎彎,最遠(yuǎn)的自然村離中心小學(xué)近二十里地,伢兒們小細(xì)腿桿子,小瘦腳丫子,跑不動這么遠(yuǎn)的山路。于是只好保留原教學(xué)點。阿月回頭,向那熟悉的聲源望去,只見那人遙遙地?fù)u著手,他是搖下車窗跟她打招呼的。兩輛小車子開離了裕小,小茅山山腳下的土馬路上,它們在沙石路上撒起歡來,祖墳山發(fā)熱——屁股后頭冒青煙。
四
謝校長引領(lǐng)下的一行人,巡視了兩個教學(xué)點后,鄉(xiāng)干們自忙去了。第四教學(xué)點位于小山村民組,一排溜幾間瓦屋校舍,院落里收拾得倒也干干凈凈,靠墻的地方栽種著南瓜,絲瓜牽著藤兒吊在架子上,長長地垂下來像驢器官。想到這個器物,諸主任覺得身體一動。一個女孩在瓜架子下,綠葉黃花,斑駁的光影。她坐在一張小竹椅子上,悠閑地翻著一本過期雜志,見有人進(jìn)了院子,她悠悠地站起來,像無聲的一棵芭茅草。諸主任差點喊出了聲:阿月!阿月你怎么在這?
那女孩立起沖校長叫了一聲謝叔叔,就不再做聲了。謝校長把她介紹給諸主任,說:諸主任,這是阿月的女兒,叫徐婭。校長說徐婭今天在這里替她媽媽值班。徐婭代課的事校長沒向諸主任匯報,教學(xué)點師源不足,已多次向上級匯報過,但主任兩手一攤說鄉(xiāng)教委也沒法子,如今大學(xué)生分不下來,就算分下來,也沒人愿意進(jìn)鄉(xiāng)村小學(xué)。代課老師一般由村小校長直接聘用,至于工資么,鄉(xiāng)里給一點,小學(xué)和村里自籌一點,暫時只能這樣。徐婭站在那里,苗苗條條的,絲瓜架下,一棵小茅草。一棵芭茅草,諸主任的眼睛居然被粘住了,半天才緩過勁來,說:
“你叫徐婭呀,你和你媽像一只模子拓的嘛?!敝T主任使用書法用語。
徐婭沒說什么,她把頭微微地低著,學(xué)著謝校長稱呼:“諸主任好?!?/p>
謝校長吩咐徐婭給諸主任沏茶,就帶著領(lǐng)導(dǎo)在教學(xué)點里四處轉(zhuǎn)了轉(zhuǎn)。瓦屋教室由于年久失修,幾處都哈了坼縫,北邊的一個屋角已經(jīng)塌了下去,好在那間教室已經(jīng)廢棄不用了。木課桌凳都已架了起來,飯店打烊一般,規(guī)整得倒也整齊。諸主任問謝校長,這個教學(xué)點還有多少孩子上學(xué)?回答是上學(xué)期39人,這學(xué)期開學(xué)就只有34人了。
“唉,麻雀看蠶,越看越完,難啊?!毙iL咂著嘴嘆息。
“再難也要守住。‘一個都不能少嘛,呵呵?!敝T主任說。
一縷撲鼻的桂花香,擋都擋不住,諸主任把大鼻子聳了又聳,他走到那棵大桂花樹下,仰頭望望,一樹隱隱的青枝,稀稀的葉隙里,星星點點的桂花像一樹的碎金。香啊,真香??!諸主任陶醉地說。他把眼睛再轉(zhuǎn)向左邊,就瞧見了那個熟悉的窗戶,木窗格條子,玻璃窗門從外向里開,插銷居然在外,最下一截玻璃是花玻璃,花玻璃不影響采光,卻影響偷……諸主任好在沒說出口,便掩飾性地把腦袋向窗里伸了伸,就看見了那張辦公桌,桌子上有一只碗,碗里插著幾枝金黃的桂花。腦子里一個場景在飛……
諸主任站著不走,謝校長就去喊徐婭過來開門。徐婭走過來說:“門沒關(guān),進(jìn)去吧。”謝校長沒往里走,諸主任的塊頭高過了門,他把頭往里一埋,輕輕一鉆就進(jìn)去了。房間里的光線亮了一下,又跟著黑了,那是個自關(guān)門,那閂子輕輕一撥就開了。
主任出來了,沉默不語。一會,他跟校長說:“教學(xué)點清苦,觸目驚心??!”
太陽爬到了小茅山的半中腰,山間有一層煙一樣的霧,白白的,慘慘的,浮著不動,9月的天氣,熱,仍有知了叫。一行人回到了小裕小學(xué)。校長室里,大吊扇敞開來吹,校長夫人打來了井水,讓辛苦的諸主任揩臉,接著撲克麻將伺候,大家分作了幾撥。
謝校長征詢諸主任,來硬的還是來軟的?那就硬的吧,諸主任說。校長夫人端出了麻將盒,翹起蘭花指解那繩頭,一時難以解開,諸主任就打趣道:呵呵,比裙帶還難解嘛。校長夫人說:諸主任善解人衣(意),是不是?雙關(guān)語,大家都跟著笑,推推讓讓著坐上了桌子,諸主任說:王老師你要上啊,你不上我不打啊。校長夫人說:我不敢陪領(lǐng)導(dǎo),贏了呢我不敢要領(lǐng)導(dǎo)的,輸了呢領(lǐng)導(dǎo)舍不得要我的,所以恕不陪。
一個鄉(xiāng)干笑說:諸主任吝嗇是出了名的,贏了錢呢呵呵呵地笑,輸了呢把長城一推,說下次給下次給。校長夫人也笑:地球人都知道他這個特性。諸主任便說:今天不一樣,今天教師節(jié),今天來真的,保證兌現(xiàn)。
五
裕小的場院較大,十幾棵華蓋參天的香樟樹連著小操場,圍墻邊又植了兩排水杉,綠樹陰陰,學(xué)生平整過的沙土地上灑了水,散發(fā)著涼沁沁的氣息。前排一幢高大的教學(xué)樓,墻基上有勒石為記,某年某月臺胞某某慷慨捐資云云。廚房靠院子?xùn)|側(cè),是兩間老教室改建的,這會兒,還沒走上那道粗陋石階,已聞刀聲霍霍,廚房門口擺了兩張課桌,幾個系了圍裙的婦女正蹲著剖魚,那魚拎起有小學(xué)生個子高,往臺階上一摜,摔死后,很快就剖開了。有幾個留老鼠尾的小孩便拿那魚脬玩耍,放地上一腳跺去,啪一聲好響。
柴生坐在老墻基上,幫廚掐豆角,孩子們踩魚脬,他為此捂了一下耳朵,卻又興奮得樂呵。他捂住大耳,小心放開,問:還有?可還有?又高興地對孩子們說,又像是對自己說:“炸呀,過節(jié),跟過年炸炮一樣慶祝?!焙⒆觽儑鷶n過去,跟他說:柴生柴生,你老婆呢?你老婆姓什么?柴生煩惱地?fù)]手,說去去!可是,那孩子說:柴生你不用講我曉得的,你老婆姓搖,你看,就是它就是它。
那邊有一條小黑母狗,正搖著尾巴,又聞又嗅著搶食魚臟。
柴生把孩子們驅(qū)走,他一邊掐去豆角的老兜,一邊嗯嗯嗯嗯地哼唱著:偉大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像肥豬打香甜的呼嚕,又像尿道不好的人解溲。謝校長過來喊拿撲克牌,見一男一女兩位老師正抬著一麻袋肉菜——因來客增多,這是臨時添加的。小芹老師再去拿兩副牌?謝校長用商量的口吻。男老師答應(yīng)了,小芹老師甩甩手說:酸,酸死啦!看見柴生就把差使轉(zhuǎn)贈,說:柴生去拿兩副撲克來,回頭給你紙煙吃,中飯給你搛肉,給你啤酒喝。柴生答應(yīng)了一聲,扔下手里的活,邁開長腿子跑著就去了。
這里忙得熱乎,你看,光是小煤爐子就有六七座,火苗抽得藍(lán)乎乎的。有五六個女人在忙碌著,教師節(jié)每年一度忙碌,她們都是村戶里臨時抽來幫忙做飯的。農(nóng)婦們個頂個的能干,有的拿刀剁塊塊,有的切絲絲,有的削片片,進(jìn)進(jìn)出出在灶間與食堂之間。狗也在桌子下快樂穿梭,還有孩子們在這里跳進(jìn)跳出。
阿月老師獨處一角,在課桌上打點著一堆豬肉。裕小食堂攏共只一張老八仙桌,來客吃請只好動用學(xué)生的課桌。這些瘦肉剔開,有半朵蘑菇那么厚,手掌大小,新鮮的瘦肉紅鮮鮮的,胖乎乎的,涼冰冰的,柔軟得像一片嫩芽出岫般的云彩。阿月老師把這些云彩切成扇形,一刀一刀地切,切好了之后放在一層干凈的棉布上晾著,等晾到時候了,她找來一塊砧板,把切好的拈出一塊塊放在桃木砧板上。這時候她那只“贈”字包已經(jīng)打開了,阿月老師從包里取出一個白信封,這信封還沒拿出就聞著香,折口信封里裝著陳年的干桂花。陳年的干桂花倒在手掌心,一粒是一粒,燦燦的,黃澄澄的。阿月把桂花撒在扇形的肉片上,就拿出了那只小木錘子,輕輕地去捶,悠悠地去敲,這木錘兒棗木做的,重實實,涼絲絲的,它捶起肉來是棗也香桂也香,越捶越香。那幾個農(nóng)婦都忙里偷閑過來參觀,她們說這捶肉啊可講究了。阿月老師說哪里哪里,簡單得很呢。嘴上說著,手上做著,她心里知道,不能捶重了,捶重肉就透了,也不能捶輕了,捶輕了這干桂不入髓。要想恰到好處,須用心,把這薄云彩當(dāng)伢兒,當(dāng)調(diào)皮的學(xué)生,你不能跟他急,須慢慢來。
阿月老師教三年級語文,她班上有個小男伢,人是靈蟲一樣聰明,班里的黑板擦子壞了,他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墒撬趾芴詺?,喜歡和同學(xué)拌嘴,有一回為搶位子用鉛筆扎女同學(xué)的胳臂。阿月老師對他呢該表揚時表揚,該批評時批評,也不能對他太嚴(yán)了,也不能對他太松了,總之,要拿捏得十分恰當(dāng)。這桂花肉也一樣,你若不把它拿捏得恰當(dāng),做出來就不會香,更不會香得舔掉鼻子了。
桂花已吃進(jìn)了肉里,捶著捶著聞到一絲香,一陣香,一股香,這時的肉片變得軟了,“熟”了,似乎捶出了肉的汁液。阿月老師把肉片翻個過,在肉片上撒上一層山芋粉,乳白的芋粉撒上再捶,從肉片的另一面捶,捶到了火候把它平放到一只篩子里,拈出一片肉再去捶。篩子里攤著的肉片越來越多了,香噴噴的,粉團(tuán)團(tuán)的,又好聞又好看。這才只是桂花肉的半成品,待它晾得有點兒打揪了,阿月老師再一塊塊拈起來撒上一層佐料粉。這種佐料粉帶一股中藥香,把這一層特別的佐料捶進(jìn)去,用菜刀把肉片一片片地切好,切成菱角形的,狗牙兒形的,再撒上一層山芋粉,這捶肉的工序才算完成了。
趁一個空隙,阿月跑回辦公室,徐婷在做作業(yè),她怕她貪玩。果然,一見媽媽來了,徐婷快速地回到桌前,忙攤開作業(yè)本,埋下頭裝模作樣地寫。阿月把這些全看在了眼里,她沒有去斥責(zé)女兒,今天老師辦公室里有許多孩子,大些的像徐婷差不多,小些的才歲把的,在媽媽牽拽下摸爬而走。今天是教師節(jié),老師們的孩子都來到學(xué)校里了,近水樓臺還先得月呢,老師教孩子,老師也有孩子,一年才一個節(jié),兩學(xué)期才一個節(jié),大家在一起聚聚會,開開心,也都在等著吃那豐盛的酒席哩。
阿月對徐婷說:自覺一點啊,別讓我天天管著你呢。管成人,是……徐婷皺了一下眉,說知道了,媽。
六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掛在大樟樹上的老掛鐘被柴生敲響了,謝校長用溫和的聲音高喊:開飯啦!開宴啦!
坐四方的領(lǐng)導(dǎo)和老師們聽見聲音一個個走出屋子,打著哈欠,伸著懶腰,喝水,上廁所……校長室那一桌“硬的”仍未鳴金,一些老師都圍過來,至少有四位鄉(xiāng)干,以手撐桌,翹著屁股幫諸主任研究牌局。諸主任手里捏著一張牌,拿中指摁在桌子上摸,輕輕地一下一下地掏,這種摸法很曖昧。諸主任抬頭讓大家稍等,說:北風(fēng)尾了,北風(fēng)尾了。
宴會廳是舊教室臨時改的,緊連著廚房,若仰觀會發(fā)現(xiàn),亮瓦比屋瓦還要黑,倒是瓦縫里有一顆一顆的亮星。桁條落了肩膀,椽子彎下了肚子,不堪重負(fù)的樣子,像是也想跑下來赴宴。
這會兒,四桌酒菜已擺開了架勢,可惜惟有一張“正規(guī)作戰(zhàn)”的方桌,它高規(guī)格地頭頂一只大吊扇。余下三席都是課桌拼成的,四張課桌拼成“田”字當(dāng)飯桌,凳子全是學(xué)生上課用的坐騎。竟有一席由六張課桌拼的,兩個小男孩敲著碗筷說“目字多了一豎”?!澳孔侄嘁回Q”是什么字呢?一個女老師問,也沒人回答她。問題是尚未開席呢——半開半不開,敲碗打碟的孩子已捷嘴先嘗了。他們把空碗爭著遞給落座了的母親,母親用筷子搛了冷豬耳、花生米,這碗到了孩子手里,三口兩口就見了底,于是又投了過來。孩子們給母親投稿,母親拿筷頭編輯編輯了小腦袋,還小聲叮囑:留點肚,大菜還在后頭呢。
一干人等捧月般地簇?fù)碇T主任,搖搖擺擺地進(jìn)入宴會廳,他們像一條條后來居上的鯤子魚入了水塘,立即引來所有小魚兒恭敬和羨慕的目光。所謂的宴會廳,就是一間破教室而已。諸燕福曾經(jīng)被叫著諸校長,后來喚作了諸主任。派什么用場用什么名,破教室叫宴會廳也好得很嘛。諸主任一進(jìn)來,感到宴會廳好像亮了一些,恍惚間他還當(dāng)是頭頂中央部分有什么變化,不經(jīng)意用手捋捋,還好,摩絲使它們還伏貼得很聽話呢。
請!請!謝校長微彎腰作恭請的手勢,請諸主任落座正規(guī)作戰(zhàn)的方桌,并且安排在東方近大吊扇的位子。諸主任卻往西邊走,觸觸板凳腳幾乎要在下首因地制宜。校長就過來拉:主任坐上座,領(lǐng)導(dǎo)人上座請啊。村支書也要動手拉,說首長是不要我們吃飯了?您不上座,要我們屁股的小命啦!領(lǐng)導(dǎo)和老師們笑著,卻都起立立佛般矗立著。諸主任仍作謙讓:哎,今天是教師節(jié)嘛,應(yīng)以老師為重嘛。我又不是老師,坐哪兒不一樣啊。
諸主任不坐上首,我們吃不下飯,喝不下酒。校長夫人玉手又上前拉了一把,終于才使偉大的主任登基似的登了位。
麻雀聚竹園一般,整個宴會廳菜氣人氣鬧哄哄起來了。諸主任趁亂里,把一雙被肉擠得不太大的三角眼——打牌時戴老花鏡,取下后眼袋明顯——混在人群里,逡巡阿月老師,終告未果。順便也觀賞其他的花,一些女老師老了,然而又有了一批新的,她們不僅知書達(dá)理,而且年輕貌美,小學(xué)生層出不窮,女教師層出不窮,領(lǐng)導(dǎo)人的花園——層出不窮,小學(xué)代代窮,美女無窮。還沒開席,諸主任輕打個嗝,似覺有些飽了。
秀色可餐嘛,裕小,下回下來玩硬的,賜校長室一個墨寶,就寫“裕色可餐”,呵呵。
阿月老師這時候正在鍋廂,吩咐廚子“桂花汆”,捶肉怎樣入水,燒多大會兒,怎么放蔥花,何時舀起,放佐料。廚子小大娘略有些不滿地說:不就是汆肉嘛,哪個沒吃過!廚子的老伴在柴屋里伸頭,把個皺皺的老嘴往一塊一擰,撮得像個石頭門臼似的,他擰嘴對阿月老師“送”了一下,仿佛推搡了一把。見阿月被“搡”走了,老頭便一屁股落靠柴疙瘩上,柴禾里的炸刺,他被扎了屁股。奶奶的牝!以為出了血,老手摸慰老臀,嘴里罵:尖,跟炸刺一樣的尖!他這是罵阿月,阿月老師“尖”了他的生意。本來裕小的柴禾老頭獨家經(jīng)營,老伴當(dāng)炊事員,老頭當(dāng)看校員,順便當(dāng)砍柴員——砍柴賣給學(xué)校,天經(jīng)地義,十四元一百斤,好端端的生意,被阿月老師插了一竿子,老頭心里慪呢。
添客添筷子,人客還在不斷地到來,鄉(xiāng)里的、村里的。原定的四席,現(xiàn)在起碼駕到了六七十位吃客,沒法子,只好補凳子,校長夫人讓添補學(xué)生課凳,柴生連跑了幾趟教室,總算湊齊了。柴生跑得滿頭汗,卻張開大嘴,沖大家樂呵。表示他不吃白飯,并沒人理他。謝校長向大家抱歉:插個拐,插個拐。
終于開始喝酒。白酒,啤酒,幾乎沒什么飲料,女老師們也喝啤酒,有的還能干“白的”;肉都是大碗的,燒魚,燒肉,燒雞,一場紅燒的盛宴。小老頭子托盤,滿堂跑,兩個招風(fēng)耳上夾的都是煙,有人再遞給他,歪著嘴向耳朵努努,表示再沒手接了。樂得一臉的雞皮皺開花,略有惆悵,滿臉溝壑,褶子里也能夾香煙多好呀。吃酒的人們,先是本桌之間互敬,個個都禮贊地站起,禮拜地站直,差不多舉杯齊眉地敬向諸主任。諸主任塊頭高大,他要把巨臀離離凳子致意,大家都急忙按捺著說“主任不要站”。好像主任一旦站起他們就失了禮似的。諸主任干杯時只好對大家說:站著又不長個子,都坐著嘛,都坐著。
不知是哪一個起的頭,鬧起了“出征”酒。端個酒杯串桌子,以酒敬禮,杜康致意,他飲一杯,人家滿桌同賀一杯,這個叫出征。先是大家都往主桌出征,要快,搶在領(lǐng)導(dǎo)人未出征之前,一撥一撥杯杯見底。接著呢領(lǐng)導(dǎo)們也啟程出征了,連諸主任都“下降”到其他酒席,當(dāng)然,沒點地位是不好隨便“出征”的,薛丁山的兒子征西,誰認(rèn)得你啊,自討沒趣。諸主任來到女老師們那席,他發(fā)現(xiàn)這桌的菜幾乎碗碗見底,盤子里只剩下了湯湯水水,孩子們還在伸長筷勺“撓”著,一盤菜剛從老頭手里卸下來,沒等落桌,媽媽們空中接力已往孩子碗里盛裝了,簡直像“小鬼撓孤飯”。有個孩子嘴里已有塊燒肉了,筷頭上還有一塊等著進(jìn)嘴,他那小手呢仍然指著碗里,示意媽媽搛。媽媽比較苦惱,因碗里不多了,多乎哉不多也。諸主任認(rèn)出那個孩子的媽媽是小芹老師。
阿月也在給力地往徐婷碗里夾菜。徐婷這孩子有點斯文,可是在這種場合斯文明顯地吃虧。又往女兒碗里夾了一小塊燒雞塊,盤中見底,阿月自己只好嗍嗍筷頭子湯。諸主任看著這局面頗有觸動,就吩咐謝校長往這桌多上菜,說:讓伢們吃好,讓女老師們吃好喝好嘛。
來來來!諸主任端杯子敬酒,女老師們都有點受寵若驚,她們意猶未盡地放下筷子,一個個慌忙站起身把杯中酒喝干了。阿月也把酒喝干了,諸主任的眼光一視同仁,平均主義,按需分配,根本沒多看她一眼。不過諸主任卻把空杯輕輕一蹾,放到阿月面前。謝校長連忙哈腰過來滿上,女老師們都催:諸主任吃口菜,吃口菜吧。諸主任順勢拿起阿月的筷子搛菜,那筷子插進(jìn)嘴巴里,還使勁地咂了咂。大家似乎沒介意這個細(xì)節(jié),但是,阿月覺得自己臉紅了,暖暖的,發(fā)燙。不過喝酒后的臉都有點紅,誰沒紅誰就沒喝酒,必是看不出的。
阿月老師給諸主任敬一杯!是小芹老師提議。
剛才同干了,不了么,不了。
阿月老師是嫌沒有名目吧,那么,諸主任馬上吃你的——嘻嘻,吃你的桂花肉了,這樣吧,諸主任為這個敬一杯總值得。
諸主任就真的端起了酒杯。他端起了嗎?笑瞇瞇地沖自己?阿月到后來回想都不大記得了。
出征酒其實就像婚外情,以插足者的身份插入他席,帶著紅臉的倦意回到本桌,各自回到各自的圍城。就在這時候,那道著名的“桂花汆”上場了。小老頭子托著盤子,高叫一聲“上桂花汆啦”!隨著這一聲呼喊,一股比八月艷陽天的桂花還要香的香氣,登時像“向右看齊”的口令一樣,飄滿了整個宴會廳——連瓦縫里都是香氣,好些個低空飛行的飯蠅被熏得空中打滾撒歡兒,幾只土麻雀伸著小腦袋在窗子外因此打架,貓兒狗們聞著香氣當(dāng)即就在桌肚里發(fā)起了情來。小老頭舉案齊眉,顫悠悠地端呈上來,色白花青的藍(lán)邊碗里,清清汪汪的一泓水,一粒一粒星星般的桂花,當(dāng)中漂浮著幾朵起卷的肉片,薄薄的肉片謙虛地向內(nèi)卷著,像靜靜的初荷,如未開的畫軸;翠綠的蔥花襯托著,碎碎的紫菜相伴著,一切的一切,裊裊向上旋旋地冒著香香的熱汽。
嘖嘖嘖,眾人驚嘆一聲,這哪里是菜,它是一首可聞的詩,是一幅能吃的畫。伸白白的湯勺舀一片,如滑滑溜溜的小魚游進(jìn)了嘴,叫人根本舍不得嚼,滑過喉嚨溜過食道,躲進(jìn)胃里,那一股香鉆透了五臟六腑,進(jìn)入了腸子,在半日之內(nèi)“放屁都作桂花香”。這就是桂花汆。大家都品嘗起來。女老師那桌有四個小伢,站起來爭舀桂花汆,因為爭啊搶共計打碎了三根湯勺,敲壞兩個飯碗,燙壞了四張初生的牙床。哦,桂花汆,鮮,鮮,鮮!火,火,火!
大家都喊鮮的時候,都把贊嘆的目光一齊馳向阿月。小老頭子卻在那里叫:是我們老太婆親手下的噢!賣柴的老頭,生怕賣飯的老婆子被賣柴的阿月老師搶去了風(fēng)頭。
七
那位女代課教師小芹,是在數(shù)巡酒過的時候,野芹辣手飄香般連哭帶罵起來的。大家聽見一個中老年女聲團(tuán)著舌頭,哈哈哈哈地大笑,然后如念順口溜:教師節(jié),真不孬,年年小酒兒喝得高。她好像又抿下一杯,然后又是一陣大笑,嗯,千莫怪,萬莫怪,這杯燒尿兒真不賴。幾個女老師吃吃的笑,然后過來拉她,一個拽著她的胳膊,告訴她喝多了,你喝多了。這時,那位又站起來,找一位老師碰杯,杯沿還沒碰響,她又嘻嘻地樂呵起來,一口咕咚下去,多余的啤酒沿著仍有點嬌俏的嘴角流淌,杯壁,下流,像一根黃芽菜之莖。阿月過去拉小芹老師胳膊,對著她耳朵說話。
去你的,哪個喝多啦!小芹老師說,哪個喝多了就是這個——翹起蘭花小指頭,她說王八蛋。說著又拿起酒瓶把酒滿上了,菜都沒吃一口,她搖搖晃晃地端杯子,要和一個小孩干杯。對小孩說:伢,老師陪你喝一杯!那小孩杯里沒有酒,給她倒點飲料——菜湯,讓她站起身和唐老師碰杯。小芹老師的身量比女孩高不了多少,可她還是盡量蹲一點和小孩一樣高。小芹老師的酒潑潑灑灑,她說:小朋友,快快長,快快長,長大了好當(dāng)老師呀,當(dāng)老師也當(dāng)個女民師,當(dāng)民師也別當(dāng)女代課老師,哈哈哈哈哈。她一屁股坐到板凳上,大家都過去勸她別喝了。徐婷立在那里,喝又不是,不喝也不是。阿月只好代女兒喝了,那不是酒,那是一口菜湯,菜湯也是好的,是湯比水強(qiáng)??墒?,那小芹老師不依,說阿月不代,阿月不代!阿月嚇?biāo)懒?,?dāng)小芹老師口沒遮攔,說出那個“代”子。小芹哪里肯停下,把杯底往桌上一砸,六張課桌上的殘酒酒沫四濺,她顫悠悠地站起來說道:代課女老師好呀,平時連片肉星兒也見不著,今天過節(jié),一年一回酒也不讓喝好嗎?少不得又給她斟上酒,校長夫人悄悄走過去,輕拍她的肩,她給小芹老師說:盡你喝好,悠一點,喝悠一點。小芹老師把兩只醉眼望向了謝校長,她嘴巴性感地張著朝謝校長笑,舉起杯子要遠(yuǎn)遠(yuǎn)地敬酒。謝校長,謝謝我們的好謝校長,他總是想著我們代課老師,讓我們種菜,讓我們種瓜種豆,還鼓勵我們砍柴,呵呵,校長,我們的好校長……謝校長便走過來,按按她的肩,讓她坐下來,叫著小芹老師,唐老師,日子總在好起來,不是一天比一天好嗎?
小芹老師又哈哈地笑開了。日子好了嗎?哈哈,我們的日子是好了,街上的豬肉賣十五塊一斤,我們的工資是三百六,謝校長你給算算,夠稱幾斤豬肉?哦,她倒下去一杯酒,哦我們還算好的,其他新來的代課老師一個月只有二百塊,二百塊錢夠稱幾斤豬肉?二十多年了,從豬肉七毛三一斤我就進(jìn)了裕小,二十多年過去了,校園里的樟樹長到齊屋脊高了,我卻矮了,越來越矮了,粉筆灰吃得我越長越縮。我把青春獻(xiàn)給了黨,獻(xiàn)給人民,獻(xiàn)給國家,獻(xiàn)給了祖國的花骨朵。可是我們得到了什么?哈哈,翻年我就四十九了,明后年就要我滾回老家了??墒俏疫B家都沒了,連口糧田都沒了。農(nóng)民說我們是老師,老師中我們是農(nóng)民。哈哈哈哈,我們什么也不是??!哈哈哈哈,我這輩子混得有多高級,陰家不要陽家不收,我這輩子混得有多慘……說完這一番,她的頭重重地摔到課桌上,哇天哇地地放聲大哭。
諸主任坐在大吊扇下。大吊扇在頭頂呼啦啦地轉(zhuǎn),但他感到額頭上,尤其是脊背上,汗水像啤酒冒泡泡一樣往外淌,不住地拿手巾把子揩,揩著額頭揩不著背。感到極不舒服,便還是向那“醉人”的女老師席走去,他來到唐小芹老師身邊,對她說:唐老師辛苦了!老師們辛苦了!諸主任真誠地說,我們知道,我們知道,我們正在積極想辦法,每一位代課老師的苦處我們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今天我承諾,一旦有轉(zhuǎn)正的機(jī)會,我們將優(yōu)先考慮你們。
小芹老師本來伏在桌子上,聽見領(lǐng)導(dǎo)演講,她站了起來,夢游一般地舉杯齊眉,向諸主任敬酒。阿月老師見這樣,就對她說:小芹老師,少一點,少一點,沾一下唇,是那意思……誰知小芹老師杯一傾又是一口見底,諸主任只是沾唇抿了一點。阿月對諸主任看看,后者把目光移開了,卻飛快地眨了眨有眼袋的三角眼。當(dāng)諸主任離開時,小芹老師突然又哈哈大笑起來,轉(zhuǎn)正,轉(zhuǎn)正,是我們這些代課老師一輩子唯一的希望,轉(zhuǎn)正就像皇帝老兒的一根屌,我們這些后宮嬪妃哪一夜不敞開著身體等待,脫褲恭候著他的臨幸?可是到頭來呢,到頭來呢?我們獻(xiàn)完了青春獻(xiàn)熱血,獻(xiàn)完了熱血獻(xiàn)貞操??纯次野?,頭毛都等白了,胯毛都等白了,我娘都等得死了,我他娘的轉(zhuǎn)正了嗎?
阿月老師聽了,忽然悲上心來,句句說在心坎上,她感到難受極了,捂住眼睛,雙手捧住了臉……
七八十雙醉眼或非醉眼,或近或遠(yuǎn)觀看小芹老師表演,安靜又喧鬧,看戲的神情。阿月突然明白,他向她示意,讓她維護(hù)他,他要她是“自己人”!那么,他愛她?把悲傷咽在喉嚨里,淚水是咸的,悲傷是酸的,人生是苦的——愛情是甜的。阿月迅速揩干眼淚,走近小芹老師,扶肩拉手,安慰她說:唐老師,求求你別講酒話了!求求你!小芹老師不知哪來的一股老勁,只一把就將阿月“虎”開了。桌上一碗湯被打潑,阿月差點栽倒了。徐婷扶媽媽,給肇事者瞪眼,小聲罵:醉鬼!
醉鬼又是一陣團(tuán)了舌頭的大笑,索性把一肚子憋屈全吐出來,只聽她傾訴道:哈哈,轉(zhuǎn)正,有些人騙我們一輩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跟你們說句實話吧,前天我才知道,國家早在幾年前就下了一道杠子,取消民辦教師,所有老師今后憑證上崗,沒有資格的一律不承認(rèn)。國家的紅頭文件,民師轉(zhuǎn)公辦這項政策早已取消,可是有人還一直在騙我們轉(zhuǎn)正,轉(zhuǎn)正,我們被甩了啊……
整個宴會大廳里約有兩分鐘沉靜,像是一顆子彈擊中了致命靶心,老師們像被原地點了穴,孩子們被這沉靜嚇壞了,勺子咬在嘴里竟不敢拿出來,嗚——嗚——不知是誰帶頭放了悲聲,接著嗚——所有的女老師都哭起來,仿佛死了人,仿佛誰被推進(jìn)了火葬場,哭聲一片,宴會成了追思會。
阿月老師悲傷得厲害,她的悲是雙重的,她的傷也是雙重的,她的哭沒有聲息,她咬牙啜泣之聲是向內(nèi)的,看得出柔弱的肩頭一抖一抖。徐婷看得出,媽媽的肩頭在瑟瑟發(fā)抖。徐婷嚇壞了,也不知道做什么,她光是緊緊抓著媽媽的手。
國家不要我們啦!把我們徹底甩啦!小芹老師繼續(xù)扔炸彈,可悲——我們被甩掉了??!
謝校長站不是坐也不是。諸主任干脆走到了屋外去,他看見柴生正坐在廊沿上,撿拾著地上的土塊,往遠(yuǎn)處扔著。遠(yuǎn)處有一條狗,正在那里啃骨頭,柴生的土塊蹦到它身上,它只顧著對付骨頭渾然不覺。柴生扒下了兩大碗飯,第二碗見了底放在地上,感到里面氣氛不對,他不敢去盛他胃囊需要的第三碗。聽見聲響不對,柴生想把大碗藏起來,藏到胳肢窩里去。歪頭聽里面仍在哭哭啼啼,就瑟瑟地發(fā)抖。走過去,諸主任三接頭的皮鞋腳,輕抬起就是一腳:滾你媽的!大碗應(yīng)聲掉在了地上,滾了幾滾,居然沒打碎。柴生的屁股上又挨了一腳。他摸著賤臀跑遠(yuǎn)了,還回頭望,像挨揍的家犬一樣。
謝校長走來了,直嘬嘴。
一個瘋子,讓他在學(xué)校里亂躥,像什么樣子嘛!
柴生?柴生走開!謝校長趕走了他,匯報說:柴生也苦,姐弟兩個都苦。
嘻嘻,他姐姐,是不是光屁股下塘洗澡那個?嘻嘻。
是她,也挺可憐的。他們的爸……提到柴生姐姐,見諸主任好像來了興致,謝校長故意提到柴生爸,心想,當(dāng)年柴生爸的提拔之恩難道忘了?那時候你諸燕福不過一個普通教師,人家向鄉(xiāng)里極力推舉你,難道忘得干干凈凈了?
謝校長向諸主任匯報:還真是個問題。裕小一到六年級三百多學(xué)生,正式教師只有五人,代課老師就占了九人,年年指望上面分大學(xué)生下來,可是,全縣每年統(tǒng)共才幾名,哪里排得到裕小的邊?諸主任皺眉,手指叉握,捶肉般輕捶額頭:唉,哪個大學(xué)生愿意下來嘛,全鄉(xiāng)每年最多能分下來兩三名,這兩三個全都去了中學(xué),唉……真是個問題……
當(dāng)諸主任再度走進(jìn)宴會廳,他想不到里面已經(jīng)亂了,那位小芹老師嚷嚷著要脫胸罩、脫褲子,眾人阻止,于是她大叫不止:別攔著我,我今天要把內(nèi)褲胸罩露出來給領(lǐng)導(dǎo)們看看,一顆紅心獻(xiàn)給黨,我不把它展示出來組織上如何看得到?我們的胸罩箍兒鋼絲變了形,扎肉!我們的褲頭子上有洞洞眼,透風(fēng)!所有代課女教師有哪個舍得買條新內(nèi)褲?我們買不起呀,可我們的外套還努力穿得像個樣子,拿熨斗燙一燙,把補丁打在里頭,驢子屙屎外面光,里頭是把老粗糠,我們在孩子面前,挖空心思竭力穿出個老師的樣子啊!
小芹老師好容易被眾人拖走了,諸主任他們還要等著吃最后一道不是菜的菜。裕小食堂的鍋巴出了名的香脆,小茅山的毛柴火燜米飯鍋巴,嚼起來咯嘣咯嘣脆,越嚼越噴香。這地方有句粗話,諸主任他們半醉后私下里講:吃鍋巴,硬雞巴。諸主任每年都吃,覺得這粗話還真的話粗理不糙,真的很準(zhǔn)確。
這時,老孫頭已結(jié)束了托盤子使命,老家伙一臉的褶子,端著酒杯過來向校長和領(lǐng)導(dǎo)敬酒。老頭一仰脖一口悶了,諸主任正要喝,卻被老孫頭按住了,領(lǐng)導(dǎo)您先別干,聽我反應(yīng)點實際情況。小裕小學(xué)在謝校長的正確領(lǐng)導(dǎo)下,在各位老師的辛勤努力下,各項工作做得都不錯,升學(xué)率呀什么什么都好??墒茄?,可是我要提一個意見,請領(lǐng)導(dǎo)們?yōu)槔蠋熤?,今后不?zhǔn)老師們親自上山打柴:一是山上有蛇蟲危險,二呢老師砍柴影響教學(xué),三呢,老孫頭給自己滿上一杯,這三呢,老師們砍柴賣給學(xué)校,今后我們這把老骨頭還吃什么喝什么?
諸主任望了望謝校長,意思讓校長答復(fù)。村支書擠來插話:老頭說的有點道理,有些老師不會砍柴,亂砍會影響小茅山發(fā)育的。支書是老頭的侄女婿,謝校長只好點頭說:可以考慮,可以考慮。阿月老師一直仄耳聆聽著這邊的對話,阿月老師哭了,她哭著跑出了門外……
八
初秋的午后依然很熱,太陽這只秋老虎余威尚在,它把樹葉燒得癟下去耷拉著。午后的秋蟬,比夏蟬叫得更加短促,更煩人。鄉(xiāng)干村干等一撥人打著酒嗝被送走了,臉紅紅的老師們摸到教室里去午休。今天過節(jié),學(xué)生放假,可以拼起課桌當(dāng)床,恣情地睡。校長把床鋪收拾干凈讓諸主任休息,諸主任用牙簽剔著牙,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消消食。
他在校園里隨走隨看著,南瓜墩子,冬瓜禾子,花早已開敗了,敗了的又開,藤老花不老。老爪藤子上吊著瓜,長長的……諸主任覺得襠間起反應(yīng),晃到“傘”狀門樓子下,裝著看學(xué)生作文專欄,他敏感的耳朵“奓”著,溫情的眼睛瞟著,他覺得那一個人一定會來。
后來,他登陸到男廁所里,掏出吊吊的東西,對著小便池沖擊,疾尿把蛆兒攪得翻滾,那長形的尿池上早已生了一層白色的尿堿,像去冬沒來得及化的雪一樣,幾只米色的蛆尖著腦袋在雪地里爬動。它們的夢想大概是要爬出尿池,走向世界,可現(xiàn)實很光滑,光滑的水泥壁上它們時常摔下來,一摔到底等于前面的白爬了。稍作休息,它們鍥而不舍,再爬。諸主任的尿水正好落在池沿,瞬間被卷走幾只,浮沉翻滾的它們屁滾尿流,蠕動著張嘴嘶喊,大概在喊遭遇了海嘯。
抖了抖,又抖了抖,諸主任的脖頸子打著尿顫,他覺得像有一根筋牽拉著,腦袋連著它,卻作不同意狀地亂搖。把東西收入褲門里,他把兩只招風(fēng)耳動動地尖豎起,收聽著隔壁的動靜,嘩嘩的,那邊的水聲潺潺,小溪流一般似乎還打著唿哨,就像小孩子學(xué)吹青麥哨。諸主任覺得這麥哨吹得很動聽,他感到,這麥哨的主人是阿月。剛才他瞄著她進(jìn)了女廁所的,磚砌的水泥隔的那邊,連通著池子的那邊,那麥哨吹一聲長的,歇一下,又吹一陣短促的。娘的,這么悅耳,這么好聽!不由想念那發(fā)聲的地方,畢竟有近一年沒親近她了。
外面似有咚咚的腳步聲,就在諸主任飛快地考慮要不要蹲下拉屎作掩飾時,那邊的哨聲戛然而止了。聽見窸窸窣窣的捋衣提褲聲,諸主任跑出了男廁所,廁所外面是一片玉米地,這個季節(jié)秋玉米人頭高,葉子青綠著,開始結(jié)六谷米了,人一鉆進(jìn)去就不見了人。阿月如廁出來,整理整理上衣,卻看見玉米地里一個人,一個高大的家伙沖自己招手,阿月怔了一下,就知道了肯定是他。略作猶疑,阿月抬腳往校園方向走去。那個人攆出來了,在身后打響聲,咳著,像得了肺結(jié)核病,阿月聽見仍不理他,連頭也沒有回。那個人急了,沖過來,從身后撲上來,拉住阿月的手,不由分說地拉著她,飛快地往玉米地里跑,他那三接頭皮鞋撲進(jìn)了土,也不管了。
在玉米棵深處,那個人不顧嗓子大喘氣,一把就抱住了阿月,把大嘴巴只顧往她的嘴上湊。阿月?lián)]著手躲他,那個人的大嘴強(qiáng)行地蓋住了阿月的嘴巴,哈哈的,像狗哈氣似的。阿月聞到了一股濃烈的油腥氣,阿月覺得那氣味是灰黑色的,令人討厭!
拉扯了一陣子,那個人終于嘴巴和手都如愿以償。他說:想死你啦,想死你啦。阿月定定神搡了他一把,鬼,短命鬼,騙人,你一直騙人!那人說:誰騙人了?我一直對你好,誰騙你了?阿月把頭埋下去,手牽著玉米葉,腳輕輕地踢著玉米根上的土。她說,你哄我這么多年,年年說轉(zhuǎn)正,轉(zhuǎn)正呢?國家有杠子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了,有紅頭文件你還天天騙我!他略微怔了一下,捋了捋腦袋中央,說:轉(zhuǎn)正難是難,但也不是全沒法子,我說過了,只要有名額,一定是你。阿月把頭抬起來,眼睛望著他的黑發(fā),她知道這外圍的,連這鍋框形的都是化學(xué),他年年染,天天染,就像他掛在嘴邊的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捋捋他的黑發(fā),阿月說:今年望明年,明年你都退休了……他感到被電擊了一下,兩肩斜垮下來,身高也似乎矮塌下去,嘆息說:唉!
玉米已經(jīng)結(jié)棒子了,長勢不錯,今年的玉米棒子又粗又壯,像鼓繃繃的弓捶,掙破了脆衣,那黃黃的須子,他用玉手曖昧地捻著玉米須,對她說:阿月,這個像不像你的那個……阿月踢他一腳,轉(zhuǎn)身就要跑,他抱住她,像抱住小羊羔,他感到小羊羔在顫抖,他要扒下小羊羔的褲子。小羊羔突然醒了,真狼般腿上踹了一腳,跑了。
他那里都支棱起來了,不知什么時候,他自給自足地開了褲門。她回頭看一眼,覺得很丑。
阿月你別跑,我晚上到小山教學(xué)點去找你!
你敢!你別去,我不在!阿月的聲音在玉米地外了。
九
阿月跑到裕小的“傘”下,頭毛亂的,心兒跳的,臉一定是紅的。她跑到廚房里舀碗涼水,濕了濕頭發(fā),把臉也洗了,她覺得別人不會看出了。諸主任對自己壞呢,當(dāng)然壞了,他裝著醉酒掏開了房間的門,強(qiáng)行地跟自己那個了,他當(dāng)然壞了。他一年又一年的,千方百計纏著自己,有機(jī)會呢,他就騷擾她,沒機(jī)會呢,他就騷擾別人,反正有的是,他當(dāng)然壞了。他當(dāng)大主任,權(quán)在手里,有點錢也在手里,隨便向誰放點笑臉,女老師還不往身上貼?也不是往他身體上貼,是往他的身份上貼——他的身體和身份分得開嗎?秋盡了,小山的桂花謝了,可是還叫桂花樹呀!連小芹老師老是老了,看見他駕到,不也還換件帶花的小褂嗎?裕小的女教師,甚至連校長夫人,表姐都……你倆真是姐妹嗎?嘻嘻,一缸裝的酒,還真的兩樣味。桂花味,桂花氽——入水,一塊白布入了墨,就再洗不白了。他壞,你說他有多壞?可是呢,他對自己壞,也還是有些好處的,他一直在幫著她轉(zhuǎn)正,他說的,他承諾的,也許這是個花頭,哄騙而已,但他畢竟這么說,他還幫自己漲了工資,比同教齡的老師多四十塊,比小芹老師也只少二十,雖然也才三百四,可是這是有面子的。另外,他還給自己送東西,即使是順?biāo)饲榈募o(jì)念品。就那個紀(jì)念品小黑包,他就送了兩個。她自己用一個,給徐婭用一個,總比花錢強(qiáng)些。家里哪有錢啊?自丈夫倒下,進(jìn)醫(yī)院要錢,吃藥要錢,家里是……上街買一角錢的繡花針線,都要掂掂粗細(xì)。生活啊生活,鄉(xiāng)村代課女教師的人生……
她是語文老師,她是孩子的媽媽、學(xué)生家長、家庭炊事員,她最近又榮任了小學(xué)砍柴員。除了下屬身份,在他面前,她是一個女人,領(lǐng)導(dǎo)人的女人——哪怕是他N個中的一個。丈夫,就算不出車禍,又能有多理解她?隔行如隔山,他除了會取笑。遞給她他掙來的錢,她說我工資也快發(fā)了。鄉(xiāng)里打白條,一扣三個月,就像這三個月里代課女教師們,是一群干人——連“月鳳”都可以忽略。
噓,能不提你那點工資嗎?夠你買幾只褲頭,幾只胸罩?完了鼻子里一哼:對了,人造革小包兒你倒是發(fā)了一堆!也說不定耳朵里早刮著風(fēng)了,畢竟不是一路人,他開貨車,她呢,她開……紅杏。那到底還是因他起的,死鬼,這哄人的死鬼!喜也不喜歡他,恨也恨不起來,但這一回是徹底露餡了,國家早就有杠子了,紅頭文件,根本不可能轉(zhuǎn)正了,這輩子都不可能了,除非,除非夢里。想到這里,阿月很傷心,阿月一傷心眼睛就紅了,生活越來越難,天空不見太陽,笑少,哭多。
往辦公室里走,遇到老孫頭。見阿月老師雙眼紅丟丟的,老孫頭覺得對不起她。他跳前一步追著阿月說:阿月老師別太介意,不是針對你說的,我知道你難,往年你都不砍柴的,不是沒法子,你哪會和我爭這口飯吃?阿月說:我沒有怪你,我怪我命苦。老孫頭問阿月什么時候收柴,說可以幫她挑回的,阿月?lián)u搖頭。
阿月督促女兒寫作業(yè)。徐婷寫一陣子抬一下頭,發(fā)現(xiàn)媽媽點頭磕腦打瞌睡,可抽出作業(yè)本下的卡通畫,才翻一頁媽媽就醒了。
收起來!放不得一下子縫!你就爭點氣呢,小姑奶奶,怎就不給我爭口氣?
三點鐘的時候,校園里又是麻聲一片了,節(jié)假日里,麻壇戰(zhàn)事濃。阿月拉著板車,讓徐婷坐在車廂里。阿月戴著草帽,套上長褲,從上到下又武裝到牙齒了,她和女兒去小茅山上收柴。是前天砍下的,經(jīng)過兩個日頭,已曬得脆響了。今天上午砍的,還得兩天后才能拉回。但要防止老天下雨,每天傍晚都要攏成堆的。
四點多,從小茅山上拉下來的柴禾,阿月和女兒把它掀倒在裕小的操場上,接下來,母女倆開始繞柴疙瘩,一撇一彎一繞,粗柴使膝蓋一抵(膝頭上包了層布,防褲劃破),不怕膝疼,原草捆原柴,疙瘩繞成了,就可以過秤給學(xué)校。徐婷不會繞,阿月說她“笨死啦”!但是,阿月也繞不太好,她今天心里慌慌的,惦記著學(xué)生的作業(yè)未改,還惦記教學(xué)點的徐婭。好在柴生他們來了,柴生幫忙挑柴,還帶來姐姐幫忙繞柴疙瘩。
阿月姐,那人,那壞老幾,廁所里假裝拉屎……
柴生,你說什么?阿月臉紅臉燙。
真的,那壞人,假裝拉……
低頭的阿月,想鉆進(jìn)柴疙瘩里去。柴生幫我挑柴好嗎?
好哦,好哦,柴生挑柴,柴生挑柴嘍!
阿月忙慌慌地把柴疙瘩捆了幾捆,挑到小山的教學(xué)點去,有時候?qū)W生中餐不回家,就在教學(xué)點搭點伙。柴生剛要挑,誰知姐姐搶了差事,高興地嚷叫著:柴生不挑柴,柴生姐姐挑。孬子也不孬,還曉得心疼弟弟。阿月一想,感到喉頭哽咽,兩手又要捂住眼睛了。柴生姐姐白白的,胖乎乎的,她知道她有一飽的勁。阿月想想,就讓她勞點動吧,晚上來不及回頭,還可以陪陪徐婭。
夕陽西下時,阿月肩挎著小黑包,手里又拎著一只小黑包。不知為什么,實在不明白,教師節(jié),上面總給女老師發(fā)小黑包包,像是提示女老師們收藏人造革制品。一年后,十年后,一百年后,人造的革,都成了文物了,但是,人的日子怎么過?人的日子還要過。徐婷背著書包在后,小鹿廝跟著母鹿一樣。阿月挎著包,拎著包包,她手里還拎著一只小篾籮,籮內(nèi)兩只搪瓷大茶缸,缸子里裝的都是熟飯菜,一份帶回家給病在床上的男人,一份給留在小山教學(xué)點的徐婭。炊事員小大娘給的,裝滿了還把碗頭捺捺:叫你男人多吃點,好頂起你們家的天。小大娘像是表示歉意,給老頭子說:我們阿月老師,可憐呢,可憐是天塌了呢……像是被一只溫暖的巴掌痛擊,阿月再也受不了了,她雙手捂臉,幾乎放聲痛哭。小大娘也流淚了,連賣柴的老頭也滴淚,他說:阿月,阿月老師,今后柴盡你賣,先盡你賣。爹死了,娘癱了,阿月滿臉淚水,真想抱住這一對老對手,喊一聲爹,喚一聲娘!
到了岔路口,徐婷說她給姐姐送吃的去。阿月想到徐婷會偷懶,會帶壞姐姐的,忙說:不行,你回家,我要督促你寫作業(yè)!
媽,那好吧,就讓柴姐姐帶去吧。
十
這天夜里十一點多鐘,農(nóng)歷八月的月亮黃黃的貼在半天上,山間的小蟲兒疲倦地歌唱。諸主任向謝校長借了輛摩托車,摸摸中央地帶一想,要了輛小電瓶。此前把隨行都打發(fā)走了,他今天的手氣不錯,繳獲了六百多塊,盡管晚餐倒下去足有八兩,白的,足足八兩,還不是照樣繳獲了?嘻嘻,人嘛,手上要有點本事的,人嘛,是要點手腕的。他們總是輸給他,校長夫人說,大主任下來就像是來領(lǐng)獎。
過節(jié)嘛。諸主任過節(jié)嘛。謝校長笑著說。
一年一回,難得過節(jié),呃。諸主任笑著打嗝。
山間的雞腸小路上,諸主任奔東而行。電瓶車真好,無聲無息的。往東,往東,往小山教學(xué)點,及至到了那排破舊而熟悉的瓦屋門口,就聞著了一股香,桂花的香味在月光下芬芳得像……像玉米地里阿月身上的味道。諸主任把車停下來,拍著肉腦袋想,阿月,今晚不在這里,阿月說她今晚不在這里,那,那他來干什么?大半夜了來這里只是聞這桂花香?諸主任聳聳鼻子,香是真香,那人,那女孩比花還要香啊,芭茅花,芭茅開花也香的。芭茅養(yǎng)虎,虎大傷人……嘻嘻,哪個女人你吃不住她,不都是一只小老虎?徐婭來小山代課諸主任早知道了,他只是沒說破。二百元一月,不知道為什么總有女孩愿意來代課,當(dāng)然是希望政策有優(yōu)惠,教師轉(zhuǎn)正多么誘人啊。鄉(xiāng)村女教師,名頭多么好聽,嫁人都好嫁些。
諸主任站在小山教學(xué)點的門外,抽了一根煙,走,還是走開吧,比自己的女兒小,比孫女大,別嚇著她吧。
電瓶車碾壓著野草,開遠(yuǎn)了,約跑了一里多地,諸主任下車放水,急尿滋在草叢里,發(fā)出一種響聲,想起了麥哨,動聽的麥哨聲,諸主任抖了抖,又抖了抖,那東西越抖越硬。月亮窠里,握著它看,誰說我老了?再干一屆沒問題!能滋出一米五遠(yuǎn)小便,就是能力的證明嘛。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燕福老矣,尚能尿否?
月光下的電瓶車像一條無聲的嬌蛇,它飛回了小山教學(xué)點。諸燕福一腳跨過矮沓沓的圍墻,它都爛了半截了,就是一堆土。謝校長打了幾個口頭報告,說要修圍墻,要么給他批了吧,對,等辦完今晚這件事。圍墻這么矮,形同虛設(shè),別的老師,甚至鄉(xiāng)干會不會?貓著腰潛到了桂花樹下,貓著腰潛到了那扇門前,半蹲在那里,他喘喘氣定定神,掏出了鑰匙上的小刀,怕發(fā)出響聲,手掌把鑰匙捏進(jìn)了肉里,簡直破皮了,奇怪,并不感到痛。
對不起,對不起,我,我走錯了門,真的是喝醉了酒,走錯了門。
我打我耳光,抽我耳光吧,我會負(fù)責(zé)的,幫你轉(zhuǎn)正,保證幫你轉(zhuǎn)正!現(xiàn)在,現(xiàn)在,先送你一只紀(jì)念品,一只小包包……
幾年前的臺詞清晰如在嘴邊,諸主任把它背誦了一遍,他蹲下身,拿小刀撥那熟悉的門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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