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謀清

在我住處的前陽臺往前看，遠遠的樓頂上浮著一個小山尖，在后陽臺往外看，一片樓房圍著一座小山。

失去才知道珍惜。頭些年，我們吞噬了多少小山。小山無足輕重，就泥土就雜樹，就是有些許石頭，也擋不住挖土機的鐵嘴鋼牙。人們貪得無厭，幾大口，一座小山?jīng)]了，又幾大口，又一座小山?jīng)]了。土豪只認得錢，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大敗筆。

記得川端康成老是喊叫，看不見山了，看不見山了，看不見山的京都算什么京都？好像是東山魁夷為他畫了四條屏。這是個世界性的大問題。日本京都邊上的山都看不見了，城里的肯定也是推平了。呼喚，吶喊，沒用。見錢眼開，都容不下小山。

需要有人來保護小山，需要有人來擋住推土機挖掘機。

晉江開百米寬世紀(jì)大道，什么祖厝、風(fēng)水都擋不住，像民歌里說的“喝令三山五嶺開道，我來了”。偏偏有人出來擋道，可能是急的，上衣的扣子解開，露出胸口的一撮毛。細一看，不是什么橫刀立馬的勇武者，哈哈，是一個文人，沒有縛雞之力。但他往邊上一站，背后是一塊糊著灰藍色苔蘚的大石頭。石敢當(dāng)。

何喬遠《閩書》記載：“唐末羅隱乞食于羅裳山下，山下人侮之，隱乃畫馬于石，每夜出食禾，人追之，則馬復(fù)入石，山下人乃禮馬。隱乃畫樁系馬，馬不復(fù)出。今其跡了然?！?/p>

羅隱是唐朝流浪詩人，傳說凝成一塊巨石。

世紀(jì)大道為其改道。

現(xiàn)在畫馬石矗立在世紀(jì)大道一側(cè)，向這座正在拔地而起的新城講述古老的傳說。

那個文人，是當(dāng)年的博物館館長黃良。

真正的抵擋力是對文化的尊重對環(huán)保的認知。

我的故鄉(xiāng)晉江沒有大山，大一點的就靈源山，高一點的就紫帽山，在無序開發(fā)的日子里，它們一樣傷痕累累。

這些年，我一直在尋找小山，塔山，平山，狀元山，嶇山，玉髻山……

這些年，那些幸免于難的小山，綠油油地走向我的筆端。

有的畫家畫名山大川，有的畫家卻只畫故鄉(xiāng)的山山水水，我這里寫的是故鄉(xiāng)鮮為人知的小山，但這里也隱藏著曾經(jīng)被人忽視的重要的歷史遺跡。

黑麒麟白麒麟紅麒麟

在故鄉(xiāng)的東邊，有三座山，黑色的黑麒麟，石頭山，苔蘚漚的。白色的白麒麟，土山，白土。紅色的紅麒麟，也是土山，紅土。黑白紅，三座小山，三只麒麟。黑白紅，亙古不變。小時候的記憶極深。多次上山，腦子里擦不掉那黑那紅那白，尤其是黑麒麟，還記著上邊的石頭，有仙床，有獅子石，還有仙夜壺，都是黑色的。

這幾年，長住故鄉(xiāng)，又去注意那三座小山，竟然都綠森森的，變成三只綠麒麟。

一開始，有點兒拐不過彎來，照理說，農(nóng)業(yè)時代才是綠色的。工業(yè)時代，土地一開發(fā)，因是紅土地，便成紅色。怎么反過來呢？

土地一開發(fā)，首先受害的就是黑麒麟，開山取石，仙夜壺小，一下子就讓人給提走了。接著就瞄上獅子石，獅子石有根底，一時半會吃不完，后來，被剎住了。仙床可以說是幸免于難。自然，受傷害是必然的，一場場酸雨，苔蘚都死滅了，黑石頭變成白石頭。這讓很多山地都丟失歷史，所有古墓前邊的石人石獸都變“新”了。讓人啼笑皆非。

這里，農(nóng)業(yè)年代，做飯燒柴草，連草根樹頭都撓沒了。紅麒麟、白麒麟于是寸草不長，或者說是寸草不剩，于是成紅土山白土山。工業(yè)年代，沒人燒柴草了，沒有拾柴草的人了。

草木有生命力?！耙盎馃槐M，春風(fēng)吹又生?！?/p>

工業(yè)年代，集體無意識地破壞著環(huán)境，卻又集體有意識地保護環(huán)境，盡管開發(fā)工業(yè)園區(qū)，一時間赤土連天，三座小山，三只麒麟?yún)s保了下來，像寵物似的，是三只綠麒麟。

我為八仙山請八仙

晉江有一撮蔥綠小山，一千來畝地，瑟瑟縮縮，生怕被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給一口吞下去?，F(xiàn)在在市區(qū)矗立的樓群中保護下來，建一公園，其中一座小山叫八仙山，就叫八仙山公園。貴在寸土寸金，卻能保留這么大片的綠。查查山名的來歷，沒有任何記載。不要生拉硬拽把李鐵拐、呂洞賓們弄過來。八仙就八仙，留一點想象空間。杜甫《飲中八仙歌》就是另外“八仙”。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陽三斗始朝天， 道逢麹車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興費萬錢，

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圣稱世賢。

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樹臨風(fēng)前。蘇晉長齋繡佛前，

醉中往往愛逃禪。李白一斗詩百篇，

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

自稱臣是酒中仙。張旭三杯草圣傳，

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受杜甫的啟發(fā)，我給八仙山另請八仙。

馬克思的意思，不是上帝創(chuàng)造人，而是人用自己的形象創(chuàng)造了上帝。中國人是通竅的，也會說，神仙也是人做的。所以，我在古人里邊找。但得有兩個條件，一是有幾分仙氣，二是不要勉為其難，要請得動。最好是和晉江有關(guān)系的人，包括過去的大晉江，原晉江地區(qū)，即現(xiàn)在的泉州市。要重量級的，通俗一點，得是國家級的，大家，名家。

八仙山有明朝張瑞圖移葬墓，此仙不請自來?！鞍讼缮健比齻€字，用張瑞圖的字，放大一點，刻在公園門前的大石頭上，要顯眼。明朝稱“南張北董”，張是張瑞圖，董是董其昌，說明張瑞圖在書法家里的地位。中國書協(xié)主席沈鵬知道我是晉江人，曾對我說，他去日本，挑自己喜歡的買回三冊字帖，讓人一翻譯，才知道全是張瑞圖的。張瑞圖的字就很有仙氣。

和他對應(yīng)的，也應(yīng)是書法大家。我想起宋朝在泉州造洛陽橋的蔡襄，宋朝稱“蘇黃米蔡”，蘇軾、黃庭堅、米沛、蔡襄。分量也足夠了。

我看過一種古詩百首的選本，有兩首是晉江人寫的。

一首是林外的《題臨安邸》：

山外青山樓外樓，

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當(dāng)時的人就稱林外為“仙筆”。我們請書法家朱守道書寫這首詩刻在石頭上立在靈源山，朱守道不解，我們給他回了幾個字：林外，生于斯，葬于斯。

另一首是曾公亮的《宿甘露寺僧舍》：

枕中云氣千峰近，

床底松聲萬壑哀。

要看銀山拍天浪，

開窗放入大江來。

林外可稱反腐鼻祖，曾公亮也別開生面，都讓人拍案稱奇。

這樣，得再請二人，一是歐陽詹，一是王慎中。

“唐貞元八年金榜，歐陽詹名列第二，唐宋八大家的韓愈名列第三，因此榜出不少名臣，后人稱龍虎榜?！遍}人擢第自詹始，他也是我們這土地最早的詩人。

王慎中是“嘉靖八才子”之一，他與唐順之倡導(dǎo)的反復(fù)古主義古文運動，人稱之為“王、唐”，又稱“晉江、毗陵”。

這里引歐陽詹一首愛情詩：

嬋娟有麗玉如也，

美笑當(dāng)予系予馬。

羅幃碧簟豈相容，

行到山頭憶山下。

也引王慎中一首詩《贈吳希澄歸隱靈源山》：

家在深山非避秦，

相尋正及桃花村。

近看道氣眉間異，

暗接心期語下親。

詩味墨韻有了，還得請二人。請誰合適呢？我想請兩位思想家，中國古代大思想家，朱熹和李贄。

晉江安海古鎮(zhèn)有“二朱過化”于是稱“海濱鄒魯”，魯是孔子故鄉(xiāng)，鄒是孟子故鄉(xiāng)。朱熹稱泉州“此地古稱佛國，滿街都是圣人?！敝祆涫峭鈦砣丝?，但其影響甚大。

李贄則是泊居異地的泉州人。被稱為反封建專制主義啟蒙運動的先驅(qū)。

壯哉，八仙山。

八仙，不按年代順序排列，按我請的順序，是：張瑞圖、蔡襄、林外、曾公亮、歐陽詹、王慎中、朱熹、李贄。就是在大中國的臺面上，也是如雷貫耳。

富起來了，素質(zhì)要提高，若不知這些大故鄉(xiāng)的名人，枉為晉江人。

我無意把這些古代名人說神了，而是想讓事業(yè)上敢為天下先的晉江人切近地染染仙氣。

《東游記》用過海把八仙連起來。

杜甫用飲酒把八仙連起來。

我呢？用八仙山這片難得的綠把我們的八仙請過來，我的故事剛剛開始。

紫帽山，我尋找你那紫色的帽子

紫帽山，我猜想，也許你有過一個紫色的花冠，或者有過一頂紫云的帽子。數(shù)次登紫帽山，但都沒見到它。

如果你有過一個紫色的花冠，那它是在什么時候丟失的？我和你相知相識的時間太短，還知道你有龍眼林、荔枝林、楊梅林和柿子林，但它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開花。那時，一萬根煙囪在你的一側(cè)編織了一朵硬硬的云，日照不透，風(fēng)吹不去，讓你受了傷，讓你丟失米黃色的龍眼花，紅色的楊梅花。人們一次次反省，拔除煙囪，驅(qū)散濁云，還你藍天。但你的紫色的帽子卻還是一個無解的謎。

我這次爬到你的山頂，聽到熟悉的《草帽歌》：

媽媽你可曾記得

你送給我那草帽

很久以前失落了

它飄向濃霧的山岙

耶哎媽媽那頂草帽

它在何方你可知道

它就像你的心兒

我再也得不到

忽然間狂風(fēng)呼嘯

奪去我的草帽耶哎

高高的卷走了草帽啊

飄向那天外云霄

媽媽只有那草帽

是我珍愛的無價之寶

就像是你給我的生命

失去了找不到

我要為紫帽山尋找紫色的花。人世間有哪些紫色的花？好心人告訴我，紫薇，荻花，紫三色堇，紫牽牛，紫玉蘭，薰衣草，鳶尾，紫石竹，益母草，紫菀，風(fēng)鈴草，紫羅蘭，紫藤，紫花藿香薊，紫丁香，紫荊，紫花槐，紫風(fēng)信子，蝴蝶蘭，百子蓮，飛燕草，地中海藍鐘花，萬代蘭，薰衣草，美女櫻……我一一加以尋訪。

還有勿忘我，它的名字，就是一首耐人尋味的短詩。

還有紫睡蓮，它總是用紫色的花瓣包著花心，直到要凋謝的時候才張開，讓人看到它擁著花蕊的神秘的金色的觸角。還有一種說法，它夜里開放，天亮凋謝，故名睡蓮。這是一首抒情詩。

還有矢車菊，在一次德國內(nèi)戰(zhàn)中，王子逃難，車壞在路上，路兩旁紫色的矢車菊點燃王子的熱情，母親用矢車菊編一個花環(huán)掛在他的胸口上。這是一首敘事詩。

紫色，本身就是色彩中的詩。

紫帽山，我這回來了，看到你的樹多了，花多了，也看到你曾丟失的又回歸的花，紫帽山，我真為你高興。但我又惶惶然，我仿佛看到另一朵云，又把它的影子投在你的臉上……這里舉辦了紫帽山七人書畫筆會，七個畫家合作一幅山水畫，上邊題了一行小小的字。山水畫，不能題大字，這是一種約定俗成。假若你尊重一座大山，你不能肆意拔地而起，風(fēng)騷在它的前邊。我真的害怕，害怕一萬根無理的煙囪倒下去后，幾百幢合理的高樓站起來。過去，中國人說知足常樂，千百年，讓你昏昏沉沉。但是欲望也可能把你弄得要死要活。

耶哎媽媽那頂草帽

它在何方你可知道

它就像你的心兒

我再也得不到

紫帽山，我要踏破鐵鞋去尋找你那頂紫云的帽子。

我著手搜索。

紫帽山，常有紫云覆蓋，故名。

紫色：代表權(quán)威、聲望、深刻和精神，紫色是由溫暖的紅色和冷靜的藍色化合而成，是極佳的刺激色。

紫云：帶有紫氣的云霞。

紫氣：紫色的霞氣，古人以為瑞祥的征兆或?qū)毼锏墓鈿狻?/p>

我想起紫氣東來的傳說，我爬到你的山頂，北望，我知道離這里不遠有清源山，而清源山上有八百多年前的老子石雕像，因是最大，稱老子天下第一。但在這里，我看不到清源山看不到老子像。

《列仙傳》：“老子西游，關(guān)令尹喜望見有紫氣浮關(guān)，而老子果乘青牛而過也?！?/p>

據(jù)說，太陽出來，射出各種光芒，有青光，有紫光，有紅光，有黃光，青光、紫光波長比較短，被大氣吸收了，我們就只能看到黃光紅光。但朝霞的調(diào)子偏冷，晚霞的調(diào)子偏暖，前者不就是青光紫光使然？

什么人物要出現(xiàn)，能是紫氣東來？而且是滾滾如龍，長達三萬里？一個我們敬仰的人，我們心里都覺得他帶著五彩光環(huán)，讓蓬蓽生輝。那么，紫氣東來三萬里，就是在關(guān)尹喜的心里。他尊老子為圣人。

關(guān)尹喜等了九十天，強留老子寫下了五千字的《道德經(jīng)》。

老子把《道德經(jīng)》留下，飄然而去，不知所至。

所以后人說，先有關(guān)尹喜，后有老子。

我們在紫帽山半山的金粟洞后邊，看了四處擺放的心字石，有個心字，三點都在外邊，有人笑說是花心。

傳說紫帽山有百字心字石，從眼前腳下漸漸進入山林，不知有多么深遠，人們在尋找中，全然迷失。傳說，若是誰找齊百字心字，即可成仙，一般人都只能找到一二十字，自知當(dāng)不了神仙，便哈哈一笑，還是下山做人。其實，有心如關(guān)尹喜，崇尚文化，就會有紫氣東來，就能找回紫帽山那頂紫云的帽子。

紫氣浮關(guān)，紫帽也。

不因滄海色，那識白云心

海，不管藏在哪里，都連在一起。海標(biāo)出了陸地，用大藍襯出七大洲。海水不分洋籍，今天是太平洋的水，明天可能就是大西洋的水，或是北冰洋的水。山，常常是一座座，孤芳自賞。當(dāng)然，也有成片的，成片也是自己一片。孤獨有孤獨的原因，更需要我們?nèi)プx解它。

靈源山，是故鄉(xiāng)平凡的山，不大不高不奇不秀。不大，不足聚云海。不高，無以觀日出。缺乏碑文石刻，難說古樹奇石。

我想，每一座山都應(yīng)該有每一座山的山魂。

我固執(zhí)地說，靈源山有獨特的山魂，并為中國名山大川所少有。

人以文傳，文以人傳。

我在《大靈源》里邊借林外的名揚靈源山。在本地，知道靈源山的多，知道林外的少，在中國，知道靈源山的少，知道林外的多。經(jīng)人指點，才知道那土地廟似的石頭小屋是他的墓?？上话炎约毫粼谏缴?，卻沒把一首關(guān)于靈源的詩留給我們。

記得小時候，聽人說，晴天，站在靈源山，可以看到金門島，就為看金門去爬靈源山。擁著金門的是什么？是大海。

“坐來明月上，何處起潮音。”元朝，王瀚心有靈犀。

真正寫出靈源山魂的是王瀚，是王瀚的靈源佳句：“不因滄海色，那識白云心。”

我在《再說靈源》也是借蘇大少的贊助來揚靈源山。蘇大少刻兩塊石頭，一刻林外的“山外青山樓外樓”，一刻王瀚的“不因滄海色，那識白云心”。正合我的心意。

關(guān)于王瀚，我們知道的很少。

他是安徽人，不是晉江人。他是元朝的官，不愿意再當(dāng)明朝的官，以至于自殺。這只是前人而且是旁觀人的說法，會不會有更深一層的原因呢？作為一個外地人，他為什么對靈源山會這樣的描述，這會是偶然嗎？

要讀解王瀚不容易。

但王瀚的詩并不晦澀，而且意境甚佳。

記住王瀚，記住滄海色，白云心，你就是靈源的知己。

王瀚之后，感知靈源山的人多起來，明朝書法家張瑞圖，為什么在靈源山“淹留三日”，就為“貪聽松濤和海濤”。

因病辭歸故里的官宦蘇浚，有了更為博大的境界，“胸吞渤海棲三島，手拍浮丘倒百壺。”

其他文人寫靈源山，宋朝林迥的“吳山蒼翠”、宋朝劉濤的“吳山松萬株”，明朝王慎中的“相尋正及桃花村”，有些叛逆，但只是感嘆而已。

以上把臉轉(zhuǎn)向大海的幾老，使靈源山的文人會聚有了一種厚重。

中國文人將傳統(tǒng)意識給了每一座山，凡名山，石壁上必是仙筆墨寶。說的都是山的偉岸，“離天三尺三，人過要低頭，馬過要下鞍?！敝袊娜说纳接悬c兒“自戀”。在靈源山，文人們卻顧左右而言海，不是別出心裁，他們只是為山代言，靈源山是一座多情的山，一座戀海的山。

責(zé)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