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仁高娃(蒙古族)
灶臺旁躺著一只羔羊,那是母羊哈拉扎生下的。七個月前,哈拉扎被洪水卷去了,于是她就把羔羊也叫哈拉扎。羔羊長大了,卻習慣睡在屋子里。四只小刺猬擠在灶口上,偶爾相互挪騰一下雞蛋大的身子。初冬時節(jié),灶口需要燃火,但是哈布爾不知道將這幾只刺猬往何處驅(qū)趕。
“豁了黑噠(可親的),你教會我太多了。”哈布爾對著哈拉扎說。這是第三個夜晚,哈布爾沒有在炕頭睡覺。羔羊抬起濃密的睫毛沖哈布爾看了看。炕腳摞著一堆碎瓦當,哈布爾拾起一兩片來看。這些瓦當一面雕著禽鳥鹿獾、云彩,有些還染了色。
“廢墟中什么都沒有了,唯有廢墟?!惫紶栕匝宰哉Z著欠起身,把斧頭放在小桌上,又點了一根蠟燭,這樣屋內(nèi)的光線稍許明亮了,墻壁上的影子重疊著搖曳。哈布爾站到炕頭上,手持斧頭。這時,她聽到火車輪與鐵軌碰撞的嘎嘎聲。她歪著脖子等待嘎嘎聲銷聲匿跡。一會兒深夜恢復(fù)寧靜,她紋絲不動地站了許久。過去三個月里,她總感覺有什么趁她熟睡后從她門前走過,有時候還會到她窗前。
哈布爾開始敲擊墻壁,隨著轟轟的擊打聲,一茬茬土渣掉落下來,屋里立刻被浮蕩的塵土填得滿滿的。土炕上的一切鋪蓋被她卷到屋外去了,炕面也被她用頭剖膛開腹。那些堆成小山的瓦當便是她從土炕內(nèi)掘出而得的。等天亮了,她便要將它們送回原先的地方。
哈拉扎咩咩喚幾聲,伸長腰身,嘴剛好觸到灶口的小刺猬身上,哈拉扎猛地向后退去。
“哦噠,豁了黑噠,沒有嗅過母奶的家伙鼻子沒個尺寸。”哈布爾丟下斧頭抱起哈拉扎坐在炕沿,她感覺有些昏昏沉沉的。
哈布爾居住的這個地方名叫烏拉日格公社,坐落在鄂爾多斯庫布齊沙漠東角一片從北向南的緩坡上,在過去的三十年間,這里的人陸續(xù)搬離了此地,如今只剩下哈布爾一個人,一個五十出頭的女人。
四百年前,三世達賴喇嘛途經(jīng)鄂爾多斯,并為這片原野誦經(jīng)洗塵。從那以后,鄂爾多斯高原便有了眾多佛教信徒。八十多年前,一位名叫杜爾吉嘎瑪?shù)母裉K貴(喇嘛稱謂)修建了烏拉日格佛塔,并點亮了一盞長明燈。五十年前,佛塔被毀,長明燈也被遺棄。負責點長明燈的喇嘛是哈布爾的養(yǎng)父,他住在塔旁的小屋內(nèi),常年讀經(jīng)書,并為周圍的牧人看病。這位養(yǎng)父脾氣溫和,從不對任何人發(fā)脾氣。塔被燒毀的那天,他站在小屋外抱著哈布爾,靜靜地看著塔頂寶蓋被一團濃煙包圍。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去阻止,他甚至都沒有到小屋里取他的經(jīng)書。塔頂標志著日、月、火焰的雕塑在火焰中一點點地掉落,塔身正面盾形小龕內(nèi)的達賴四世的畫像也被濃煙吞沒,這個小龕的俗稱是眼光門。后來,塔變成一堆灰燼,人們也散去了。
那天夜里,這位養(yǎng)父帶著哈布爾離開了那里,直到八年之后回來。
“我的養(yǎng)父呢,是一個瘦瘦的老頭子?;貋淼牡谝惶毂闳タ此?,去看那些早已被雜草圍攏的佛塔廢墟。哎噠,全是雜草?!?/p>
一陣嘎嘎聲,羔羊微閉的眼瞪圓,驚疑地伸長脖子。
“鐵蟲啦,怕什么?他們不會到這里來的?!?/p>
烏拉日格塔被燒毀后,人們撿走塔磚和小屋瓦當,當作砌墻,搭豬圈牛棚、井口的材料。哈布爾養(yǎng)父回來后的十多年里干的唯一一件事情便是把這些流失的磚瓦找回來。他的舉動是不被理解的,甚至惹來別人的奚落。這里偏僻,住著七十多戶人家,家家戶戶門口都備有石桌。那些年,石桌上沒少誕生過關(guān)于哈布爾養(yǎng)父瘋掉的傳聞。然而這位養(yǎng)父從不為自己的行為做任何解釋。在生活中,一個人一旦把該講的話都講完了,那么除了緘默,便是謊話連篇或者謾罵詛咒。這位瘦弱的中年男人選擇了緘默。十多年里,他從別人家的豬圈、雞舍、羊圈、茅廁、地窖等地方拾撿了幾百塊兒磚瓦。那些磚瓦中有的是嘛呢石,鑲著六字箴言,有的是他過去住過的屋舍滴水檐碎片,上面雕著圖案。有一次,他從雨水沖塌的地窖里撿回來一摞碎磚,他將那些碎片兒拼在一起,叫哈布爾看,哈布爾看到了一幅佛像,他說:“這是蓮花生像,喇嘛匠人一手雕琢而成的。”
好多次,這位養(yǎng)父為了清理磚瓦碎片上的各種糞便要花去很多天時間。有時候他也會找到完整的磚瓦,這種時刻他特別開心,他那張棕色的臉上不但會露出笑意,還會說出一些令哈布爾感到驚訝的話。偶爾,他也會犒勞自己一番,喝兩杯金駱駝酒。但他不勝酒力,喝兩杯便有了醉意,這個時候他往往變得滔滔不絕。他會講很多傳說,也教哈布爾讀經(jīng)文。當然,等他酒醒了,他又會迅速隱入他那沉默不語的世界里。
哈布爾的小屋窄小逼仄,白灰刷過的墻壁上蒙著一層灰暗。雖然屋外月色通明,屋內(nèi)點著兩支蠟燭,但卻浸透著一股無法驅(qū)散的渾濁,給人一種仿佛住在長滿苔蘚、冰水滴答的山洞里的感覺。門窗上的灰色卡其布簾子從屋頂一直垂落至墻腳,像是兩條碩大的、吊在半空中的女人裙擺。
哈布爾早已忘記,從什么時候開始她的養(yǎng)父將尋得的磚瓦帶回家里來的,總之當她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有一小堆了。
“墓穴中的黑是被盜墓者挽救到光明中的黑,而在這里,有人卻把光明送進了墓穴中?!边@句話是哈布爾養(yǎng)父臨終前留給哈布爾的話。他沒有囑托什么,但是哈布爾明白養(yǎng)父在講什么。
哈布爾繼續(xù)用斧頭敲擊墻壁,墻皮脫落一點,被煙霧灰塵熏黑的椽子上撲簌簌地落下塵土來。幾只蜘蛛循著幾條細長的絲,踩著碎步搖晃逃去。哈布爾頓了頓,抬頭看了看脊檁上的燕窩。
“豁了黑噠,已經(jīng)有幾年沒回來了。”
很快哈布爾敲出一個小眼兒來,她找來手電筒,從那個眼兒向里照。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她掰墻皮,掰下一大片,一幅由青磚圖案組合而成的四世達賴的畫像終于顯現(xiàn)于眼前。
哈布爾倒吸一口氣,雙手合掌有些驚駭、有些激動地站著。她那張曬成棕色的、沒有任何胭脂撫慰的臉上一對兒溫和的眼睛里閃著淚花,她的嘴唇猛烈地抖動著,眼睛期待地向周圍掃了一圈,此刻她多么需要一個人與她交談幾句呀。她退后幾步,手緊緊捂著嘴,似乎只要挪開手,她便會發(fā)出驚呼聲。她低頭,手握在一起,安靜地想起養(yǎng)父來。想起養(yǎng)父一點點地鑿開墻壁將畫像藏進墻壁的情景來。為了不讓人發(fā)現(xiàn),她的養(yǎng)父選擇在夜里行動。他用厚厚的黑簾子將門窗遮擋好,讓哈布爾持著蠟燭站在一旁。鑿洞的工具是一把鐮刀和一柄小刀,他不敢用斧頭,怕發(fā)出敲擊聲。
在過去的三十年間,哈布爾唯一堅持不懈地做的事便是學(xué)著養(yǎng)父從眾多被遺棄的房屋廢墟中拾撿佛塔的殘瓦破磚。因而,她熟悉這里的每一寸泥土,每一株小草,每一塊兒石頭的模樣。在她眼里,這片人跡罕至的地方便是一個宇宙,一座碩大的祭臺。突然間,一股燒焦味彌漫開來,嗆得哈布爾睜不開眼,她匆忙拍拍身,好似抖落一身燒紅的鱗片,令她心里生疼。不過很快她明白這種燒焦味只涌動在她心里,屋里空蕩蕩的,一縷煙塵都沒有。
哈布爾吹滅了燈走到外面搭好的帳篷內(nèi)躺下,哈拉扎跟過來倚著主人也躺在一旁。高空里,滿盈盈的月灑下乳色光芒,照得萬物染了一層銀白。哈布爾平躺著,帆布帳篷多處打著補丁,在過去收割季節(jié)時,帳篷用來住宿。已經(jīng)有十多年沒有收割了,帳篷擱淺在倉房內(nèi),任蟲豸啃噬,已經(jīng)很破舊了。
陡地,一片影子從帳篷上面閃過,又一片。接著很長時間沒了影蹤,許久后傳來一陣沙沙聲。哈布爾立刻明白是出去覓食的狐貍夫婦回來了。
四年前,哈布爾發(fā)現(xiàn)一對狐貍夫婦將窩安在公社北側(cè)牛圈內(nèi),生了三只黃毛小狐貍。她多次見到,陽光下三只幼狐像三顆火球似的追逐。那個樣子哈布爾很喜歡。兩年前,狐貍夫婦又生了三只黃毛狐崽。后來,狐貍隊伍越來越龐大,還抓去哈布爾三只羊。這讓哈布爾著實傷心,她在羊尸體上涂了毒藥,滅掉了兩只幼狐。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在白天里見到狐貍夫婦。
村東有條河,河流早已干涸,有人曾在寬展的河床地采石,留下深淺不一的采石坑。沿循河道往南走五里地,有一座高橋,橋上鋪著鐵軌。夏天,哈布爾趕著羊群到那里放牧。那里有一片槐樹林,每當火車駛過時她都會藏在樹后面。她不記得有多久沒見過人影了,對她來講,去見任何一個人都是極其恐懼的事。她的養(yǎng)父離世后,她從未離開過這里。早在二十年前,河道發(fā)洪水,洪水沖上岸,沖塌一大片屋舍,好多人隨后搬離了村子。
也不知怎么入睡的,哈布爾被一陣凄然的音樂吵醒。她走到帳篷外,天還沒有亮,她看到三輛車從河道那里駛過來。領(lǐng)頭車上豎著一枚引魂幡。哈布爾迅速把帳篷收羅起來,扔進倉房,自己則躲到羊圈內(nèi)。這幾年,凡是回來的村人都是來送葬的。他們安葬了逝者后總要來看看哈布爾,這讓哈布爾很難為情。
沒出她所料,太陽升起時送葬的人到了她屋外,有人推門進去,一會兒出來,剩余的人也進了屋,一會兒出來。沒多久,人們走了。哈布爾到了新墳前,原來是她的一位老師逝世了。她撿來三塊鵝卵石放在墳前,磕了三個頭。
哈布爾走到一排被遺棄的土屋前,從這里向北望去,天邊滋生著一朵朵石頭云,云下沿著緩坡全是無處隱匿的屋舍廢墟,鱗次櫛比。所有人家屋頂都坍塌了,所有人家的院墻都有豁口,所有的樹木都是立在土壤上的殘肢斷軀。初冬節(jié)令,這里卻沒有血色枯葉凋零。秋天在這里,單薄如貧民,沒有豐腴的體魄。唯有雜草,以及雜草中覓食的幾只羊,牽動著一絲絲、類似于活氣的韻味。哈布爾站在那里,像一個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的幸存者行走于炮火洗禮后的村莊里。此刻,她是獨行俠,一個行走于熱土上的火熱生命。曾經(jīng)多少次刨挖過這些殘垣斷壁,她已經(jīng)忘記。唯一確定的是,這些廢墟中沒有一塊兒磚瓦是佛塔的。這一點讓哈布爾有種莫名的自豪。她認識塔磚模樣,好比任何一個年邁的人都認識自己幼小時候的模樣一樣。
這一天上午,哈布爾終于從墻壁內(nèi)鑿出二十七塊塔磚,她將二十七塊貼在一起,四世達賴的畫像便呈現(xiàn)于眼前。她將塔磚包入紅布放在躺柜上。
“請您原諒我的笨手笨腳,我雖然不是很老,但我的腿腳卻因您而有些不聽使喚。明早,趕著太陽我要將您送回您的家。您在這里,在這個隱蔽的角落里被藏匿了太久了。本來是阿爸要親自將您送回的,可惜,他早已不在這里了?!惫紶柲钪c了三炷香。
哈布爾想起,當初她的養(yǎng)父從一戶人家地窖口刨出四世達賴的畫像后,專門用喇嘛袍子裹著背回了家。畫像多處被損毀,持金剛杵的手幾乎無法辨清了。但仍能可辨畫像身襲金黃色喇嘛袍、頭戴遮耳大臉氈帽,盤腿而坐的模樣。在歷史上,這位四世達賴喇嘛是唯一一位蒙古族達賴喇嘛。
到了下午,哈布爾清理好了所有磚瓦,并分了若干小組包扎好。為了趕在選定的吉日前清理好磚瓦,這些天她忙得頭昏腦漲的。
黃昏時,哈布爾和羔羊哈拉扎走到外面。她拿著煮玉米,一顆一顆地摳著吃。
一輪殘陽在天邊低沉,哈布爾緩步行走著。一群野貓噌噌地在草間竄逃,速度很快,像是被巨大的手扔出去的鐮刀,觸到草梢頭,嚓嚓地不見了影蹤。哈布爾坐到土墩上,晚霞剛好落在她臉上,染了一層金黃色,這使哈布爾顯得端莊而優(yōu)雅。一截玉米棒被她慢慢摳得瘦了一圈。她坐的這道墻是公社小學(xué)院墻,這些年每當空閑時,她總要來這里坐坐。好多好多年前,她也這樣坐在這里,不過那時不是她一個人。在她心中,這堵墻溫婉而夯實,如她記憶中的愛戀。是的,她愛戀過。在她十七歲的時候。男孩比她大三歲,一個習慣用木頭制造出桌椅板凳的人。她很喜歡他,他也喜歡和她在一起??墒?,突然有一天男孩不辭而別。后來得知是因為她養(yǎng)父。在村人眼里,他那拾撿塔磚的舉動,分明是被魔鬼纏身,被神詛咒了的行為。這種人是有邪氣的。
想著想著,哈布爾不由聯(lián)想到公社西越來越多的墳?zāi)箒?。墓穴中的黑,該是一種冰涼的黑。只有黑暗中,人才會真實地看到自己。或許,唯有在那里,人才會想起曾經(jīng)輕易地丟棄的一切。
夜色漸深,寒風襲人。幽暗中傳來一陣尖銳的鳥叫聲,那是胡哱哱在叫。河槽那邊傳來另外一種鳥叫聲,以及一連串鳥翼打著草尖飛落的聲響。
男孩不辭而別后,哈布爾再沒有戀愛過。這倒不是她拒絕戀愛,而是她選擇了放棄。在這里,女孩子可以到佛塔前,而女人是不能的。女孩和女人之間的區(qū)別就是“是否為處女”。在這片被喇嘛教澆灌得圣潔的土地上,女人的純潔與否要依據(jù)這個。一個女孩子可以進入佛堂里,而一個女人是不能的。同樣,一個女孩子是可以去觸碰佛塔,而一個女人是不能的。因此,五十出頭的哈布爾還是一個女兒身,這一點使她感覺自己一直活在一種春色盎然的境遇里。
美麗境遇。
哈布爾嘆了口氣,手摩挲著哈拉扎的脖子,說:“咱去看看佛塔?!?/p>
哈布爾向北沿著緩坡走了很遠的距離,烏拉日格佛塔就在坡盡頭平整的空地上。越靠近佛塔,她走得越慢,腳底也踩得很輕,似乎走在別人夢里,唯恐驚醒了誰。當初,她養(yǎng)父辭世后,村里開始流傳阿拉姆斯(妖魔)的傳說。說是,每到?jīng)]有月亮的深夜,一只渾身黝黑的阿拉姆斯便從塔廢墟里鉆出來,它是來尋找摧毀佛塔的罪人。有的還說,那便是哈布爾養(yǎng)父脫胎而來的。后來村里一位曾經(jīng)燒過佛塔的男人,一夜間掉光了身上的所有毛發(fā)。從那之后,村里人更加確信關(guān)于阿拉姆斯的傳聞。
而對于哈布爾來講,阿拉姆斯不是妖怪。
哈布爾走了一段距離,腳底的沙子隨著她的步伐發(fā)出聲音。月色下,土墻忽而一陣黑忽而一陣白。比起白天,村落廢墟顯得擁擠、肅穆、夯實,似乎沒有什么能破壞它們。它們是一段時光的立體墓葬,而哈布爾則是這座墓葬的石碑,一個會呼吸的石碑。
沒一會兒,哈布爾到了佛塔前。
幽暗中,一座矮矮的、敦實的方塊出現(xiàn)在哈布爾眼前。這是哈布爾耗費幾個月時間砌好的塔座。她本想在塔座上建造高高的塔身,可是她發(fā)現(xiàn)拾撿回來的磚瓦數(shù)量雖然眾多,但多數(shù)殘缺不全,根本無法搭建她心目中的塔身。而她又不用別的磚,所以她決定在塔座上建造小小的塔身,把畫像鑲在里面。
哈布爾立在那里,像多年前她養(yǎng)父那樣,無聲,亦無息。羔羊跳上塔座上,又跳下來。哈布爾保持著紋絲不動,保持著心中默認的、不觸犯某種神域的敬畏之距,站了許久。
羔羊繞著塔座跑了幾圈,并且來回嗅著,好似在尋覓什么。
“哈拉扎,我的孩子,你在找青草?和我一樣,你總是在拾撿,從大地的腹中拾撿屬于你的一株青草。”
哈拉扎聽懂似的咩咩叫幾聲。
“這么說,你信了?”
“我也信?!?/p>
也許黑夜令哈拉扎感到恐懼,它接二連三發(fā)出一種膽怯而無助的呼叫。哈布爾抱起哈拉扎,向家里走去。
走了一段距離,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跑步聲,哈布爾停下向后望去。什么都沒有,她繼續(xù)走,又聽到跑步聲,她再停下,腳步聲又隱去了。
“哦噠,豁了黑噠,我在這里呢?!惫紶柪^續(xù)走著,她任腳步聲一直跟著自己到了屋里。當她進屋時,一股風緊貼著她擠進了屋里。她點了蠟燭,燭芯猛地搖晃著,許久后才站直。
哈布爾想起她養(yǎng)父說過還有一串兒檀木佛珠藏在屋椽子間。椽上枕著密密麻麻的竹芨兒,本該是金色芨兒草,如今早已敗了色,變得灰白一片。哈布爾伸過手去,絲絲拉拉的蜘蛛網(wǎng)纏手。屋梁子上還沾著燕窩,周圍糊著鳥糞,斑斑駁駁的。
“我的孩子們,有多久沒回來了?!惫紶柌挥蓢@息道。她想起以往每到夏天總有一對兒夫妻燕,忙著銜泥、插麻,將拳頭大的窩捯飭得舒適而結(jié)實。
“哦噠,豁了黑噠”,哈布爾發(fā)現(xiàn)燕窩里躺著一枚鳥蛋。她放在手心里愛憐地看著,吹去灰塵。
“啊濕——這是怎么回事?沒有孵出來?”她仰起脖子盯著窩,回想著多年前的某個夏天。不過,無論如何她都不曾記得有什么異常。她把手伸過去,慢慢摸,最后揪出一串兒佛珠來。讓她感到驚訝的是,佛珠如新,除了纏著麻絲外,什么都沒有變化。頓時,她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她蹲坐下,悲傷地盯著屋內(nèi)某個空間。
哈拉扎醒來,似乎很驚訝屋內(nèi)這個時候還有燭光。它懶懶地站起身,走過去用鼻子蹭了蹭主人的膝蓋,并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串兒嚯嚯聲。
“醒了?你看我找到了什么?”她說著把鳥蛋給哈拉扎看,哈拉扎慢騰騰地嗅了嗅。
“還有這個,阿爸的。”哈拉扎又嗅了嗅,回到剛才位置上躺下了。
突然,灶口里傳來細微的摩擦聲。哈布爾去看,四只小刺猬不見了。黑黢黢的灶口里什么都沒有。
煙囪,通往最遠境域。哈布爾的養(yǎng)父曾這樣告訴過哈布爾。
“阿爸,你走了?你回來是要我找到珠串兒的?”
屋里沉靜,沒有誰來回答哈布爾的問題。
從哈布爾小屋到塔座那邊需要走三里地,哈布爾來回走了十多趟才將屋里所有的磚瓦送到目的地。天氣溫潤,是初冬難得的晴朗日子。哈布爾搗碎土墻疙瘩,又挑來水,用鐵鍬和泥,這種活兒她相當熟悉。她在腦海里已經(jīng)想好怎樣把畫像鑲在最尊貴的位置,怎樣搭好盾形佛龕,怎樣把破損嚴重的磚瓦用在不起眼的角落。她獨自忙碌著,用抹子抹泥,用鐵絲勾縫兒,袖子擼得高高的,頭巾纏得緊緊的,時不時對著手心唾口唾沫。當一座小小的塔身終于落成后,她才疲倦地停下來。她走遠幾十步距離,回頭向佛塔望去。佛塔模樣比她想象的還要理想,雖然只有一人高,整個塔形卻像一枚碩大的玉璽。
最后,哈布爾將佛珠和鳥蛋放在畫像前。
已經(jīng)是傍晚了,夕陽燒成一輪快速跌落的車輪,舉目望去,大地上到處是被拉長的影子。貼著地面閃著金色的光芒,風吹過來,影子搖晃起身子來,似乎正在尋找能發(fā)出聲響的喉嚨。
哈布爾一手拎著鐵鍬,一手拎著哐啷作響的鐵桶向家里走去。她臉色憔悴,但神色安靜。她不去看周圍毫無生機的、深不見底的破敗景象。她也不去看天空中旋飛的鳥群,更不去看河槽那邊被夕陽照得金黃的草甸子。她身后,曾孕育了一代人、創(chuàng)造了一代神話的,如今卻被人們淡忘的地方安靜地目送著她。
灰白的沙子上,印著一溜歪斜的腳印,那是哈布爾的。也不知道有多久沒有人踩過這條路了,沙路光禿禿的,不見任何蹤跡。路邊雜草相纏,樹與樹之間掛滿晶瑩的蜘蛛網(wǎng)。有幾朵不起眼的花,從草叢間探出腦袋,猩紅,又瘦弱。
此刻,哈布爾的臉上無任何表情。她安詳、鎮(zhèn)靜、僵硬,好似活過了幾個世紀,活過了人間所有的悲苦、愁悶、欲念、歡喜與激情。
沒一會兒,哈布爾走到井口,一小群羊咩叫著過來。她給它們飲水,等羊群離去了,她坐到一旁的石頭上。羔羊哈拉扎挨著主人腿躺下。哈布爾向她那間小屋望去,那個意味著她唯一歸宿的地方,在幽暗的傍晚里像只堅硬的盒子。
三九天里,一撥送葬人到了烏拉日格公社里。安葬好逝者后,他們?nèi)フ夜紶?。他們到了哈布爾居住過的小屋前,發(fā)現(xiàn)小屋坍塌了。有人突然提起阿拉姆斯的傳說來,這么一講人人臉上浮現(xiàn)驚慌色。正當人們匆忙準備離去時,有人大聲驚呼道:“看,你們快看,那里,那里有佛塔。那里——”
于是,人們向那里走去。
(責任編輯 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