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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之地

2015-05-06 06:01曹洪波
草原 2015年4期
關鍵詞:棺材三輪車骨頭

曹洪波

半夜,平原上寂寥的郝家莊突然響起一陣狗叫,狗叫聲像被清冷的空氣凍著,極其尖利,把冬夜劃得咯咯直響。奔馬三輪車在離村頭丈余遠的地方咚咚咚地騷動了很長一段時間,接著就恢復了寒夜的寧靜。有風從屋頂和樹枝間咯吱吱地掠過,倦宿的鳥把頭扎進翅膀下,在樹枝的顫動中靜靜地睡著。它們一定在做美夢,它們夢見的應該是一片有著墳墓的成熟麥田。

誰也不防,半夜里一個叫麥連茬的外地人,把一個死人裝在棺材里拉進了這個村子。那個死人不是別人,正是麥連茬的父親老木匠麥滿屯。

五十年前,麥連茬是被父親麥滿屯抱著離開這個平原小村的。此后這對父子杳無音信,再也沒進過這個村子,再也沒有和這個村子里的任何一個人有一點聯(lián)系。這個村子沒有了叫麥滿屯的人,也沒有了叫麥連茬的孩子。

那么麥連茬應該不算是外地人了,這個平原小村應該是他家鄉(xiāng)。可是麥連茬被父親抱在懷里逃離這個村莊的時候還不記事。五十年前到底發(fā)生什么事兒麥連茬根本說不清楚。幾十年來他跟著父親顛沛流離,寄人籬下,最后落腳在省外的一個山區(qū),父親靠半糙子木匠手藝生活,才把自己養(yǎng)大。但父親從未提起過平原這個村子,也從未提起過村子里的事情。他甚至不知道他和父親是哪里的人,他的母親是誰,他們將要到哪里去。麥連茬十歲那年,他父親在山里和一個寡婦搭伙過起了日子,生活才穩(wěn)定下來。寡婦有一個比他小兩歲的女兒翠,他和那個寡婦的女兒翠翻過一架山去山里學校上完了小學,就再也不上了。麥連茬跟著父親鉆山跑,在山里的小村莊干木匠活。那些木匠活無非是桌椅板凳,他父親這個半糙子木匠,在山里越干越起勁,活兒越來越精細,半糙子木匠成了真正的木匠。這樣的日子像麥連茬一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并沒什么特別之處,父親本就是這個山區(qū)人??墒歉赣H一停下手中的活,就會眼望連綿起伏的大山,那目光像要穿透大山一樣,且常常嘆上一聲氣。那氣沉重如山,就橫在自己的面前。

寡婦離不開他父親了,他父親也離不開了寡婦。倆人不再是搭伙,真正成了一家人,因為寡婦的女兒翠也嫁給了麥連茬。

麥連茬的父親七十歲那年寡婦死了,寡婦就埋在門口的山腳旁。

過了一年麥連茬的父親說,連茬你給我做口棺材吧,要上等木料。那時候他父親身體很鐵,沒什么不好的。山里有早早給老人備棺材的習俗,麥連茬就到山里給父親選了上等的紅松。結板那天,父親麥滿屯的臉顯得特別凝重,一副莊嚴的樣子。父親麥滿屯還能拉大鋸,他們把紅松木綁在寬大的板凳上,拉開陣勢鋸木料,父子一上一下鋸得起勁兒,紅松木的香味飄起來,好聞極了。

父親麥滿屯說:嗯,這木料好,香味純正。我死了躺在里面,就能美美地回家鄉(xiāng)了。

麥連茬松了手中的鋸,驚異地看著父親。父親的臉就像剛剛鋸開的紅松木板一樣粗糙紅亮,麥連茬不明白父親說“回家鄉(xiāng)”是什么意思,難道這兒不是他的家鄉(xiāng)?他在這兒有兒子兒媳,有孫子孫女,還有剛剛才去了一年的老婆??墒沁@么多年他就覺得,父親心里埋著事兒,這事兒還不小。

麥連茬說:爹,你鐵著呢!

父親瞪他一眼說:你也是四五十歲的人了,怎還不解話兒。

麥連茬愣怔起來:爹,你是不是累了?累了你就別干了,我一個人能行。

麥滿屯覺得自己走神了,望了望眼前起伏連綿的大山,山頂煙霧籠罩,山外遙不可及。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麥滿屯說:算了,咱干吧。

沒幾天棺材就做好了,又大又厚重,嚴絲和縫。麥滿屯自己下了功夫油漆,油成了紅色的,一連油了六遍。棺材油得紅明锃亮照得見人影兒,用手一敲咚咚地山響,把山村里樹林子的樹葉子都映得紅彤彤的。媳婦翠圍著棺材轉(zhuǎn)了圈看,直夸棺材做得好,做得漂亮,比她母親占的棺材強多了。麥連茬覺得妻子翠是話中有話,言語里分明是說麥滿屯、麥連茬對她媽不夠重視,她媽死時不但棺材木質(zhì)差,黑漆油得也不到位,第一遍打了個底,第二遍草草的黑漆一刷就過去了。又是公公又是爹的麥滿屯身體好好的,把棺材早早備下了,還做得如此漂亮,給誰看呀!這深山野地的。

麥滿屯不是要給山里人看的,那些應該看到的人不是這兒山村的人,是平原上那個他逃離了的村莊的人,那個村莊怕是沒人記得他了。

那些天麥滿屯總是喜滋滋的,老是圍著他的紅漆棺材轉(zhuǎn)。兒媳婦翠卻有點不開心,臉一直陰沉著,像這山里的天,指不定哪會兒就會暴風驟雨。

麥滿屯倒下了,也可能是給自己做棺材累倒的,也可能是他自己大限已到。這個在大山里鉆了大半輩子的老人,終將走完自己的人生。臨終前麥滿屯把兒子麥連茬叫到了自己的身邊,媳婦翠不放心也跟進來了,麥滿屯擺擺手示意讓兒媳退下。麥滿屯氣若游絲,兩眼已經(jīng)渾濁了。他對兒子說:連茬呀!我可真的要死了。麥連茬不說話,靜靜地等父親把話說完。麥滿屯說:我死了你用紅棺材把我裝了,拉回咱老家吧。麥連茬有些意外,但憑他多年的觀察,也料到幾分。麥滿屯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咱老家在平原,賒縣城東二十里的郝家莊,郝家莊全是姓郝的就咱是外姓,就咱一家姓麥的,你爺爺是逃荒到郝家莊的,你爺爺死前在郝家莊東土崗上用兩塊大洋買了兩席大的一塊地兒,你爺爺占了一席,還有一席是留給我的,我要和你爺爺埋在一起,你爺爺一個人太孤單了。這些年,我老想回去呀,這兒一家子人,我又回不去,現(xiàn)在,你該讓我回去了,回郝家莊……我對不起翠她媽……說著,麥滿屯咳嗽起來,他伸出手緊緊地抓著麥連茬,咳嗽愈來愈厲害,渾身也能顫抖起來。

記著,你母親叫郝巧巧。

記著,你母親叫郝巧巧。

麥滿屯在咳嗽聲中含混不清地給麥連茬說著他母親的名字,麥連茬第一次知道了母親的名字叫郝巧巧,麥連茬想哭但沒哭出來,因為母親這兩個字對于他來說,太陌生,太陌生了。

回——平原——郝家莊——麥滿屯瞪起渾濁的雙眼,看定麥連茬。

麥連茬努力地點點頭。

麥滿屯又一陣猛咳,最后脖子一揚咽氣了。麥連茬靜靜地看著父親咽了氣,一臉的茫然,他不知接下來他該怎么辦。那個遠在山外的郝家莊是個什么樣子,他該如何把父親埋進郝家莊成了未知。那一席之地,就成了他父親遙不可及的天堂。

接下來,還有妻子翠。父親和翠的母親生活了大半輩子,臨了臨了父親不和她的母親埋在一起了,這件事情怕是翠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麥連茬愁容滿面,父親臨死仿佛交給他了一件無法完成的任務。但是他已經(jīng)對著父親點頭了,前面是刀山是火海他也必須面對。

麥連茬走出父親的屋子,妻子翠就站在他面前。妻子問:爹走了?爹走了。麥連茬望著眼前起伏連綿的大山說。

爹都說什么了?妻子狐疑地問。麥連茬沉沉地說:爹要出山,去平原老家。說完這句話,麥連茬就默默地等待著妻子的反應,嘶吵、埋怨或者咒罵??墒瞧拮哟錄]一點反應,她很平靜。

兒子和女兒跑到屋里哭他們的爺爺去了,哭聲最響亮的是麥連茬的女兒。麥滿屯活著的時候很疼愛這個小孫女。

麥連茬蹲在父親的門口,聽著兒女的哭泣,眼里跳出大滴的淚。

妻子翠說:爹真要回平原?麥連茬嗯了一聲。

妻子翠說:爹沒說把娘帶上?

麥連茬說:沒說。

妻子翠說:那咋辦?

麥連茬說:我給爹點頭了。

妻子翠說:你點頭了就按爹的意思辦,我知道,爹想了一輩子平原了,早晚要出山的,我不會攔著,爹對俺有恩呢。

麥連茬知道妻子翠說的恩是啥,但他萬萬沒想到翠這么善解父親,麥連茬面對妻子的這番話有點不知所措。

你是不是想著我會生氣,會說出對爹不利的話?妻子翠對麥連茬說。麥連茬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妻子翠說:給爹辦后事吧。

因為要埋到平原老家去,麥滿屯的后事辦起來就簡單了。事前一家人商量妥定,由麥連茬和女兒秀穗護送麥滿屯回老家安葬。妻子翠為既是公公又是爹的麥滿屯備下了一只雪白雪白的招魂公雞,招魂公雞是翠翻了一架山從舅家表哥那里抱來的。舅家表哥實在不理解翠的做法,她怎么能同意公公埋回老家呢,他可是在山里給姑姑當了一輩子的男人?。【思冶砀缬X得她應該攔擋麥連茬的做法,人既然死了,死前說的話還怎能算數(shù),況且?guī)资赀^去了,和老家斷絕了來往,怕是行不通的。

翠說:人死了埋哪兒都是埋,按老人的念想辦,全當盡了一份孝心。

招魂雞是為了引路的,既能把魂帶回老家,又能指明回路。要是麥滿屯想家了,想孫子孫女、想兒子兒媳、想埋在山里的女人了,還能沿著招魂公雞帶的路回來。山貨是必須帶的,還要多帶。公公爹幾十年沒進過老家了,現(xiàn)在回去了,卻躺在棺材里,即使老家沒了親人,但是還有鄰居、玩伴、熟人,答謝鄉(xiāng)親們的事就靠麥連茬了。山核桃裝了一麻袋,山萸肉裝了一面袋,還有野豬熏肉裝了一扇子,這些東西妻子翠都給麥連茬準備好了,還有鋪蓋卷和生活用品,一并拾掇停當。

棺材找人已抬上了奔馬三輪車,山里的路拐拐繞繞現(xiàn)在能通三輪車了。給麥滿屯裝殮完,紅明的棺蓋上,雄赳赳地站立著雪白雪白的招魂雞,招魂雞的雞冠像一抹紅霞,紅棺材和白公雞組成了一幅山村出殯圖,很是壯觀的樣子。

麥連茬的女兒秀穗頭戴孝布上了三輪車,麥連茬起動三輪車,三輪車向前沖一下,秀穗頭上的孝布就向上飄了起來。麥連茬的兒子根旺向妹妹揮了揮手,喊著讓她招呼好爹。女人翠眼望著三輪車走遠了,紅起的眼眶再也包不住一汪水,那水洶涌而出。她要給母親燒張紙,上上墳,說說公公爹的事情,別讓母親生氣,記恨上公公爹了。

這是山里的早晨,淡淡的霧靄像透明的薄紗一樣,懸掛在山石樹枝之間,可以清晰地看見露珠滾動在松針上。

山中的路曲曲彎彎,凹凸不平,麥連茬盡量把奔馬三輪車駕駛得平穩(wěn),就這樣,棺材還時不時地咣當響一聲。麥秀穗在車上不小心也會受到顛簸,她緊緊地扶著爺爺?shù)墓撞?,生怕爺爺受了磕碰?/p>

奔馬三輪車在山里不停氣地跑了一上午,眼看著滾滾紅日已朝西山那邊滾去了,三輪車終于駛出了深山。一駛出深山,道路就變得平坦起來。路上他們遭遇了很多異樣的眼光,那些眼光有的懷疑,有的驚羨,好多是被紅棺和紅棺上的雪白雪白的招魂雞吸引過來的,也有的是在看秀穗,看秀穗的應該都是些年輕人。

三輪車穿過賒縣縣城,縣城里人多車多,有的車讓過拉棺的三輪車,好多人朝三輪車上看。麥秀穗長得也漂亮,紅木棺材加上白公雞,還有漂亮女子扶棺,這陣勢比城里的歌舞團還要惹眼。麥秀穗也看,她想好好地看看縣城,她覺得平原的縣城有許多新鮮可看。可三輪車不能停下來,上面裝著棺材,停在哪兒都不合適。

麥連茬駕著奔馬三輪車一路奔跑,朝縣城東二十里的郝家莊方向駛?cè)?。這時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忙中出錯,本來是二十幾里的路,麥連茬駕著三輪車已經(jīng)躥出超過一半還要多,不問路是不行的,麥連茬只好趁黑把車停在路口,讓黑夜掩護著三輪車上的棺材。麥連茬遠遠地跑到路邊的一家雜貨鋪打聽,這一打聽才知多跑了二十幾里路,路上還要拐個彎。這多跑二十幾里路不打緊,就耽擱了許多時間,等他們來到郝家莊時,已是深夜了。

麥秀穗在車上已凍得瑟瑟發(fā)抖,突然一陣狗叫聲傳來,麥連茬知道應該是到了村子了,可是不是按指路人說的到了目的地,麥連茬也不敢斷定。村子里的狗叫在三輪車的轟鳴中顯得愈發(fā)響亮,狂躁。三輪車的車燈照見有狗朝三輪車跑來,像狼一樣,閃爍著綠色的眼睛。麥連茬和麥秀穗是不怕狼的,他們在山里見過許多狼,再兇的狼他們也不怕。但是從村莊里撲過來的狗,他們有點害怕,更重要的是他們是不速之客,事前村里人沒有一點消息,一副棺材和兩個從未謀過面的生人回來,會打破小村的寧靜,會讓人產(chǎn)生不安。

麥連茬熄了三輪車,麥秀穗跳下車來,跺起了腳。麥連茬對著棺材小心對他爹說:爹,咱們已經(jīng)到家了,到了郝家莊。招魂雞在棺蓋上撲棱了幾下翅膀,似乎是他爹麥滿屯的回應。這讓麥連茬吃了一驚。

三輪車剛好停在一座村邊空下來的煙樓前,因三輪車的響聲停了,大燈熄了,跑出村的狗也突然停下腳步,唧唧嚀嚀幾聲夾起尾巴回村了,村子立馬又恢復了寧靜。麥連茬打著火在煙樓前點燃了一堆柴草,火苗在村頭嗞嗞地發(fā)出了光亮。麥連茬和女兒麥秀穗從車上翻出行李,將就著在煙樓前過了一夜??伤麄兿氩坏降氖?,這座空下來的煙樓成了他們來到郝家莊后的避風港,奔馬三輪車拉著的棺材幾天內(nèi)再也沒能前進一步,紅明的棺木和棺木上雄赳赳的招魂雞晾在煙樓前,成了郝家莊村邊的一道風景。

一大早村頭的煙樓前就圍了幾個人,是幾個上了歲數(shù)的干癟人兒。他們撫摸著油漆得光亮紅潤的棺材,眼里滿是羨慕,嘖嘖地稱贊著。他們也是奔著歸土的目標行走的人了,對上好的棺木有著極大的興趣,都希望能擁有一副心滿意足的棺木把自己裝殮了,然后融進泥土。

這幾個上了歲數(shù)的干癟人兒,圍著麥滿屯的棺材不停地稱贊,棺蓋上雄赳赳的招魂雞突然嘹亮地一聲長鳴。麥連茬和女兒麥秀穗便被這聲嘹亮的長鳴驚醒。這時郝家莊上的天空遼闊、悠長,田野里的麥苗墨綠成一片海洋,村莊里的樹木稀疏中房舍的房頂奪目可見。麥連茬翻身起床,顧不得料理草窩中的被褥,滿臉堆笑地在兜里摸煙,叔叔哥哥地叫著、讓著,幾個干癟的老頭兒接煙抽了,驚訝和疑問叢生。他們問道,這副棺材要送到哪兒去?麥連茬說,到家了,到家了,就在這兒郝家莊。這幾個人面面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說不上話來。

麥秀穗麻利地從麻袋里捧出山核桃親熱得像見了久違的親人,挨個兒往他們手中塞,中間一個叫郝老六的干癟人兒,干癟得臉像這山核桃的殼一樣,他小而細的兩眼擠了幾擠,他手里握著山核桃,不懷好意地放大嗓門問麥連茬,你們是誰呀?拉副棺材進郝家莊想干啥哩?郝家莊又沒死人。

經(jīng)他這么一問,麥連茬有點慌亂,不知如何回答。另外幾個干癟老頭懷疑似的看著他和女兒,一個個驚瞪著眼睛,仿佛要把他們爺倆兒看穿了一樣。

這時候,村子里朝煙樓邊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幾個干癟老頭精神振奮,他們就愈發(fā)覺得一個陌生人拉了副棺材進村,絕不是什么好事情,山核桃在他們手中成了把玩,沒起到什么作用。

村里人圍了棺材,各說各人的見解,嘁嘁喳喳地一片嚷嚷,麥連茬一個一個地讓煙,麥秀穗一個一個地遞山核桃。有人接了煙抽了,蹲在麥地邊,好像沒他們什么事;有人用牙咬開山核桃,剔著山核桃肉邊往嘴里送邊走近棺材。

有人問,六叔,他們是哪來的?

有的年輕人趨前端詳著麥秀穗,目光在她身上溜來溜去,誰都不明白這個土里土氣的女孩,竟有一副漂亮迷人的臉蛋,有人朝她打響指,有人想跟她搭訕。麥秀穗既不羞怯,又自然從容,讓他們吃起核桃,那些壞心的小子們,被山核桃堵著了嘴。

六叔說:讓他們自己說,讓他們自己說。麥連茬只好把郝老六拉進煙樓里,捧了一捧山萸肉裝進他的兜里。郝老六沒見過這東西是啥,掙扎著不讓。嘴里嚷著:你說,你說……

麥連茬見別人稱他為六叔,麥連茬也叫他六叔,麥連茬估摸著這個叫六叔的人沒有他父親的年齡大,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

麥連茬說:六叔,俺老家也是郝家莊的,俺姓麥,棺材里裝的是俺父親麥滿

屯……

郝老六驚愕了一下,什么也沒說,扭頭出了煙樓,他朝圍觀在棺材旁邊的人群揮了揮手。這郝老六還真有號召力,他這一揮手,圍觀在棺材旁邊的人就慢慢地散開了。

于是,這事在郝家莊就傳開了。有個姓麥的言稱是郝家莊的人,拉了副棺材要埋進郝家莊。郝家莊的人炸了窩一樣,幾十年過去了,郝家莊早已沒了姓麥的,這會兒冒出個姓麥的,還要把死人埋回來,郝家莊的老郝家是一萬個也不會答應的,大家都平了氣等麥連茬的下一步動作。他要再敢把棺材往村里拉半步,就把他腿打斷,村里上歲數(shù)的人這么說。而年輕人則吵鬧著,只要他進村來,就把她女兒的衣服扒光……

村里也有老人回憶起來,原來有一家姓麥的,有個叫麥滿屯的人,和郝家姑娘出了點事兒,郝家姑娘還為他生了個孩子,因為郝家在村里是大戶,不讓那姑娘嫁過去,姑娘一氣之下上吊死了,姓麥的在郝家莊過不下去了,趁夜偷偷地抱走了孩子,從此再無音信?;貞浧疬@樁事的人是郝老六的父親。郝老六吃了一驚,渾身震顫。原來那郝家姑娘不是別人,正是郝老六的姑姑。郝老六的父親在心里大罵,這個麥滿屯也夠大膽,死后也要攪得郝家莊不得安寧,他還要埋回來,他兒子該不是成了何方神仙?!他有權有勢了?!但從郝老六嘴里的話分析,他是自己開了三輪車拉了棺材來的,棺材雖好,就瞅這陣勢麥滿屯的兒子也沒成什么大器。

郝老六的父親心里知道了,但他閉口不談,他要是不談了,這村里現(xiàn)在沒什么人知道這件事情了,這件事情是郝家?guī)资昵暗某笫?。丑事早已過去,郝老六的父親絕對不愿看到麥滿屯用一副棺材把這樁丑事揭開。

因為郝老六影影綽綽聽父親說過姑姑的事,當他聽麥連茬說他姓麥,棺材里裝的是他父親麥滿屯時一下沒了主張,如果再深問下去就露了餡,就會問出一個親表哥來。郝老六是極有頭腦的人,他的兒子還是村長,所以他才有揮手指揮大家的能力,村里人都聽他的。

郝老六想問問父親這件事情咋辦,麥家的棺材就停放在村口。郝老六的父親也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他是目前這個村活得歲數(shù)最大的人,村里像他這個歲數(shù)的人,早就死完了。這個村人這些年的壽命都不長,且有下降趨勢,原因是村東本是個土崗,土崗這些年被郝老六的兒子村長郝槐挖土燒窯吃掉了,吃成了大池塘,大池塘邊現(xiàn)在是村長郝槐建的養(yǎng)豬場,塘里污水橫流,臭氣在村子里沖來沖去。有的人說,起土燒窯壞了郝家莊的風水,有的說是郝槐辦的養(yǎng)殖場污染郝家莊的水系,郝家莊再也沒人能活過郝老六的父親了,但誰也沒敢放個響屁。郝老六的父親是唯一認識麥滿屯的人,現(xiàn)在麥滿屯死了,裝在一副紅明發(fā)亮的棺材里,讓他的兒子拉回了郝家莊。他的兒子可是郝老六父親的親外甥呀!郝老六有點氣惱,麥連茬沒當官又沒發(fā)財,帶口棺材回來,算什么本事,郝老六的父親不準備認這個外甥。他只是對兒子郝老六揚了揚手,說道,轟走!

郝老六準備帶人去村邊的煙樓前,把麥連茬連人帶棺材轟走。

這時麥連茬卻拿著東西找到了郝老六的家,郝老六的家在村子中央,三層小樓紅磚藍瓦氣派地聳立著。有人給麥連茬指了一下,麥連茬就進去了,正趕上郝老六要出門,麥連茬堵著了大門,六叔六叔地叫著。郝老六擦了擦眼角上的眼屎嚷道,誰是你六叔呀,我不認識你,讓開讓開。

麥連茬不讓。

麥連茬說:六叔,你聽我把話說完。

郝老六說:不聽,你哪來的還回哪去,別讓我派人轟你了。

麥連茬說:六叔,咱們初次相識,無冤無仇,我爺爺就埋在這兒,我往老家殯父也是一片孝心,上可感天,下可動地,況且我給鄉(xiāng)親們還帶了些土特產(chǎn),也有你一份,你先收下,有啥麻煩事兒咱好商量。

麥連茬說得入情入理,郝老六也不好推辭,眨巴了一下小眼,抱了膀子站在門樓的過道里。

麥連茬把東西放進了門樓的過道里,叫道:仰仗六叔了。

郝老六的父親在堂屋聽到了兒子與來人的對話,他想這個人一定是麥滿屯的兒子了,他們應該是表兄表弟關系,現(xiàn)在他卻叫他六叔,這孩子嘴甜還能說,就很想看一眼這個外甥,這個外甥也應該是五十來歲的人了,他當時見過這個還沒滿月的外甥。他只記得這個妹妹唯一留下的兒子,有一雙黑乎乎的大眼睛,跟他的兒子郝老六的眼睛有著極大的反差。而現(xiàn)在站在小門樓下跟兒子說話的人,卻是個山里上了點歲數(shù)的壯實漢子,和兒子郝老六比起來也沒見要強到哪兒去。郝老六的父親長嘆一口氣,覺得麥滿屯跑出去這些年,也沒在外混出個名堂,臨了臨了用棺材裝了要拉進郝家莊,那棺材做得雖像模像樣,但也是故意顯擺的,就憑這一條,也不能讓他埋進郝家莊。

麥連茬和郝老六話不投機,就抽身走了。他沒有回到村頭的煙樓邊,他在村子里轉(zhuǎn)悠。村子里碰見了人也沒人理他,倒是早上圍在父親棺材前的那幾個上了點歲數(shù)的干癟老頭,朝他指指點點,像是夸他爹的棺材。麥連茬在村上轉(zhuǎn)了一圈就摸清了,原來郝家莊有多少戶人家爹沒說過,他也不知道。而現(xiàn)在他算出來了,是四十七戶人家,這個村子才四十七戶人家,他心里想。于是他心中有數(shù)了,他準備把帶來的山核桃、山萸肉、野豬臘肉分成四十七份,每家送一份。對了,應該是四十六份,郝老六家的那一份剛才已經(jīng)送過了,還是大份。

這時,麥連茬仔仔細細地回想起了郝老六來。從他的眼神和態(tài)度看來,他一定和父親麥滿屯有著某種關聯(lián)和恩怨,不然他不會那么強硬地對待他,還提出要派人轟他走。他決定不再盲目地把父親的棺材拉進村,他要了解清楚情況再定。

回到村邊的煙樓旁,女兒麥秀穗迫不及待地問:找到正經(jīng)人沒有?

麥連茬沒理女兒,他一臉為難地來到他爹的棺材前,跪下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棺蓋上的招魂雞直勾勾地看著他。

麥連茬說:爹,可能遇到難題了,您老不能早點入土為安,現(xiàn)在進不了村,你得在這等著兒子擺事兒,兒子不孝呀!

女兒麥秀穗知道父親做難了,心中掠過一絲不安。但禮還沒送出呢,村里人應該不會拒絕的。

麥連茬和女兒麥秀穗把從山里帶來的山貨每樣都分成四十六份,開始了挨家送禮的行動。也有人來到村頭煙樓前玩,是村里的兩個年輕人,他倆像郝老六派來摸底的奸細,又不全是,他倆是來找麥秀穗的,麥秀穗就和他們攀談起來。

他倆問麥秀穗是從哪兒來的?

麥秀穗說:山里,趕了一整天的路呢。

麥秀穗說:俺姓麥,老家郝家莊,俺奶叫郝巧巧,俺太爺就在郝家莊埋著。

那倆年輕人說:你知道你太爺?shù)膲炘谀穆裰唬?/p>

麥秀穗說:聽俺爹說是在村東的土崗上。

那倆年輕人嘿嘿地笑了,說:村東的土崗早沒了,讓村長郝槐那鬼孫燒窯吃完了土,現(xiàn)在成了大水塘,郝槐又在水塘邊養(yǎng)豬,大水塘成了臭氣熏天的大糞坑,還哪有什么墳頭。

麥秀穗一聽就急了:俺爺回來就是找俺太爺?shù)?,他要和俺太爺埋在一起?/p>

那倆年輕人說:那只能埋進臭水塘里了。

麥秀穗扭臉不理兩個年輕人了,說他倆壞,不像是好人,咋能讓俺爺埋進臭水塘里呢。

那倆年輕人說:真不是開玩笑,現(xiàn)在村東頭沒有土崗了,只有臭水塘。

麥秀穗說:不信。

那倆年輕人說:不信你爹從村里回來你就信了,肯定會有人告訴他的。

這時,一輛黑色小轎車碾起塵土朝村莊的方向駛來。那倆年輕人定眼看了看,說是村長郝槐的車,也不再和麥秀穗閑扯了,逃也似的離開了煙樓。

小轎車停在了煙樓旁,下來一個三十幾歲的人,穿得像模像樣,只是這人一臉糟疙瘩,長得兇巴巴的樣子。他狠命地瞅著三輪車上油明紅亮的棺材和棺材上昂首挺立的招魂雞,像是要用眼睛把招魂雞殺死。然后,把目光移到了麥秀穗身上,麥秀穗竟被他的兇狠的目光逼得一陣哆嗦。

他像提前得到了消息,瞪著眼問麥秀穗,你家大人呢?拉副紅棺材就能回村,哪來還回哪去,放在村頭像什么樣子,敗興!說完,鉆進車里,砰地關了車門,派頭十足。

麥秀穗就有了一層擔心,擔心父親麥連茬帶的那些土特產(chǎn)村里人并不放在眼里;擔心爺爺?shù)母赣H墳沒了,爺爺就和他父親埋不在一起了;更擔心自己的父親和村上的人談不攏,受了氣。麥秀穗就不斷地朝村頭望。

麥連茬挨家送了山貨,沒人拒絕,也沒人表現(xiàn)出熱情。但他還是聽到了些實情,郝家莊特別是郝老六一家很抵觸他父親麥滿屯埋回來。還有人說,他爺爺?shù)膲灤_實沒了,就告訴他讓他去村東邊看看就知道了,當年的確有一座無主墳,也有人說這墳姓麥,姓麥的人絕了,就被挖掉了,骨頭誰也沒見過更不知弄哪兒去了,或扔在荒溝野地或和著土被機器軋成磚坯,燒成了磚,甚至他爺爺?shù)墓穷^在紅磚里已砌進了別人家的房墻上,就不知曉了。

麥連茬聽了心中一陣悲涼。郝家莊人不讓他父親埋回來不說,連爺爺?shù)膲炓膊辉诹?,骨頭也不在了,這就實實在在給了他一個無情的打擊。他問村里人,我媽叫郝巧巧,你們誰知道不?村里人的表情有點驚訝,有的說不知道;有的就朝郝老六家的小紅樓望望,沉默不語。麥連茬早就心中有數(shù)了,父親臨死時沒交待他去認親,他也就不能貿(mào)然去認,且阻力已明顯,就來自郝老六家。

要是別人,這樣無頭緒的事情就不干了,人生地不熟的,把父親裝在棺材里扔在村頭的野地邊,耽擱一天就有一天的不好,一天的麻煩。但他給父親有過承諾,父親一輩子的愿望比天還大,他不能違背父親的遺愿,哪怕他給郝家莊的鄉(xiāng)親們磕頭下跪,哪怕能找到爺爺?shù)囊桓穷^,也要把父親和爺爺葬在一起。

麥連茬向村東走去,腳步顯得蒼老無力,出了村便是一塊連著一塊的麥田。雖說天有些旱,麥子還沒起身,但它們倔犟地生長著,根須扎得很深很長。麥連茬蹲在田里,撫摸著青中泛黃的麥苗。他突然想到自己和地里的小麥應該有著某種強烈的聯(lián)系,他自己姓麥,雖說不知道爺爺大名叫啥,但他知道父親叫麥滿屯,父親的一生一定希望麥子豐收的。他自己又叫麥連茬,也是希望麥子一茬連著一茬。這既是平原人的希望,也預示著他麥姓的希望??梢姼赣H非要埋回平原,埋在爺爺身邊,就是要麥家一茬連著一茬,血脈不斷呀!

麥連茬就這樣想著,不知不覺來到了大塘邊,放眼望去,這兒哪有土崗呀!只有臭氣沖天的大池塘,大池塘里漂浮著各種雜物,像深深陷落的天眼,污濁無望地瞪著天空。大塘邊是一排排豬圈,大門掛著“郝家莊養(yǎng)豬場”的大牌子。豬圈的屁股都是對著大池塘的,豬的屁股也對著大池塘,糞便都排進了大池塘里。池塘邊到處都是散亂的紅磚頭,就是沒有墳頭。

麥連茬突然有了想哭的感覺。他不由自主對著大池塘喊了起來:爺爺呀爺爺,你在哪呀?俺爹來找你來了,他要陪在你身

邊……

沒有回聲,空曠的田野,只有麥苗尖尖顫動在風里。

麥連茬在臭水塘邊開始尋找起來,他強烈地意識到他必須尋找到爺爺?shù)墓穷^,哪怕是一小段也是可行的,只要是爺爺身上的。這或許是個難以實現(xiàn)的決定,但麥連茬認準了一個理兒,他斷定他能找到爺爺?shù)墓穷^,他有著木匠的心計和眼光,只要爺爺?shù)墓穷^還散落在池塘的四周,就是嗅聞、聽聲音也會找到爺爺遺落下的一星半點骨頭。爺爺?shù)墓穷^系連麥家的祖茬,他這個連茬不是胡叫的,他要把爺爺和父親的茬連起來。不然即使把父親埋在郝家莊,他也會和爺爺一樣,是孤獨的,無依無靠的。他如果找到了爺爺?shù)墓穷^,就是把爺爺和爹埋在郝家莊的荒溝野地也算是盡了一份孝心,也算為祖宗為麥氏做了一件功德無量之事。

臭氣沖天的池塘邊肯定有許多骨頭,豬骨頭、羊骨頭還有牛骨頭,那些都是新鮮的骨頭,即使不新鮮,也隔不了多少年,肯定不符合爺爺?shù)墓穷^特征。爺爺去世也應有五十年以上了,他的骨頭應該是朽的,有著馬蜂窩一樣的朽面。爺爺骨頭的味道應該是老陳麥的味道;爺爺骨頭的聲音,應該是揚場時,麥子落地的沙沙聲。麥連茬記得,父親無意中驕傲地說起過爺爺,說爺爺是個揚麥能手,有風無風大風小風都能輕巧地揚凈一大場小麥,麥季里郝家人都愿請他揚場,也許就因為爺爺麥揚得好母親郝巧巧才跟父親麥滿屯好上的。那么,爺爺骨頭里發(fā)出的聲音,就是揚麥的沙沙聲了。

于是,麥連茬在池塘四周小心地尋覓,見到一粒朽骨就要放在鼻孔上聞一聞,揀到一塊紅磚頭就喊一聲爺爺,放在耳朵上聽聽骨頭里有沒有聲音。

傍晚的時候,村里開出一輛小轎車,小轎車是奔養(yǎng)豬場方向來的。到了養(yǎng)豬場的大塘邊那人遠遠地看著麥連茬的怪異動作,他本來聽說麥連茬到塘邊來尋墳來了,他想攆他走,要他滾得遠遠的,拉上他爹的紅棺材滾回山里去,這里已經(jīng)不是他的家了,連一席之地也占不到了。但是他看到了那個姓麥的,那個叫麥連茬的人,似乎有點不正常了,夕陽映照下他在找著什么,又是聞,又是叫的,這不是神經(jīng)病又是什么。

這人是村長郝槐。郝槐已經(jīng)在村里知道了村頭煙樓邊的紅漆棺材是怎么回事了。他說了一句他這是作死吧!就開車找來了。他老遠對著麥連茬喊道:去,遠點去,你不怕臭氣熏死了你。麥連茬早忘了這是一坑臭氣沖天的大池塘了,他的背影在夕陽的映襯下愈發(fā)孤單和倔犟了。

村長郝槐是個忙人,有會場有酒場有牌場甚至還有女人約會。村長郝槐是想把麥連茬叫過來訓斥一頓,讓他早些拉起棺材滾蛋,他有這個權力。這時他的手機響了,響得很頑固,是牌場,鄉(xiāng)里一個鄉(xiāng)長打給他的。他說:我有事兒。手機里說:啥 事兒關緊?他說:一個外鄉(xiāng)人要在俺村埋人。手機里說:找人把他轟走去 了,擱當你這個大村長出面,快來,三缺一呢,來晚了罰你兔兒子。郝槐就不敢耽誤了,只好咽下了訓斥人的想法,開了車掉頭離去。

麥連茬回到村頭煙樓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麥秀穗簡單做了飯正等他回來吃,她斷定父親在村里是混不來飯的。

這天母親翠和哥哥麥根旺都給麥秀穗打了幾個電話,麥秀穗沒敢實話實說,只是告訴母親和哥哥,她和爹早到了老家,都很好,老家人親熱極了,都爭著管飯,幫忙埋葬爺爺,爺爺也算葉落歸根,村里人要給爺爺舉辦隆重的葬禮,葬禮完了也不讓俺們走,非留俺爹和我住幾天不中。麥秀穗給母親和哥哥說這話時是含著淚說的,爺爺紅棺上雪白的招魂雞聽得真切,它的長脖子一伸一伸地向著村莊的方向。

麥連茬走到父親棺前就泣不成聲了。他跪在父親棺前就說:爹,找不到俺爺?shù)膲灹?,這郝家莊,連個坷垃蛋都姓郝,地里的麥子、麥子根下的地都是郝家的,俺爺?shù)墓穷^也找不到了,我還要找,你等著。雪白的招魂雞突然叫了一聲,這是一路上到郝家莊第二次開口叫,這驚心的一叫讓麥連茬魂不守舍。他覺得他爹開口說話了,爹在保佑他找到爺爺遺落的骨頭哩。

麥秀穗抹了一把淚,把麥連茬攙扶了起來。

地里有風襲來,夜變得冷了。

自打麥連茬去臭池塘邊尋找爺爺?shù)墓穷^,郝家莊仿佛一下子平靜了下來,沒了動靜,郝老六也好像蟄伏了起來,村里人誰也不再接近麥連茬,那些山果子、野豬肉讓他們白吃了。麥連茬的尋骨行動一直在進行,這兩天他一直在臭池塘邊翻找,不曾遺漏任何可找的地方,認真的程度,讓郝家村的人啞然失笑。

麥秀穗在村口煙樓邊守候著爺爺?shù)墓撞?,雪白的招魂雞站累了就蹲在棺蓋上,伸伸長長的脖子,紅紅的雞冠,抖摟一下,就又雄赳赳地站起來,一副精神頭十足的樣子。

村里不斷有人接近麥秀穗,都是些有事沒事找秀穗閑扯的,自然是些年輕的男孩,女孩子們就不敢,女孩子們大都膽小。一副棺材,棺材里裝著個死人,雪白的大公雞站在紅亮的棺蓋上招魂。這陣勢,村里的女孩只能遠遠地站在村邊朝這里望望,她們都佩服這個長得俏麗頭戴孝布的山里姑娘的膽量,便是自己的親爺爺她們也不敢整日獨獨地守在棺材旁。那些年輕的男孩,找麥秀穗好奇地問這問那,兩眼是賊光。秀穗給他們拿核桃吃,也從他們嘴里知道了些事情。這些事情自打她和父親拉著棺材回來后,村里人就瘋傳開了。

原來,她爺爺?shù)墓撞倪t遲不能進村,阻力來自她奶奶的娘家人。她奶奶的娘家人不允許她父親把爺爺埋進郝家莊。當年,她爺爺是偷偷抱著她父親跑走的。那時,她爺爺是和她奶奶偷偷好上的,鉆麥地,窩在麥垛里做好事,后來就有了秀穗的爹。郝家莊全是姓郝的,她奶奶家怕丟人,就不允許奶奶和爺爺好了,那時又沒條件刮宮引產(chǎn)。她父親出生后,郝家要她奶奶帶著孩子遠嫁他鄉(xiāng),她奶奶不從,挨了打,就上吊死了,她爺爺就是趁郝家慌亂埋人的時候把孩子偷走的,然后就再也沒了蹤影,原來他是躲進大山了。

他們描述的是爺爺凄美的愛情故事,這故事也讓麥秀穗動情,她知道爺爺后來成了她們山里最有名的木匠,到哪家,哪家都會指著屋里的箱子、柜子、凳子說,你爺爺做的。

現(xiàn)在爺爺躺在他親手打制的棺材里,靜靜地讓招魂雞牽著他的魂靈徘徊在故鄉(xiāng)的村口,他心中的一席之地,怕是無法占到了。父親麥連茬在辛苦地尋找他爺爺?shù)倪z骨,父親近似瘋狂了,這讓麥秀穗內(nèi)心充滿了痛苦。她幾次掏出手機要給母親、哥哥打電話,話到嘴邊便忍住了。

天一擦黑,村里來找麥秀穗的男孩們都走了,他們怕爺爺?shù)墓砘赉@出來,附上他們的身子,跟著他們到村里鬧騰,纏上村里的人。村邊煙樓旁就沒了人,就剩下了麥秀穗孤獨地守著爺爺。

父親麥連茬從臭池塘邊還沒回來,麥秀穗又看到了前天停在她跟前的那輛黑色小轎車。黑色小轎車像喝醉了酒一樣,一搖三晃地在暮色中駛了過來。還是那個滿臉糟疙瘩的人,帶著一身酒氣下了車,他的臉和兩眼都被酒精泡過一樣。下了車兇狠地甩動了一下車門,吼道:怎么還在這兒,把死人該拉哪還拉哪去。麥秀穗嚇得兩腿打起了哆嗦,滿臉糟疙瘩的人一步一步逼近了麥秀穗,他嘴里的酒氣噴在麥秀穗的臉上,臭烘烘的。

滿臉糟疙瘩的人說:我是村長,想把死人埋這兒,你得隨了我,隨了我,我就特批一塊地給你埋人。

麥秀穗嚇得朝后退,滿臉糟疙瘩的人突然抱起了她。爺爺紅棺頂上的招魂雞齁嘍了一聲,撲騰了幾下翅膀,它的腿是拴在棺蓋上的,就是有勁也使不上了。招魂雞瞪著眼,看著滿臉糟疙瘩的人把麥秀穗逼進了煙樓里。煙樓里一下子變成了漆黑一團,麥秀穗喊了一聲“救命啊”,寂寥空曠的田野只有微弱的回聲,滿臉糟疙瘩的人的臭嘴已經(jīng)堵在了麥秀穗的薄嘴片上,滿臉糟疙瘩的人慌亂地在脫麥秀穗衣褲,他已經(jīng)把麥秀穗壓在身子下了。他說:別出聲,明天就讓你們進村埋人。

這時,麥秀穗父親麥連茬出現(xiàn)了,麥連茬的手里擎著半塊半紅發(fā)紫的磚塊闖進了煙樓。

麥連茬吼道:畜牲!他手里的磚塊就要落在滿臉糟疙瘩的人頭上了,又高高地擎了起來。

滿臉糟疙瘩的人趁機逃脫,開上車掉了個頭跑了。

也許是麥連茬聽到了女兒的呼救聲,加快了腳步跑進了煙樓,女兒才得救。父女相擁而泣,泣畢,父親麥連茬對女兒秀穗說,骨頭找到了,就在這塊磚頭里……麥秀穗媽呀一下哭出了聲,哭聲一下子穿透了平原厚厚的冬季,在麥苗起伏的田野里回蕩。

她覺得父親瘋了,徹底的瘋了,她近似絕望。

麥連茬拉起女兒秀穗說:走,進村找人討要個說法,便宜不了那龜孫。

麥連茬終于把奔馬三輪車搖響了,咚咚咚咚的三輪車聲引來了村中的狗叫,麥連茬氣憤地迎著狗叫沖去。三輪車上紅明的棺材在夜色里亮出一片紅霞,雪白的招魂雞雄赳赳地站在棺材頂上。麥連茬把拉有父親棺材的奔馬三輪車一直開到村中心,開到了郝老六家三層小紅樓的門前,麥秀穗站在車上護著爺爺?shù)墓撞?,車后跟了一群狂吠的狗。麥連茬停了車,拿起那塊按他說有著他爺爺骨頭的半塊磚,朝狗們揚了揚,狗們驚得一下子就四散了。

麥連茬雖說這幾天一直在臭池塘邊尋找爺爺?shù)倪z骨,但他也在一直了解著郝家莊,了解著郝家人。更有人悄悄地來到臭池塘邊告訴他一些他不知道的事兒。比如,他母親是如何死的,埋在哪兒;他爺爺?shù)膲炇侨绾伟堑模穷^打進了土里,軋成了磚坯,燒成了磚塊;還有,他舅舅還活著,郝老六是他的親表哥;還有人給他出謀劃策,讓他把父親埋進母親的墳里,這是他連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他帶來的山貨還是起到了作用的。出了郝老六的兒子這檔欺負女兒的丑事,現(xiàn)在他必須這樣做了,找不到爺爺?shù)膲灎敔數(shù)墓穷^,他就用半塊磚頭當爺爺?shù)墓穷^,給爺爺再爭得一席之地,再爭座墳,給父母爭個團聚。

麥連茬手擎半塊半紅半紫的磚頭跪在郝老六家的門口,全村人都出來了,各家院子里都亮著燈。有好事者在正中街點燃了幾捆苞谷稈、芝麻稈,把郝家莊照了個通明。

麥連茬叫道:舅,大舅,我知道你還活著,你站出來還我個公道……舅,大舅,我知道你一家人恨我爹,這都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都應該過去了,俺爹也死了,他的心愿是想跟俺爺埋在一起……跟俺媽也要埋在一起……就在剛才,你的孫子,還是村長哩,差點糟蹋了俺閨女……他是畜牲啊!俺閨女可是他的親表妹呀!……

郝老六從人群里站了出來,大著嗓門叫道:你胡說,俺家郝槐忙的事多,就沒進家。

麥連茬手舉著那半塊磚說:你家燒窯把俺爺?shù)膲灠橇?,骨頭都燒進磚里了,這塊磚里就有俺爺爺?shù)墓穷^俺爺爺?shù)幕?,這塊磚頭作證,俺差點沒讓俺爺爺骨頭把那個滿臉糟疙瘩的兔崽子頭砸爛,我怕臟了俺爺爺?shù)墓穷^,怕驚了俺爺爺俺爹的魂,才沒下手,讓那個滿臉糟疙瘩的兔崽子開上車跑了……

郝老六的父親,那被麥連茬叫舅的人一直在屋里聽著,這幾天他內(nèi)心里已經(jīng)十分的痛楚和糾結。是認下這個外甥還是不認,現(xiàn)在突然又出現(xiàn)了孫子非禮外孫女的事,讓他一家人在全村姓郝的面前丟人現(xiàn)眼。畢竟血脈相連,畢竟血濃于水,他坐不住了,他拄了根木棍顫顫巍巍地出來了。

郝老六的父親寒著臉說:姓麥的,你要真是我的外甥就別大呼小叫了,跪在那像啥?起來吧!

麥連茬說:舅,大舅,你認了?

郝老六父親老謀深算地說:認了,家丑不可外揚啊!都散了吧,散了吧。

這一夜,注定是麥連茬和麥秀穗,自麥滿屯死后最為驚心忙亂的一夜。也許明天,麥滿屯就可以入土了,甚至還可能和麥連茬的媽,麥秀穗的奶——郝巧巧埋在一起,不過,埋在哪塊生長著麥子的麥地,就不好說了。

(責任編輯 趙筱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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