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瑜
摘 要:李商隱詩歌意境的朦朧性一直是評論界經(jīng)久不衰的話題。本文嘗試借助于楊宗憲先生的系統(tǒng)美學理論,即從物理性審美存在、心理性審美存在和社會文化性審美存在三個系統(tǒng)層次對詩歌《燈》的分析,認為李商隱筆下的“燈光”具有皎潔晶瑩的光影之美、煎熬成灰的心靈之美和才子佳人的愛情之美。
關鍵詞:李商隱;燈光;美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5)04-0149-03
皎潔終無倦,煎熬亦自求。
花時隨酒遠,雨后背窗休。
冷暗黃茅驛,暄明紫桂樓。
錦囊名畫掩,玉局敗棋收。
何處無佳夢,誰人不隱憂。
影隨簾押轉,光信簟文流。
客自勝潘岳,儂今定莫愁。
固應留半焰,回照下幃羞。
李商隱的詩最是難懂,說不盡的風花雪月,道不完的世事滄桑;李商隱的人最是善感,見月傷情對花垂淚,楚雨含情朔風蓄意;李商隱的情最是隱匿,美人香草各有所托,錦瑟促漏處處無題。品讀李商隱的詩歌《燈》意蘊之美,這里不妨借用楊宗憲先生的系統(tǒng)美學理論,把審美對象分成三個系統(tǒng)層次進行賞析——物理性審美存在、心理性審美存在和社會文化性審美存在。這三個審美系統(tǒng)既各自成體系又相互制約影響,是一種從低到高,由淺入深,源形式于內容,由表象至本質的層次組構關系。作為一個整體性的系統(tǒng)存在,這三個審美層次缺一不可,互為支撐,下一個層次是上一個層次存在的表現(xiàn)形式,上一個層次是下一個層次存在的內蘊精神,三個層次的子系統(tǒng)幾乎涵蓋了“燭燈”意象的全部。由此可見,楊的“系統(tǒng)美學”理論是一種既科學嚴謹又靈活變通的實踐性方法論,尤其進行“燭燈”意象的內蘊解析時,更能體現(xiàn)出這種分析方法的強大適應性和顯著優(yōu)越性。
一、皎潔晶瑩的光影之美
燈燭是中國古典詩人心目中不滅的神圣之光,而古典詩詞里燈光意象的源頭出自《詩經(jīng)》中的《小雅·庭燎》,該詩描繪了炬火徹夜不熄,王宮大人火光之下?lián)艄?jié)而舞的生動場面:“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鸞聲將將?!痹娭械摹巴チ恰本褪腔鹁?、燭火。《說文》釋云:“炬,庭燎火也?!薄稘h書·武帝紀》中有“一夜三燭”,顏師古注曰:“在地曰燎,執(zhí)之曰燭?!薄缎⊙拧匪鐾チ侵?,當然還屬于宗廟的祭祀和朝政大事的儀式?!吨芏Y·秋官》謂:“司炬氏,凡邦之大事,共墳燭庭燎?!弊鳛樽钤绲脑姼杩偧?,《詩經(jīng)》實開中國詠燭詩先河。從春秋到漢代,許多燈銘燭賦之類的文字,都表達了古人對燈燭的偏愛。唐代則鼎其盛,據(jù)統(tǒng)計,《全唐詩》共有1563次寫燈,986次寫燭,此后歷朝詩人也經(jīng)常在詩詞中使用這類意象。
系統(tǒng)美學認為,主客體審美關系首先是一種純粹的自然關系,即物理層面上的對應關系,是主客體視覺等感覺的物理性建構。燭燈本身的物理性特質就是發(fā)出光華,而李商隱對此的描寫雖然只有開首一句“皎潔終無倦”,但“皎潔”二字卻高度概括出燭燈的物理性審美特征,同時也奠定了全詩的主旋律,即是作者對燭燈的由衷喜愛和熱切贊美。
(一)燭燈的光亮是黑暗的終結
白日的艷陽高照和夜晚的明月光華無須燭燈之微光,“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難乎!”(莊子《逍遙游》)但是,在漆黑一片的陋室之中,在案牘高累的書房一隅,的確是需要一盞搖曳燭燈來驅散黑暗,來撫慰被孤寂侵蝕的雙眼。
縱觀李商隱的一生,“生不逢時坎坷多舛”八個字是可以概括的了?!吧环陼r”指的是李商隱生活的大唐已經(jīng)逝去了盛世的輝煌,“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特別是“安史之亂”后,唐朝逐漸走向衰落,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專權、朋黨亂政,社會極不穩(wěn)定,國力十分貧弱。深受“朋黨之爭”傷害的李商隱,對此感觸頗深。《燒香曲》:“蜀殿瓊人伴夜深,金鑾不問殘燈事?!崩钌屉[悲痛于國君的不思進取,抨擊了君主的荒淫無度?!翱部蓝噔丁敝傅氖菬o法選擇的黑暗人生。李商隱幼年喪父,中年喪妻;雖才高志堅,卻生來家境貧寒,三代孤寡;愛情上汲汲于求,卻又屢遭變故;雖有報國之心,卻又仕途坎坷,幾乎終生輾轉于幕府之間,僅僅以筆墨事人,默默無聞。我們仿佛可以看見,在他生命中無數(shù)個彷徨無助的黑夜里,那或許是他年少成名卻掙扎于朋黨之爭的時候,或許是他輾轉半生卻依舊寄人籬下的時候,或許是他胸懷天下卻蹉跎于大唐末世的時候,而陪伴他安慰他扶持他鼓勵他的也許只有那一盞搖曳的燭燈。“皎潔終無倦”,“無倦”是一種百折不撓的堅持,是一種癡心不改的執(zhí)著。光亮再微弱,燭火也沒有放棄燃燒;黑暗再濃重,詩人也沒有放棄前行。詩人心中的燭燈一直在無怨無悔的默默燃燒,從開始到結束,用“無倦”的燭光與黑暗的現(xiàn)實進行著頑強的斗爭。
(二)燭燈的火焰是塵世的溫暖
燭光不僅可以驅散現(xiàn)實的黑暗,最重要的是可以驅散心靈的黑暗,可以安慰受傷的靈魂。悲劇情境的人生特別需要親情、友情和愛情的撫慰。李商隱雖被確認為唐代皇族的遠房宗親,但是這種社會關系卻沒有給他帶來任何的現(xiàn)實利益。在他十歲的時候,父親在浙江幕府去世,他帶著母親、弟妹回到了河南故鄉(xiāng),生活貧困,靠親戚接濟度日,“傭書販春”的他很早就背負上了撐持門戶的責任。雖然沒有家庭或家族的影響力幫助他在成長過程中進入上層社交圈,但是李商隱憑借才華、人品和性格建立起了自己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包括與仕途生計有關的令狐楚、崔戎、王茂元等,與文學有關的杜牧、溫庭筠、白居易等,與信仰有關的劉、永道士、崔玨、李郢等。李商隱的每一個朋友都是他生命中的一盞燭燈,陪伴他走出黑暗走進光明,導引他走向仕途走近文學,是他荒蕪人生路途上寶貴的財富。
“花時隨酒遠,雨后背窗休。冷暗黃茅驛,暄明紫桂樓?!庇洸磺迨悄囊患竟?jié)的春花秋月,秉燭夜游的少年難忘把酒言歡的肝膽相照。就在那一場微雨燕雙飛的邂逅中,柔腸百結的紅顏隔窗送出欲言又止的頓首回眸。無論是在凄風苦雨的黃村茅驛,還是燈紅酒綠的紫云桂摟,都躑躅徘徊過一個單薄孱弱的身影,而在他左右總會搖曳著一盞炙熱不息的燭燈,帶給他知己般緩緩流淌的溫度和情人般激蕩洶涌的熱度。明燭、光燈、華燈、朱燈、玉燭、花燭、暉燭、寶燭等意象代表了對朋友的渴望、招待好友的殷勤、與友對酌的快樂。相反,如寒燈、殘燭、孤燈、幽燭等則傳達出朋友相離別、思念朋友而不得見的苦楚和悲傷。燭燈是最好的場景道具,一切相聚的歡樂和離別的相思都是在燈燭的映照下上演的。選擇燈燭象征美景良宵是詩人意識里的定勢,它預示了燈紅酒綠,預示了笑語喧嘩。同時,燈燭又是容易消逝之物,光亮殆盡,只剩下幾縷青煙,繚繞升騰。所以,以燈燭象征已逝的美景,是再恰當不過了。在這四句詩中,李商隱通過搖曳的燭光來追憶逝去的良辰美景。
二、煎熬成灰的心靈之美
根據(jù)“系統(tǒng)美學”理論,在整個審美鑒賞系統(tǒng)中,心理層次無疑是處于中樞位置——審美鑒賞最終總要表現(xiàn)為主體對客體之注意、好感、愉悅等心理反應的。從這個審美系統(tǒng)的角度出發(fā),燭燈這種意象帶給作者的心理感受是一種煎熬成灰的模仿性心理體驗。
李商隱擅長使用各類精致優(yōu)美的非自然意象來表達某種細膩幽微曖昧朦朧的情感,“蠟炬”、“錦瑟”、“促漏”、“香爐”、“鏡匣”等不勝枚舉,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本身就是遵循著模仿性心理審美的原則的。詩人是懷著一顆善感的靈心嘗試著去模仿去體驗種種意象的存在形式和生命意味,而在此詩中詩人已然進入到“燭燈”這個煎熬自己照亮世界的藝術境界中。
“皎潔終無倦,煎熬亦自求?!逼鹁溲悦鳡T燈的“皎潔”完全是由“煎熬”來成全的,而這一切又是完全的無悔無怨自苦自求。作者一方面用動情的筆觸詮釋燭燈的品格高潔,只埋頭奉獻不計較得失;另一方面又借此來自述其志,雖艱難險阻百轉千回仍不同流合污變心從俗。有研究者指出,李商隱的詩歌上承屈原《離騷》,借美人香草之辭抒發(fā)忠君愛國之志,此詩《燈》就是很好的佐證。“燭燈”在此已經(jīng)成為詩人意志情感的外化之物:“蠟炬成灰淚始干”,“一寸相思一寸灰”。顯而易見,燈燭放射光芒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這個代價就是不計后果地燃燒自己消耗自己折磨自己。晉人傅玄在《燭賦》中稱贊:“燭之自焚以致用,亦有殺身以成仁矣!”“致用”是給人帶來光明,送去溫暖,“成仁”即以智慧善良美好去抗爭蒙昧邪惡丑陋的偉大精神。但這一切都是以“焚身”為代價的,焚身即犧牲自己,李商隱也從這種物象里獲得了用犧牲來成全理想的人格啟示。李商隱自大和三年踏入仕途至大中十二年去世,30年中有20年輾轉于各處幕府。東到兗州,北到?jīng)苤荩系焦鹆?,西到梓州,遠離家室,漂泊異地,至少由空間距離造成的漂泊無依感不亞于曾遭受兩次流放的屈原。并且李商隱因為與王茂元的翁婿關系一直遭到令狐楚一派的打擊和排擠,終其一生都沉淪下僚郁郁不得志,這也與屈原因為得不到楚懷王的信任而慘遭流放的境遇是非常相似的。在這種悲劇情境的設定中,李商隱同樣上承了屈原的偉大人格和政治信念,與屈原一樣,他選擇的是堅持而非放棄,“雖九死其猶未悔”,終其一生都堅持著積極用世兼濟天下的宏偉理想。
“錦囊名畫掩,玉局敗棋收。何處無佳夢,誰人不隱憂?!彪m然貴為名畫卻終被淹沒,即便開局精彩卻終以敗棋收場;佳夢貌似處處可得,而隱憂不免人人自惹。李商隱不幸生于一個朋黨斗爭非常激烈的時代,更為不幸的是,他陰差陽錯間成為了朋黨斗爭的犧牲品。李商隱本是出自于令狐楚門下,自然被歸為牛黨陣容,后來卻又成為了李黨王茂元的東床快婿,所以其“背恩”行為導致令狐绹極為不滿,認為他“背家恩,放利偷合”而打擊排擠他,于是李商隱一生都背負著牛黨人的咒罵、中傷和詆毀,最終成為了政治漩渦中的溺水者。此詩中,孤傲清高的詩人沒有像溺水者一樣求救討?zhàn)埮佹鞠ィ孟袷窃谀7乱槐K燭燈,緘默不語冷眼旁觀,靜靜地看著翻云覆雨的晚唐政壇中的閹寺擅權、藩鎮(zhèn)跋扈和牛李傾軋;靜靜地看著多故之世的帝王宰相們的生死不常、榮衰倏變。
三、才子佳人的愛情之美
根據(jù)“系統(tǒng)美學”理論的理解,社會文化性審美存在是燭燈意象中最高級也最深層次的鑒賞層次。從照明溫暖的物理性功能到煎熬成灰的模仿性心理移情,燭燈意象最后終于上升到才子佳人浪漫愛情的文化象征符號。愛情是古往今來的文人騷客永久話題,從《關雎》的淑女君子,到《洛神賦》的神女襄王,再到《長恨歌》的唐皇貴妃,歌頌詠唱都是圍繞愛情展開的,善感多情文雅風流的李商隱更是不可能從其中全身而退。就李商隱的個人情感經(jīng)歷而言,各種類型的艷遇經(jīng)歷已經(jīng)被坊間傳的沸沸揚揚,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也許無從考證,但是絲毫不影響歷代評論家的津津樂道。最早的初戀情人追溯到《柳枝五首》中女主人公柳枝,她愛慕著才華橫溢的詩人,主動邀約卻屢遭拒絕,后被達官權勢收為妾室與詩人再無往來,詩人不能釋懷后作詩以記之。接下來的是一段離奇艷遇,相傳李商隱在玉陽山修道時與女道士宋華陽相識,兩人志同道合惺惺相惜,在《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贈華陽宋真人兼寄清都劉先生》等詩中可見端倪,但是這場戀愛既違背封建禮教又背離道教戒律,因而注定是一場悲劇。他們的戀情很快被曝光,男女雙方都受到了懲罰。李商隱被趕下山逐出道觀,宋真人被遣返回宮做了守靈宮女。再接下來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錦瑟》詩中提及的“錦瑟”,相傳她是令狐楚家的侍兒,李商隱曾與之相戀,但后來也是無果而終。最后出場的是李商隱的正室妻子王氏,王氏系李黨王茂元之女。李商隱與王氏的感情非常好,王氏去世后,他寫下《房中曲》等悼亡詩篇,情感真摯,語意沉痛。其中最著名的,是在他離家赴蜀地宦游途中所作《悼傷后赴東蜀辟至散關遇雪》:“劍外從軍遠,無家與寄衣。散關三尺雪,回夢舊鴛機?!?/p>
“影隨簾押轉,光信簟文流??妥詣倥嗽?,儂今定莫愁。固應留半焰,回照下幃羞?!睜T燈是最常見的愛情道具,燭燈是最佳的約會暗語,“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這廂是姿容風絕的潘岳少年,那廂是容貌傾城的莫愁美人,半世潦倒一生相思都托付于這一盞搖曳的燭燈;燭燈是最神奇的愛情迷藥,不需要太透亮只需要半明滅,可以襯得這目光愈加含情脈脈,可以映得那眉眼愈加含羞帶怯,最重要的是可以渲染得紅帳愈加春意蕩漾風月無邊。燈燭意象作為愛情象征的文化符號,大概自李商隱《夜雨寄北》中“西窗剪燭”始有雛形。而后來李商隱《無題》中的“燭淚”則積淀成為忠貞不渝的愛情典故。這首詩是李商隱臨終前一年所作,他滿懷感觸地把自己的一生總結概括為一盞搖曳多姿無怨無悔的燭燈,在這晶瑩皎潔的燭光中,李商隱用他擅長的電影蒙太奇的手法把自己生命旅程的諸多片段連綴起來,其中有磨難的少年時代與坎坷的中年時代,有推心置腹的朋友與多情貌美的紅顏,有躊躇滿志的堅定與世事無常的打擊,有刻骨銘心的愛戀與天人永隔的恨悔。
總之,李商隱對燭燈這類意象特別鐘愛,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他的詩作中出現(xiàn)“燭”、“燈”、“蠟”等字眼的次數(shù)不少于30次,這種情況在中國古代文學歷史上都是比較少見的。一盞小小的燭燈,無聲無息的燃燒著詩人一腔為國運籌謀的熱忱,默默無聞的照亮著詩人坎坷多舛的人生,甚至穿越層層疊疊的文學時空感動著每一個被“燭光”照耀過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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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全五冊)[M].北京:中華書局,1998. (責任編輯 王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