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輝
小時候,玉琴經(jīng)常跟著她娘大腳嬸參加別人家的婚禮,大腳嬸的角色就是給新媳婦掃床。村里會掃床的不少,可大家都愿意請大腳嬸。大腳嬸帶上玉琴,玉琴就能吃上一頓大肉膘,吃得滿嘴流油,腸胃也跟著幸福好幾天。大腳嬸掃床的時候,玉琴就笑瞇瞇地站在一邊看。
新媳婦下了車,接著就是拜堂,然后入洞房。這時,大腳嬸扭扭擺擺地出來了,腋下夾了一把條帚,一邊走還一邊往下拽自己的衣裳襟。人未近,聲音先亮了起來:“俺在家里真是忙,掌柜的請俺來掃床。閑人都往后面讓,叫俺掃床的往前上。”
有一回,玉琴身邊一個小孩沖大腳嬸“呸”地吐了一口唾沫,說:“自己搶著來的非說人家請你,還擦了胭脂,真不要臉!”說這話的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玉琴扭頭一看,認得,茄莊村主任的兒子玉柱。不管誰家的喜事,玉柱都跟著他爹吃酒席。但每次大腳嬸給新媳婦掃床都要唱半天,不唱完不開席,等開席了吃不了幾嘴,學校上課的鐘聲就當當當響起來,玉柱只能扯上一只雞腿戀戀不舍地離去。自然,玉柱就對大腳嬸生了怨恨。
大腳嬸臉紅撲撲的,果真擦了胭脂,顯出一臉俗艷。她挑起繡了鴛鴦的門簾說:“沒事不進新人房,新人門簾五尺長。掀開門簾往里望,里面就比外面強。五子小登科,來到丈人家……”大腳嬸挑起門簾卻不進去,她要把迎親拜堂的經(jīng)過唱念一遍。這一段唱念,往少處說也得二十分鐘。玉柱急慌慌地抽身而去,轉(zhuǎn)到鍋臺邊囑咐掌勺的大師傅往火里加點柴火,別讓籠里的菜涼了。
大腳嬸終于挑簾進了新人房,“呼啦”一下涌進一堆人。大腳嬸開始清點新媳婦娘家陪送的東西:“盆架衣架你都有,木梳篦子放抽斗……我說你沒了,你說你還有。有啥?老破箱老破柜,還有兩箱破鋪襯。一說新人犯了惱,下床就往箱根跑。打開柜掀開箱,一件一件往外掂。哪一件不是緞,拿俺娘家還管換。哪一件不是新,撕爛新人衣裳襟。哪一件出過水,管叫撕爛新人嘴。哪一件挨過身,拿根火柴燒成灰。新人新人你別惱,開個玩笑你別惱。你娘家陪送真是好,真是好!”大腳嬸一人演兩角,惹得一屋人笑起來。這時,猴急猴急的玉柱又跑了來,他越急,大腳嬸反而掃得越細致了。清點完陪送的衣裳,又開始一層一層掀開新人的床鋪端詳:“低頭就往床上觀,宰相蘆席上邊鋪;蘆席上邊是澀毯,澀毯上面是毛氈;毛氈上面是棉氈,棉氈上面是鋪底;鋪底上面是襯單,鴛鴦?wù)眍^兩頭搬。拿來燒餅俺重掃,不拿燒餅算拉倒。”大腳嬸手里的條帚果真在枕頭上停下來,等著主家去拿夾了牛肉的燒餅和紅包。大人小孩都捂住嘴笑大腳嬸,掃床歌可沒這一句,這句詞是她自己加進去的,她怕一口氣掃完,主家一忙把她的紅包給忘了。
洞房里的戲暫停在那里。玉琴也在等著,夾了牛肉的燒餅一到手,她就該上學去了。
玉柱忍無可忍,他己經(jīng)讓大師傅加了兩回柴火,大師傅說再加柴火籠里的福祿肉就該蒸化了。玉柱一蹦一跳地罵起來,“大腳婆,你真不要臉,為兩個臭燒餅……”大腳嬸聽了玉柱的罵一點兒不惱,笑吟吟地望著大伙,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這掃床歌唱不完,誰也別想吃一塊肉片。這時玉琴臉上掛不住了,狠狠跺一下腳,汪著兩眼淚水扭身走了。
玉琴大玉柱兩歲,放了學,把玉柱攔在半路,要替娘討個說法。三說兩說,兩人竟打了起來。玉柱個兒矮,被玉琴按倒在地狠揍了一頓。玉柱一把鼻涕一把淚要去找大人告狀:“叫俺爹把你娘開除了,不叫她給新媳婦掃床……”“呸!開除了正好,等你娶媳婦沒人給你掃床……”玉琴在后面沖著玉柱喊。
果然如玉琴所言,玉柱結(jié)婚時,大腳嬸真的沒來掃床。大腳嬸洗手不干了?不是,大腳嬸干得正出彩呢,還參加了縣文化館的婚禮服務(wù)部,平常都是車接車送。大腳嬸的出彩全沾了電視臺一名記者的光,人家把她的《掃床歌》拍成婚俗專題片,不但縣臺播了,市臺省臺也跟著播了,后來市里又申請了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大腳嬸一下子成了名人,活多得天天忙不過來。玉柱結(jié)婚沒讓大腳嬸掃床,熟人都知道原因:按當?shù)仫L俗,丈母娘咋能給閨女和女婿掃床呢!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