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藏
一
夜九又一次把人帶進(jìn)他的香香齋時,妙香香終于忍不住摔了書,打從他將這自稱苦難神的小乞丐帶回香香齋,她就沒有一日不往他這飯齋帶人的!不是死了老婆的可憐光棍漢,就是死了全家的苦情小媳婦,哭著喊著求他賣給他們起死回生粥。
沒把他煩死!
夜九縮在門口:“我發(fā)誓是最后一次,你看我最近沒有度人苦難,個兒都不長,多可憐。而且我保證這次這個你一定喜歡,這個長得好好看!”忙扯著一人進(jìn)到屋里來。
那人被門檻絆了一下,摔在了妙香香的腳邊,妙香香剛想發(fā)火,那人便在燈色下抬起了頭,緊張地道:“對……對不起。”聲音清脆而柔軟。
妙香香低眼看著那張臉,眉頭慢慢松了開。
“好看吧?”
是好看,非常好看,白似玉的面,一雙琥珀色的眼又深又明亮,濕在鬢邊的碎發(fā)竟是卷的。
“他叫長安,是混血,聲音都好聽?!币咕艠O力想打動妙香香。
果然妙香香松開眉頭,道:“說吧,這次這個小可憐想要買什么?”
長安緊張又局促:“這里有賣美人皮嗎?”
“是有,奶羹美人皮。”
他一喜:“是吃了就能變好看嗎?”
“是會?!泵钕阆銈?cè)歪進(jìn)榻中,托腮看他,“你這么好看還需要美人皮?”
他臉紅了起來:“你可以賣給我嗎?”
“可以?!泵钕阆闶炙?,“但是,你要拿東西來換。”他瞇著狹長的眼睛道:“拿你的這張美人臉皮來換?!?/p>
長安的笑容僵了僵,妙香香道:“做這美人皮的原料就是美人的臉皮,小可憐,你還買不買?”
長安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說:“買?!?/p>
二
長安整整三個月都沒有再出現(xiàn),消失無蹤,至此夜九“度人苦難,累積功德,回歸天界長個子”的事業(yè)陷入了瓶頸期。
她等了又等,沒有等來長安,卻等來了另外的人。
“誰是香香齋的老板妙香香?”一女子的聲音清脆脆地響在后堂。
夜九回頭就見一個妙齡女子和兩個家丁,押著一個女人過了來,夜九頓時樂了,這女子和那被押著的女子俱是一頭黑霧,苦難罩頂啊!
“我是?!泵钕阆銘袘械靥ь^看一眼,“何事?”
那女子眼睛落在妙香香身上呆了一下,這名動京都的美人老板居然是個男的,還是個這么好看的男的……
夜九上前道:“夫人黑云罩頂,是大難征兆,可要我度一度你?”
那女子瞟了她一眼道:“我不算命。”越過她徑直看向妙香香,“叨擾妙老板了,我此來只是為了請教一件事?!睋]手讓家丁把那個女人帶過來:“妙老板店里可是賣一種可以讓丑人變美人,脫胎換骨的甜點叫美人皮的?”
“是有?!?/p>
那女子便又問:“那妙老板可還記得賣給誰過?有沒有賣給這個女人過?!鄙焓帜笃鹉桥拥南掳汀?/p>
那一張臉便展現(xiàn)在眼前,白的面,深深的眼,琥珀色的瞳子,微卷的發(fā)。
夜九吃了一驚:“這是……”
妙香香握了握她的手指讓她別說話,看著那張臉笑道:“抱歉夫人,我齋中規(guī)矩,要為客人保密,恕難奉告?!币粨]手,“送客?!?/p>
那女人卻急道:“你只用告訴我這女人的臉是不是換的就好。我是當(dāng)今相國柳聲遠(yuǎn)的夫人江玉音,只要你肯說,多少銀錢我都付得起?!?/p>
妙香香笑了一聲:“夫人還是請小乞丐給你算一卦吧,你確實大難將至?!?/p>
江玉音要上前,那剛被松開的女人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輕輕柔柔地道:“姐姐別再鬧了,若是柳郎知道了會生氣的?!?/p>
江玉音揮手一耳光就甩在那女人臉上:“下賤的東西!柳郎也是你叫的!”
那女子被甩得踉蹌,跌坐在了地上,鬈發(fā)散在側(cè)臉,忽然捂著肚子輕聲慘叫了起來。
那柳郎柳相國就如此正好地進(jìn)了后堂,沖過來就看到自己的嬌妾坐在地上,血濕透羅裙,流了一地。
那小娘子抓著柳郎的衣襟,痛苦又柔弱地道:“別怪姐姐是我不好……只求姐姐放過我肚子里的孩子……”哭音一帶,很合時宜地昏了過去。
柳郎悲痛至極,回頭喝下人將夫人押回去,抱著小娘子便急急地走了。
那江玉音還在驚愣,掙扎著解釋:“我……我并不知她已有身孕,我不知道?!?/p>
一群人鬧哄哄地消失在香香齋前,夜九看著這一地的血回頭看妙香香:“那個女人……長得和長安一模一樣!”
妙香香瞇著狹長的鳳眼只笑道:“這次你要度誰的苦難?”
三
沒過幾日,京中就傳出相國夫人得了瘋病的消息。聽說是因為她犯病,將柳相國的小妾彌生打得小產(chǎn)了,之后就夜夜夢到面目猙獰的人來向她索命。
夜九坐立難安,恨不能立刻去解救她的苦難,偏妙香香攔著,說她會找來。
果然,第四日的晚上江玉音出現(xiàn)在了香香齋外,她神色慌張,進(jìn)屋就跪在了妙香香眼前。
“妙老板救救我吧!”她發(fā)鬢都跑得散亂了,臉頰瘦了一圈,跪在那里兩珠子眼淚就滾了下來。
夜九伸手去扶她起來:“你別急,你有什么苦難,我們一定會幫你度過的?!?/p>
妙香香在看書,聞言皺了皺眉:“是你,不是我們?!?/p>
“不不?!苯褚舨黄饋?,伸手一把抓住妙香香的衣袍,悲聲道,“只有妙老板才能救我,只有您了!”
妙香香厭惡地?fù)荛_她的手:“我這齋中只賣吃食,不救人?!?/p>
“您只用向柳郎證明那個小賤人的臉是吃了您的美人皮才變成那樣的,她是假的,她是換了張臉來向我們報仇的!”江玉音淚珠子不停地滾,“柳郎被那小賤人迷住了不信我,您去將那小賤人的臉收回來!”
妙香香在看《白蛇傳》,正看到許仙懷疑白素貞是妖精要用雄黃酒試探她,有些生氣地蹙眉:“我說過了恕難奉告,你的夫君都不信你,我為何要幫你?”
江玉音一愣,望著他不近情面的側(cè)臉,哭了起來:“是啊,我的柳郎都不信我……”她哭得可憐至極,“我不怕她害我,我只怕她害柳郎,害我的孩子……”
夜九看著難過,伸手擋住妙香香的書:“你不是答應(yīng)我?guī)湍隳ト於垢憔蛶臀叶纫淮慰嚯y嗎?”
妙香香便將眼抬起:“你確定你要幫她度苦難?而不是另外一個?”
夜九點了點頭,看那江玉音一眼,她本是明媒正娶的妻,卻被小妾逼迫至此。
妙香香便合上了書,問江玉音:“我不解,你說她要害你們,她為何要害你們?”
江玉音一頓,抬起淚水漣漣的臉看妙香香,低頭又哭道:“因為我曾經(jīng)差點害死了她?!?/p>
“哦?”
她自始至終低眉垂淚,聲音啞啞地道:“兩年前她曾和柳郎在一起過,但當(dāng)時我已與柳郎定了婚約,我那時年輕氣盛,逼著柳郎將她趕出了京都,可偏巧她在京都之外遇到了一伙劫匪,險些喪命,我以為她死了,沒想到……她不但活著,還回來了。”她抬頭紅著眼道,“她回來就是為了報仇,報復(fù)我們?!?/p>
“你怎么知道?”妙香香問。
“她親口告訴我的!”江玉音抓著帕子的手指都發(fā)顫,“她親口說她就是綺羅,要我把欠她的都還給她!”
門外忽有腳步聲傳來,妙香香一抬頭就瞧見柳聲遠(yuǎn)帶著家丁侍衛(wèi)沖進(jìn)了屋子。
江玉音臉色頓時慘白,那一嬌嬌小小的身影走了出來,一張風(fēng)情十足的臉白得沒有血色,嬌怯怯道:“姐姐可以討厭我,恨我,但你怎么可以編出這些昏話來?你就不怕給柳郎惹來麻煩?”
柳聲遠(yuǎn)扶著她,一雙眼瞪著江玉音滿是失望和憤怒。
江玉音便忙解釋道:“我沒說,柳郎我什么都沒說,你要信我!我只是求妙老板揭穿她的真面目!她是綺羅……”
“閉嘴!”柳聲遠(yuǎn)忍無可忍地喝道,“我看你真的是瘋了?!?/p>
四
江玉音被柳聲遠(yuǎn)抓回了府,夜九不放心地偷偷跟了回去。
高森的相國府庭院里丫鬟侍衛(wèi)都遣了出去,只有他們二人。柳聲遠(yuǎn)一耳光甩在她面上:“我看你當(dāng)真是瘋了!綺羅一事你也敢隨意跟外人講!你是想害死我嗎?”
“我沒有。”江玉音嘴角腫起一片,紅著眼看柳聲遠(yuǎn),“我沒有講實話,我怎么會害你!我生怕你受到一點傷害,可是你不信我,我能有什么辦法?那個小賤人真的是綺羅!”
“荒謬!”柳聲遠(yuǎn)喝斷她,壓低聲音道,“綺羅已經(jīng)死了,當(dāng)日你我親眼看著她死了!”
“她換了臉!”江玉音一把抓住他,急切道,“你信我,你若不信我可以把那小賤人抓來,撕了她那層臉皮看看!”
柳聲遠(yuǎn)不可思議地看著她:“你真是瘋了……為了趕走彌生竟想出這樣惡毒的法子,虧她還在小產(chǎn)時為你求情,你怎么變成了這般惡毒?”
他滿臉的厭棄讓江玉音愣住了。
“我惡毒?你說我惡毒……我這么惡毒是因為誰?當(dāng)初是誰將利用綺羅……”
“閉嘴!”柳聲遠(yuǎn)一把掩住她的嘴,怒道,“我當(dāng)初是為了誰?”
江玉音心就軟了下來,抓著他的手哭道:“聲遠(yuǎn)你要信我,她真的是綺羅,她換了張臉來找我們報仇了,你將她趕走,趕出京都。”
“我看你真是瘋了。”柳聲遠(yuǎn)甩開她的手,“換臉?這世上若真有換臉的法子所有人都去換了!”她還想辯解,庭院之外忽傳來奶娘的聲音。
一個小小的人跑過來,一頭扎在她懷里:“娘親不要和爹吵架……”
柳聲遠(yuǎn)忙收回手,看著面團(tuán)一般的小兒子哭在江玉音懷里,憤然回頭喝站在庭院外的奶娘:“怎么看少爺?shù)?!我不是說過誰都不準(zhǔn)進(jìn)來嗎?”
奶娘嚇得撲通跪下,一個嬌小的身子已伸手扶起了奶娘:“不怪奶娘,柳郎別生氣,是瑞哥兒哭得厲害,我才抱他出來走一走,沒想到趁著我去拿點心,他就跑來了?!?/p>
彌生站在那里,又嬌又怯,一頭鬈發(fā)散在身后:“怪我,我這就帶瑞哥兒回去?!泵M(jìn)來,伸手要去抱瑞哥兒。
“滾開!”江玉音瘋了一般撲上前拉扯她,厲聲道,“你別碰我兒子!你是綺羅!我要撕了你的臉讓他看看你是誰!”
彌生被她一把扯住了頭發(fā),痛得低呼一聲,柳聲遠(yuǎn)忙上前擒住江玉音的手,要甩開她,被江玉音胡亂抓著的手指一巴掌呼在了臉上,登時一痛便有熱熱的血流了下來。
眾人皆都一呆。
“柳郎!”彌生忙扶住他,“你流血了……”
“你真是瘋了!”柳聲遠(yuǎn)壓著臉上的傷口怒不可遏,“江玉音你看看你如今的樣子!我看你需要好好靜心調(diào)養(yǎng)一段時日,從今日起你就住到莊子上去靜心休養(yǎng)吧!等你什么時候知錯了再回來!瑞哥兒就暫且交給彌生照料?!?/p>
江玉音愣在那里慌了,這是要將她送出府關(guān)在莊子里了嗎?連兒子她都保不住……
柳聲遠(yuǎn)喝來家丁帶她走,她死抱著瑞哥兒不撒手,哭著鬧著,嚇得瑞哥兒哭起來。
庭院外忽有人報了一聲:“老爺來了!”
柳聲遠(yuǎn)回頭便見老相國柳長風(fēng)快步走進(jìn)庭院:“爹……您怎么來了?”
江玉音哭著上前跪在了柳長風(fēng)的眼前:“爹救救我!聲遠(yuǎn)不要我了!他要把我送走,把瑞哥兒交給那個小賤人!”
“行了。”柳長風(fēng)看她披頭散發(fā)的樣子,皺了眉,“吵吵鬧鬧的像什么樣子,也不怕嚇著瑞哥兒。”揮手讓人抱來瑞哥兒,親自抱著道:“瑞哥兒是我柳家的嫡孫,我親自帶著,你且下去冷靜兩日,想想自己是怎么輸給一個小妾的?!?/p>
“爹我……”江玉音還想辯駁,被柳長風(fēng)一眼瞪下,命奶娘扶著她去了。
柳長風(fēng)看了低垂著頭的彌生,冷淡道:“你要記著誰是你的夫人,就算你再喜歡現(xiàn)在的這個玩物,也只是個玩物?!?/p>
彌生站在那里,臉色蒼白地攥緊手指。
夜九在窗外樹干之上聽得發(fā)寒,足尖一點奔著莊子去了。
七
夜九沖進(jìn)莊子拉著江玉音道:“快逃,不要跟柳聲遠(yuǎn)回去,他要害你!”
江玉音卻執(zhí)意不聽,她能走去哪兒?柳府就是她唯一的家,她的兒子她的夫君都在柳府。
她的夫君怎么會害她?當(dāng)初是他費盡心思地救下自己,如今他只是被那彌生給迷惑了,只是一時氣她,過幾日就好了。
夜九又氣又急,剛想跟她解釋,門外便傳來了馬車聲。
她乃小仙,天庭規(guī)定,她不能與凡人起沖突,便只好再三囑咐她不要聽信柳聲遠(yuǎn)的話,飛身躲到了院子里。
便見柳聲遠(yuǎn)進(jìn)來,滿目柔情地叫她玉音,伸手抱住她說:“是我錯了,我不該不信你,我們回家吧!”
她就在他的懷里哭了起來,她的柳郎,當(dāng)初為了救她費盡心機,不擇手段的柳郎,怎么會害她呢?
他說,我們回家吧,瑞哥兒還在等你呢。
她便什么都不顧地點了頭。
夜九急得跳腳,拔腿追了上去。
等她追到柳府已看見沖天的火光映紅半壁夜空,她心道不好,也不顧規(guī)定不能動用法術(shù),穿墻而入。
失火的是瑞哥兒的房間。
柳聲遠(yuǎn)帶著江玉音沖進(jìn)那小小的院子,看著發(fā)瘋般往房間里沖的江玉音,終是有些不忍心地轉(zhuǎn)頭出去,對著站在院落外的彌生道:“交給你了?!?/p>
他快步離開,彌生看著那不管不顧往失火的屋子里沖的江玉音,笑了。
卻聽有人喝了一聲:“不要進(jìn)去!”
彌生眉頭一皺,便見那個叫夜九的小姑娘出現(xiàn)在門前,攔著江玉音道:“你兒子沒在里面,這是柳聲遠(yuǎn)和彌生設(shè)的計,要引你進(jìn)去毀了你的容!”
江玉音一愣,看著那洞洞的火光。
彌生快步進(jìn)來道:“你兒子就在里面,不信你叫一聲。”
江玉音聲音嘶啞地沖那屋子里喊了一聲,便聽有細(xì)小的哭聲傳出來。
“瑞哥兒……是瑞哥兒!”江玉音推開夜九就要往里沖。
夜九死活抱著她,彌生上前一把抓住夜九的手:“不要多管閑事!”
“我乃苦難神,這天下哪里有苦難,我就要管!”夜九盯著她,一團(tuán)明光便燃在眉心。
彌生忽然笑了:“苦難神?這世上還有神明存在嗎?我受苦受難時你在哪里?我快要死時將這天下神明都求了個遍,你們可聽到了?”
她發(fā)狠地用力,將夜九扯過來:“你們這些神明既棄我不顧,就任我自生自滅,不要插手!”
她一把抓住江玉音的發(fā),一字一頓道:“宋音音,我明白告訴你,這確實是你的柳郎為求自保布的局,就是要引你進(jìn)去,毀了你的臉,好讓你這輩子都被人認(rèn)不出來你就是宋音音?!?/p>
江玉音身子發(fā)顫:“你果然是綺羅……”
“是我?!彼l(fā)狠地笑著,“我回來了,當(dāng)初你們是怎樣對我的,今日我就要你們親自嘗嘗。”她眼中映著烈火,道:“你兒子就在里面,再過一會兒就要燒成灰了?!?/p>
江玉音看著大火只覺得身心都被燒著了,甩開夜九的手道:“放開我!我要救我兒子!”
夜九還要再攔,妙香香忽然出現(xiàn)在眼前,伸手就將她勾了過去。
江玉音就在她的眼前,沖進(jìn)了熊熊烈火之中。
那房中哪里有瑞哥兒,只有一個家丁裝模作樣哭出聲引她進(jìn)去,她一踏進(jìn)那家丁就上前將她按在地上,夾著燒得通紅的木炭往她臉上按:“對不起了夫人,這是老爺吩咐的……”
那慘叫聲從房中傳出,彌生就站在大火之外,笑得前所未有的暢快。
“你干什么?”夜九發(fā)惱。
妙香香擒著她,不讓她扭頭去看,低聲道:“你度錯了苦難,她這不是苦難,是報應(yīng),真正的苦難在那里?!彼焓忠恢?。
夜九氣惱地望過去,就看見火光下笑著流淚的彌生和躲在她身后樹叢里的一個人,黑紗帽罩著整張臉,安安靜靜地站在那里看彌生。
那是……
“長安?!泵钕阆愕?,“他用他的眼睛換我來攔住你不要插手,我答應(yīng)了?!?/p>
八
長安在那天夜里來求他阻止夜九插手,用他的眼睛來換。
妙香香問他:“我為何要幫你作惡?況且小乞丐要度那苦難,我也答應(yīng)了她。”
“不是苦難……是報應(yīng)?!币咕庞酶蓡∑D澀的嗓音,一字一字解釋。
他給妙香香講了一個故事,故事是綺羅的故事。
他說綺羅是個好姑娘,在他被胡姬母親當(dāng)垃圾一樣丟在城墻邊快死的時候救下了他,將六歲的他帶回家一直養(yǎng)到十六歲,綺羅只有一個呆呆傻傻的爹,她常在宋將軍府做工,掙錢來養(yǎng)活傻爹和他。
他說綺羅特別好看,笑起來彎彎的眼睛,有兩粒小梨渦。
他說綺羅特別喜歡柳聲遠(yuǎn),每次去宋將軍府做工,都會偷偷溜去宋小姐那里看一看柳聲遠(yuǎn)。
他說綺羅總是說柳聲遠(yuǎn)這也好,那也好,待她這種下人都很溫和,可惜她配不上他,只有音音小姐才配得上他。
他說有一日綺羅回來臉頰通紅,偷偷跟他說:“柳少爺說他也喜歡我,讓我叫他柳郎,說等娶了音音小姐過門就納我為妾?!?/p>
她是那么開心,她開始偷偷地繡鴛鴦,她讓長安去買絲線。
也是在那天夜里,長安回去就看見那間小小的屋子著火了,傻爹燒死在門前,綺羅不見了。
他說:“我找了兩天快瘋了,然后我在運送宋將軍一家老小的尸首車上看到了綺羅,她被燒得面目全非,但我認(rèn)得她?!彼噶酥缸约旱氖滞?,“綺羅的手腕上還有一塊紅紅的胎記,我認(rèn)得她……”
他聲音干啞得實在難受,幾次發(fā)不出聲,妙香香便讓他休息,施法鉆進(jìn)了他的腦子里,親自去看他的記憶。
妙香香在他的記憶里看到了十分惡心的畫面——
城外的亂葬崗上,堆積如山的尸體,蠅蟲滿天,長安發(fā)瘋地翻找尸體,在終于看到帶有紅色胎記的腕子時,哭了出來。
綺羅沒有死,卻還不如死了,她的面目全被毀了,猙獰得嚇人,她躺在草席上水米不進(jìn)。
她總在夜里做夢,哭著喊著:“柳聲遠(yuǎn)你不能這么對我……音音小姐求求你可憐可憐我……”
長安便在那夜里抱著綺羅哭,他哭得比綺羅還厲害,哭著求綺羅活下來。
綺羅最終還是活了下來,她的傷疤在長安的照料下慢慢愈合,但猙獰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很少說話,也不再笑了,總是吃了就睡。
有天夜里她走到屋外,看著橋岸對面喜氣洋洋的迎親隊伍站了半天。
半夜里她又做了噩夢,她哭著跟長安說:“疼……”
長安便提著一顆心,問她哪里疼。
她摸著她的臉,哭得醒不過來:“我太疼了……長安,我的臉好疼……我求他們放過我,我求柳聲遠(yuǎn),我求音音小姐……我說我疼,讓他們別再燙我的臉……我求觀音菩薩,我求天上的神仙,求他們發(fā)發(fā)慈悲救救我……可是沒有人救我……”
那漆黑的夜里,昏暗的破廟里,佛祖高高在上,長安抱著她,抓著她亂抓的手,一遍一遍跟她說:“我救你,神明不救你,我救你……”
那之后長安白日里做工四處打探哪里有治療傷疤的大夫和藥膏,晚上就回去陪綺羅。
整整兩年,綺羅的傷才好完全,那噩夢卻在每個深夜發(fā)作。
后來,長安遇到了夜九,被夜九帶回了香香齋。
他問妙香香,可有美人皮。
他抱著用自己的臉皮換來的美人皮,回到那破廟,綺羅還在睡,他怕綺羅醒來看到他的臉,便留了張紙條,囑咐她一定要吃了這碗甜點,將甜點放在她身邊,躲了起來。
綺羅半夜醒來不見他,只見那一碗嫩嫩的,像一塊瑩著光的奶豆腐一般的甜點。
長安看著她吃下,看著她昏迷,看著她痛苦地褪下一層皮,長出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她重獲新生,他安心地躲了起來。
他再也沒有在綺羅的面前出現(xiàn)過,卻總是在她最需要的時候來到香香齋,為她換取所需。
九
相國府失了一場大火,燒死了一個小妾,圣上派人來查時正趕上那小妾的尸首抬出去,燒得看不出人形了。
只是一個小妾,柳聲遠(yuǎn)說是意外,那人也不好多問,只說了一些安慰的話,看過江玉音便告辭了。
那江玉音深目鬈發(fā),有幾分像胡姬,怎么可能是宋將軍之女宋音音呢。
此事不了了之,但沒過多久,柳聲遠(yuǎn)忽然得了疾病去世了。
幾日之間,相國府只剩下柳夫人和她的兒子瑞哥兒。
京都之中皆在感嘆她命苦。
如今,她就坐在香香齋中,柳夫人,彌生,或者該叫她綺羅。
那大火中燒死之人才是江玉音,死在大火里算是報應(yīng)。
她一雙深深的眼睛看著妙香香,鬈發(fā)散在耳側(cè):“我知道香香君的規(guī)矩,不透露客人的姓名來歷。但我可以買嗎?”
“你想買什么?”妙香香放下書卷。
“買我這張臉的主人在哪里?!彼?,“我知道是他跟你買了美人皮,也是他跟你買了那茶葉吧?畢竟這世上除了他沒有人會幫我,會救我了?!彼皖^苦笑:“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離開,我只想知道他在哪兒,香香君需要我用什么來買都可以?!?/p>
妙香香看著她,搖了搖頭:“你的買賣我不做?!?/p>
“為什么?”
妙香香又拿起了書卷,道:“小乞丐,這個苦難你度不度?”
夜九便站在她眼前,問她:“姑娘,可愿意讓我?guī)湍愣冗@苦難?”
她看夜九,輕輕笑了一聲:“我已沒有苦難,我只有一個心愿,我想找到長安?!?/p>
“可他……不想見你?!币咕趴戳艘谎酆笤?,他一直躲在那里,不愿現(xiàn)身。
他如今什么都沒了,沒有容貌,沒有聲音,沒有眼睛,他不愿綺羅見到他。
她低下眼,半天才問:“只見一面也不行嗎?”
她從香香齋回去的夜里就做了個夢,她夢到長安回來了,她摸到長安柔軟的手指,長安抱著她不說話。
她說:“長安,我報仇了,你看到了嗎?”
長安摸著她的發(fā)。
她說:“長安我很想你,你為什么不回來呢?”
長安抓住了她想要去摸他臉的手。
她看不見長安的臉,只看到他琥珀色的眼睛又淺又亮,她忽然就哭了,她說:“長安,我臉疼……”
長安低下頭,輕輕吻在她的額頭上,在她掌心一筆一畫地寫道:我走了。
她想要抓住長安,卻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長安,走了。
尾聲
長安艱難地問妙香香:“綺羅……說她臉疼,我可以拿什么換讓她好受點?”
妙香香道:“你如今還有什么?”
夜九道:“不如讓他留下來磨豆腐?”
“又瞎又啞又不好看,不用?!泵钕阆愎麛嗑芙^。
夜九便死皮賴臉地道:“你可以把眼睛,嗓子還給他,再給他一道美人皮,讓他變得又美又能干?!?/p>
“你答應(yīng)幫他度苦難了?”
夜九赧顏地點了點頭,她幫人度一次苦難,就增加一分法力和修為,還長一點個子,等她修為積滿就能位列仙班了:“香香君,你就再幫幫,我發(fā)誓是最后一次!”
妙香香被吵得不耐煩:“等價交換是我這里的規(guī)矩,你如今想換回那些也不是不可以?!碧а劭此拔业陌V心羹里還缺一味癡心,你可愿意拿你的心來換?”
“換換!”夜九道。
妙香香看著長安笑道:“想清楚,沒有心不但會忘記所有過去,將來也活得如行尸走肉,無情無愛?!?/p>
長安低頭想了想,艱澀道:“換,我不想留下綺羅一人?!?/p>
此后他愿活成一個沒有愛恨的人,守在綺羅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