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歌
【1】
我叫舒城,是楚都第一貴族舒家的家主。大楚以女子為尊,故我雖是三品御史臺大夫,也請放心,我是如假包換的女兒身。
我這樣的家世也算光鮮,卻迎娶了大楚第一小倌館“鳳樓”的老鴇沈夜,算起來的確是一件不太上得了臺面的事。我娘親在我們成婚當(dāng)天就氣得暈厥了過去。這病情來得兇猛,宮里的大夫看了半個月都沒辦法,眾人束手無策之時,沈夜突然用一封信叫了一個又瞎又土的江湖郎中來。這郎中倒的確有兩把刷子,一張藥方就讓我母親醒了過來,隔日我同幾個好友擺宴相慶,不由得將這郎中大肆吹噓了一番。一貫冷漠的刑部侍郎上官流嵐頭一次認真聽我說這些不相關(guān)的事,末了,眾人走出酒肆?xí)r,她突然喚住我。
她問我:“那大夫叫什么名字?”
我愣了愣,下意識回答:“鄭參?!?/p>
她沒說話,抿緊了唇,目光里露出了隱忍又痛苦的情緒。
我與她相交三年,她一直是一個極為克制的人,這倒是我頭一次看她流露出如此明顯的情緒。我以為她會再問我些什么,然而她站在那里,許久,卻說了一句:“回吧?!?/p>
回了家中,我忍不住去找了沈夜打聽:“話說這鄭參和上官流嵐是不是有過什么牽扯?”
聽我的話,翻著閑書的沈夜挑起眉來,慢慢道:“你別說,他們還真有過一段孽緣?!?/p>
【2】
沈夜說,上官流嵐年少的時候并不是現(xiàn)在這么收斂的性子,因著是江南名門上官家的嫡長女,打小性格驕縱,雖然大奸大惡之事沒做過,但調(diào)戲良家男子、打架斗毆之事倒沒少做,她十五歲離家出走來鳳樓的時候,進來還沒有一刻鐘,便動手動腳調(diào)戲一個清倌,同樓里的人打了起來。
十六歲的沈夜有些沖動,一進來看著她那囂張的模樣,沒忍住,抓著她的腰帶就將她扔出了鳳樓。扔出去不要緊,要緊的是,她以頭著地了。
血當(dāng)場流了一地,周邊站滿了觀望的人,沈夜終于發(fā)現(xiàn)不太好收場,趕緊讓人將她抬進來,也就是把她抬進來的同時,一個穿著土氣、身背藥箱、手執(zhí)青杖的少年從人群中擠進了鳳樓,滿臉焦急道:“公子,在下是個大夫,您就讓在下替這位小姐診治一下吧?!?/p>
說著,他便上前來給上官流嵐把脈。也就是那時候,他鼻子動了動,似乎聞到了什么。片刻后,他竟是抬頭問了旁邊丫鬟一句:“這可是上官家的小姐?”
丫鬟點頭,少年也不知為何,突然就紅了眼眶,趕忙又給上官流嵐開藥,又給她包扎,指揮著丫鬟將她抬進了鳳樓后院客房之中照料。
一連守了兩天,上官流嵐終于醒了過來,在眾人歡喜之間,上官流嵐卻是問了一句:“你們是誰?”
這不算奇怪,更奇怪的事情是,她又問了句:“我是誰?”
坐在旁邊的少年大驚失色,不由得脫口而出:“不好,她這是撞壞腦子了!”
【3】
少年給上官流嵐做了自我介紹,告訴她他叫鄭參。
經(jīng)過嚴(yán)密的診斷,鄭參確認,上官流嵐是什么都不記得了。因為這是沈夜打的,沈夜不敢將這件事傳出去,所以就將他們留在了鳳樓里,承擔(dān)了所有衣食住行的費用,而鄭參就負責(zé)照顧上官流嵐。
上官流嵐忘記的不僅是人,很多常識都不記得。于是鄭參就得每天早上起來幫她洗漱,幫她穿衣,教她識字,陪她玩耍。
她腦子雖然不好了,但身手卻好得很,脾氣更是大得很,經(jīng)常一個不開心,就將鄭參扔出去。好在鄭參是個大夫,扛打能醫(yī),每次扔出去,抹點藥就又趕緊跑回來。不屈不撓,堅韌不拔。但饒是這樣,鄭參每天下來,身上依舊都是青青紫紫,看得人心驚。
可他沒有覺得一絲不甘或委屈,每天他只要見到上官流嵐,就會掛起燦爛的笑容,用上官流嵐的話來形容,叫“就像一只哈巴狗”。他用盡心力寵她,只要是令她不舒坦的事,他都會想盡辦法解決。
上官流嵐吃不慣楚都偏北的菜,鄭參就學(xué)著去做其他令她心儀的菜肴。打小他的手都只翻過書本柔軟的紙頁,卻被鍋灶燙出大大小小的水泡;
上官流嵐嫌夜里蟬鳴蛙聲吵,鄭參就想盡辦法配出藥方,讓方圓三里的蟬蛙改變生活作息,和上官流嵐同睡同起;
沈夜覺得,鄭參已經(jīng)將上官流嵐寵得快燒房子了,然而哪怕是這樣的情誼,卻也沒能感動流嵐半分。她依舊不太看得上他,嫌棄他土氣,她愿意和他說話的唯一原因,也僅僅只是整個鳳樓里,除了她自己的丫鬟,只有鄭參愿意理她。
他無論何時都愿意聽她說話,無論何時都在她身邊。
那年荷花開得早,流嵐聽說之后,也沒耐住性子,堅持要去賞荷。荷花開在城郊,鄭參帶著她剛到觀景臺,便見到一位少女帶著人在打量他們。
自打恢復(fù)記憶以來,流嵐揍過鄭參太多次,性格囂張慣了,于是張嘴便罵:“看什么看?有病?。俊?/p>
少女怒起,抬手一揮,身后人立刻便沖了上來,直直沖向流嵐。流嵐挽了袖子準(zhǔn)備大干一架,不想一個身影卻猛地撲了上來,猛地撞上沖來的人,大吼了一聲:“快跑!”
流嵐愣了愣,也就是那瞬間,鄭參便被人打翻在地。拳腳落在少年身上,流嵐竟莫名其妙覺得,有那么些心疼。她不由得抬腳踹了過去,同那些人廝打起來。
對方人多勢眾,最后她終于是沒了力氣,倒在地上任拳腳如雨落下。然而不過疼了片刻,便感覺自己被一個人猛地抱住,再也沒了痛楚。她掙扎著抬眼,看見了鄭參的面容。
他死死抱著她,咬著牙,好像忍受著很大的痛苦,然而卻在觸及她眼神的瞬間,對她溫柔笑開,沙啞著聲說了句:“沒事?!?/p>
這場架她一直沒覺得有什么,但也就是那么一瞬間,便有了什么。
【4】
從那天開始,流嵐便收斂了性子,好好對待鄭參。所有人都說鄭參苦盡甘來,他卻也就是低頭輕笑。
他們一起放風(fēng)箏,一起逛街,一起度過七夕節(jié),看漫天煙火落下來。他開始時常同她說他們的過往,他說他不是個江湖土郎中,他是藥王的兒子,十幾年來,一直活在深山里,沒有人對他好,沒有人愛他,每個人都只指望著他繼承他父親衣缽,成為下一代的藥王。
十歲那年,他遇見誤闖山林的她,她是第一個對他好的人,然而父親卻給她下毒,逼他苦學(xué)醫(yī)術(shù)。為了保護她,他將她送下山,給了她一個香囊,許諾一定會來找她。
后來他父親逝世,離開前告訴他,她是上官家的嫡長女上官流嵐,于是他便下山來找她,卻沒想,這么輕易便找到了她。
他說她年少時是沉靜的性子,沒有這么調(diào)皮活潑;他說她那時候溫和善良,不像現(xiàn)在這么蠻橫驕縱;他說她那時候喜歡讀書,按照當(dāng)時的性子,如今應(yīng)該已是學(xué)富五車。
她每次都靜靜聽著,有時候會笑一笑,那笑容仿佛是吃下了黃連,苦澀得讓人心酸。然而他卻沒能看出來,猶自沉靜在自己的世界。
他生日的時候,她給他準(zhǔn)備了禮物。
那是個泥罐子,她自己做的。她做失敗了十幾個,卻仍舊堅持著,把那泥罐子做了出來。那泥罐子又丑又難看,她將自己和鄭參的名字,歪歪扭扭寫在了罐子里。
生日那天,她將罐子遞給鄭參,鄭參卻是一面接過罐子,一面感嘆:“流嵐,這些年你的性子果然是改了很多。若是你以前……”
“以前怎樣?”她攔住了他的話,他微微一愣,似乎是察覺了她的不快,想了想,又解釋道,“不……其實現(xiàn)在也很好。等以后你想起了所有事,就更好了。”說著,他放下了手中的陶罐,再問了她一句:“流嵐,你現(xiàn)在依舊,什么都沒想起來嗎?”
她微笑起來,片刻后,她問他:“鄭參,我以前,會舞劍嗎?”
他搖了搖頭,她走到房間邊上,將裝飾用的劍取了下來。
她說:“鄭參,我為你舞劍吧。”
說罷,她推開門走出去,手中一動,便挽了一個漂亮的劍花。
明月,清風(fēng),鄭參抱著那個長得歪歪扭扭的罐子站在門邊,看著黑衣少女持劍劃過夜色,不經(jīng)意撞上旁邊桂花樹,落花漫天。
而她靜靜站在那里回頭,月光落在她臉上,鍍上一層淡淡的光華。
她沙啞著聲開口:“鄭參,上官流嵐喜歡你?!?/p>
鄭參微笑,溫和開口:“我知道?!?/p>
【5】
到冬末的時候,沈夜還是沒能瞞住,讓上官家知道了消息,于是上官家匆匆派人趕來,但搶在他們之前的,卻是上官家的殺手。
那天大雪,鄭參帶著流嵐去踏青。天有些冷,鄭參怕流嵐染了寒氣,便背著她走在湖邊。
他們商議著婚事,打算開春成親。也就是那時,一群黑衣人猛地沖了出來,直刺向流嵐。
這一切太壞,流嵐甚至沒能反應(yīng)過來,便被鄭參一把推開。劍貫穿了鄭參身體,也就是那片刻,另一批人馬又匆匆趕來,流嵐來不及多想,一把接過鄭參身體,就抱著他跳進了湖里。
湖上結(jié)著薄冰,他們撞破冰面,一起感受冰涼的水沁入口鼻帶來的劇痛。然而他們卻也毫不在意,緊緊擁抱著對方,沒有一絲惶恐。上官流嵐終于有了勇氣,在那一瞬間,猛地親了上去。
唇齒交纏,帶著深深血氣。
那一瞬間,她想,他們能死在這里,也很是不錯。
然而他們終究是沒死,沈夜及時趕到,將他們救了上來。兩個人上岸的時候,哪怕已是昏迷不醒,卻仍舊拉著對方,不肯分開。
那一覺睡了三天三夜,流嵐醒的時候,看著鄭參仍舊躺在自己身邊。旁邊人見她醒了,趕緊通知人來,不出片刻,房間里便跪了一地。
也就是那時候,她終于想起來,原來自己還是上官家的嫡長女,上官一族未來的族長。
別人告訴她,這是她那庶房二妹派出來的殺手,如果她不早日回去,殺手會越來越多。
別人告訴她,那把扎進鄭參身體的劍有毒,他已經(jīng)沒事,卻瞎了眼睛。
別人告訴她了很多,她都沒聽進去。她一直守在鄭參身邊,直到他醒來。
那天風(fēng)雪交加,他睜開眼睛,卻再也看不見其他東西。流嵐坐在他身邊,在他倉皇失措的瞬間,便擁抱住他。
她抱他抱得那么緊,那么有力。
他聞到了她身上他給的那個香囊,便安定下來,顫著聲問:“流嵐?”
她沒說話,過了不久,她的淚落了下來。
眼淚大顆大顆落入他的頸間,燙得幾乎將他灼傷。她沙啞著聲音開口問他:“鄭參,你喜不喜歡我?”
不等他回答,她有問:“如果那一年我沒有在山上遇見你,如果在鳳樓我們第一次相遇,你喜不喜歡現(xiàn)在的我?”
鄭參抱住她,嘆息出聲。
他說:“流嵐,如果那一年我沒有遇見你,那我們這一生都不會相遇?!?/p>
“我不能想象如果鳳樓初次相遇我還會不會喜歡你,我只知道那年我將你從山上送下來,我就告訴自己,我要一生只愛你。不離不棄,生死相依。哪怕你不喜歡我,但幸運的是,你喜歡著我。這已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
流嵐沒說話,窗外明月千里,風(fēng)雪交加。許久后,她終于開口。
她說:“是,鄭參,我喜歡你?!?/p>
喜歡得這么卑微狼狽,又如此驕傲無瑕。
【6】
“當(dāng)天,上官流嵐就離開了鳳樓。她告訴鄭參過一陣子她會回來接他,然后拜托我好好照顧?quán)崊ⅰ!?/p>
“過了幾個月,上官家的確回來了人,但卻不是上官流嵐?!甭犐蛞拐f到這里,我不由得詫異抬頭。沈夜繼續(xù)道:“那姑娘眉目和上官流嵐倒的確有幾分相像,但行事做派卻穩(wěn)重了許多。她帶了上官流嵐的書信,讓我告訴鄭參,這個少女就是上官流嵐。她告訴鄭參,她想起來了一切,其實她不叫上官流嵐,叫上官流清,當(dāng)年他父親不愿他喜歡上身為庶女的流清,便謊報她是流嵐;她說回上官家路上傷了嗓子,休養(yǎng)后聲音再也不能恢復(fù);她告訴鄭參,她想起了所有事情,她和鄭參年少的點點滴滴,她都能說得一清二楚。她說她回來同他相守,鄭參信了。于是他們離開了鳳樓,而我,也未曾再見過他們。”
“上官流嵐……為什么不回去?”
“功名利祿,”沈夜挑眉,“誰知道又為的什么?你不若去問問她?”
我當(dāng)真就去問了。
我尋了個小酒樓,將流嵐叫了過來。酒過三巡,便同她談?wù)撈鸫耸?。只是問題剛開口,她便愣住了,片刻后,她苦笑起來:“沈夜倒是什么都和你說。”
“我沒回去,但是上官流嵐回去了,這是真的?!彼龘u晃著手中酒杯慢慢道,“不……或者說,鄭參心里的上官流嵐回去了,這是真的?!?/p>
“那一年他在山上救的小姑娘不是我,”她低垂下眼來,外面淅淅瀝瀝有了雨聲,還有人群慌忙躲雨散開的聲音。而她卻仿佛什么都沒聽見,沙啞著聲音告訴我,“是我的二妹,上官流清,那年我二妹失蹤,找回來后身上便有了一個香味奇特的香囊,我很喜歡,便搶了過來,誰知道,這竟就是他二人的信物。也恰好,他的父親希望他喜歡的能是上官家的嫡長女,所以告訴他當(dāng)初的上官流清是上官流嵐。
“這一點我早就知道,我很早就想起來了,在他被打的時候,在他對我說起那些過往的時候,我就一點一點想了起來。
“可是我舍不得他,他說他長在藥王谷,從未有人對他好過。而我何嘗不是呢?”
“我生于名門望族,身邊從來都是居心叵測之人。我固然驕縱蠻橫,卻并非愚蠢無知。我第一次遇到一個人,能于我落魄時,我一無所有時,如此簡單干凈地守著我,對我好。我貪戀他的溫柔,迷戀他的純粹。我喜歡他?!?/p>
說著,她閉上了眼睛:“真心喜歡他?!?/p>
哪怕他只是一個又土氣又傻的小郎中,在她眼里,卻也勝過了這時間千千萬萬貴族公子。
而喜歡一個人是怎樣的呢?
是要驕傲得容不了一絲雜質(zhì),寧愿他不喜歡自己,也不想透過自己喜歡著另一個人;是要卑微得看不得一點傷心,寧愿自己粉身碎骨,也不愿他去承擔(dān)這世間半點磋磨。
于是那夜她問他,如果沒有在山上遇見他,他會不會喜歡現(xiàn)在的上官流嵐。
而他卻告訴他,那年他將她二妹送下山時便發(fā)誓,從此只愛她一個人。而能與她二妹在一起,是他一生最大的幸福。
他心里沒有上官流嵐的位置,早在她十歲那一年,他便已經(jīng)和另外一個姑娘生死相依,而當(dāng)時,她還在院子里淡看庶房為找二妹忙得翻天覆地。
她本來想,只要他有一點點喜歡他,只要他告訴她,他不是因為當(dāng)年對她這樣好,她便能堅持下去。
哪怕不要上官家嫡長女的位置,哪怕從此和他浪跡江湖,哪怕和二妹決裂,她也要堅持娶他,也要在他身邊。
然而他的話,卻讓她連那句:“我是上官流嵐,不是你救的上官流清?!边@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只能狼狽逃竄,在那個風(fēng)雪之夜。
然后在她逃回上官家中,拿著她二妹刺殺她的證據(jù)將她二妹囚禁之時,她將香囊放到上官流清面前。
“你還記不記得他?”她問。
二妹眼中神色起起伏伏,片刻后,竟是狼狽笑開:“你知道了?你想拿他威脅我?”
她沒說話,那么多年,她第一次知道,原來她這個從小與她斗爭到大、向來冷漠無情城府極深的二妹,內(nèi)心也有這么一塊溫柔之處。
于是她笑起來,顫抖著將香囊給她。
她說:“你走吧,我不追究了。你母親在這里,我會如我母親一般善待她。但我只有一個要求,”說著,她便落下淚來,“我要你好好陪著他,陪他到老,至死,然后一起葬入黃土。我要他從此幸福安康,再無憂禍?!?/p>
而她呢?
她將變成他喜愛的樣子,獨自守在皇城之中,度過這茫茫余生。
【7】
她給她二妹安排好了一切,送他們離開。
從那以后,她就變成了所有人眼中的上官流嵐,她不再蠻橫,不再驕縱,不再不學(xué)無術(shù)。
她學(xué)會了一身好劍法,學(xué)會了如何沉默,學(xué)會了如何良善地對待弱者,又如何兵不血刃地打倒敵人。
她成為人人稱贊的上官少主,于仕途上平步青云,所有人都只看著如今這個溫文爾雅、沉穩(wěn)少言的上官流嵐,卻沒有任何人記得,那些年金陵城中駕馬而過的張狂少年。
她本以為自己就將這樣過一生,卻沒想到,她始終低估了她那位二妹。
宣德元年,新君登基,她收到了二妹的來信。信中二妹告訴她,鄭參病重,藥石無靈。
于是她帶著各路名醫(yī)趕入藥王谷中。到的時候,便看見他躺在床上,面色蒼白。
他全身沒有一處是溫暖的,冰冷得仿佛那一年同她跌入湖中時剛剛撈起一般。
名醫(yī)們都束手無策,其中一位醫(yī)者終于提出以命續(xù)命的辦法,讓一個武藝高強的人將半身真氣輸給鄭參。以藥為引,以命續(xù)命。
這是唯一的辦法,否則不出十日,鄭參就要死去。
她忽然就明白了一切,轉(zhuǎn)頭看向窗外,卻見上官流清站在那里,目光定定道:“如你所想?!?/p>
“毒是我下的,”她坦然承認,“卻是他制的,他想幫我。你已經(jīng)掃除了其他偏房,如今只要你死,我便順理成章是上官家的少主??墒俏也⒉幌肽氵@么快死去?!?/p>
說著,上官流清苦笑起來:“我承認,我并沒有你這樣的地位和魄力,如今我當(dāng)上上官家少主,不過是如履薄冰。所以我想要姐姐你幫幫我,為我鋪平前路,壯大上官家。待我成為上官家主,鄭參便將作為我的夫君,享受無上榮光。”
“你憑什么覺得,我一定會救他?”
“我不過在賭而已,我賭在姐姐心里,他比你自己的命要重要?!?/p>
【8】
上官流清沒有賭錯,她在意他,比自己的生命更甚。
哪怕他不愛她,哪怕他愛著另一個女子,哪怕她因思念日夜難眠,哪怕她因求不得痛苦不堪,可是她始終在意他。
她的愛情似一把刻刀,一點點把她雕琢成另一個模樣。她為她磨掉皮肉,折斷棱角,哪怕鮮血淋漓,也心甘情愿。
于是在他昏迷的時候,她讓吃下了名師做的藥引,為他輸了真氣。他從迷迷糊糊中醒來,叫出一個名字:“流嵐。”
她不知他是叫誰,也許是流清,也許是她。
然而不管是誰,她都忍不住抱緊了他。
那一瞬間她突然想,如果那一年走失的是她該多好,如果她能再自私、再無恥一點多好。不管他喜歡的是誰,固執(zhí)把他留在身邊,多好。
可她做不到,她畢竟還有尊嚴(yán),畢竟還是驕傲的上官流嵐。
于是她抱了他很久,終究還是放開了他,踉蹌著離開。
她當(dāng)夜歇在了他家。那是帶著寒意的秋夜,她夜里睡不著,便起身到院落里活動。庭院里種著桂花樹,花已經(jīng)開滿了枝頭,明月映照下,流光溢彩。
她想起那年明月夜,她說要為鄭參舞劍,鄭參抱著她送的瓦罐,呆呆站在門前的模樣。于是她忍不住拔出劍,來庭院里舞動起來。
她不再是當(dāng)年的紈绔子弟,劍在她手里,又穩(wěn)又狠,再不是當(dāng)年花架子一般的玩意兒。一招一式,都仿佛是要劈開這深沉的夜色,斬開人世間的糾纏。
末了,她劍身猛地彈到桂花樹上,風(fēng)厲樹洞,花落漫天,然后她輕輕回頭,便看見男子白衣墨發(fā),雙手攏在袖中,靠在長廊邊上。
他靜靜看著她的方向,明明看不見,卻仿佛是在凝視她一般。她屏住呼吸,生怕驚擾了他,然而他卻笑了起來,溫和道:“閣下何人?如此深夜,竟有這樣的好興致?”
她輕笑起來,沙啞著嗓音道:“在下上官流嵐,是流清的長姐?!?/p>
鄭參面上露出了然的表情,摸索著想要上前,流嵐怕他摔到,趕忙上前接他,然而也就是她伸手觸及鄭參那片刻,一把利刃突然從鄭參袖中捅了出來。
那是一把小短劍,出劍又狠又準(zhǔn),流嵐愣了片刻,隨后立刻反應(yīng)過來,急忙抽身退開。
鄭參追著她刺過來,步伐踉蹌,卻仿佛是用了所有力氣。
她被他逼得撞進他的房間,慌忙道:“鄭參,你這是做什么?”
“做什么?”鄭參不復(fù)流嵐記憶中溫和傻氣模樣,仿佛是瘋了一般,拼命揮動著利刃,高喊出聲,“我在為我的妻子報仇!上官流嵐,你欺辱她這么多年,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她恍然大悟。
她想,他果然是愛極了流清,就如他一樣,能被愛情這把刻刀雕刻成自己憎惡的模樣。
他是一個大夫,他溫柔善良,然而卻也能為自己喜歡的人,拼命去殺一個自己第一次見的人。
這樣深厚的情誼不屬于她,永遠不會屬于她。
她終于再沒力氣躲閃,猛地跌倒在地,撞倒在身后的架子上。利刃帶著寒風(fēng)凜冽而來,上官流清終于趕到,大喊了一聲:“住手!”
劍終于停下,也就是那一刻,柜子上一個長得歪歪扭扭的瓦罐打碎在地,在明月下露出瓦罐里兩個歪歪扭扭的名字。
上官流嵐、鄭參。
“上官流嵐,”鄭參沙啞著嗓音開口,“你難不難過?”
上官流嵐沒說話,她注視著那個名字,想起那年自己做這個瓦罐時欣喜的心情。
她喜歡一個人,她以為喜歡便會帶來歡喜,卻未想到,從十六歲她不再是他喜歡的人后,便連幸福的權(quán)利都被剝奪。
他問她難不難過?
她怎么會不難過呢?
可她什么都說不出來,她只能大笑出聲。笑聲夾雜著抽泣,仿佛是嘲笑這段荒唐卑微的愛情。
她為他成了自己都認不出的樣子,她為他失去了大好人生,她為他心甘情愿進入他人圈套為他人作嫁衣,她為他失去了所有。
她低賤到連自己都不忍去看,他卻還要為著另一個女子如此折辱于她。
最后,她終于說出聲來。
她說:“不難過。”
她說:“鄭參,你以為你是誰?我憑什么,要為你這樣一個毫不相干的人難過?”
鄭參沒說話,握著劍的手不帶一絲顫抖,仿佛是早已預(yù)料。許久后,他苦澀笑開。
他說:“鄭參一介小民,驚擾大人了?!?/p>
【9】
說到這里,她沒再出聲。酒肆外雨聲淅淅瀝瀝,她依靠在長廊邊上,靜靜注視著街上人來人往。
一個白衣青杖、背著藥箱的男子從人群中走過去,她靜靜看著,終于開口:“然后我回了楚都,從此,沒有再見過他。
“我想在余下的最后時光里,如年少時一樣張狂放肆,當(dāng)回我的上官流嵐??墒俏覅s發(fā)現(xiàn),你為喜歡一個人改變了自己,便再也尋不回自己了。
“我這一生為他而活,”她抬眼看我,“已是注定了的事?!?/p>
我沒有說話,兩個人喝著悶酒。過了許久,我忍不住問她:“你還有多少日子?”
她沒說話,只是笑,搖了搖頭道:“誰知道呢?”
當(dāng)天我喝多了回家,醉得不省人事。等我第二日清醒時,沈夜同我道鄭參昨日已經(jīng)離開了楚都。我點了點頭,也就是這時候,上官府突然來人說流嵐病重。
我同沈夜急忙趕往她府中,她在床上虛弱喘著氣,見我來,她拼盡了所有力氣,說出了兩個字——鄭參。
我握著她的手,我說我明白,我去找他。
說完,我便駕馬沖了出去。
我同沈夜追了一夜,終于在第二日天明時分在客棧中找到他。聽我的話,他微微愣了片刻,隨后便笑了起來:“當(dāng)年她舍棄了我,如今還要見我做什么?”
“鄭參不過是她心中一粒沙石,去與不去,又有什么分別呢?”
聽他的話,我終于沒忍住,一巴掌扇到了他面上。我說:“鄭參,你知不知道她為什么不過二十五歲就要死去?你知不知道她為了誰放棄了大好年華?”
我說:“鄭參,你還記不記得那年你中毒病重,你以為你是怎么活過來的?”
我說:“鄭參……”
沒等我說話,他就打斷了我。他說:“我是怎么活過來的?”
我深吸了一口氣,告訴他。
“鄭參,你是上官流嵐用命換來的?!?/p>
話沒說完,他便如疾風(fēng)一般掠了出去。
我們?nèi)诵且辜娉?,急忙往楚都趕路。等趕到楚都時,遠遠便聽見了震天哭聲。
他猛地拉緊了韁繩,竟不敢上前一步。
沈夜駕馬與他并肩,低聲提醒:“她想見你,她已經(jīng)很久沒見你了?!?/p>
鄭參終于回神,他翻身下馬,慢慢走了進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帶著惶恐,整個人顫抖著,仿佛隨時都會倒下。
我們夫妻二人上前攙扶他,他突然沙啞著開口:“那年我失明之后,她就離開了?;貋頃r,來了另一個姑娘。
“她佩戴著我給流嵐的熏香,說著當(dāng)年的事情。然而從開口那瞬間,我就知道,她不是流嵐。我問她流嵐去了哪里,她告訴我,流嵐想起了一切,回到上官家,不愿意再與我這樣身份的人有牽扯。
“但我于她有恩,所以她派了上官流清來當(dāng)她的替身,想糊弄我將就一生。反正我已經(jīng)是一個失明的郎中,想來我也認不出來?!?/p>
“可是她哪里知道……”鄭參慘笑出聲,“我早已不是靠熏香辨別她,我將她的聲音、她的語調(diào)、她的習(xí)慣一點一點刻進了骨子里,我如此愛她,可是這樣愛情,她不要。因為我只是個江湖郎中,哪怕是藥王谷的谷主,又哪里配得上她上官嫡女的身份?
“我去找過她,可我這樣的身份,哪里如此輕易見她?回到藥王谷,我日日夜夜告訴自己不要在意……”
可怎么能不在意?
愛一個人,愛得越深,越不能不在意。
他日日思念她,夜夜記掛她。越是執(zhí)著,這份愛也就越發(fā)痛苦。
他終于是恨上了她,在那日思夜想里,他恨她恨得想要將其食骨嚼肉,至少那樣,她屬于他。
他將上官流清留在身邊,幫她制毒,也不過就是為了聽聽她小時候的故事。她的蠻橫,她的驕縱,哪怕他再也看不到她,卻也在腦海里勾勒出她的模樣,一遍又一遍。
那年深秋,他為了試探毒藥特性,將解藥交給上官流清后,以身試毒。后來等他醒來,便見到了她。
那是深夜,他聽到了庭院里的劍聲。失明多年,他早已能聽聲辨位,那劍聲一招一式,和他記憶里那個桂花滿院的明月夜,一模一樣。
他靜靜回憶著那個姑娘墨衣長劍的模樣,覺著那真是他一生中,最美好不過的時光。
于是他沒能忍住,摸了一把短劍,開門在那里等她。
他本是想殺了她,她不愛他,她想憑借著另一個人糊弄他,他的真心實意,她卻視如草芥、隨意踐踏,那不若殺了她。不能同生,不如共死。
然而當(dāng)那利劍刺入她的身體,他終究是改了主意。
他突然覺得,他不想她死了,他只是想她難過,為這個叫鄭參的男人,難過一點點。
于是他故意說他是為了上官流清,也不過是想聽她說一句她為此難過,她在乎。
然而她卻是笑著告訴他,她不難過,他鄭參,憑什么讓她難過?
他想她說得對。
他鄭參一介草民,怎么能讓她這樣的天之驕女難過?
哪怕他記得那明月夜的滿樹桂花,哪怕他記得他與她一起落入冰湖那瞬間嘴里的深深血氣??墒?,那又怎樣呢?
說到這里,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上官府外的長巷。白花從府外一路掛了過來,紙錢隨風(fēng)漫天飛揚。我仰頭看著那些白花,忍不住告訴他。
我說:“可是鄭參,她從來沒有對不起你。其實那一年你在山上救的,的確是上官流清。她問過你愛的到底是誰,是你放棄了她。
“鄭參,你的愛是想將她的禁錮,可她不一樣,她的愛是用她的一生,換你幸福。你選了上官流清,她便給了你上官流清?!?/p>
他沒說話,踏入上官府時,進入靈堂時,他掙脫我們,踉蹌著上前幾步,而后靜靜佇立在她的棺木前。
周邊人聲鼎沸,哭聲震天,他佇立了許久,終于開口。
他說:“那年你問我,如果鳳樓是我們第一次相遇,我會不會喜歡你?!?/p>
說著,他顫抖著手撫上那烏黑的棺木,那是他心愛的女子,靜靜躺在里面。他將頭輕輕靠上去,沙啞著聲道:“那時候我不能想象我怎么會在鳳樓第一次見你,等我知道如今鳳樓卻是我們初見,我終于能回答你了。
“流嵐,我喜歡的。
“哪怕鳳樓是我們第一次相遇,我也喜歡你?!?/p>
年少時的溫暖不過是一時的迷戀,然而那個明月夜遞給他瓦罐、為他舞劍的姑娘,才是他一生中的白月光。
可是院中桂花仍舊香飄十里,明月始終映照無疆,那個墨衣銀劍的姑娘,卻再不會歸來。
魂歸黃泉,魄斷忘川,卻盼來年明月夜,桂花長劍疏影,把酒問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