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清
提起筆,又放下,只是想靜一下,再靜一下,讓過于充盈的情感發(fā)于筆端的時候,不至于過于雜亂無章,而無人能懂,許多事情與心情,經(jīng)過磨礪與考證,依然在多年后如徽墨一般濃烈于心底。對那個叫做蕭紅的北方女子,即如此。
因為去大慶的一次公出,卻促成了我久已期待的呼蘭河蕭紅故鄉(xiāng)之旅。早餐是匆匆的,離開牛城賓館便設(shè)定了去呼蘭的路線。
沿途的濕地結(jié)著冰,像打碎了鏡子,灑落在黃草間,陽光很燦爛,車子里放著班得瑞的輕音樂,想起許多小時候的事情,第一次接觸蕭紅,不是看了她的小說,而是偶然從書架上翻到的一本關(guān)于紀念她的文叢,那時的她應(yīng)該是40年和端木蕻良一起之后,不知是否因為和端木找到了普通夫妻柴米間的溫情,臉上是淡然的笑容。腳上穿著史沫特萊送她的舊鞋子。
知道她是民國十二才女之一已經(jīng)是幾年之后的事兒,許多當時的文化名人,魯迅,柳亞子,胡風,葉紫,聶紺弩,丁玲,林微因,張愛玲,都和她的名字排在一起,這令我驚奇。
而黑土地上的東北姑娘,這一唯一與眾不同之處,又讓我心生別樣的情感,或者,因此,與她的神交,自此開始。在一種想要了解的迫切感覺下認識了她的《生死場》《王阿嫂之死》《歐羅巴旅館》《雪天》《呼蘭河傳》……從此一發(fā)不可收。
作為奴隸叢書的《生死場》奠定了她抗日作家的地位,不可否認,這是蕭紅一生作品的主流,但是,我的內(nèi)心其實更喜歡她的另一個稱謂“三十年代文學(xué)洛神”,魯迅在評價她的《生死場》時說“北方人民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jīng)力透紙背;女性作品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這種明麗和新鮮卻在《生死場》之后的文字里得到了更鮮明的體現(xiàn),寫作《生死場》的時候,她的文字是潑辣辣的,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倔強,在《呼蘭河傳》,卻有了對命運更深一層的思索,尤其是女性在社會中的命運,她的文字透著悲憫,溫情和凄涼,有悲劇的感傷,讓人在淚雨凄迷中難以割舍。尤其她的散文《歐羅巴旅館》和《棄兒》更體現(xiàn)了這種悲劇性的震撼力量,而那種細到極致,樸實到極致的描寫,也令人深深共鳴,無法忘懷。在《呼蘭河傳》里,她像一個多情思家的孩子,柔情的筆寫盡了對故鄉(xiāng)和過往生活的眷戀和熱愛,矛盾說蕭紅的《呼蘭河傳》,“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p>
感情的坎坷,現(xiàn)實物質(zhì)的冷酷,使她柔軟充滿熱烈感情的內(nèi)心,受大了巨大的創(chuàng)痛,她的文字變得越加悲涼。“多情總比無情苦”。也許,這也是她對于自己當時的現(xiàn)實生活陷入極度迷茫和困惑時,一種精神上的慰藉和悲劇認識的一種轉(zhuǎn)嫁。許多人不理解蕭紅在西安的時候,為什么沒有和丁玲以及聶紺弩這些好友去延安,而是選擇與端木蕻良一起去了重慶,她當時和蕭軍的感情已走入了窮途末路,不能說沒有這個原因,但是最主要的,蕭紅,她從來都是一個人文主義作家,而政治對于她并不適合。
心沉在很久以前的歲月里,行走在現(xiàn)代的路上,總有種很奇怪的感覺。走過了一段正在修的土路,導(dǎo)航說前面是呼蘭河了?;颐擅傻奶炜眨刮以诮咏捈t的故鄉(xiāng)時,內(nèi)心突然涌上一種無由的哀傷。也許想到了王阿嫂的死,也許想到了小金鈴子,也許想到了歐羅巴旅館里的蕭紅,想到了那個被祖父喊做榮華的倔強女孩子,在生命的最后,只能面對無邊闊大的海水,迎著海風,訴說對北方遙遠黑土地上故鄉(xiāng)的深情……“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p>
呼蘭河邊彎彎柳黝黑的軀干頂著黃霧般的頭巾,枯白的草展伏在河畔的柳樹下,一切還是在我的視線里模糊起來。
車子向著蕭紅的家飛奔,呼蘭河已經(jīng)漸遠了,這里是蕭紅夢回鄉(xiāng)關(guān)的一部分,可是,河中的哪一粒沙又是她思想的靈魂幻化而成?
“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呼蘭河在這冬日里已經(jīng)冷凝了沉靜,可是,七十年前你可曾聽見游子啼血的呼喚……
下了造紙路就到了蕭紅的家,遠遠看見路牌,闊大的停車場,緊鄰呼蘭區(qū)政府,圖書館和蕭紅紀念館,站在門前看,一些概念化的東西令我心中陡生失落,青磚灰瓦的墻,黑色的門樓,而我在蕭紅的文字里,知道那原是長了蒿草的土墻頭,也沒有門樓,因為遺憾與懷想,心底有幾分嘆息。
走進故居的門前,心懷敬仰?!笆捈t故居”幾個字是陳雷題的,可是門是關(guān)著的。
去旁邊的售票處,也沒人,有些疑惑,問了廣場遛彎的老人,他說今天大概閉館,于是慢慢沿著外墻走回門前,心里郁悶起來,從門縫往里張望,看見蕭紅漢白玉的坐像,我下意識的看了看門縫里的門閂,把手伸進去撥了撥,令我驚奇的是,門竟然開了,也許是冥冥中的緣分嗎?
第一次這么近看蕭紅的像,漢白玉雕成,蕭紅手握書卷,右手托腮,坐在太湖石上,目光遠眺。端詳了一會,感覺過于俏麗,心中感嘆,雕像對于那才氣立天的女子,終究少了幾分靈氣。
院子里是櫥窗,石碑,紀念品室。越過院子,是正房,也是這位民國才女的誕生地,腳步輕輕的,有恐驚先人的崇敬。
進去迎面是一個大大的穿堂,有老式的灶臺,灶臺左手邊是蕭紅父母住的房子,老式的桌椅柜子,有炕,墻上是照片,她和母親的合影,還有和蕭軍及和朋友的照片,奇怪沒看到她和端木的合影。
炕上有裝炭火的泥盆,里間也是大炕,地上擺著有梳妝鏡,這是典型的舊時鄉(xiāng)間富裕家庭的陳設(shè)。
蕭紅就出生在這間屋子嗎?100年前的端午節(jié)?環(huán)顧四周,靜悄悄,聽不到歷史離開的腳步……
這也許所謂滄桑。這間房子的對門就是蕭紅祖父母的住屋,格局和她父母的大致一樣,看見大炕想起蕭紅說祖母生病在炕上用炭盆里的火熬中藥,頑皮的蕭紅生氣祖母用針尖刺她手指,敲了隔板嚇唬祖母的事兒,仿佛聽見一個長袍利落的老太太追著一個小丫頭罵她“小死腦瓜骨兒”的樣子。
出了穿堂,到后院,后園是蕭紅童年所有樂趣和寄托所在,沒看見她說的大倭瓜,也沒看見倭瓜花,隆冬嘛,北方已是冰天雪地,所以也沒見星星叢,舉目四望,籬笆也不見,也沒了月洞門,也不見了童年蕭紅和有二伯都經(jīng)常偷偷光顧的小倉房……只有一棵榆樹旁雕著幼年蕭紅和祖父嬉戲的照片,許多原貌在修葺后,都不見了。少了自然的東西未免令人寡味……留了一地憾意,走去西院。
這里是發(fā)生了許多故事的地方,蕭紅在《呼蘭河傳》中滿含深情又凄楚的寫道,這里有養(yǎng)豬的,漏粉的,還有拉磨的,“我家的院子很荒涼,……那拉磨的夜里通夜打著梆子,拉磨的唱秦腔,養(yǎng)豬的還拉胡琴,漏粉的在晴天唱《嘆五更》他們雖然是拉胡琴,打梆子,嘆五更,但是并不是繁華,并不是一往直前,并不是他們看見了光明,或希望著光明,……他們看不見什么是光明的,甚至于根本也不知道,就像太陽照在瞎子頭上,瞎子也看不見太陽,但瞎子卻感到實在是溫暖……”
蕭紅的內(nèi)心對這片土地深深的熱愛和憐惜顯露無遺,如今,人已遠去,而那些馬圈,磨坊,古井都還在,讓人的內(nèi)心起了無盡的唏噓。
走出了蕭紅眼中滿載人生百態(tài)的西院,她的故居之旅也就差不多了,天依然灰沉沉的,抬頭看見院旁節(jié)次鱗比的高樓,一些喧鬧,一些悲歡都遠去了,經(jīng)緯和位置不會改變的地球上的這片土地不斷有新的故事發(fā)生,只是故事里在沒有那個叫做張乃瑩的才氣傳奇女子的戲份。
在一絲莫名的悵惘中,走出大門,發(fā)動車子的瞬間,回望一眼,來了走了,都沒有震動,平靜著一顆心,想起蕭紅的一首詩,“那邊清溪唱著,這邊樹葉綠了,姑娘??!春天到了?!笨墒沁@多情的姑娘,永遠留在了異鄉(xiāng)的土地,但是,她留下了春天般的文字。而且不朽。
回首再望,院墻的一角已漸次消失在視線,心中卻既無留戀亦無陌生,“隔水青山似故鄉(xiāng)”,大概是因為夢中來過這片土地無數(shù)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