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利明
高二適一生奮斗,于文史哲的研究、詩詞歌賦的創(chuàng)作和書法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與研究,成果卓著。其一生讀書、治學(xué)、治藝,可以“誠”“勤”“廣”“深”概括之,如從其自家言論中采摘,“吾素不樂隨人俯仰作計”可謂“誠”:“一日無書則不能生”謂“勤”:“出入千數(shù)百年,縱橫百數(shù)十家”謂“廣”:“若草法從章法來,則高古無失筆矣”可謂“深”。
“吾素不樂隨人俯仰作計”
高二適生性剛直,坦率真誠。其為人,決不虛偽趨附:其為學(xué),一定追根窮理。平生崇尚學(xué)問,敬服賢者,鄙視小人與皮厚腹空之徒。其氣質(zhì)性情與人生態(tài)度在其名、號上即有所表白。其名,易“錫璜”為“二適”,寓“適吾所適”之意。其在l927年24歲時題《山谷全集》第二冊扉頁即鈐“高二適印”朱文印,可見,以“二適”名在其青年時代。其別號,中年時常用“痦盒”?!按瘛?,啞也,引申為默不作聲,寓不愿輕易附和他人之意。其近60歲時又以“舒鳧”為號,晚年常見諸書作上的題款或印章?!傍D”者,野鴨也?!笆骧D”乃自由自在,不受羈絆之意。相互聯(lián)系起來看,取名“二適”和以“瘖盫”“舒鳧”為號,均顯示出其強烈的自我意識、個性色彩。密友林散之與高氏于1966年以詩為介,相互傾慕,面識后常相往來,或以詩代函,或深夜契談,抗論古今,交流心得,互引為不可多得的知己。林有詩句評其性格德行日:“于人不虛譽,于己能專責。平生青白眼,未肯讓阮籍。人皆謂之狂,我獨愛其直。實為君子徒,愷悌神所悅?!?/p>
此乃深知高氏之評。高二適平日與人交往,心直口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往往面折人過,使人不悅,實心地坦誠,待人以真,識此者能互交為諍友。高、林之交即為一例,而其與章士釗之交更為典型。章士釗年長其23歲,兩人相識后,詩歌往還,學(xué)問相契,訂為忘年交,高尊其為師,交誼實在師友之間。1971年,章氏所著《柳文指要》出版,寄贈一部,高二適閱后,將其失誤處一一摘出,寫成《糾章二百則》奉上。
1965年的“蘭亭論辨”曾震驚學(xué)術(shù)界。當時郭沫若同志從南京出土的王興之夫婦墓志與謝鯤墓志的書法聯(lián)系到王羲之《蘭亭序》的真?zhèn)螁栴},撰文認為《蘭亭序》的文與書均偽,為隋僧智永所依托,而《蘭亭序》的書法應(yīng)與王興之夫婦墓志、謝鯤墓志相類,與“二爨”筆法相近。該文在《文物》 1965年第6期上刊出后,因種種原因,一些學(xué)者名流附和響應(yīng),頗見聲勢。高二適起而撰《<蘭亭序>的真?zhèn)务g議》一文與之展開論戰(zhàn),文中表示“吾素不樂隨人俯仰作計”,也從《蘭亭序》的文與書兩方面加以考證、辨析,以論其真。l972年,郭沫若在《文物》第8期上發(fā)表《新疆新出土的晉人寫本<三國志>殘卷》—文,舊事重提,高氏便撰《<蘭亭序>真?zhèn)沃亳g議》一文,后因當時政治氣候,文章一時難以發(fā)表。遺稿于1982年《書法研究》第1期刊出,此事亦可見其為學(xué)與為人。
高二適為人、治學(xué)之真誠,又可見諸其勉勵、關(guān)懷后學(xué)。20世紀70年代,不少愛好書法的年輕人常登門請教,高二適對有意求學(xué)者皆熱情相待,常以自己平日臨帖之“字課”相與,或面授示范,故其“字課”散藏于世間者頗多。高氏不僅關(guān)懷青年人學(xué)書,并引導(dǎo)后學(xué)做學(xué)問、多讀書,這是其尤為強調(diào)的。如在徐純原藏《后梁稚兒塔拓本》上所作“后跋”,糾正此拓本后原有的清人題跋誤以此石幢文為“六朝風格”“梁陳間書法”之謬,證實其年代“梁龍德二年”為五代后梁年號,書法風格如唐柳公權(quán)書。此后,又對文中所涉佛學(xué)中故事加以甄別、論證。末曰:“純原嗜古,余乃為揭之,以增學(xué)文之精進,詎不善哉!”分明是以此題跋作示范,意在引導(dǎo)后學(xué)讀書、治學(xué)。
再一例,當時常向其請教書法的青年印刷工人桑作楷右手受傷,高氏聞知,去印刷廠宿舍探望,為表慰問,就地取材,裁下印刷用卷筒紙近丈長,高度近80厘米,興起書自作詩二首為一巨卷,心手雙暢,熱情洋溢,筆墨妙絕,境界高遠,其一生中所書最大的一件巨制緣此而生。其誠心真隋令人感動。
“一日無書則不能生”
高二適一生嗜書如命,無論在家或出行,總有書相伴,得稍閑即展卷入神。其讀書隨感隨題,有的書經(jīng)過反復(fù)摩挲,一題再題,其眉批、評注、題記、跋語,空處殆盡(這才是真正的讀書),所題或濃墨,或淡墨,或朱筆,多蠅頭小楷或行書,筆跡或工整或流暢,一時有一時之氣象、筆調(diào)。展觀其筆跡,無疑是一種審美享受,進而讀其文辭,琢磨其思路與觀點,受益更富。
高氏5歲入塾讀書。舊時私塾教育,所授大抵為《孝經(jīng)》《論語》之類。高二適平生于文史哲攻讀甚廣,然用功最勤者在詩,其15歲通讀《古詩源》,39歲再作研讀。19歲始讀《杜詩鏡銓》,此為其常讀之書,終生相伴,其作詩,受益于杜甫詩亦甚深。20余歲起讀《山谷全集》,此乃宋代詩人、書法家黃庭堅的詩歌總匯,亦為其平生常讀之書。僅從題記中即可知,其于25歲、37歲、41歲、42歲、55歲多次研讀。黃為宋代影響甚大的江西詩派的開創(chuàng)者,作詩講究修辭造句,風格奇拗硬澀,而其論詩則推崇杜甫,講究“無一字無來處”。高二適自29歲始攻讀陳師道(號后山居士,故有“陳后山”之稱)詩,40余年不棄。陳亦為江西詩派代表人物之一??梢姡呤暇性妼W(xué),是偏重于杜甫至黃、陳為代表的江西詩派的,以趣味較合其個性故也。其對唐代韓愈、劉禹錫、李商隱、柳宗元、孟郊等人詩亦曾下功夫研讀,然用力最多者在杜甫與江西詩派,故其自作詩之形式風格、修辭趣味常與之近似。其作詩,字斟句酌,反復(fù)錘煉,要求很高,亦反映其性格中嚴謹?shù)囊幻妫鴷L的豪放潑辣則顯示其性格的另一面,互為表里。
高二適以研究的態(tài)度讀書,故其所讀,常尋諸本相校,比其優(yōu)劣,勘其訛誤,又生發(fā)出自己的見解,故有所著述。所讀之書,又有如《世說新語》《柳河?xùn)|集》《劉夢得集》《誠齋集》《水經(jīng)注》《廣陵先生文集》《高常侍集》《莊子》《楚辭》《玉溪生詩箋注》、顧炎武《日知錄》、杜甫《工部文集》、陳亮《龍川集》等,并對《廣陵先生文集》《柳河?xùn)|集》《劉夢得集》《世說新語》作過詳慎的??薄F漕}《世說新語》曰:“《世說》一書,適用功二十余年,幾能背誦?!陛叫Wx《劉夢得集》亦20年,于60歲時編定《<劉夢得集>校錄》。30余歲時即對《易經(jīng)》作過精深的研究,57歲時撰《劉賓客辨易九六疏記》上、中、下三篇數(shù)干言;又撰《柳子厚<與劉禹錫論周易九六說書>后題》《跋劉賓客<天論>》兩文,為章士釗著《柳文指要》收入。蘭亭論辨中其所撰《駁議》《再駁論》,引經(jīng)據(jù)典,詳加考辨、論證,亦顯示出深厚的文史功底和學(xué)術(shù)水平。
高二適乃自學(xué)卓然成家的典范。幼時在家鄉(xiāng),夏日蚊多,夜讀時則置盆水于桌下,雙足插入以避蚊咬??箲?zhàn)時期,隨國民政府立法院西迂人川,居重慶獨石橋。在所讀《孟東野集》上曾題日:“癸未春暮,余滯獨石橋,以讀此集最為刻厲。每夜闌燈昏,輒放聲吟哦不休也?!?/p>
其當年同事亦回憶,高氏經(jīng)常夜讀,同輩們則笑稱:“二和尚又念經(jīng)了?!?/p>
其1965年在《高常侍集》上題道:“我非藏書家,而系有書必讀,是以一日無書則不能生?!?/p>
正因為如此,當“文命”期間的1969年9月11日午夜,造反派假查戶口為名,闖進高宅,將其碑帖書籍共3500余冊抄載而去后,高氏一病彌年。其時,尚有一冊《淳化閣帖卷七王羲之書二》“漏網(wǎng)”,高二適狂臨一番,以泄胸中憤懣,并在此冊上題道:“‘文運僅存此冊,夜深便狂書十紙也。不死適老子?!痹~語間怒氣可感。
至1973年2月23日,被查抄書籍發(fā)還,高氏喜不自禁,臨王羲之《十七帖》,并題曰:“己酉、癸丑之交,此帖沒而復(fù)返,如故人久別重逢。夜觀,老眼光明,心暢神怡之至。是歲正月廿一日為余七十一生辰也?!?/p>
公歷2月23日正是農(nóng)歷正月廿一日,己酉(1969)至癸丑(1973),查抄書籍歷三年半而于高氏生日這一天發(fā)還,嗜書如命的高二適,歡喜之情真是難以言狀了。
高氏作書常是與其讀書相伴隨的。其讀書喜作題,無論批注、題跋皆用毛筆書寫。此外,還常常有感而起興,展紙揮毫,書寫所讀到的精彩詩作或文章段落,或臨寫讀之有所會意的碑帖,既為遣興與研習,同時亦可應(yīng)人索請,這在我們今天見到的大量書法作品中占有相當?shù)谋戎?,或尺頁,或手卷,或條幅,或?qū)β?lián),或扇面等,豐富多彩,如《漁父辭卷》《唐韋渠牟<步虛詞>卷》《草書<離騷>一節(jié)并跋》《狂草書杜甫詩卷》等。臨帖作品如傳皇象《急就章》、陸機《平復(fù)帖》、楊凝式《夏熱帖》《神仙起居法》、唐太宗《溫泉銘》、宋克《七姬權(quán)厝志》、隋人《出師頌》等,不僅在臨書,亦在琢磨詩文內(nèi)容。而題跋書跡則更多精妙之作。
讀書多,亦是其作詩富蘊含、善修辭之緣由。其生平所作,應(yīng)時、應(yīng)事、應(yīng)景有感而發(fā),未思錄存。暮年曾有意選輯滿意之作千余首,成《詩轍集》,然事未竟。其1975年曾有詩稿寄陶白,題日:“詩轍集近稿,錄似陶老粲政?!睍r值“文革”后期,其有志于此事,又常因傷感于時世,而心灰意冷。曾聽其女婿尹樹人言,高公曾憤然表示“不留文字在人間”。但作為一位學(xué)者、詩人,視讀書、治學(xué)為生命,故有感而興起時,不能不作,然作成后又常將其手稿扔到爐里一燒了之。如《詩稿三頁》即表現(xiàn)為抄錄詩作成集的格局,然未完成,或即為《詩轍集》所遺之零星片段。其與陶白詩稿中所謂“古來文物凋零最,乞與贏庭野火燒”,似為當時心境之表露,然其詩作,作為其書法作品的文字內(nèi)容,隨書作散存于世者尚不少,詩與書相得益彰,可謂雙璧同美共存也。
“出入干數(shù)百年,縱橫百數(shù)十家”
高二適曾在《聲調(diào)三譜》上題曰:“講宗法、遵師承、株株于流派者,均非佳致。要之出入千數(shù)百年,縱橫百數(shù)十家,取長舍短,自得其環(huán),而又超乎象外,何聲調(diào)譜之是援耶!”這是其研讀詩詞聲律時引發(fā)出的一段評語,觀點鮮明,反對拘執(zhí)于門戶之見,主張縱橫上下,兼取博采,悟其理,得其法,靈活變通,化為“我”有,終而自成一家。其非吟詠之道如此,書道亦如此。
高二適的書法,以一生勤奮鉆研,經(jīng)歷了兼取博采、蟬蛻龍變的演化過程。從其存世作品中看,高氏于隸書、真書、行書、草書均曾研習,且真書兼魏晉帖、南朝碑和唐碑,草書兼章草與今草,以至狂草。唯獨未見篆書作品。然其曾在《淳化閣帖卷九·王獻之書》上題日:“獻之書,骨法優(yōu)?!薄按罅罟P法純是篆理,此右軍似不逮之耶?!?/p>
兩段話聯(lián)系起來看,高氏認為王獻之的草書骨法好,是因其筆法合乎篆書筆法之理,圓渾瘦勁,這是王羲之所不及的??梢姼呤鲜呛艹缟幸宰砣胄胁輹?。其1961年在《嶧山碑》上題曰:“憲侯以草為篆,吾意系從《權(quán)量》出。惟欲釋秦石而廣之,豈非駕獻之耶?”他認為王獻之是以秦《權(quán)量》的草篆意理入行草筆法的。同年在《嶧山碑》上又題:“玉筋法自是斯相定秦文統(tǒng)—之功,吾憮六國書從此亡矣?!?這里,“玉筋”當為“玉筋”,亦可寫作“玉箸”,俗稱“筷子”。過去舊書上亦見有誤作“玉筋法”者,高氏于此未加審辨,為其小失?!坝窠罘ā蹦饲乜淌∽P法,筆筆藏鋒,筆畫兩端粗細勻稱,極為工整?!稁F山碑》今所見皆為以南唐徐鉉摹本刻石者,故較《泰山刻石》《瑯琊臺刻石》更為刻板,趣味全無,無足取者。高氏因此而甚感茫然有所失,嘆日:“六國書從此亡矣!”可見其于篆書崇尚多變化、富意趣者如《權(quán)量》之類。高二適題《淳化閣帖卷九-王獻之書》有云:“二適書成大家,將于此中求矣?!?/p>
可見,他對王獻之書法是十分敬服的。以篆理入草當然是其傾慕而追求者,故高二適之草書亦善以連綿之勢作圓健的長畫曲線,初當從王獻之書悟入,繼得張旭、懷素書之筆意。
高二適的篆跡,從其所撰《新定急就章及考證》的手稿中可尋。此書為高氏平生研究草書之力著,大有功于書史。此中,為考證《急就章》字之章草構(gòu)造之正誤,高氏追根尋源,常至大小篆體,可見其古文字學(xué)功底之深厚。而其所書篆體例字,結(jié)構(gòu)之搭配與運筆之貫氣,穩(wěn)健生動而熟練,可知其在篆書上也下過功夫,且頗得其法理。
高二適于1937年所書《工部文集》題簽、1938年書《杜詩鏡銓》題簽,趣在東晉《爨寶子碑》和劉宋《爨龍顏碑》之間,可見其青年時代曾師法“二爨”體。至1964年62歲時題《世說新語》又作此體,時間跨度有30年之久,可見其頗愛此體天真有拙趣也。
對漢魏碑刻隸書,高二適自青年時代起研習,至暮年未輟,并常題記、題跋。從遺存書跡中考察,曾臨習漢《熹平石經(jīng)》《石門頌》 <西狹頌》《楊淮表記》《封龍山頌》《武梁祠畫像題記》及曹魏《孔羨碑》等。其38歲臨《孔羨碑》時題曰:“學(xué)此碑要能稍變其字法,力避方板,須參以《石經(jīng)》體?!敝浔锥茏兺ǎ?8歲時再臨,已胸有成竹,熟能生巧。題曰:“庚寅大暑,作他碑未見進,重臨此碑,俾試筆力,斬釘截鐵,妙趣無方?!?/p>
高氏29歲時臨《熹平石經(jīng)》,至晚年亦曾多次臨習。50歲時臨《石門頌》,題曰:“《石門頌》氣勢深厚,以之練筆力,便擬天骨開展,騰孥跳擲,有不可向邇之概。日夕揣摩,其樂無既云?!?/p>
《石門頌》向被評家譽為以篆筆作隸者,并有草隸之趣,正合高氏味口。再看其20世紀40年代題《龍川集》簽,1952年題《日知錄》簽,頗有《封龍山頌》筆調(diào),自然而又精美。而1976年73歲時作《西狹頌》字集聯(lián),不拘于形似,入神運之境,寬宏大度,氣局不凡。又有題《楊淮表記》簽,即效其體,不僅貌似,而潑辣野逸之氣真可謂得其神髓。綜合來看,高氏取效漢隸,于《石門頌》《西狹頌》《楊淮表記》《封龍山頌》等摩崖題記書來尤為得心應(yīng)手,當因其自然、大度、渾樸而筆勢靈活,更合其審美趣尚和個性氣質(zhì)之故。
在真、行、草書方面,高二適用功更勤,鉆研更力。從其存世書法作品與碑帖上的題記、題跋來考察,如其1927年24歲時在《山谷全集》第二冊扉頁上的小楷題記,可證其青年時代曾以歐陽詢、歐陽通真書筑基。這一體貌,至其1939年36歲時在《山谷全集》第一冊扉頁上的題記大體未變,只是較前老成、熟練、較多行書筆意,并夾有個別草字。其他如1938年書《誠齋集》題跋、1939年書《廣陵先生文集》題跋等大體均為這一格局。高氏約在1937年后曾攻習虞世南書法,并重點臨習隋《龍藏寺碑》達8年之久。1941年在《龍藏寺碑》上所書跋語,已表現(xiàn)出書風在原歐體風格上兼取《龍藏寺碑》的新變化,但顯得比較生強。
其l952年題《龍藏寺碑》,認為:“寫此純用腕力,若非懸腕,即不能成字?!?/p>
這是其臨書心得,頗為看透關(guān)竅。此碑書法瘦勁挺拔,字態(tài)工穩(wěn)而又靈巧,恰到好處。如不能懸腕臨書,則難以表現(xiàn)出剛?cè)嵯酀⒎€(wěn)健而又輕松靈活的風韻。高夙喜《龍藏寺碑》,評價極高,并銳意追求,50年代前期又攻習4年,收效不著。至1958年題褚遂良《房梁公碑》,談到此中甘苦,并悟到學(xué)書求進的一個重要規(guī)律。其跋中日:“近忽喜薛少保之《信行禪師》,以為切近河南。又以吾久習《龍藏》,不由褚人,故無成也。凡書法門徑堂奧,均有一定之軌轍。是故薛之《信行禪師》為褚之階,而褚之《房梁公》亦由《龍藏寺》蛻變演進而成。書之一道,常由悟澈而入,臨摹則亦可徐徐臻到一種神妙之境?!?/p>
高二適研習《龍藏寺碑》長期陷入困境,此由其書風之源流正變悟出了內(nèi)在規(guī)律,終于豁然了。高氏追求此碑書法做出的艱苦努力及打下的功底,對其以后深研鐘王真書與王羲之、王獻之、唐太宗、唐高宗、楊凝式以及明初宋克的行、草書起到了積極的鋪墊作用和潛移默化的影響。
高二適于行書,40年代攻習李邕《葉有道碑》和《懷仁集王書圣教序》,以此打下基礎(chǔ)。50年代前期致力于李世民《晉祠銘》甚勤,后又攻《溫泉銘》和李治《李績碑》。同時.40年代后期至50年代前期,其行書既取法唐人與二王,亦兼受章士釗的影響。這在1947年書《贈潘伯鷹詩二首》、1949年書《廣陵先生文集》題跋二,尤其是l952年書《石門頌》題跋、1953年書《龍藏寺碑》題跋二、《溫泉銘》題跋上分明可見。章氏書形拙氣緩、布局散落,高氏所書字形、筆法甚似,而筆力較強,行(音形)氣較急,與章氏又有所不同。其實,章氏書風與高二適氣質(zhì)個性并非同類。可能高二適后來認識到了這一本質(zhì)上的差異,便自覺脫離,徑走了一條剛健奔放、豪邁灑脫的適吾所適之路。
大約自1954年以后,高二適在隸、真、行、草諸體上進入了全面攻研、穿插并進的階段,尤其側(cè)重于草書和行草書,傾注了最高的熱情和大量的心血。在真書方面,高氏進一步鉆研鐘、王各種小楷法帖和宋克《七姬權(quán)厝志》。其喜愛宋克此作,亦是因其備具鐘王風韻、筆含隸意之故。于行書,高氏對唐太宗、唐高宗諸帖下功夫尤多,并從各種叢帖中臨習“二王”書。又研習李北海《麓山寺碑》。高氏晚年常作“四體書”,如所書《麟角草題》《詩稿三頁》,以真、行、章草、今草相雜,字字獨立,所書字,有時為今草或章草,草勢很強,有時又為工整的真書,筆筆精到,反差強烈,高氏以行書穿插調(diào)和,使之巧拙、收放、生熟、工率之變相輔相成,意趣豐厚又不致有生硬拼湊之嫌,頗為奇妙。就其形式傳承而言,是從宋克取法變化而來。其題宋克書《唐張懷璀論用筆十法》曰:“‘四體書,宋仲溫始為之,吾今又大昌其妙,以俟知之者?!?/p>
其所謂“四體書”,是以真、行、章草、今草四體相雜而調(diào)和為一的體勢、風格,此為宋克喜作,亦為其行草書的形式風格特點。高氏所書,為此體“大昌其妙”,較宋書筆力強,字形意態(tài)和用筆的變化更為豐富而耐人品味。
高氏生前的最后數(shù)年間,對五代楊凝式獨特的行草書風格興趣甚高,臨習、研究,喜其狂放,有意效法。其題《楊凝式帖》云:“華亭目楊風子為狂草,此最得之。蓋楊草乃行草為第一手,近似于狂也?!换綖閳A,削繁為簡。又‘隱勁于圓,藏巧于拙。楊風子草書,十六字盡矣?!?/p>
此從實踐體會中來,甚有見地。楊凝式《神仙起居法》《夏熱帖》嚴格地說,應(yīng)歸屬于行草書,因其中有部分字為行書寫法。但由于其書動感極為強烈,字之意態(tài)非??鋸?,情緒激越,大膽狂肆可謂罕見,具有狂草氣象,故明人董其昌目之為“狂草”。此與高氏個性氣質(zhì)正相合拍,故為高氏所仰慕。高氏暮年一些狂放至極的草書或行草書作品即有效法其風之意。如1975年書《七絕一首》《自作短歌卷》等堪稱此類杰作。
“若草法從章法來,則高古無失筆矣”
自1954年以后,高二適以20余年深研草書,廣搜博覽,臨習、創(chuàng)作,于今草之小草、大草、狂草,通其意、得其法,并尋根章草、草隸,求其深理、得其法源,其功尤著,其草書創(chuàng)作亦隨之達到當代之巔峰,與林散之可謂異趣而同立。
高二適題唐高宗李治《大唐紀功頌》云:“作字如只恃一副本領(lǐng),而無隨時、隨地、隨人變換轉(zhuǎn)換之功,終非大家數(shù)也。”也只有做到如其所說,不拘于宗法與師承,不株守流派,而能“出入千數(shù)百年,縱橫百數(shù)十家.取長舍短,自得其環(huán),而又超乎象外”,才能具多副本領(lǐng),也才能成就為真正的大家(有感于今日書壇偽大家甚多,故此處強調(diào)“真正的大家”)。高二適的識見與實踐是統(tǒng)一的、相輔相成的。我們在今天欣賞其存世之作,一幅有一幅之意味,一時有一時之境界,情調(diào)之高雅,形式技巧變化之豐富,常出神來之筆、意外之趣,又統(tǒng)一于個性風格的基調(diào)之中,殊堪敬佩。其隨機應(yīng)變、因勢利導(dǎo)的創(chuàng)作能力之強,足以笑傲于時輩之上。這不獨在其才情過人,亦因其平生博學(xué)善取故也。又因其書法內(nèi)涵豐富、情感色彩強烈而不落入程式化、公式化,以致今日之作偽牟利者慨嘆仿其作至難,可發(fā)一噱。
高二適在所著《新定急就章及考證》自序中說:“歲次甲午,余年逾五十矣,乃出舊藏《松江石刻皇象急就本》暨元人宋克補本,朝夕臨摹。又久之,始稍解章草偏旁法則,及由篆隸省變?yōu)椴葜緩??!?/p>
高氏50歲后攻草書,初即鉆研章草。其時亦間臨孫過庭《書譜》,并題日:“篇中有‘薄解草書,粗傳隸法語。今《書譜》中草法均本于隸,反之如不識草隸(即章草),即不解草書也。”高氏兼工隸書,又學(xué)章草,以此鑒察《書譜》今草,知其草法以章草為源變化而成,下筆無妄作也。而其題《宋四家真跡》則評日:“宋人筆法無可免俗。草不兼章,罔成規(guī)范,故致此耳?!?宋人草書繼唐人再行演變而來,離漢魏愈遠,必有破法處,故以高氏觀點繩之,不合古法。至其73歲時讀懷素《自敘帖》時亦批道:“懷素自敘何足道,千年書人不識草。憐渠懸之酒肆間,只恐醉僧亦不曉。我本主草出于章,張芝皇象皆典常。余之自信有如此,持此教汝休惶惶。”
這是為一求學(xué)者題?!蹲詳⑻窞榭癫輹?,一陣激情之下,其線條連綿纏繞,結(jié)構(gòu)夸張變形,多有打破草法常規(guī)之處,以致難以辨識,故遭其反對。其題懷素《瑞石帖》則云:“懷素書雕疏,不得方筆圓勁之勢,此其所短也?!敝赋銎涠烫?。又云:“素師筆通神明氣開山岳,其所自來,直張長史重世耳。”畢竟不凡,敬佩之至。又題《明刻懷素大草千字文》曰:“舒鳧草書,應(yīng)有山岳震動,江河奔放之勢?!贝似溆懈杏趹阉卮蟛葜环矚鈩菖c動人情調(diào),表白自己仰慕而欲追效之心??梢娖浒H古人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求實不虛的。
高二適熟諳文字衍化之跡及書體源流正變,指出:“昔袁昂嘗謂漢魏以降,書雖不振,大抵皆有分隸余風,故其體質(zhì)高古云云。今觀王羲之之筆跡,無論《蘭亭序》《十七帖》《澄清堂帖》《淳化閣帖》諸刻,其筆法均一近于隸,而王羲之存篆籀古隸之于其草書者,尤未可悉數(shù)。又李世民之草書,亦猶務(wù)芟冗筆,多承隸體,故唐初隸法之僅存,亦可于其書中覘之。”
因此,高二適對“二王”及唐代李世民、賀知章、孫過庭等尚存章法隸意的今草頗為贊揚。高氏又說:“大觀間有黃長睿者,書法魏晉,能為正行草章四體書,惜遭南渡,其風莫振,余人均不作今隸,競趨今草,然今草已漸成惡札,考其原因,實章法之久不廣傳也?!备呤险J為,宋人除黃伯思外,均不通章草,此是今草漸成惡札之由。又說:“惟元明間有一短少時期,能承其遺緒。蓋當時之書家,既推崇鐘王,而且章草又多有獨尚之功夫者在也?!?/p>
因此,高氏對元人草書頗為贊賞,尤其是對康里子山與宋克更推崇備至,故其書法亦深受影響。為救草書的歷史性誤失,高二適對明刻松江本《急就章》與宋克補本作了長久的臨摹與研究,以求徹悟。其題《松江本急就章》云:“章草為今草之祖,學(xué)之善,則筆法亦與之變化人古,斯不落于俗矣?!庇衷疲骸叭舨莘◤恼路▉?,則高古無失筆矣?!?/p>
其尋草法之源,透悟其內(nèi)理的認識遠高于時輩。然古本《急就章》中章草字與葉夢得釋文正書訛誤與宋克補本中章、正書之誤,總有百十余字,尚未包括2本中章、正字之脫誤與失注之字。鑒于此,高二適自1959年夏開始,發(fā)憤搜求古代及近今各種《急就章》的注本與考證、校釋文字資料、漢晉簡牘資料、元人章草影印本及凡與章草有牽聯(lián)的古代文獻與近人著作,旁搜博考,擇善而從,并考證各家異同及其得失,一一皆筆之于書,而又皆得其致誤之由。
這無疑是一項巨大的學(xué)術(shù)工程。此書歷3年而撰成于1962年初夏,高氏頗為得意,作絕句兩首,就案頭所置宋拓《黃庭經(jīng)》影印本即興寫上。此后至1964年4月又校一遍,1969年再作7校而定稿。其治學(xué)認真嚴謹如此。此數(shù)年,高氏為著述,對大量相關(guān)圖籍資料廣作校讀、考證,對各種書體的碑帖字跡廣為研究,涉及大小篆、草篆、隸書、草隸、章草、真書、行書、今草等,考其正誤,比其優(yōu)劣,不僅研讀,并作臨寫,從學(xué)習書法角度言,這無疑是一種很高層次的讀帖與臨帖。尤其是在章、今草體方面,對其師古水平與創(chuàng)作水平的迅速提高及向個性書風的演化,產(chǎn)生了決定性的重大作用。
高二適所書章草,采古章草構(gòu)架與體勢,筆法則多效元人并兼采今草,故與漢晉章草古樸渾厚不同,筆調(diào)是凌厲秀勁的。此可見其《新定急就章及考證》一書手稿中所書章草字例。而其70年代所書章草,如l973年臨《急就章》一件,用筆圓渾厚樸,有漢魏簡牘章草的意味。而《高二適書法選集》 36所載其同年節(jié)錄《急就章》的扇面一件,用筆悠揚輕松,筆路簡凈貫氣,風格清潤而含古韻,氣息尤佳。另有題《急就章》,為章草書,稍夾今草寫法。筆勢流暢,用筆隨意而蒼勁,用墨枯澀而凝重,又為另一境界??梢姼呤蠒ㄗ兓唷?/p>
高二適的今草書,對王羲之《十七帖》及《淳化閣帖》《絳帖》《澄清堂法帖》等匯刻叢帖中的“二王,書臨習甚勤,并及其他晉人書跡與唐孫過庭《書譜》等,于唐宋以后人草書,尤推重宋克與康里子山,兩人今草皆含章意,不悖草則。高氏所出今草,亦如此。即使寫狂草狂肆放縱至極,其字之偏旁構(gòu)造在結(jié)體、布局大勢與連綿映帶中也是注意以虛實的微妙變化加以區(qū)分的。故而,其批評懷素《自敘帖》日“千年書人不識草”,即嫌其越規(guī)太過,有違草則之基本。然對其藝術(shù)情調(diào)與氣勢并未反對。其題懷素《大草千字文》刻本尚表白欲效其“山岳震動,江河奔放之勢”,可見其趣尚相合。其1957年在《山谷全集》第一冊扉頁上所題“丁酉春正在南京重讀此集。雪凈道人”,即兼有王羲之草書形質(zhì)與懷素草書氣勢。
高二適暮年常作狂草書,或行草書以狂草的氣勢為之??癫菔甲詮埿?,有懷素、黃山谷、祝允明、王鐸繼之。以狂草氣勢作行草書,始自五代楊凝式而在明代后期釀成一時風氣,明人如徐渭、張瑞圖、倪元璐、黃道周至明末清初的王鐸、傅山,于此皆有杰作傳世?,F(xiàn)代書壇,善草書者甚少,能以狂草氣勢作行草書者更少。這不僅需要有過人的功力與識見,更需要有蓋世的膽氣與天賦。今人于此道卓有成就者僅能舉出毛澤東與高二適二人。高二適致力于此道晚于毛澤東,其狂草書的體勢、筆調(diào)中融匯了張旭、懷素、宋克、楊凝式、唐太宗父子及“二王”的成分,有時又隱約似有毛澤東書法的影響。這固然由于毛澤東詩詞、題詞手跡在此期間發(fā)表甚多,可謂常見,更重要的是因?qū)徝廊ど信c氣質(zhì)相近之故。欣賞高二適書于1976年的《杜甫詩卷》,不由得聯(lián)想到毛澤東所書《憶秦娥·婁山關(guān)》《沁園春·長沙》《清平樂·六盤山》等詩詞手跡的書法意趣。觀其1973年題《十七帖》字跡“二適敬觀,甲辰長夏”數(shù)字,更與毛澤東草書相近似。高二適暮年尤嗜楊凝式書,故有些狂草作品或以狂草氣勢所作之行草書作品,明顯表現(xiàn)出楊氏《神仙起居法》的筆調(diào)、意趣,如《自作短歌卷》,用筆圓暢而見韌勁。另如《“本擬薰爐熾炭紅”詩軸》《“秦老詩逋廣漠君”詩軸》,用筆澀拙野獷則近楊氏《夏熱帖》。
高二適晚年曾自創(chuàng)《草書譜》。存世書跡中有其詩稿《自創(chuàng)草書譜將成,悼于髯》,書于1973年。于髯即于右任。高二適與于氏相交當在其1935年應(yīng)聘去南京國民政府僑務(wù)委員會供職以后,于右任長期任國民政府監(jiān)察院院長,同在南京,有緣相交。其詩開篇即稱“三原譽我書當家,而我詩書總世嘩”。于右任對其書法頗為贊賞,其詩書在當時已頗有名氣?!半A下本無狂李白”句下注“此孤桐薦吾與于書語”,可知其與于右任相識乃由章士釗寫了介紹信的。于右任深研草書多年,后致力于創(chuàng)立“標準草書”。今其自創(chuàng)《草書譜》將成,追念起與于公之間的一段交誼,故作此詩。其所說《草書譜》,當指今草,或包括章草,又為一部宏制,可未見遺存。時值“文革”期間,高氏藏書籍、碑帖3500余冊被抄沒3年多,于1973年2月發(fā)還,編著工作當在此后。其詩不知作于是年何月。其有《新定急就章及考證》的研究成果為基礎(chǔ),并在研究章草的同時,對今草亦已作了具有相當深度與廣度的研究,故此為編著《草書譜》必然比較順利,進度也快?!皩⒊伞?,尚未編成也,但已完成大半。后是否全部完成,今已不可知。在十年浩劫期間,高氏感傷于時世,常將其詩文手稿棄之爐火,此《草書譜》手稿或即為爐中灰燼之一部分'良可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