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志軍
……他們,還有許許多多有名無名的人,或許就是通過對一件事或一門技藝的長期操練來建立和世界的關系,在內(nèi)心,他們都是看到了大世界風景的人。
河南省實驗中學的一名顧姓女心理教師,2004年7月入職,在該校教書10余年。也許,這樣的老師很多很多,終其一生,都和我們一樣“泯然眾人矣”。但2015年4月14日她的一封十字辭職信“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被網(wǎng)絡傳播后迅速引發(fā)熱議:“好欣賞你。世界那么大,我只想看看你!”“去吧,10000字心得體會交上來?!薄拔艺娴暮孟脒@樣任性……”
大部分人覺得這位老師身心焦慮疲憊,她的辭職和很多人辭職一樣,本質(zhì)上并無什么不同。有些人尖銳質(zhì)問說,沒錢你怎么游???我則認為個人的選擇我們應該尊重,無需大肆圍攻或熱捧,雖然這的確是當下網(wǎng)絡言論的一種風暴式圖景,每天都有這樣的圖景涌現(xiàn)出來,我們無法一一關注討論,但我與她相同的職業(yè)相同的身份使得一大堆的問題瞬間涌到我面前:她辭職的深層動因是啥?辭職去看“那么大的世界”究竟意味著什么?如果不辭職,一個人能不能也看世界?在今天,我們能有多少種看世界的方式?女老師要看那么大的世界,只能以辭職的方式這說明了什么呢?在今天,我們能有多少種看世界的方式呢?
有時候,想一想,不單是老師,別的行業(yè)很多人似乎也生活得很焦慮疲憊。從腰纏萬貫而又落馬的貪官供詞來看,似乎他們在很多時候也逃不脫白巖松的一句話,“一方面是痛苦的制造者,另一方面又是這種痛苦的承受者”。像某IT男工程師連續(xù)加班太多,猝死在馬桶上,這類新聞也許已不太能“震驚”人了。教師這個群體在工作中同樣面臨著很多的壓力和無奈。
“跟早操、查午休晚休;平時除了一天兩節(jié)課外還要備課、批改作業(yè)、批閱試卷、解決學生之間的糾紛;有時累得話都不想說,飯都不想吃,腰酸腿疼、頭暈眼花,動都不想動?!庇行├蠋熾m然說起來像是在開玩笑,但這確實是他們的痛點。這種情況下,教師的身心疲憊和職業(yè)要求之間形成了一種緊張的關系??梢钥吹?,缺乏有效的緩沖或潤滑職業(yè)勞累,教師只能通過辭職的方式去看世界了。
乘著還年輕,去世界上游歷一番,這是很多人的夢想。就連小孩,也常把“長大后我的理想就是環(huán)游世界”這句話掛在嘴邊。世界很大,非洲的金字塔,歐洲數(shù)不清的大教堂、人文博物館——就是在中國,長城故宮、五岳黃山、塞外草原、江南園林,這些都散發(fā)著永恒又迷人的吸引力。一些人文大家的游歷生活也結晶出了風華雋永的長篇短制。歌德寫有《意大利游記》、美國歐文寫有《歐游雜記》,夏多布里盎、海涅、狄更斯都有上等的游記文學傳世。中國北魏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明朝徐弘祖的《徐霞客游記》,當代余秋雨的《文化苦旅》——明月清泉,蒼山殘陽,人總想詩意地漫游在大地之上。人之身心總想與絢麗多姿的自然景觀、深厚燦爛的人文遺跡進行親切智性的對話。
余光中先生的一篇名文《假如我有九條命》,大意是如果他有九條命,則可以一身化為數(shù)人,分別完成陪伴家人幸福生活、研讀好書、亦或暢游天下等各類人生快事。人總想和神秘的大自然、燦爛的世界文化遺跡建立一種整全性的聯(lián)系,仿佛要再次回到它們的懷抱。但限于生計考慮、種種血緣身份、社會角色的限制,真能如李太白、徐霞客、舒國治那樣在現(xiàn)實中職業(yè)般遨游山川的人總是極少的。
讀完一大堆的游記文學作品,覺知看世界,不外是尋找暫時遠離復雜人事羈絆的自由感,覓一處精神的桃花源的故鄉(xiāng),或者找尋一種深層的心理皈依。如果想通了這一點,問題就變成了這樣的:既然浮世男女都有這種精神訴求、心魂渴盼,我們能有別的辭職遨游大世界外的通道來達到這種明朗的自由境界嗎?
楊絳先生的兩段話似乎啟示了我的思考:
“少年貪玩,青年迷戀愛情,壯年汲汲于成名成家,暮年自安于自欺欺人。人壽幾何,頑鐵能煉成的精金,能有多少?我們曾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nèi)心的淡定與從容;我們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認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系?!?/p>
“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簡樸的生活、高貴的靈魂是人生的至高境界。”
讀這位大寫的文化女性之語,感嘆這是真正參透了人生種種名利迷障的智慧??村X先生和她夫婦倆讀書治學創(chuàng)作的一生,就能明白很多時候,人碰到許多的困厄、煩惱,是不能一一避免的,但人得找到一事來成全自我。這事無所謂大小,如陶淵明那樣,如老農(nóng)般種地也寫出了“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的詩句。如吳清源先生那樣,一生獻給黑白手談之術,晚年還在探尋“六合之棋”的大道。也有如古爾德、傅聰、朱曉玫那樣的藝術家,一生都在攀登著音樂的極境圣地。他們,還有許許多多有名無名的人,或許就是通過對一件事或一門技藝的長期操練來建立和世界的關系,在內(nèi)心,他們都是看到了大世界風景的人。
我很喜歡讀書,各種雜書都收集了一些,慢慢看讀下來,年累日積,心得收獲自然有一些。清代張潮認為人一生讀書,少年如隙中窺月,中年若庭中望月,晚年若臺上玩月。這種歷程是要靠一生去實踐的。書,“饑,讀之以當肉;寒,讀之以當裘;孤寂讀之以當朋友,幽憂讀之以當金石琴瑟”。所以,鄭成功說“養(yǎng)心莫若寡欲,至樂無如讀書”;翁同龢說“世上幾百年舊家無非積德,天下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p>
我很喜愛宋朝詩人陳與義《懷天經(jīng)、智老,因訪之》詩中的一聯(lián),“客子光陰詩卷里,杏花消息雨聲中”。詩寫得真好!客居外地,值杏花春雨時節(jié),懷念家國的鄉(xiāng)愁之情,自會細膩地生長,詩人少不了溫和地自我煩惱幾番。但有了詩卷融入光陰的河流,詩人的生命底色瞬間明亮了幾分。眼光蕩開些,細細體味一下,人在世上浮游一生,“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如此一來,客住塵世,自然也該以詩書貫注此生了。
我讀得最多的,也是一些詩歌類的書籍,比如《唐詩三百首》,比如里爾克的《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
唐代詩歌不僅達到中國舊體詩歌而且也是當時世界文學的頂峰?!短圃娙偈住匪x的內(nèi)容從風花雪月的兒女情長到興國安邦的豪情壯志,展現(xiàn)了一個極為廣闊的文學天地和思想境界。讀詩歌不可不讀唐詩,讀唐詩不可不熟讀唐詩三百首。
《唐詩三百首》宛如一面“魔鏡”。不過我們絲毫不必擔心它會陷害美麗的白雪公主和可憐的賈瑞先生,因為它只忠實地呈現(xiàn)一幕幕豐富多彩的畫面:反映重大事件,總結歷史教訓,鞭撻丑惡勢力,同情人民貧苦;隱居,應試,落第,恩遇,遷謫,思山林,思歸田;邊塞,從軍,生離,死別,相思,重逢,慈幼,慕親;山水,登臨,詠古,賦物,朝會,酬贈;聽琴,賞畫,觀舞,讀經(jīng)。凡此種種,廣泛包羅,合而觀之,可以得到唐代社會生活和唐人心靈世界的一個藝術縮影。無怪乎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fā)人意”。書中各位詩人都是漢語江湖世界中的頂尖高手,留給后人的都是“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式的背影。且看他們各自的獨門秘笈:陳子昂的激昂高峻,孟浩然的清新超妙,王維的詩畫融通,王昌齡的自然雄渾,高適的慷慨悲壯,岑參的奇麗豐富,李白的飄逸豪放,杜甫的沉郁頓挫,劉禹錫的清俊穩(wěn)練,白居易的流暢通俗,李賀的恢奇詭譎,李商隱的精工典麗——不由得你不慨嘆:世間清景神境,仿佛獨獨鐘情此輩中人耳!
整本詩集讀下來,感受著落英繽紛式的豐美,偶爾發(fā)發(fā)興致,摘取一些名聯(lián)佳句賞玩一下,吉光片羽,“四海無人對夕陽”式豪情和“靈巖訪梅 ”式的雅興,你都能在這詩集中找到。我不時將手頭陳婉俊、金性堯、陳鵬舉等人的注譯版本相互印證,細細品讀,有時讀到精雅的賞析文字,如下面兩段文字:
收句聽琴心醉,不覺山暮云深,如聞韶忘肉味矣。
——俞陛云先生評李白《聽蜀僧睿彈琴》
清曉揚帆而去,但見楓葉亂飛,江山搖落,益增忉怛耳。誦此詩如誦姜白石詞,扣舷長嘯,萬象皆為賓客也。
——俞陛云先生評李白《牛渚夜泊》
讀著這樣的文字,你自然就會拍桌而起,大叫一聲“妙哉!”
朱光潛先生以為,一切美好的事物中,都必然含有詩性的特質(zhì)。這正是大智者之言。我寫過兩句自問自答的話,“世間何物最風雅,風日灑然醉華章”。我現(xiàn)在就感到最好的“華章”,首先就蘊藏在詩歌中吧。雖然如列維·施特勞斯、王元化等人都感嘆“這個世界越來越不好玩了”,但有了詩書可讀,我就覺得這個世界一樣是很精彩的,很美麗的。幸有詩書醉此生。
里爾克的《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斷斷續(xù)續(xù),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年前我才讀完?!爸袊罱艹龅氖闱樵娙恕瘪T至先生翻譯得很好,詩意而洗練,最大限度的轉(zhuǎn)達了里氏精深幽微的思緒。美國資深作家亞歷山德拉·斯托達德甚至說到“我四十年來都離不開這本書”“在今天讀來仍舊像一百年前那樣令人神清氣爽,備受鼓舞。”在這10封寫于1903至1908年的信件里,里爾克回答了一位年輕詩人卡普斯急切需要解答的問題。里爾克的經(jīng)典書簡將無價的真知灼見、建議和信心贈給了我們這些試圖尋找自身復雜生活意義和目的的人們??ㄆ账故切疫\的。他收到了大詩人這樣的文字:
十天前我又苦惱又疲倦地離開了巴黎,到了一處廣大的北方的平原,它的曠遠、寂靜與天空本應使我恢復健康。可是我卻走入一個雨的季節(jié),直到今天在風勢不定的田野上才閃透出光來,于是我就用這第一瞬的光明來問候你,親愛的先生。
今天,這些書信,穿過一個世紀的時間,照耀在有心承受者的身上。里爾克的講述,源于人的內(nèi)心,向著人的內(nèi)心,其內(nèi)容,也正是關于人的內(nèi)心。
里爾克強調(diào):“‘走向內(nèi)心,長時期不遇一人——這我們必須能夠做到?!蔽覀冏钚枰闹皇蔷佑凇皬V大的內(nèi)心的寂寞”。這是一種怎樣的寂寞呢?兒童看見成人們來來往往,匆匆忙忙,好象總是做了些非凡的大事情??墒撬麄兊降鬃龅氖鞘裁?,兒童并不懂。我們需要的就是“這樣的兒童的寂寞”?!叭绻幸惶煳覀兌床斓剿麄兊氖挛锸秦毞Φ?,他們的職業(yè)是枯僵的,跟生命沒有關聯(lián),那么我們?yōu)槭裁床粡淖约菏澜绲纳钐?,從自己寂寞的廣處,和兒童一樣把它們當作一種生疏的事去觀看呢?”這樣的話,只有像里爾克這樣擁有強大的自我內(nèi)省力的人才講得出來。最能理解此意的人,大概就是和他處于同一高度的詩人們了,像召喚“人應該詩意地棲住在大地之上”的荷爾德林,還有臺灣的“鄉(xiāng)愁詩人”余光中。余先生將藝術與世間諸事比較,得出的結論是:世上的事都是忙出來的,惟有藝術是閑出來的。里爾克的這些話,算是幫助我徹底理解了大學輔修中文課程時聽到的一個文藝觀點:能直面內(nèi)心真實大孤寂者,于文藝創(chuàng)作中方能得絕對之大自由。我在讀了德國的席勒、英國的濟慈、印度的泰戈爾、中國的陶淵明王維蘇東坡曹雪芹魯迅諸人之作后,總要感嘆這一論斷“共三光而永光”式的正確性!
里爾克還告訴卡普斯,不要向任何人,在任何地方或在任何時間謀求認可或贊美。我們發(fā)現(xiàn)每日的生活就是我們最好的題材,意識到并相信日常生活是最美好的東西。他敦促我們要對自己選擇的行為、生活方式和創(chuàng)造的事物做出承諾。
“你問你的詩句寫得好不好……我請你放棄這樣的嘗試。你這是在向外探尋,而這就是你最不該做的事。誰也不能給你建議或是幫助你,誰也不能。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問你自己。尋找那令你提筆寫字的理由;看看它是否已經(jīng)植根于你心靈深處……從你自己的日常生活中找到主題;描述你的悲傷和愿望,用美的方式傳遞思想和信念——用充滿深情的、悄無聲息的、謙遜的誠懇來描述,并用你周遭環(huán)境中的事物,你夢境中的意象和你回憶中的對象來表達自己。如果你的日常生活看起來很貧乏,不要怪它,而是怪你自己,告訴你自己你還不夠一個詩人的資格來喚起生活的繽紛;因為對創(chuàng)作者來說,貧乏和無關緊要的不毛之地是不存在的?!?/p>
里爾克敦促我們認識到生活充滿了挑戰(zhàn),是嚴肅鄭重的;生活就在我們現(xiàn)在的經(jīng)驗中;我們擁有詩人般的靈魂就能找到快樂。正如他所說:“……畢竟我只想提醒你,在你整個發(fā)展過程中,請低調(diào)并嚴肅認真地不斷進步?!?/p>
如果,我可以穿越時空隧道,攜帶里爾克的書簡,尋覓一個最佳的閱讀場所,也許是唐朝柳蔭深處某座的讀書堂,“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閑門向山路,深柳讀書堂”,因為那里比較容易體味里氏書簡中“遠客坐長夜,雨聲孤寺秋”式的古典詩境。也許最理想的場所是蒙田的城堡,因為在那里,他老人家唱出了“要生活得寫意”的心聲。如果不借助閱讀時空的幫助,要盡可能多地讀懂里爾克,我們就得借助傅雷、宗白華、木心、蔣勛、克里希那穆提諸人的話語提示了。因為幸運的收信人卡普斯警告道“一個偉大的人,曠百世而一遇的人說話的地方,小人物必須沉默?!?/p>
學者張新穎在《書簡與照耀內(nèi)心的光》一文中談到此書,他以為,當今之世,永不疲倦的書簡家絕不會比詩人更多。這是一個象征,一個時代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缺乏了什么的象征。他甚至擔心里爾克這樣的書簡家會隨著時代的“進步”而絕種。
但我以為,張先生是不必太過悲觀的。里爾克的《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本身就能散發(fā)出照耀內(nèi)心的永在光華,后代能否延續(xù),倒并不是那么要緊了。
“萬木叢中坐,花落不沾衣”,里爾克只以他短短的十封書簡,無疑是抵達了這一極境的。這很像金庸先生筆下的江湖,可參與華山論劍者,須得是王重陽黃藥師一流的人物。這樣想來,里爾克的書簡,于我們似乎更加親近了些。
一個人如果福緣深厚,能如古人那樣“借吾閑讀幾十年”,在生命的暮年,回首此生閱讀給他帶來的精神愉悅和人世風光體驗,恐怕只有蘇東坡“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和岳飛“八千里路云和月”兩句話才能道盡個中三分滋味。正因為如此,我對于古今中外,那些將自己的生命投入到文化的風火爐中,如干將莫邪鑄煉神兵利器那樣,創(chuàng)造出種種炫麗文化典籍的人物,悲憫之外,衍生出深如江海般的膜拜之情。
剛看到《南都周刊》上一文,說在今天旅行變得越來越容易,越來越普遍,旅行可以“說走就走”,它已經(jīng)不那么讓人稀罕了。我們是不是應當更珍惜沒有旅行的日子,普普通通“宅”在家里,看看書,聽聽音樂,種花養(yǎng)草的平常日子呢?“看世界”,不如說是體驗“生活在別處”的感覺。哪里有人,哪里就是“世界”。崔衛(wèi)平老師說得好,你在哪里,世界就在哪里;你是怎樣的,世界就是怎樣的。
也許,對于我來說,只能以書為馬,去看看“那么大的世界”,但這樣也挺好。
(作者單位:廣州市長堤真光中學)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