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
我十七歲入杭州浙江第一師范,廿歲畢業(yè)以后沒有升學。我受中等學校以上學校教育,只此五年。這五年間,弘一法師,那時稱為李叔同先生,便是我的圖畫音樂教師……我們每天要花一小時去練習圖畫,花一小時以上去練習彈琴。大家認為當然,恬不為怪,這是什么緣故呢?因為李先生的人格和學問,統(tǒng)制了我們的感情,折服了我們的心。他從來不罵人,從來不責備人,態(tài)度謙恭,同出家后完全一樣,然而個個學生真心的怕他,真心的學習他,真心的崇拜他。我便是其中之一人。因為就人格講,他當教師不為名利,為當教師而當教師,用全副精力去當教師。就學問講,他博學多能,其國文比國文先生更高,其英文比英文先生更高,其歷史比歷史先生更高,其常識比博物先生更富,又是書法金石的專家,中國話劇的鼻祖。他不是只能教圖畫音樂,他是拿許多別的學問為背景而教他的圖畫音樂。夏丏尊先生曾經說,“李先生的教師,是有后光的?!毕穹鹌兴_那樣有后光,怎不教人崇拜呢?而我崇拜他,更甚于他人……
他怎么由藝術升華到宗教呢?當時人都詫異,以為李先生受了什么刺激,忽然“遁入空門”了。我卻能理解他的心,我認為他的出家是當然的。我以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物質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學術文藝。靈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這樣一個三層樓。懶得(或無力)走樓梯的,就住在第一層,即把物質生活弄得很好,錦衣肉食,尊榮富貴,孝子慈孫,這樣就滿足了。這也是一種人生觀。抱這樣的人生觀的人,在世間占大多數。其次,高興(或有力)走樓梯的,就爬上二層樓去玩玩,或者久居在這里頭。這就是專心學術文藝的人。他們全力貢獻于學問的研究,把全心寄托于文藝的創(chuàng)作和欣賞。這樣的人,在世間也很多,即所謂“知識分子”“學者”“藝術家”。還有一種人,“人生欲”很強,腳力很大,對二層樓還不滿足,就再走樓梯,爬上三層樓去。這就是宗教徒了。他們做人很認真,滿足了“物質欲”還不夠,滿足了“精神欲”還不夠,必須探求人生的究竟。他們不肯做本能的奴隸,必須追究靈魂的來源,宇宙的根本,這才能滿足他們的“人生欲”。這就是宗教徒……我們的弘一法師,是一層一層的走上去的。弘一法師的“人生欲”非常之強!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徹底。他早年對母親盡孝,對妻子盡愛,安住在第一層樓中。中年專心研究藝術,發(fā)揮多方面的天才,便是遷居在二層樓了。強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滿足于二層樓,于是爬上三層樓去,做和尚,修凈土,研戒律,這是當然的事,毫不足怪的。做人好比喝酒:酒量小的,喝一杯花雕已經醉了,酒量大的,喝花雕嫌淡,必須喝高粱酒才能過癮。文藝好比花雕,宗教好比是高粱。弘一法師酒量大,喝花雕不能過癮,必須喝高粱。我酒量很小,只能喝花雕,難得喝一口高粱而已。但喝花雕的人,頗能理解喝高粱者的心。
(摘自《廈門佛學會講稿》,1948年11月28日,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