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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最后那個寒假到來前,荼蘼如愿以償?shù)厥盏搅思~約時裝學院的錄取通知。
這下老爹的臉拉得更長了,一想到真要把辛苦經(jīng)營酒店賺來的美元,供獨生兒子讀一個在他看來既前途渺茫又基本不造福人類還有可能被變成“怪物”的專業(yè),他就心煩不已。可他的會計老婆、荼蘼的母親大人一直站在兒子這邊,那些日子,沒少在大boss耳邊灌輸這輩子做自己不喜歡的工作每分每秒有多痛苦。
“我可不想兒子跟我一樣,生不如死?!?/p>
“要是他以后沒飯吃,我唯你是問啊?!?/p>
荼蘼于是決定在那個假期和剩下的最后一個學期好好打點工。錢多少在其次,主要是給老媽長臉,也想為這個行業(yè)正視聽。誰說做服裝設計連口飯都混不上?再說,學什么,就為混口飯么?
剛發(fā)動了幾個朋友幫忙,隔天就接到小野紅茶嘉興子的回話,說是有個從紐約來的皮草大設計師需要一名臨時助理,陪她去紹興一家皮衣工廠走一趟。
“以后到紐約沒準還能有個照應。再說你不是想設計皮鞋,當未來中國的菲拉格慕嗎?我學管理,你做設計,多完美的組合。”
傻子,跟她說過多少次了,皮鞋跟皮衣完全是兩碼事兒好不好?皮跟皮草也是兩碼事好不好?荼蘼剛要責罵又忍住了,一是念及她對自己的事兒如此上心,二是不想把他們倆的關系搞得太過隨便,否則不就等于承認了她單方面宣布的關系么?
“知道,知道,等我在紐約站住腳了?!?/p>
那時候沒有能力報答各路朋友,就只好連連許下空頭支票。對小野,當然也不例外。
按照約定,荼蘼在杭州機場等那位叫梅的國際友人。飛機落地半小時后,一位身穿黑色及踝羽絨服、亞裔面孔、年紀大約在三十出頭的女士來到他面前。
“怎么是個男孩兒?”一口十分標準的漢語,而且是北京腔。
“您不會不喜歡跟您不一樣的性別吧?”荼蘼超級熱烈地搶過她手上的行李拉桿。
“那不會。不過,有點小麻煩。”
她握了他的手一下。荼蘼的觸感神經(jīng)立刻感覺出,對方至少兩根手指,大拇指和中指的指肚上有明顯的毛刺兒,跟她細潤的手背頗不協(xié)調(diào)。
紹興工廠接機的車子還在路上,她故意讓他們晚到的,這樣就可以跟他有短暫的相互熟悉的時間。
“聽說你要去紐約學設計?”
“是啊。人生樹立的第一個理想,沒想到還挺容易就實現(xiàn)了?!?/p>
“真是個幸運的小朋友。”
那時候荼蘼還完全不懂如何欣賞這種年齡的女人,不過憑著打算走上藝術(shù)道路的人該有的直覺,還是充分感受到了她跟身邊女同學——比如小野——的不同。
凡事恰好。
杭州那個冬天極冷,她的羽絨服盡管樸素卻恰合時宜。全身沒有任何特別的亮點,只是肩頭裹著的一條栗鼠毛大圍巾能立刻準確定位她應該有的國際范兒。
然后就是她說話的聲調(diào)、嘴角笑的弧度,以及斜睨著看他的眼神,所有都點到為止,絕不過剩。對,過剩,小野就什么都太多了,比如她給自己起的網(wǎng)名,唯恐不能把她所知道的、喜歡的、向往的一股腦全昭告天下。還比如她肉包骨肥厚的腳踝。不知為什么,看見梅設計師的臉,聯(lián)想到的竟是她藏在高筒靴里的腳脖子,而且一點沒有不恭。不記得誰說過,女人的全部憂傷都在腳踝上,荼蘼好像一下子就判斷出,她的腳脖子上肯定就有那么點憂傷。
“梅姐,我可以這么稱呼您吧?是第一次來中國嗎?”
“當然不是。”她的口氣好像責怪他問答案這么明擺著的問題,可馬上又和氣地說,“叫我寐好了?!?/p>
“寐?”
“May,五月?!?/p>
“哦哦,”荼蘼連忙表示懂了?!懊泛兔拢C音互換對吧?”
“很聰明。”她贊許地點了頭。
“您漢語不說得挺好的么,干嗎還需要一個說漢語的助理?”
“因為,”她想了一下,“要見很多男人,心里有點沒底兒。”
“原來如此。那您放心吧,我肯定什么都能替您兜著?!?/p>
她微微笑了?!澳闵僬f為佳。萬一我說英語,會示意你幫我翻成漢語。”
“好的好的,沒問題,英譯漢,漢譯英,我都拿手。您就一百個放心吧。”
董事長助理在工廠門口等他們。這位小兄弟看見背著雙肩包、斜挎旅行包還拖著行李箱的荼蘼,愣了一下,那表情跟梅姐剛才一樣,大概也很意外他是這樣的性別??蓱{什么呀,荼蘼想,我怎么就不能擔任跟你一樣的角色?或者說,怎么不能給不同性別的上司擔任這一角色?
他們被直接帶到五樓會議室,陸續(xù)出現(xiàn)的果然都是男性,市場部總經(jīng)理、開發(fā)部部長、設計總監(jiān),以及董事長。最后這位穿著一雙锃亮的陳皮黃皮鞋,端著印有毛澤東頭像的茶杯,緩緩在上座落座。先不動聲色地看荼蘼一眼,側(cè)身跟助理小聲嘀咕了一句。助理忙報告說:“梅女士的助理?!?/p>
梅姐說:“哦,也是我的一個小朋友?!?/p>
他這才把目光投向她。
荼蘼已然覺得這很不禮貌了。
陳皮黃說道:“請梅女士先給我們介紹一下自己吧?!?/p>
這樣的開場,顯然梅姐沒想到。她遲疑地“嗯——”了一聲,荼蘼馬上考慮是否該在此時出手幫她阻截,比如可以面向陳皮黃的助理說:“啊,抱歉,失職失職,難道我忘了把我老板的簡歷發(fā)給你了嗎?”
可沒等他開口,梅姐已經(jīng)語調(diào)平靜地講了起來。
場面有點像應聘面試。
一桌雄性荷爾蒙都射向她,一個女人氣場再大,這時也成了一只綿羊。小野就是如此,別看平時像只刺猬,一旦受到男生群攻,很會馬上把自己縮成一個肉團。不過梅姐的收縮似有不同,或者她有意成為綿羊?推理是,從她嘴里蹦出的英語越來越多,開始還是單字兒,后來變成一句話,再后來變成一段話。她求救似的看荼蘼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多,荼蘼感覺,頭上那些話她是真的不知如何用漢語表達,后來則值得懷疑了。畢竟那一張長桌上,她是唯一可以使用英語的人。這一點,她肯定比誰都清楚。荼蘼當然使出渾身解數(shù)幫她把話說完整,如果看出第一種譯法沒能讓她滿意,會馬上想出第二種方案,甚至第三種,直到她認可為止。他們的配合堪稱完美。
到她端起水杯的時候,荼蘼對她的履歷已有了大致了解。在美國上的設計學校,隨后進入美國公司,現(xiàn)在自己單干,在為一家聽上去很牛逼的美國皮草公司提供設計單品。她的敘述當然比荼蘼概括的要華彩得多,加上漢英語水乳交融的敘述方式,對面的男人們應該差不多都聽暈了。她默默地喝了兩口水后放下水杯,馬上向市場部經(jīng)理拋出她的問題。
“你們代工的幾個品牌里哪個是定價最高的?”
對方正一臉懵懂時突然被提問,立即換上一副興致勃勃的神色準備回答,不想被面無表情的陳皮黃叫了停。
“這樣吧,還是讓梅女士先看看工廠再說。”
冷靜,的確是最厲害的武器,荼蘼想,老爹說得沒錯。
加工車間異乎尋常地大,放眼望去,黑壓壓一片工人和皮料混雜在一起。董事長助理說,在中國境內(nèi)的生皮代工行業(yè)里,他們是龍頭老大。不過在整個鎮(zhèn)他們只能算中等規(guī)模,比這大的企業(yè)多了去了。他的說法讓荼蘼無比震驚,因為這么大的皮料陣勢,完全破壞了這個行業(yè)在他頭腦里的神秘感和神圣感。光是那股漚糟氣味就實在沒什么神圣可言了。
樣品車間更瘆人,從地板到天花板鋪天蓋地懸掛著各式各樣的成品皮衣,有領口和袖口配著粗大蕾絲的黑皮夾克,領口和袖口鑲著黃色狐貍毛邊、配黃金色大拉鎖的紅色皮氅,還有胸前蕩著兩道皮波浪的白色短皮衣。乍一看,仿佛密密麻麻吊立著一群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副廠長們,以及他們花枝亂顫的太太。幸好荼蘼的職責不是評價設計,否則他肯定會罵出來:即使是副廠長和他們的太太也應該得到比這更好的待遇吧!
扮演好臨時助理的角色就夠了,荼蘼不斷提醒著自己,盡職地替梅姐拎著包,跟在她身后一米左右的地方。這個距離特別適合悄悄掏出數(shù)碼相機,在她站住認真察看材料,跟工人、設計師或者任何他認為有可能比較重要的人聊天時趕緊抓拍下來。小野說,他這人既乖巧又狡猾,所以才值得信任。梅姐扮演得也很好,對他這個乖巧的助理最大的認可就是當他完全不存在。
結(jié)束廠房參觀,董事長助理又一刻不緩地安排梅姐在另一間會議室跟幾位設計師會面。那個會既冗長又不知所為。一個臉上正在旺盛生長青春痘和兩個痘印還沒消失的女生應該是剛參加工作不久,比荼蘼大不了幾歲,被她們的頭兒逼著向梅姐提問。
“趕快問呀,梅女士可是為美國大公司做設計的大設計師。”
那口氣,好像是說,老板是花了價錢買到這塊肉的,要不把她吃個精光,咱們就賠了。可問不出來,三個女生的身體在座位上扭來扭去,青春痘憋得更紅了。
至此,荼蘼還無法判斷出梅姐這趟行程的目的。是工廠方面對她的美國背景產(chǎn)生了某種興趣,想達成某種合作吧?可是什么合作?開拓代工范圍?還是利用她在美國的優(yōu)勢企圖以成品打進美國市場?如果是后者,荼蘼猜想她應該沒多少興趣,因為這種忙就是想幫恐怕也很難幫上。梅姐一直微笑,看不出她的想法。雙方似乎都有個不便過早暴露的意圖,都在小心地兜著圈子。
是不是他們也沒搞清皮跟皮草的不同?如果不是,那這一行比荼蘼想象的難懂。不過他懂不懂沒什么要緊,只要梅姐懂就行??伤此?,只是拿那幾個快要被逼哭的小設計師們避重就輕。
“不能去歐洲,每個季度也應該去趟上海,再不成,杭州總要去逛逛吧?!?/p>
她們越聽身子在座位上扭動得越頻繁??粗齻円荒樣杂种沟奈鼧?,荼蘼真想提醒梅姐,這可不是一個讓她們清楚意識到她們跟她的距離有多大的合適場合。好在,她很快意識到了。
“沒關系,我當年開始做的時候,還不如你們呢?!?/p>
她還是很善良的,荼蘼這么想。
吃過晚飯,董事長助理終于宣布當天的工作安排結(jié)束,送他們?nèi)ゾ频晷菹ⅰ?/p>
“按您說的,訂的雙人間,對吧?”他低頭在前臺辦手續(xù),貌似漫不經(jīng)心地問著梅姐。
“對?!彼卮鸬脴O其自然。
荼蘼這時才明白她剛見到自己時說的“小麻煩”是什么。可奇怪得很,他并沒覺得這會有什么麻煩。
助理倒有些不好意思,把房卡交到荼蘼手里時一直低著眼睛,然后慌里慌張連再見都沒說就走了。
荼蘼拖著行李,跟在梅姐身后走進電梯,她這才問:“沒問題吧?”
“哦,沒問題。”
他瀟灑地仰起頭,故作隨意地上下左右欣賞著電梯間里整面的反光鏡。
“您要是覺得沒問題,我更沒問題了?!?/p>
她“嘁”了一聲,抿嘴笑了笑。
房間里有兩張床,整體規(guī)格設施在荼蘼這個酒店經(jīng)營者的兒子看來,可以比擬北京的三星級。北京的三顆星到這兒就是五顆了,因為橫豎空間更為寬敞,紅木更紅,金碧輝煌的豪華聲勢也做得更足。之所以只能打三星,恰恰也是因為聲勢做得太足,太足就經(jīng)不起推敲,一推敲馬腳就暴露出來。比如踢腳線開裂,過道地毯上殘留小片污漬,拉開窗簾,外面緊貼著的就是一面掛著一道道雨水污跡的馬賽克墻壁。
“還行,”梅姐跟他的感覺大概一樣,“那就這樣吧?!?/p>
這樣,就是她選擇了靠窗一側(cè)的床,把靠門那邊小一點的空間給了他。
“累死了?!闭f著她攤開四肢往床上躺下去,像一下子撒開氣的布偶,變成了薄薄的一片?!案腥舜蚪坏酪幻腌姸疾荒芊潘?。”
荼蘼那時被一泡尿憋了很久,已經(jīng)鉆進了洗手間。一邊“嘩嘩”地釋放著,一邊打量著梳洗臺上那一堆刺激性的性事用品,聽見她的話,忙接茬道:“雖然我也是男的,您的神經(jīng)也不必繼續(xù)繃著啦?!?/p>
“嘁,你還用不著我斗心眼兒哪?!?/p>
說著這話,她拎著化妝包和換洗衣服在荼蘼的沖水聲還沒結(jié)束時已經(jīng)走了進來。
“快出去,我也想上?!?/p>
荼蘼慌忙拉上褲前拉鏈。就算還不算她眼里的男人,也不能用這么低級的暴露方式向她證明吧。剛要逃走,又被她一把拉住,按在水龍頭下洗手。拽過掛在墻上的毛巾扔給他后,她像是就要解開裙子后面的拉鎖,那副魯莽的樣子跟剛才談判桌上的她簡直判若兩人。
“真是個奇怪的女人?!陛鞭略谛睦镎f著忙往外閃,想隨手把門帶上,可那扇沉重的門蹭在地上怎么使勁也還是留下一條手掌厚的門縫。老爹說,酒店經(jīng)營的一忌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外面差點兒其實沒事兒,里子必須梆梆硬,否則就生尷尬。這扇門的這道縫就是,好像荼蘼故意似的。加上梳洗臺上那堆一看就是伺候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的性事用品,他覺得可以給酒店再降一個星級了。
幾分鐘后,她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檸檬香味兒走了出來,光著腳,穿著一身黑色毛線衣褲。荼蘼的眼睛立刻掃過她的腳踝。果然一點脂肪也沒有,后面筆直的兩道跟腱像刀削過似的寒氣逼人。右腳跟腱的內(nèi)側(cè),也果然隱藏有料,褲腳下露出半截深灰色刺青,那樣子像是一根鐵錨。
“你也洗一下吧,”她用紅色皮筋把濕漉漉的頭發(fā)綁在腦后,“然后陪我到樓下喝兩口?!?/p>
“我就算了吧,一般都睡覺前洗?!?/p>
“洗吧,洗吧,洗完了,酒精才能滲透到每個干凈的毛孔里?!彼阉七M浴室。
“剛才飯桌上人家董事長問你,你不是說不能喝嗎?”
“不想跟他們喝?!?/p>
她在他身后關上門。
荼蘼快速地沖了一下身體,頭發(fā)幾乎只是浸濕,擦干后抹了薄薄的一層發(fā)蠟在上面。從洗手間出來,看見她已經(jīng)又披上了那條栗鼠毛大圍巾,托著腮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好像突然意識到荼蘼的存在,她站起身,重新裹了裹圍巾。
圍巾的毛色在橘紅燈罩過濾過的光線下釋放出一種輕柔的呼吸,跟剛才在車間里見到的那些爛皮子是那么不同,荼蘼情不自禁伸出手想摸一把。沒想到她也突然歪下腦袋往圍巾上蹭著,臉上顯出一副像蹭嬰兒臉蛋那種既陶醉又有點憂傷的神情。荼蘼碰到了她的下頜骨。哇,也像刀削似的,那么堅硬,跟小野紅茶那種圓嘟嘟軟綿綿的臉可真是不同。
“這個是栗鼠毛吧?真是超級柔軟。”
“你還知道栗鼠毛?”她吃驚地看看他。
“哎,雖然對基本脫離了原生形態(tài)的皮更感興趣,可皮毛也還略知一二?!?/p>
要是她不提這次紹興行的目的,荼蘼知道他也最好絕口不提,這是助理的本分。所以,等他們坐進酒店大堂酒吧里時,他問的第一個問題是,“那么多服裝材料,您怎么就選擇了皮草呢?”
她的臉上立刻浮現(xiàn)出笑容,這個問題似乎很讓她喜歡。
“因為這世上沒有一模一樣的兩張皮毛。”
“什么意思?是說您不喜歡重復?”
“是說,我有心狠手辣的一面?!?/p>
“哦,真的么,怎么就心狠手辣了?”
“你知道每次都要往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皮毛上下滾刀是什么感覺?”
“不知道呀,不敢看吧?”
“瞎說,要瞪大眼睛看。”她的眼神立刻冷峻起來,做出吹一口氣的樣子,然后又做出用手把密密麻麻的皮毛分開的樣子?!皾L刀要沿著對皮毛紋路傷害最小的位置用力地滾切下去?!彼f著,以一副堅毅的表情,好像利索地劃開了什么。
“哦。”
荼蘼感覺那把虛擬的滾刀像是劃過了他的肝臟,不禁顫抖了一下。屠夫殺豬有的也是那種堅毅吧,他想。
“您手指上怎么有那么多毛刺兒?”
“做活兒時針扎的?!彼f著把右手放進左手里,輕柔地揉搓起那兩個指肚,“你都感覺出來了啊?!?/p>
“可不是么,像勞動人民的手。”
“皮草設計師本來就是勞動人民?!?/p>
要是殺豬,應該已經(jīng)殺了不少頭了,果然不像外表那般柔弱。
他們之間也完全不像剛認識不久,談得相當和諧。唯一的遺憾是那個酒吧除了啤酒,實在沒什么其他還能喝的。梅姐不讓喝紅酒,荼蘼老爹也說過他都不能保證他進的紅酒不是兌的,別家的就更扯淡。可啤酒這玩意兒老逼他走腎,梅姐紋絲不動,他卻一趟一趟往廁所跑就顯得特別幼稚。因此喝完第八瓶,荼蘼點了一盤魚皮花生。端上來時,梅姐高興地拍起手,立刻抓了一小把放進嘴里。那樣子,跟小野每次見到油炸灌腸差不多。
“您真是北京人嗎?這個都潮成這樣了,您還那么高興?”
“沒事兒,沒事兒,潮了也好吃。”
“您還真是北京人啊。很久沒吃了吧?”
“嗯,有十多年了?!彼匀弧案锣愿锣浴苯乐瑔査?,“你以后想設計什么?”
“皮鞋?!睅缀跏遣患偎妓鞯鼗卮?。
“哦,這么說是喜歡皮不喜歡皮毛了?”
“應該是吧,我可能沒您那么心狠?!?/p>
“那你知道那些柔軟的小羊皮是怎么弄出來的?”
“怎么弄的?”
“現(xiàn)代工藝的話,光工序就幾十道,浸水、去肉、脫脂,再煺毛——”她停頓一下,好像想看看他的反應,“聽到這兒還不覺得惡心的,心都是更狠的。”她笑了。
“我真覺得還好啊。”
“最后還要用鉻鹽或者硫酸鋁鞣一鞣,再染色、加油、曬干,才能到你手里裁剪、縫制。你是喜歡這樣的皮嗎?”
他想了想,點點頭,“沒有什么不喜歡的?!?/p>
“那你應該去意大利找個手工師傅,去美國干什么?”
“瞧您,自己去了美國,就不讓我去了?”
“我去是因為,全世界只有紐約有一個為了皮毛可以放棄任何原則的女性階層。你又不需要這個,你喜歡的不是沒有任何社會問題的皮么?”
“歐洲太貴,我去不了。老爹還在原始積累,沒那么多錢給我?!?/p>
“已經(jīng)夠幸運了你們,有老爹。我們那會兒——”她想說什么又停住了。“可見是老了,最近見到的人都老要說‘我們那會兒了,真沒勁?!?/p>
“您那會兒是哪會兒?”
“像你這么大那會兒。”
“十年前?”
“不止了?!?/p>
酒店外面一團漆黑,還下著毛毛細雨,肯定陰冷無比。吃完花生又坐了片刻,就只有房間一個去處了。梅姐一進門便把中央空調(diào)的暖氣調(diào)到三十度,屋里頓時“轟隆隆”響起來,像那個年代走到哪兒都躲不開的建筑工地上推土機開工了。她只是稍稍側(cè)下身,基本等于毫不避諱地當荼蘼的面脫下那身黑色棉毛外衣,換上一件黑色連身睡衣褲,不慌不忙掀開被子,帶著那根神秘的鐵錨躺了進去。荼蘼再一次因為自己沒覺得不妥感到奇怪,竟也當著她的面脫了外衣,只剩下一條湖藍色帶骷髏頭圖案的內(nèi)褲。
“一身小排骨,還挺好看?!?/p>
“您笑話我。”
她完全不掩飾在看他的事實,看來是真沒把他當回事兒。照理,荼蘼應該為此感到身為一個男人的恥辱,即使是年輕男人,也是男人呀,可實際上,整個房間的氣氛,甚至溫度都讓他十分舒坦。跟小野都沒那么舒坦過。
“再長幾年就好了?!?/p>
“幾年?”鉆進被窩前荼蘼竟還偷偷瞄了一眼落地鏡中的自己,并且下意識地側(cè)過身,用眼睛丈量了那副小排骨的厚薄。
“十年吧。那時候,就變成大棒骨了,我可以預定再觀看嗎?”
“可以,只要您還記得我。那時候會在紐約了吧?”
荼蘼一邊嘴里“吸溜”著一邊用被子把自己裹緊。
“誰知道呢,也許我離開了?!?/p>
“離開?去哪兒?”
“要是離開,就肯定是回北京?!?/p>
“您真想回來呀?”
“嗯,想啊,要是有合適的機會?!?/p>
“這次算合適的機會嗎?”
“你覺得呢?”她似乎很真誠地詢問他。
荼蘼歪過頭跟她對視一眼,他們一起笑了。
“先甭回來,您也看到了,這邊的時尚環(huán)境還很糟糕,您肯定不適應?!?/p>
“是么?時尚環(huán)境,哪兒都好不到哪兒去?!?/p>
“至少您在美國那兒能單干,這兒肯定沒戲?!?/p>
“是么?那好吧。”她敷衍地答應著,“這是你想去紐約上學的原因嗎?”
“算是吧,我肯定是肩負某種使命的?!?/p>
“了不起的小朋友?!?/p>
小朋友嘻嘻笑了一聲,對于自己的理想得到她的贊賞感到得意。
“您在紐約受過苦嗎?”
“當然,要不手上哪來的毛刺兒?!?/p>
“怎么講?有毛刺兒不是才好呢么,說明您有活兒干,好多人都求之不得呢?!?/p>
“這么說不能說沒有邏輯,不過,光吃一種苦就跟光有一種愛一樣,有時也很辛苦。人說到底都要孤軍奮戰(zhàn),所以還是不要在孤軍奮戰(zhàn)中學習孤軍奮戰(zhàn)?!?/p>
“哦,有點復雜。”荼蘼似懂非懂地想象著,“那您干嗎要來這家工廠參觀呢?”
“干嗎?”她想了想,說,“因為我媽在這兒吧,她要求我至少做做打算回來的樣子,好跟我爸交代?!?/p>
“干嗎還要跟您父親交代呀?”
“喂,小朋友,”她終于不耐煩起來,“你的問題太多了?!闭f著把身子躺平,臉朝向天花板。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五歲的時候他們分開了,我爸認為我非要去美國學設計,沒學他們希望我學的電影,是因為我媽對我不好。”
“這么說他們是搞電影的了?”
“爸算是吧,他以前是布景師,媽是電影資料員?!?/p>
“哦,那她真的對您不好嗎?”
“她挺好的,是我對她不好。為了懲罰我,她正謀劃著自己搬到養(yǎng)老院去住呢?!?/p>
“啊,應該沒那么老吧,這么早就去養(yǎng)老院?”
“要不說是懲罰我呢?!?/p>
說不清是不是真的理解了她的想法,荼蘼倒是很快有了自己的新邏輯。
“那您哪天真要回來,我也回來,咱們北京見唄?!?/p>
“嗯,也成?!?/p>
最后這個答應更明顯是在敷衍了。她“啪啪啪”關掉了控制板上所有的開關,片刻過后又重新摁亮過道的地燈?!暗故莻€不錯的約定?!?/p>
那個時刻,他們正好面對面?zhèn)壬硖芍?,她只露著臉,白色的棉被下清晰地顯出肩膀、腰和胯骨波浪般的曲線。不過荼蘼還是更喜歡看她的臉,只是那道峭直的下頜骨太過冷峻,讓他的眼睛不敢過于放肆。他從來沒跟這種年齡的女人躺在一間屋里,后來想,按說,男人普遍是有生物段時鐘的,只有十五歲之前不必為女人煩心??赡悄晁呀?jīng)十八了,而且跟小野也做過那種事了。
小野說,女人無論什么年齡都是一樣的動物。那天他竟完全沒有任何對動物的沖動,真是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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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次見面果然是在紐約了。
不過是整整一個學期的課程結(jié)束以后,對于這座陌生的城市,荼蘼最需要放大鏡式的溫暖和顯微鏡式幫助的時候都已然過去。
“怎么樣,沒有到帝國大廈觀光平臺上哭過吧?”
臨近圣誕前夕,梅姐才發(fā)來郵件約他見面。用了那樣一副毫無憐憫的口吻不說,還理直氣壯地解釋,是因為不想剝奪他感受孤獨的權(quán)利,并給予他用自己的方式了解這座城市的機會。好吧,荼蘼想,即使這些都被她言中了,事實也的確如此,這個女人還是比他想的決然。
她的公寓位于格拉梅西公園的東側(cè)。
出乎意料,給他開門的是個年輕男孩兒,樣子像只精美小鳥,自我介紹叫喀沙,是梅的助理。荼蘼判斷這是個波蘭名,因為他班上唯一的一位同學正好也叫這個名字,就來自波蘭。波蘭小鳥輕聲示意他梅姐正在打電話,把他帶進屋里。
她果然站在兩扇白色的法式落地窗前,歪著腦袋聽著用肩膀支撐著的聽筒。見了他,連忙提起黑色棉布長裙的下擺迎了過來。
“想賣您就賣吧,反正房子是您的?!彼贿吚^續(xù)跟聽筒那邊說著,一邊拉他在沙發(fā)上坐下。
她的身上仍是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這一次像是一種水草的香,有股清凜之氣。
那間公寓是半邊“工”字狹長的一條,應該不足七十平米,比他想的小很多。“工”字的這一橫看著像客廳兼臥室,頂多二十平米,不過出奇的是,落地窗外連著個幾乎跟房間差不多大的露臺。波蘭小鳥從冰箱里拿了瓶水給他,轉(zhuǎn)身經(jīng)過“工”那一豎上的廚房和浴室,進了“工”字的另一橫。
“我可以住旅館,您不用擔心我?!?/p>
梅姐一臉無謂的表情,還微微聳了下肩膀。
荼蘼看看表,這個時候,如果是北京,應該是深夜三點半了。
沙發(fā)其實就是一個L形木臺,靠在露臺邊。一角卷放著一床被褥和一只枕頭,其他平面上則堆著二十幾只大小不一、模樣和質(zhì)地各異的皮靠墊。有皮有毛皮還有皮和毛皮混的,看著雜碎,可隨便拿起一個,荼蘼就發(fā)現(xiàn)它們絕不是一般的皮毛材料,都跟她那條栗鼠毛大圍巾一樣,糅雜著一種既輕柔又昂貴的光澤。
茶幾上放著一塊像是新買的,一半還留在黑色塑料袋里。荼蘼拎了出來。尺寸不大,整個毛色淺灰近白,中間橫著一大塊黑,黑的中間又隔條淺灰,好像一張動物的臉戴了個能遮住半張臉的眼罩。他看見角上粘著一張卡片,上面寫著“浣熊”。哦,這就是傳說中的浣熊絡子毛嗎?旁邊一個數(shù)字應該是皮毛的尺寸;另外一行字,像是加拿大一家供貨公司的名字。
“哈羅,哈羅,”梅姐突然急切地對著聽筒叫了兩聲,“我不會去找她要任何東西,她就是想把我爸運回她的老家埋了,我也不反對?!?/p>
聽筒另一邊顯然立刻提高了聲音。
梅姐的口氣更冷靜,甚至有點冷酷了?!盀槭裁??因為我爸最后幾年過得很快樂啊,比跟您那會兒快樂?!?/p>
聽筒里的聲音一定是更大了,梅姐很快把它從耳邊拿開,停了好一會兒才又放回去?!靶辛耍群瓤谒鋈ゴ蛱滋珮O拳好不好,咱們下次再說?!?/p>
幾乎不等對方回應,她就果斷地掛了電話。一轉(zhuǎn)臉,瞇起眼睛朝他笑笑。
“啊,不好意思,是我媽?!?/p>
她在他身邊坐下,挪走那塊正攤在桌上的浣熊皮,伸出手重新正式跟他握握,然后很認真地端詳起他。
“好像胖了一點點,紐約的冰激凌是不是又好吃又便宜?”
“是,吃太多了。您母親怎么這會兒還沒睡覺?”
“她覺少,已經(jīng)醒了?!彼饋?,“不是說想看看我的工作室嗎?走吧?!眲傉酒鹕?,她又讓他稍等,拿起那塊浣熊皮,把貼在角上的那張紙小心翼翼地撕下去,沒有丟掉,仔細地放進沙發(fā)角上的一只小木箱里。
“工”字的另一橫就是她說的工作室,比客廳還小。一走進去,就看見剛才那只波蘭小鳥端坐在窗邊電腦前。雖然小,可確實是一副工作室模樣:地上攤著各種皮料,各種裁剪和縫紉工具;靠墻立著兩個快被壓彎的活動掛衣架,上面掛滿了各種各樣的原材料、半成品、成品;在波蘭小鳥桌子的前面,靠窗邊還立著一架半身人臺和一架胸脯最高點和肚腩的位置都被針扎開了花的帶腿人臺。
梅姐踮著腳擇路邁到電腦前,把那塊皮毛交給波蘭小鳥后,看看釘在桌邊泡沫板上的幾張手繪草圖。
“嗯,不能再好了,你快回家吧?!?/p>
波蘭小鳥按照梅姐說的,填好一張卡片,用一只小木夾跟那塊浣熊毛夾在一起,硬塞進那個幾乎已無半點縫隙的掛衣架,然后背上一只黑色普拉達大方包出了門。
“囤了好多料子啊,梅姐?!?/p>
實在想不出如何評價這間工作室,荼蘼盯著門背后靠另一邊墻幾乎要頂?shù)教旎ò迳系囊欢舛堂ち??!坝悬c歐也尼·葛朗臺的意思?!?/p>
“說得沒錯,皮草設計師就是又自私又貪婪的。好啦,你在這里隨便看,我去準備晚飯。”
她拍拍他的肩,隨即走進隔壁廚房。
“為什么是自私和貪婪的?”荼蘼坐在剛才波蘭小鳥坐的椅子上追問道。
“不是說過嗎?這世上沒有一模一樣的兩塊皮毛。設計師見到好料子,都會有‘非要占有它的欲望??匆娨巫由夏菈K褐花皮了么?”
“看見了?!本驮谒囊伪成洗钪?/p>
“是我的查理王小彌。”
“你的?”荼蘼好像預感她會說什么,“騰”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你的是什么意思?”
“以前養(yǎng)的,墻上有它的照片?!?/p>
墻上果然有個鏡框,是只小獵犬,巴掌大的臉快被兩只耷拉到前腿上的大耳朵完全蓋住了。
“三年前死的,死了還很漂亮吧?那么一大張皮,幾乎沒有瑕疵,除了屁股蛋上受過傷,結(jié)了個眼珠大小的疤?!?/p>
“哦,那這皮您是火葬前讓裝殮師剝的?”
荼蘼把它拎起來仔細看看,果然在右下部位發(fā)現(xiàn)個圓圓的硬痂。
“他們我哪兒放心啊。我自己剝的。”
“哦。”荼蘼感覺心臟震動了一下。
衣架上面,類似這樣的長毛皮足有幾十塊,他費勁地抽出幾塊,看見每一塊上面都用小木夾夾著一張信息卡片,寫著皮毛的名稱、尺寸和一個應該是購買的日期和城市。字是相同的花體字,想必都出自波蘭小鳥之手。
沒多久,還沒聞到香味,梅姐就叫他吃飯了。她準備的飯既簡單又奢華,跟她這間公寓給人的感覺很像??此茦闼兀脜s不小。一大盆綠色地中海生菜和紫紅色菊苣沙拉,分別盛在兩只簡單的白盤里;可在上面加的一大塊拌著松露的鵝肝醬據(jù)說剛從里昂運來的,她用小切刀刮下一個角送到他嘴里,入口即化,他知道價格一定不菲。隨后她用微波爐熱了兩碗新英格蘭蛤蜊奶油湯,各自就著切成小塊的法棍面包吃倒也沒什么稀奇;可最后她又用海鹽和黑胡椒煎了一塊五分厚、一塊八分厚的半熟牛排,雖然也分別盛進兩只簡單的白盤里,可光聽著那嗞嗞冒著油的聲音荼蘼就知道,那一定將是他到紐約后吃過的最好吃的牛排。果然,梅姐介紹說,是正宗的神戶牛肉。
他用鋒利的刀切著幾乎還在流血的肉。
“剛才那個是你的助手嗎?”
她點點頭,“波蘭美人,跟我做了兩個月了?!?/p>
“兩個月?!彼财沧?,“梅姐,太不夠意思了,怎么不找我?”
“你不是要做皮鞋嗎?”
“皮鞋我可以在學校里學,跟你學別的嘛?!?/p>
“學什么?”
荼蘼沒有回答,把肉放進嘴里,大口咀嚼著,“把他辭了,換我吧?!?/p>
沒有半點猶豫,她立刻拒絕了他。
“別浪費你時間了?!?/p>
“怎么是浪費?”
“你以后肯定要回中國,對不對?”
“那又怎么了?”
“那你就需要一家赫赫有名的美國大公司做背景。”她搖搖頭,插起一小塊肉放進嘴里,“小朋友,我的工作室對你來說太小了?!?/p>
聽她這樣說,荼蘼沒來由地感到一絲難過,不知是為她還是為她這么直截了當?shù)鼐芙^了他。
“沒關系,以后有什么問題,你都可以問我。我只要知道都會告訴你,只除了——”她切下自己那塊牛排靠近T骨下最嫩的一小塊肉放到他的盤子里,“我的供貨商資源我得保密。”
“就是剛才那塊浣熊皮背面的那張紙吧?連波蘭美人都不能知道,是么?”
她抬頭看看他,“鬼機靈?!?/p>
3
好像賭氣似的,在后來三年半的學校生活里,荼蘼一個問題也沒有問過她。
畢業(yè)后的運氣也實在不好,不到半年,雷曼兄弟突然倒閉,服裝業(yè)的反應癥狀似乎比其他行業(yè)來得都快。到年底,本該是最容易出現(xiàn)職位空缺的季節(jié),大部分公司卻都在裁員,荼蘼遞出的簡歷都沒有得到回音。
小野那時已經(jīng)在日本拿到了本科學位回到了北京,她勸荼蘼不如也回去。雖然有沒有美國工作經(jīng)驗會讓他簡歷的漂亮程度大大降低,可趁兩家家長都還在賺錢,而且賺得也還順利,他們趕緊把自己的公司做起來,應該得遠大于失。
“誰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她一再這樣說。
可是這樣回去,豈不真被父親說中了?
“這么重要的關頭,何必還在乎那點面子?”小野先還委婉,后來就不留情面地批評他了。
當然不完全是面子,他辯解道:“你不懂,服裝業(yè)沒捷徑,一天沒做過跟做過一天都不一樣。”
到第二年春天,終于碰到一家接受他在統(tǒng)籌部門做實習的百貨公司,荼蘼顧不得挑揀,趕緊放下本來也沒多少的少爺脾氣上班去了。
意外地,雖然沒有做任何實際的設計工作,只是為設計師打雜,荼蘼倒也并不厭煩公司里的一切。踏實地做了幾個月,有一天,辦公室窗外那棵樹突然“嘩嘩”地往下落黃葉,巨大的響聲把他從電腦前吵醒,他才意識到,這么快就是秋天了。常聽人說紐約的日子好像比其它城市都快,他此時不能更同意。正趴在窗臺上往樓下看,卻意外地接到梅打來的電話。
“需要一個臨時助理幫個小忙,就想到你了。”
看來雷曼的事對她的牽累不大,除了把公寓從格拉梅西公園東側(cè)搬到了布魯克林,每個月仍然要到島上交活兒??蛻裘麊紊嫌袀€鼎鼎大名的公司就是好啊。不過這次總監(jiān)突然提出讓她把所有的樣品都帶上。
“所有的樣品?!彼龔娬{(diào)著,這在她聽來不同尋常,因為他以前從沒用過這種口氣。
雖然將近五年沒見,可第二天下午站在十一大道與十七街拐角口,遠遠看見一個戴著黑色毛線帽、穿黑色長風衣的女人,拖著一只軍綠色亮漆小皮箱緩緩走來,荼蘼還是立刻認出了她。她仍舊那么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十分順手地把拉桿輕輕交給了他,然后騰出手跟他握握。因為戴著毛線手套,這次荼蘼沒逮到機會判斷她手指肚上的毛刺兒是多了還是少了。
紐約那天的空氣凜冽而清澈,街角那座教堂的屋頂閃著冷峻的金輝,好像也反射到了她的臉上,連她翹翹的鼻尖都落了一層稀薄的光塵。
“一會兒見設計總監(jiān),你坐我旁邊就行?!?/p>
“什么都不用說,對吧?”
“對。幫我從箱子里把樣品拿出來,不過別一下子都拿出來。”
“為什么?”
“越是好東西越不能急于示人。”
可不知怎么搞的,一見到那個尖鼻子、臉長得像純種德國威猛大馬的荷蘭人,荼蘼就忘了她的囑咐。
“都帶來了?”
德國馬一點多余的寒暄都沒有,自顧低頭翻看起樣品。
“這個季度一共有幾件單色胎毛牛的?”
梅回答:“最終應該有四件?!?/p>
“都是短的?”他搖著頭,“減一件?!彪S即把高大的身軀陷在椅子里,將椅子轉(zhuǎn)過半圈去,只用半個后腦勺對著他們。
實習了半年,這樣的情景荼蘼已見多不怪。服裝業(yè)說起來風雅,可掌管它的大多是這種缺乏教養(yǎng)的人。自己也就算了,這樣對待自己跟來的女人,荼蘼立刻感覺不爽。
德國馬繼續(xù)用不容商量的口氣說:“減一件短的,加一件長款?!?/p>
“長款?你的意思是大衣?”
“可以嗎?”
“你知道我從來不做長大衣?!?/p>
德國馬馬上把全部的后腦勺給了他們,還用手里的筆敲著對面的窗臺。
“你要不做,我只好找別人做了?!?/p>
梅立即挺直身體,“那你找吧?!?/p>
在荼蘼反應過來之前,德國馬已經(jīng)拿起電話叫會計進來了。
屋里頓時陷入寂靜,只有他的椅子朝右轉(zhuǎn)半圈又轉(zhuǎn)回來時“吱”了一聲。
“雖然我們之前沒有簽過保密協(xié)議,不過我相信你明白,你在跟我們合作時期所做的所有設計,我是說所有,版權(quán)都歸公司?!?/p>
梅說:“沒問題。不過你大概忘了我做的是毛皮了,而且是毛皮成品?!?/p>
“沒忘,都一樣?!?/p>
“不會吧,”梅說,“我們不是都知道,這世上沒有兩塊一模一樣的毛皮么?”
他立刻反應過來,“完全如此?!彪S即蹺起一根食指,“如果有,那一定是假的。”
他們倆爽快地笑了。笑到一半,梅把臉轉(zhuǎn)向荼蘼,還伸出手試圖把他皺成一團的眉頭抹平。
她怎么還能笑得出來,荼蘼感覺自己的肺都要破了。
德國馬好像這才注意到荼蘼的存在。
“是你的新助理?也是從中國來的?”
梅點頭稱是,隨即說了他的名字。
“荼蘼?”他拿筆在平鋪桌面的日歷上劃拉了兩下,然后抬起眼重新打量他。“聽說中國有一個巨大的皮草市場,你知道么?”
荼蘼默默冷笑一聲,“何止一個?!焙孟褚獱幙跉馑频?,隨口報了至少五個中國的城市名給他。
“哦,真的么,都有什么?”
“有的可太多了?!陛鞭铝⒖倘鐢?shù)家珍般地講起那幾家市場的相同與不同,把他所有能想到的皮料品種和各自的特色密集陳述了出來。即使毫無夸張之處,他所描述的規(guī)模也肯定把對方嚇了一跳。那一刻,他簡直為大洋彼岸有這樣的存在能這般給自己提氣感到了自豪。
聽完荼蘼興致勃勃的答復,德國馬平靜地點點頭,又看向梅。
“瑪麗那兒還有一些東西要還給你,讓他來取吧?!?/p>
他隨即要了荼蘼的電話,也劃拉在日歷上。
出了公司門,梅沉吟道:“去高線公園走走怎么樣?”
高線公園就在隔壁的一條大道上,離荼蘼原來的學校很近。九十多年前,這一帶還是紐約的工業(yè)區(qū),肉類加工廠和奶制品廠房密布,為了方便貨運,又不影響地面交通,捷運局就懸空修建了一條不到兩公里長的鐵路運輸線,把從碼頭上卸下來的原材料運進工廠,再把加工好的肉制品運往曼哈頓各個集散地和零售商店。后來,紐約從工業(yè)城市變成了消費城市,這段鐵路就荒棄了,到這一帶漸漸成了藏著許多大牌服裝公司的黃金地段時,才又開發(fā)成了公園。
“我怎么看不出你難不難過?”
荼蘼靠在她的身邊走著,仍然替她拖著手提箱。轱轆滾在凹凸不平的舊地磚上,“咯噔咯噔”響得十分刺耳。
“當然難過,雖說不算公司正式雇員,可畢竟跟他們做了十四年。十四年,在這一行比定終身還長了?!?/p>
“做皮草的果然都心狠手辣呀?!?/p>
“不是說么,不把刀磨快,怎么裁得了連毛帶皮那么厚的料子?!?/p>
“你裁自己那一刀也夠快的?!?/p>
“我得磨得比他們更快。今天謝謝你,”她拉了一下他的袖彎,“你要是不在場,我肯定笑不出來了?!?/p>
“那你干嗎不答應他做件長款的呢?”
“干嗎不?”她若有所思地想著,“我從來沒做過,不會做。”
“有什么不會的,不就比短的長點嗎?”
“說得輕巧,你做一個給我看看?”她斜睨著看他一眼,“這是皮毛,小朋友,不是碎花棉布,皮毛是要一塊一塊拼的?!?/p>
“那就拼唄,又不是沒有時間。”
“不是時間的問題。不是說了,沒有一模一樣的兩張皮?!彼p聲嘆口氣,“紋路要對稱,皮毛的光澤度、濕潤度和成熟度都得一致,你覺得有那么容易么?”
聽上去她有點生氣,不知是為他問這樣的問題,還是為皮毛的這種事實。
“當然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只是,”她沉吟一下,“到我這個歲數(shù),總應該有點說‘不的資本了吧?!?/p>
“您這算任性嗎?”
“怎么,我已經(jīng)不能任性了么?”
“可以,當然可以了?!?/p>
她好像真的生起氣來?!耙皇沁€能犒勞自己這么一點任性,可能早就做不下去了?!?/p>
停頓了好一會兒,她才說,“不過,也就是皮草吧,換成其它面料也沒可能了?!彼艨跉?,好像慶幸撞到了皮草這個大冤家,光想想就能讓心情好轉(zhuǎn)起來。“你剛才說的那幾個皮料市場,怎么在紹興時沒聽你說過?”
“那時候還沒有呢,這幾年,就這幾年才起來的?!?/p>
看著她帶有幾分落寞的神情,荼蘼很想摟摟她的肩。那個肩膀在女人里算是相當寬的,又格外平直,穿著黑色的風衣比模特還好看。不過跟自己的肩比,還是應該形容為薄如紙片。
“你怎么還沒找到正式的工作?”她抬起眼睛看他,“仗著兜里有幾個錢,沒完沒了地挑吧?”
“這行挺他媽操蛋的?!?/p>
“你才做了幾天,還沒資格說這種話?!?/p>
“今天不就知道了?!?/p>
“嘁,那你比它更操蛋不就行了?!?/p>
十二街正好有個公園入口。電梯正在維修,他們只好順著臺階走上去。上去就看見那條黑魆魆的鐵軌,軌道上已長滿各種植物和草,一種像麥子一樣的草長得最瘋,讓人感覺像是走進了農(nóng)田。麥穗已經(jīng)抽過,留下一束一束褐色的干麥芽花。深秋已過大半,可這里的植物并無敗落跡象,連芭蕉都仍然頑強地活著,肆意縱情地把寬大又漫長的葉子伸展到圍欄外面。
“知道么,這條街曾經(jīng)叫‘死亡大道?!?/p>
“不知道。為什么?”
“原先老有人被火車撞死,要用馬在前面開路。”
他們趴在懸空的欄桿上往下看著地面街道。
“馬被撞死過么?”
“死過吧?!彼挠牡卣f,“不過馬死總比人死好聽一點,所以都沒留下什么故事。馬皮倒留下了幾塊,我還收了一塊。”
“那得有多少年了?”
“總有一百年了吧?!?/p>
“一百年還沒壞?”
“沒有,還是那么好看,皮毛沒那么容易壞?!?/p>
她往更遠的哈德遜河面上看。河面上密密麻麻樹立著一截一截的爛烏木樁,可以想象,當年的碼頭有多么興旺。
“我剛來的時候這邊還很荒,紐約說不變,其實變得一點也不少?!?/p>
4
沒想到一個星期之后,那個總監(jiān)的秘書瑪麗真的打來了電話。出乎意料,她除了讓荼蘼去取梅留在公司衣櫥里的兩件毛衣外套,還告訴他說公司資源部門有個助理職位空缺。
面試?荼蘼本來坐在公司吃飯間里,一邊跟同事玩著報紙上的填字游戲,一邊啃著半個蘋果,被這個消息嚇得忽地站了起來,連忙躲進公司兩層樓之間的連接過道。
就那么當著他的面以那樣的方式把梅辭掉了,怎么還能想象他會愿意去面試?這不明擺著讓他往梅的傷口上撒鹽么?一霎時,三國水滸里的各路英雄好漢俠義志士全在腦海里跳了出來。
剛要嚴詞拒絕,突然想起家里茶幾上壓在果盤下的幾張賬單,電、煤氣、電話,還有房租,都積壓了超過兩個月了,每張賬單的背面好像都刻著老爹那張氣不打一處來的臉。荼蘼掛上電話,心底的閥門開始松動。這里是美國,對吧?這個問題,他知道是問梅的。自行給予肯定的答復后,他繼續(xù)說服自己,即使她知道了,應該也不會同意他放棄這個機會,倒很有可能要“嘁”一下他的幼稚吧。
那天她把那張浣熊皮交給波蘭小鳥前,先撕掉那張信息卡片的樣子也被他記了起來。
面試過后,荼蘼很快就被通知上班。
說沒抱任何希望是假的,那么一家鼎鼎有名的公司,即使只被相中,也將是履歷表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從此就可以隨意跳槽了。可荼蘼終究沒勇氣把這個消息告訴梅。不說不算錯,見了她說謊就是錯了,于是他借口“忙”,通過郵件要來她新家的地址,把從公司取回的毛衣寄給了她。
上了班,漸漸明白總監(jiān)辭退梅找他來的原因。
那時候公司資源部門打交道最多的商家都在中國,因為有十二小時時差,像他這種可以晝夜不分的單身漢最方便應付。不過這當然不是關鍵。關鍵是中國那邊價格不斷上漲,壓低他們成了公司的頭等大事兒。不夸張地說,這家公司沒有梅還可以有英國或俄羅斯南非越南韓國來的安瑪麗茱莉亞維多利亞和金,不會有多大不同;可沒有荼蘼,至少德國馬總監(jiān)會明顯覺得缺了點什么。
沒過多久,荼蘼名片上的“助理”一字就被抹去了,并且儼然成了德國馬的紅人。碰到任何問題,他最愛說的一句話是,“我來問問荼蘼”或者“荼蘼,這個事兒,你有什么辦法?”在整個公司,跟他出差次數(shù)最多的也是他,每個月幾乎有一半時間是在路上。這也并非不合情理,因為他們?nèi)サ淖疃嗟氖侵袊???刹还茉趺凑f,“受寵”的滋味讓他甘之若飴。
盡管不一定每次出差都能有富余時間繞道北京見父母,他們卻總是表現(xiàn)出超乎常理的理解。就算打電話給父親,他也肯定先問“沒有在工作嗎?”如果他回答在,那個工作狂人一定說不了兩句就催著兒子掛斷。母親的電話倒是每次他一落地就追了過來,每次的話也都差不了太多:“飛機上睡了一會兒沒有?到酒店先睡再去開會,你那小身板不能跟他們比。他們的媽剛睜開眼就吃牛肉了,我三十歲才從兵團回來,才第一次喝上牛奶?!毙∫案挥谜f了,荼蘼曾經(jīng)許下的空頭支票眼看著就快能兌現(xiàn)了,只要有可能,她就一定會飛到他要去的城市跟他相見,為他再加把勁。
“總比飛紐約省錢吧?!?/p>
那時她也已經(jīng)在一家咨詢公司上班了,最大的變化是瘦了很多。原先總是泡泡的上眼瞼凹陷了下去,眼睛變大了不少;臉上肥嘟嘟的肉都沒了,下頜骨也露出了像大寫L那樣鋒利的線條。不過她咬牙讓他堅持。
“我你就放心吧,你自己在那邊再堅持幾年,等你的履歷再好看一點。”
這樣的話,當面聽她說會有點心疼,可一回到紐約,就馬上忘得一干二凈。不光是她,其他一切,他也沒多少工夫去想。
轉(zhuǎn)眼到了二月,紐約下了據(jù)說六十年以來最大的一場暴風雪。那天上午荼蘼和德國馬按照約定去七大道一家中國供貨公司看新到的樣品,結(jié)束后已是中午,在路邊小吃店匆匆吞下一個漢堡,又頂風冒雪趕到東河邊三十一號碼頭倉庫看唐娜凱倫的秋冬季時裝秀。
現(xiàn)在的T臺已不是真的T型,而是盤環(huán)曲折,迂回幾里的走秀通道,場館里塞入的人也比以前增加了數(shù)倍。荼蘼坐在德國馬身后一排,懷里抱著那個供貨商提供的幾塊皮毛小樣。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上次見到的梅的作品。大概是因為皮毛的質(zhì)地多少有些相像吧。內(nèi)行人也許能看出梅的各種講究,可公司資源部門看見的就只是這家中國公司的價格比梅便宜了不止一半。有什么辦法呢,這個時代已正式進入了價格的時代,而他恰好就在這個時候在這個要害部門擔任了這個要害的職位。
場館里突然靜下來,音樂聲響起,荼蘼抬起頭,無意間瞥見走秀通道對面的座位中,有一個黑衣女人正在看他。
她戴著一副黑色粗框眼鏡,顯然早就看見他了,當然也肯定看見了坐在他前排的她的前總監(jiān)。碰上荼蘼的目光后,她臉上凝聚著的疑惑瞬間消散開。那么聰明的她,肯定什么都明白了。荼蘼正猶豫是應該向她點頭還是揮手示意,她卻已經(jīng)把頭偏向了上場門。隨即,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模特們“哐哐、哐哐”踩著恨天高、踏著激昂的搖滾樂一個接一個走了出來。
秀散場后,環(huán)視了兩圈確定自己的目標已隨烏泱泱的人群消失了,荼蘼以最快的速度趕回辦公室。一進屋,便抄起電話,可她的手機卻處于關機狀態(tài)。接下來的三個小時,每隔十分鐘就撥打一次,對方的狀態(tài)一直沒有變化。
下班到家,顧不上脫掉皮夾克又繼續(xù)撥,結(jié)果仍是一樣。
是換了號碼了嗎?荼蘼從冰箱里拿出兩個西紅柿,本打算配上蘆筍紫菜做個湯,最終還是甩手把它們丟在了水池里。坐在沙發(fā)上,燈也懶得開,就著花生米喝了八罐啤酒,心亂如麻。他盯著表看著,如果到十一點她還不開機,他就洗洗睡了。沒想到,十點四十七分,耳機里突然彈出接通的鈴聲,那個瞬間他大叫了一聲“操你大爺”,眼淚差點滾下來。她的聲音在幾秒鐘之后才傳過來,大概也喝了酒,口氣飄得厲害。
“哈羅。”
“你還住那兒對吧?”
“干嗎?”她懶洋洋地反問。
荼蘼撂下電話,從抽屜里取出幾張上次回北京時母親偷偷塞給他的百元現(xiàn)金。因為大雪剛停,出租車完全絕跡。走了三十分鐘走到靠近火車站的地方還沒截到一輛,他只好返回住處把自己的車開了出來。從新澤西州霍博肯鎮(zhèn)橫穿哈德遜河、曼哈頓島、東河,跨過橋,一路奔向布魯克林綠點小鎮(zhèn)她的那座公寓樓,雖然估計比天氣狀況正常時多耗了一倍時間,可這么漫長的一路沒有被警察攔下已屬大幸。到她門口已將近兩點,又足足按了兩分鐘門鈴,她才應答。
眼睛是腫的,大概真的睡著了,被荼蘼執(zhí)著的門鈴聲吵醒的。開了門,她踢踢踏踏穿著毛絨絨的黑色拖鞋反身回到床邊,倒頭躺下去。裝模作樣地躺了片刻,抬頭看看荼蘼,拍了拍她的床邊。
他立刻像被主人召喚的小狗一樣走過去,一邊走一邊脫掉上衣。被她稱為排骨的那副胸膛,溫度少說也有九十九度,腔子里的心差一度就要沸騰出來。
“干嗎干嗎?”她揪住被單的一角一副他從沒見過的賴皮樣兒,還使足勁兒朝他腰上蹬了兩下。
還能干嗎?!
“不是說十年么,我還不想看呢。”
“等不了了。”
荼蘼?lián)湓谒砩?,扒下她肩膀處滾著蕾絲邊的黑色睡衣。
一片白光閃現(xiàn)在他眼前,她的肌膚,在沒有人為光線下,像雪一樣白得刺眼。荼蘼差點閉上眼睛,卻突然在她左側(cè)胸口處發(fā)現(xiàn)一條游絲般纖弱的蛇,泛著神秘藏藍色油彩,蛇頭朝向心臟,蛇尾順著她的乳房盤繞上去,盤住乳頭。荼蘼不由得一把將它抓住。媽的,難怪她這么愛穿黑色,肯定只有黑色才能降伏她身上逼人的光芒和這條狡黠的蛇。
“急什么,這個世界早晚還不是你的?”
“怕你真的老了。”
她沉默了兩秒說:“說這話,比搶了我的飯碗還狠?!?/p>
接下來簡直是場肉搏,要征服她,荼蘼不光要拼盡體力,還要拼盡腦力。她不給他多少琢磨的時間,他只能手腳并用對付她全身堅硬的骨骼、極端靈活的關節(jié),以及變幻莫測的眼神,稍有閃失,就有被她翻身的可能。對付她真比對付五個小野紅茶嘉興子都難。別看后者的名字虛張聲勢,其實只要采取一種壓上的姿勢、一種急促的呼吸頻率、一種熱烈的體溫就夠了。對付這個女人,荼蘼要打的卻是不能過疾又不能過緩、不能過熱又不能過冷、既全力以赴又要保存體力的殲滅戰(zhàn)兼持久戰(zhàn)。任何單一的方式都一定會被她反擊成功。這期間,他的排骨偶爾硌上她也纖細的肋骨,他們倆都因為疼,嘴巴里發(fā)出厭棄對方的“咝咝”聲。她的身體始終在暗暗抗拒,不肯釋放出接受他的任何信息,讓他在干澀的痛楚中無論如何也無法建立起自信。從沒想過一個女人可以有這樣的意志力,在這樣的情形下還能如此冷靜頑強地控制自己的身體。
“你他媽這是要報復我么?”
荼蘼猛地把頭往木質(zhì)床頭上磕了下去。
聽到“砰”的那一聲,她才終于繳械,被荼蘼摁在頭頂?shù)碾p手漸漸松軟下去,一股濕熱在幾秒鐘之后裹住了他??上攵?,等到他滿身臭汗最終把她身上唯一圓潤的地方——兩只胸脯和他單薄的胸腔黏在一起時,他幾乎癱軟在她身上,一動不能動。
過了好一會兒,她抬手撩起他耷拉到額前的頭發(fā),嘆了口氣。
“唉,這位小朋友,一定能在這行活下去。”
荼蘼不想跟她探討他這位朋友是個什么樣的朋友,不用說,在她眼里,他肯定是有九惡的壞蛋。不過她還肯放他上樓讓他放肆,說明至少有一惡尚可饒恕。
“你也得在這行活下去。”
他幾乎是撒嬌般的把眼睛埋在她的肩窩里,想用這種方式向她道歉。
“我盡力吧?!彼兀﹃艘幌滤念~頭。“疼么?”
荼蘼?lián)u搖頭。
她隨即換上鄙夷的口吻,“嘁,這么早就知道女人吃這一套了。跟誰學的?”
“這還用學嗎?”
她用手指戳住他的額頭,把他的臉從她肩膀上戳了起來。
“不過呢,這個工業(yè)要是還有你這樣的小陰謀小詭計,就還壞不到哪兒去?!?/p>
5
那是跟她唯一的一次。
天很快就蒙蒙亮了,荼靡離開她的公寓,開車直接去公司上班。平生第一次在晨曦中穿過橫跨東河的威廉斯堡大橋,霧氣很大,天上還若隱若現(xiàn)像星星一樣的光,地鐵在左邊行駛道呼嘯而過時,透過兩層玻璃窗,荼靡仍能清晰地看見里面一張疊一張略帶浮腫、沉默的臉。
都沒時間仔細看看她的新公寓,他才想起來。她的工作室是不是還在?那些皮毛料,尤其那塊查理王小獵犬皮,還有那架胸脯被扎出花的人臺,應該都搬過去了吧?他搖下側(cè)窗,在地鐵“咣當咣當”駛過之后,迎著風吹起了口哨。
Look at the stars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
(瞧瞧星星啊
瞧瞧它們在怎樣向你閃耀——)
他的那身小排骨,他預感到,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應該能保持在冷卻的狀態(tài)了。
6
在那家大名鼎鼎的公司工作了三年,荼蘼的頭發(fā)長到脖頸以下,已儼然是個老員工了。那個一直跟他單線聯(lián)系的中國供貨商,有一天突然打電話給他,說是新來的經(jīng)理想約他見面。
約見的地址,他寫在記事簿上以后才發(fā)現(xiàn),不是他常去的那間辦公室,而是在八大道服裝區(qū)中心里。
八大道一帶是曼哈頓島上高樓最密集排列的一個區(qū),樓間街道雖然不比別的街道窄,但感覺就像心臟周圍的毛細血管。太陽光偶爾在某個角度很強烈,可大部分時間都被樓群遮擋著。
他一直低著頭趕路,偶然仰起臉,突然看見一扇扇亮著白熾燈的窗口,心頭怦然一動。從每個窗口他都看見了雜亂地堆在窗臺上的成捆衣服、布料、展示板,堆在窗邊的成人人臺和兒童人臺,窗前的活動掛衣架快要被沉甸甸的版樣紙板壓彎了。
離開學校后,他已經(jīng)有將近五年沒摸過人臺和打版紙了。他這才意識到,推開這里任何一棟樓里的任何一扇門,都會是一家與服裝有關的公司,大到一整層,小到僅只一間連窗戶都沒有的屋,都在做著實實在在的一個有名或無名的品牌,供應著紐約龐大的也許是中檔、也許是低到不能再低檔的大眾市場。他突然想到梅,說不定,她現(xiàn)在就在布魯克林的某扇窗口里這么做著呢??墒撬约耗??這幾年做了些什么?
走到公司門口,他摁了門鈴,門“噠”地響一下開了。屋內(nèi)似乎很久沒有通風,有股濃重的漚皮子的陳腐味。還沒來得及看清屋內(nèi)情形,一個留平頭的中年亞裔男子便從里間迎了過來。
“你是荼蘼吧?”他說的英語帶點地域性不那么明顯的口音。
荼蘼伸出手,答著“是”。
他也伸出手,問他是否能講國語。
他立刻又用漢語答應了。
他把他讓進里間,隔著一張寫字臺各自坐下。
應該是間展示間,但展示的不是皮毛或皮原料,而是成品成衣。他在這兒負責銷售,來了一年多,還沒一點業(yè)績。他皺起眉頭,“再拿不到訂單,我這個辦公室就保不住了。你看看,問題在哪兒?”
荼蘼有點意外,聳聳肩坦白道:“不知道?!?/p>
“你別聳肩啊。我認為必須雇一個美國的設計師,至少也得是個人在美國的華裔。怎么樣,賭一把,你來兼職指導他們設計如何?”
“怎么賭?”
“你說呢?怎么賭見效最快?”
荼蘼不明白他的意思。
“其實——知道我現(xiàn)在最需要什么嗎?”他撓著薄薄的頭皮,“很簡單,有幾個馬上能賣出去的樣品就行。”他猶豫了一下,“能不能買幾件你看準能賣的樣品,或者——”他小心翼翼地措著詞,“你們公司銷售得好的樣式,我寄回工廠?!?/p>
原來如此。
他馬上提議,買樣品的錢他一定預支給他。
“預支多少?”
“一千,夠了吧?就是說每月多收入一千塊現(xiàn)金。”
荼蘼笑了,“一千能買一件皮衣就不錯了?!?/p>
“一件?開玩笑。”
“沒開玩笑,塞克斯五大道店里一件拼的小狼毛背心就得一千八?!?/p>
“不必非得去塞克斯啊,你來這兒幾年了?也變傻了?”他琢磨一下,終于攤牌,“其實不用真買,要是能把衣服前后拍下來,再畫個圖給工廠就行。不是吹的,我都想過化裝成女人混進女試衣間。要是被抓住了不會坐牢,我他媽誰都不求?!?/p>
荼蘼笑著站起身,跟他握手,“明白了,夢想家?!?/p>
“那可以一起夢嗎?”
“好像不可以?!?/p>
坐電梯到一樓,荼蘼把寫著公司地址的紙條扔進了墻角的垃圾桶。隨后經(jīng)過大堂前臺,無意中聽見門衛(wèi)跟一位訪客說道,“有意思的是,樓上那些中國來的公司,從來不接我的電話。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我也沒辦法幫你?!蹦且凰查g,荼蘼覺得心都要碎了。
做美國和中國之間的中介,與做中國和美國之間的中介,對他來說,顯然后者在更長遠的時間內(nèi)更有挑戰(zhàn)性,或美其名曰,更有正義性。他二十七了,對于一個中國男人來說,還有一年就是普遍默認的搶占陣地的最后年限了。更何況,小野還一直存在。
7
回北京之前,荼蘼已經(jīng)得到一家專做皮衣出口代工公司的聘任,職位是設計總監(jiān),回去倒幾天時差就可以正式上班。
“干嗎去這么一家公司啊,不是又回到原點了么?”
小野不贊成荼蘼給這樣的純中國公司打工,她的理由是,就時尚而言,中國還是太落后,即使是最大的代工公司也不過是代工公司,這樣的履歷只會極大削弱他原先的純美國職業(yè)色彩,以后肯定要吃虧。
“單干也比這好啊。”
可荼蘼還沒準備好單干,他的設計職業(yè)經(jīng)驗幾乎為零,在學校學的那點專業(yè)已荒廢得差不多了,在這樣的一家公司重新起步也許是最佳選擇。既然設備和技術(shù)都是現(xiàn)成的,他們需要的,只是合適的人。有了這個合適的人,公司隨時可以不再僅僅是一家代工工廠。他理想主義地想象,既然八大道那家中國公司能看中他,他回來做那個合適的人難道不是更順理成章?
公司總部在浙江,他在北京分公司除了負責設計部門的運作,也要負責客戶接待工作,這也是回來前談妥的條件之一。像他以前預見到的,這家新公司看上他的,是美國那家超級明星企業(yè)罩在他履歷表上的巨大光環(huán),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個光環(huán)是靠跟中國商家打交道打出來的。
剛上班,他就發(fā)現(xiàn),代工形勢那時候已很不樂觀了,歐美買家世紀初就已經(jīng)紛紛轉(zhuǎn)向東南亞甚至非洲更便宜的生產(chǎn)商,金融危機后美國干脆轉(zhuǎn)回了“美國制造”。有人算過賬,那個時候美國制造的成本跟中國代工已相差不多,中國境內(nèi)的代工廠必須圖謀轉(zhuǎn)型了。過了這么多年才想起轉(zhuǎn),荼蘼覺得,已經(jīng)夠慢的了。不過,這也意味著他的機會可能真的來了。他的老板們開始頻繁地商討起是把勁兒繼續(xù)使在尋找海外買家方面,還是開發(fā)自主設計的國內(nèi)市場。怎么轉(zhuǎn)都不容易,不過有一個觀點公司決策層倒是很快達成了一致:無論如何,他們需要跟一位有豐富經(jīng)驗的、了解國際市場的設計師合作,先把自己的隊伍鍛煉起來再說。
這個人會是他嗎?荼蘼這么揣摩著??墒牵芸炻犝f,公司高層正在物色一位純美國經(jīng)驗的設計師,如果成功,他頂著設計總監(jiān)的頭銜,就要有一個更高一級的總監(jiān)了。光環(huán)褪去是遲早的事,他這樣說服自己??苫氐街袊贿^一年,身價就像小野預見的,已有了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的意思,他終于對自己的處境產(chǎn)生了一絲悲愴。高層甚至沒把尋找這個顧問人選的任務交給他。
幾個月后的一天,郵箱里收到一封公司決策層擴大會議的通知。會議安排在北京,由他負責設計部門的準備。所謂準備,就是把最近兩年來他們的設計成績包裝一下,以比較跟國際接軌的專業(yè)方式在會上呈現(xiàn)出來。
這,他想,倒也算是能發(fā)揮他專長的一項工作了。
那天帶著電腦和PPT演示文件,走至會議室門口,透過落地玻璃看到一個女人的背影,荼蘼沒有半點猶豫就認出了那是梅。戴著一副蛋粉糅雜淡灰邊框的眼鏡,襯得她的側(cè)臉愈發(fā)精致。年紀應該已過四十了吧,體態(tài)卻變化不大,肩還是那么寬,那么平直,連后背的弧度也還算得上柔軟,只是微微前傾,想必是多年埋頭工作的結(jié)果。變化最大的,是頭發(fā)剪到了耳邊。
他進去,向她遞上名片。
她仔細看看,抬起頭來微笑著說:“對不住,這次來得匆忙,忘了帶名片?!?/p>
“您還用得著名片嗎?”早已坐在上座的公司大老板敞亮地笑起來,“要是不知道您,也不會請您過來了,對不對?”
“哪里?!彼蜌獾卣f著,搭起一條腿,優(yōu)雅地側(cè)過身。
會議開始,老板立刻向在座各位介紹說,梅女士現(xiàn)在是美國最權(quán)威時尚網(wǎng)站“皮草”專頁的寫手,以一個仍在從業(yè)人員的角度講解辨識皮草和制作皮草的技術(shù)細節(jié),并且仍然有優(yōu)質(zhì)作品問世。因為夠?qū)I(yè),所以廣受歡迎,有皮草內(nèi)容的時裝秀現(xiàn)在都會請她去看,希望得到她的點評,她的秀票座位這一兩年已經(jīng)拿到A區(qū)的前兩排了。
聽老板這么平緩又冷靜的介紹,荼蘼相當驚訝,時裝秀座位揭示身價的那點貓膩,他竟然已經(jīng)門兒清了,而且能這樣不卑不亢地說出來,實在是民營企業(yè)了不起的進步。
梅清淡地笑了笑,開門見山地說:
“告訴我,你們需要我做些什么?”
大老板于是把目光投向荼蘼,意思是下面的話由他來說最為合適。荼蘼忙喝口水,雖然知道她喜歡直來直去,可要是就那么直說,一定會被她看扁,他需要給自己鋪墊點面子。
“那就先請您看看我們公司的設計能力吧?!?/p>
荼蘼打開電腦,放出PPT。
整個文件二十四頁,每年兩季,每季六組設計。本來感覺內(nèi)容充沛,表現(xiàn)到位,可越往下放,荼蘼的汗往外冒得就越快。每年兩季,先就比美國的每年四到五季少了兩季,顯得那么不專業(yè),起碼不夠國際標準的專業(yè)。不過,好在,這兩季做得不算太難看,并非全然拿不出手,比起十年前紹興那家工廠肯定好了很多,有幾款設計即使放到唐娜凱倫的店里也不會遜色。雖然唐娜凱倫可能并不是梅欣賞的設計師,可至少不會再被她認為像那些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副廠長和他們的太太了吧。荼蘼一邊不斷地冒汗,一邊咬著牙鼓勵著自己。
放PPT的整個過程,她始終未發(fā)一言,直到末尾的“end”字暗淡下去,也只是“嗯”了一聲。
“嗯,知道了。文件是你做的嗎?”她取下眼鏡,看著他。
荼蘼剛要點頭,又立刻阻止住自己。
“是、我和幾個設計師一起做的。”
點頭在那個時候會讓他顯得更加幼稚,處于徹底的弱勢和被動。
“那你說說需要我做什么?”
“我們需要您,提供……”雖然知道她磨過的刀向來是快的,可如此不拖泥帶水,一霎時他還是打起了磕巴,“能提供一些,我們、我們能賣出去的設計?!?/p>
“你是說具體的款式嗎?”
“對?!?/p>
既然把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就沒什么圈子可兜,沒什么面子要保了,不如直截了當,即使死,也死得好看一點。
“可以采取兩種方式,一是我們打包買您的設計,二是,按照,就是您提供款式,以后,根據(jù)銷售額給您提成。賣出去了,當然,付的報酬會不同,非常不同。”
“明白了。”她笑著抬起眼,看著荼蘼說,“怎么,你不行嗎?”
“我肯定不行啊,要不總裁把您請來了呢。”
說了這句實話,他松口氣,一身汗終于落下,體溫也恢復了正常。
“怎么能說不行?”荼蘼的頂頭上司聽不下去了,“荼蘼也是很出色的設計師,跟您一樣,也是在美國大公司里做過的。他現(xiàn)在就是年輕點,如果您能出手,給他一些具體的幫助,他就如虎添翼了。您不是一直想為家鄉(xiāng)工業(yè)做點貢獻么?”
聽到總監(jiān)這樣說,荼蘼合上電腦,在座位上坐下。不管怎么說,他的老板能如此痛快地把公司意圖說清楚,他的面子總算沒太失分。
梅認真地聽完,剛要說什么,大老板這時突然嚴肅地補充道:“我們尋找的這個人,我們希望是能百分之百投入精力的人。也就是說,我們期待的合作具有排他性?!?/p>
梅點點頭,重新戴上眼鏡,沉吟了一下,說道:“我想,我應該不是你們要找的那個人。”
會議室里的眼睛齊刷刷地投向了她。
“不瞞你們說,我的眼睛從去年起就開始花了,你們希望的百分百投入,我已經(jīng)做不到了?!?/p>
大老板立刻朝她投去異常嚴肅的目光。
“您這是什么意思?會議前,屬下應該跟您達成某種共識了吧,要不然為什么開今天這個會呢?”
“當然,”她垂下眼瞼,自責似的沉默了片刻,抬起頭后把目光重新投向大老板,“不做具體設計,還可以做一些概念的東西,這是我現(xiàn)在特別有熱情,也覺得一定能做得好的事?!?/p>
這算是在彌補過失嗎?荼蘼為她吸了口氣。好像有什么把柄被人抓住了似的,她一副低眉求饒的樣子,跟當年那個在德國馬面前把刀磨得那么鋒利的梅簡直判若兩人。就在這時,他聽見她說到了自己的名字,“荼蘼呢,設計沒任何問題,他缺的只是一點點國際化的設計概念……”
大老板再一次打斷她,“您一直在說概念,指的是什么?”
“我也講不好,”她微微笑笑,“就是些虛的東西,行內(nèi)話叫Mood page,Mood page——”她轉(zhuǎn)向荼蘼。
“情緒頁?!?/p>
“對,情緒頁。情緒,本質(zhì)上說,服裝就是一種情緒的表現(xiàn)。哦,這樣說,是不是還是太抽象了?”
“就是視野,基本功的視野,對么?”荼蘼幫她解釋道,“我的基本功的確還缺練?!?/p>
她再次轉(zhuǎn)過臉來,對于他的自我犧牲,她溫暖地笑笑,像十年前一樣,眼里掠過一絲默契的謝意。
這樣的說法,顯然不是公司高層眼下所期待的。大老板和幾位副總都把目光收回,盯在自己面前的筆記本電腦上。
第一次會議暫時結(jié)束。
打聽出她下榻在哪家飯店并不難,荼蘼只跟董事長助理說需要核實她的一些行程,對方就把全部信息給了他。四季酒店,房間908,住到三天以后。
晚宴結(jié)束已是九點半,荼蘼充分估計好她路上所需時間,在十點半左右通過飯店總機轉(zhuǎn)接到她房間。她還沒回去。不想在黑魆魆的辦公室里繼續(xù)胡思亂想,他把車從地庫開出來,慢慢沿著東三環(huán)往北走,停在酒店地下停車場里。坐電梯直達大堂,跟前臺確認后,找到一個不會漏掉任何一個出入口的沙發(fā)坐下。
將近凌晨一點,她才穿著一襲黑色長裙從門外走進來。全身最好的裝飾仍是一條圍巾,不過這次是灰白絲絨的,柔順地團在脖頸間。當然還有另外一個裝飾,身邊跟著的一位細眉俊眼的年輕男士。不是那只波蘭小鳥,不過仍是個像孔雀一樣漂亮的白人。不能說從沒想過她的身邊會不會有另外一個男人,但的確,想過的那個人從來不是跟她年齡相當?shù)?,好像她的樣子就只能搭配一個年輕幾歲甚至十幾歲的男性,因此這一個看著很順眼。這名男子的年齡,荼蘼輕松地判斷出應該比第一次見她時的他自己大些。他們之間的關系,卻難以判斷。關系這東西層次太多類型太多,本就難以推斷,比如他們那一次,那個董事長助理小兄弟無論怎么斷,肯定都是錯的。
既然來了,就還是要讓她知道吧,他快步迎了上去。
她微微愣了一下。
“怎么,你在等我嗎?”她問。
這次輪到荼蘼“嘁”了一聲,答案這么明擺著的問題,她怎么能問得出來。
“那上去坐坐?”
她的語調(diào)極其自然。就像那次在紹興的酒店大堂,那位助理問她,“按您說的訂的雙人間,對吧?”她就是這么自然地回答了一聲“對”。
“您要是覺得沒問題,我更沒問題了?!?/p>
這么回憶著當時自己的回答剛要答應她,可突然在她臉上看到一副無辜和堅毅的表情,荼蘼不禁低下了頭。
那個表情他曾經(jīng)在跟她同處一室時,從落地鏡中的自己臉上見過。當年的他正準備去紐約上學,不光是臉,連身體都透著那樣一副單純無辜又無比堅毅的神情,她才能用“嘁”來嘲笑吧。那時的他只有十八歲,可她這時眼睛都開始花了。
荼蘼在心里憤憤地罵了一句“媽的”,想想這個女人十年竟然沒有多少變化實在過于殘酷。
“不了,”他賭氣地說,“不方便吧?!?/p>
說完,還故意瞥了旁邊那個年輕男士一眼。
“那你來這兒干嗎?”
她斜睨著眼睛看著他。
荼蘼真想再“嘁”她一聲,可到底沒她當年那樣的底氣。
8
兩天后的一大早,還沒睜開眼,電話就響了。
“哈羅?!?/p>
是梅,聲音相當輕快。
“還記得在紐約時你說起過的那個皮毛市場么?”
“好像說過幾個,你說的是哪個?”
“就是最大的那個?!?/p>
荼蘼“嗯”了一聲。
“我明天想去看看,你陪我去吧?!?/p>
“這次恐怕不行,我沒那么自由了?!?/p>
“放心,我已經(jīng)替你跟你們總裁請好了假。”
那還有什么說的。認識她這十年來,除了布魯克林那次,好像都是她需要他,而只要是她需要,就沒給過他拒絕的機會。
“不高興?。俊?/p>
“沒有。”
“那好,我明天在酒店門口等你?!彼Z氣痛快地說,“開車吧,早點來,我要先去一個地方?!?/p>
荼蘼答應了。
第二天按約定時間到達酒店門口時,她已經(jīng)等在那兒了。下身穿了件灰色的半身長裙,上身是件白色套頭毛衣。這兩種顏色荼蘼都沒在她身上見過,眼前不免亮了一亮。幫她打開車門,才看見那個白孔雀拎著一只小皮箱也從酒店里走了出來,不過將皮箱放進后備廂后,就跟她擁抱告了別。
她要去的地方在西山腳下,是一家養(yǎng)老院,在一座寺院的旁邊。荼蘼把車停在門口,跟在她身后走進去。
院子很簡易,跟寺院共用一個入口,中間用兩扇鐵柵欄門隔開。門里連著對列的兩排紅磚平房,三個坐在輪椅里的老頭堆在右邊的一排房檐下安靜地曬著太陽。梅徑直走進左邊的第二間,一位滿頭銀發(fā)、面目卻仍然十分清秀的女人站在水池前,正洗著兩根堪稱雄壯的大蔥。從她抬起的目光里荼蘼立刻看到了梅的神情。
“我不用你的錢?!?/p>
她穿著一身橘紅色運動服,圍著一條印有一張巨大豹子臉的黑灰色豹紋連身圍裙。梅正把一只存折塞進她圍裙的口袋里,被老太太一只濕漉漉的手擋住。
“我房子都押這兒了,萬一真能再活三十年,真沒東西留給你?!?/p>
水池邊就是爐灶,一只放好油的鍋已經(jīng)在燒著了。她把切好的一把蔥花、姜末烹進去,油立刻“砰”地躥起一陣濃煙。炒一會兒,她又把手邊一小碗用深色醬料腌過的肉丁推下鍋,隨后把火調(diào)弱,耗著肉丁里的油。
“住哪兒了?”
梅說“朋友家”,老太太立刻抬頭看了一眼荼蘼。
梅執(zhí)意把存折又塞回那個圍裙的兜里。
“就當您幫我攢買房子的錢行吧?要不我都花了,下半輩子真得住旅館了。”
“行是行,可你別指望我能像北野武的老媽,死了也給你留一張大支票?!?/p>
“不指望,反正我也沒成北野武?!?/p>
梅倚在飯桌旁,拿起靠在桌角的一支拐杖,看看,這才想起來,“哦,荼蘼。”
“嗯,見過?!崩咸挚戳艘谎圯鞭?。
“又說夢話了,”她第一次叫了聲“媽”,“您沒什么可能見過他?!?/p>
“那就是你帶來的男孩子都長這樣?!?/p>
“嘁。”梅撇撇嘴角。
待鍋里耗出小半鍋油,老太太又把案板上放著的一小碟切成碎丁的豆腐干扔了進去。
“早跟你說過吧,男人在這個世界上其實只有一種關系,就是與男人的關系,你要想與他們發(fā)生關系,很簡單,你也變成男人就是了?!?/p>
“行了,”梅又撇撇嘴,“這么深奧的話說了四十年了,我還是懂不了。喂,這位年輕的男人,你懂嗎?”
荼蘼?lián)蠐项^發(fā),猶豫著應該稱呼老太太阿姨還是大媽。
“嗚,”他支吾了一下,“這兒不是寺院么,您能吃豬肉嗎?”
“管他呢,反正這寺院里住的是真和尚還是假和尚誰也不知道。”
鍋里的豆腐干煸得帶點焦黃時,她把一小碟切成碎段的蒜薹推進去。然后讓梅從冰箱里取出一袋黃醬和一罐瓶裝甜面醬。黃醬用剪刀剪開一個小口,全倒進了鍋里。甜面醬擰了兩下沒擰開,轉(zhuǎn)手交給荼蘼。荼蘼把瓶子倒立起來,對著瓶底猛拍兩下,再擰,瓶蓋“砰”的一聲開了。老太太讓他倒一半進鍋里,隨后調(diào)到很小的火,用炒鏟把醬一點一點往油里揉著。
這時電子音“嗶”地響了一聲,是梅的手機,她掏了出來。
“把柜門里那只深鍋拿出來,坐水?!崩咸兴?/p>
“我來,”荼蘼起身拉開柜門,梅忙收起手機搶過來,“你肯定找不到?!?/p>
柜門里的鍋長相近似,差不多都是醬黑色的鍋底,帶著糊漬的鍋身。梅也找了一會兒,才在最下一層抽出一只。鍋底雖然也是醬色,可鍋身锃亮可鑒,留著一道一道細密的絲瓜瓤刮過的痕跡。她接了大半鍋水放在另一個灶眼上,老太太在一邊仍不停攪著炒鏟。攪了一會兒,又讓梅從冰箱里取出一小碗黃澄澄的湯。
她舀出一勺灑進醬里,一邊攪動著,一邊直起身體朝窗外的幾個老頭揮了下手。
“你爸原來最喜歡喝雞湯了,我生你的時候坐月子,你姥姥給我燉的雞湯一大半都喂了你爸。他生下來就是個享福人,你看吧,到那邊兒肯定還是享福。”
“享什么福呀,肯定先給你踅摸著房子呢?!?/p>
“別,那么早,我一時半會兒還去不了?!?/p>
“讓他先裝修著唄,他那么愛裝修?!?/p>
“是,”她扭頭朝荼蘼笑笑,“你別笑話啊,她爸給他的小妾裝修,太急于表現(xiàn),最后是被電死的?!?/p>
電子音又“嗶”了一聲,梅大概才想起剛才的短信,忙低頭打開看??戳艘谎郏樕下舆^一絲不易覺察的驚異,隨后又不動聲色地默默笑笑,想想,手寫了幾個字回復過去。她收起手機,看見老太太還在往醬上淋雞湯。
“能快點嗎?我們得去趕飛機?!?/p>
“不能,快了不好吃。你打小就這么自私,自己吃一頓走了,不管我們剩下的要吃一個月呢?!?/p>
坐水的鍋這時也開了,“嘩嘩”地撲騰著,梅立刻扔進去一把面。
老太太慢慢轉(zhuǎn)身把案板上剛才洗好的另一根蔥切成粒,捧過來撒在醬上,關火,淋上幾滴香油,攪勻。
“剝幾瓣蒜?!彼愿烂?,“幾點的飛機?”
梅看看表,“還有兩個小時起飛。”
“一年也來不了一趟,還老搞得那么緊張?!?/p>
“那怎么辦?您搬這兒來,不早想好會是這個樣子了?”
老太太立刻“哼”了一聲,“成心氣我吧你就,還說我抵押房子你沒意見呢?!?/p>
梅在菜板上拍碎幾瓣蒜,剝出蒜瓣,切成片放在一只小碟里。再把煮好的面從鍋里挑出來,盛進三只大碗。
“別給我盛那么多。”
老太太這時取下身上的圍裙,放在灶臺邊。梅立刻把那根拐杖遞給她,她拄著。慢慢挪到飯桌邊,坐下。荼靡這才發(fā)現(xiàn),她拖著一條幾乎完全不能彎曲的腿。
“我現(xiàn)在可吃不了這么多?!?/p>
她把自己碗里的面挑一筷子到荼蘼的碗里,又舀一大勺醬澆在梅的面上。剩下的,她小心地盛進一只廣口大陶罐。
從養(yǎng)老院出來,太陽正往山后落著。
他們的車沿著山路開了很長的一段,才終于開上北五環(huán)。開過那片號稱北京最貴的居民小區(qū)之后,梅拍拍荼蘼握著方向盤的右手,說道:“剛才謝謝你,你要是不在,那碗面我肯定吃不下去了?!?/p>
“軟肋?!彼f。
“嗯,”她愣了一下,明白過來,“軟肋?!?/p>
“原來梅姐的軟肋在這兒?!?/p>
“嗯,在這兒?!?/p>
“不過手上還有毛刺兒?”
“嗯,”她看看自己的手指,“還有?!?/p>
首都機場現(xiàn)在真是世界上最豪華的機場,紐約的肯尼迪,巴黎的戴高樂,東京的成田,沒有一個能比它大,比它現(xiàn)代,比它漂亮。荼蘼聽著梅像鄉(xiāng)下人一樣直白的感嘆,不禁朝她撇嘴笑笑。他背著自己的帆布背包,拎著她的小行李箱,在柜臺上辦好手續(xù),跟著她走入長長的安檢隊伍。
距離邊檢官還有兩步,梅握著護照沉吟一下,輕聲說道:“下周我去米蘭出差,你還是跟我一起去吧?!?/p>
荼蘼扭頭看她,她的臉上又現(xiàn)出那種無比堅毅的神情。
他深深吸口氣,說:“我盡力吧。”
原載《中國作家》2015年第5期
原刊責編 李雙麗
本刊責編 黑 豐
作者簡介: 于曉丹,女,文學翻譯者、文學作者、內(nèi)衣設計師。早年畢業(yè)于北京外國語學院、社科院研究生院。曾供職于社科院外文所。上世紀九十年代中移居紐約,畢業(yè)于紐約時裝學院。已出版譯著《洛麗塔》《你在圣·弗蘭西斯科做什么?》《需要時就給我電話》;小說《1980的情人》;隨筆集《內(nèi)秀》《我的紐約香色行》《說穿》。
創(chuàng)作談
于曉丹
這是兩個年齡有差異的個人在一個大時代背景下的成長小經(jīng)驗。
這個時代是全球化的時代,也仍然是每個個人的時代;是自私和占有的時代,也仍然是有各種層次的愛的時代。
對時尚的取與舍其實還是對生命的取與舍。
我喜歡他們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