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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案

2015-05-30 10:48:04蔣峰
關(guān)鍵詞:蘇青

1

主編說,要珍惜,詹周氏快90歲了,我可能會是最后一個見到她的媒體人。這算激勵還是撫慰?沒任何意義。我估計連主編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采訪她,無非是在哪里翻檔案,看到了民國三大奇案,發(fā)現(xiàn)這三個案子,百十來號人,好像就詹周氏還活著。盯著民國時期的影印照她突發(fā)奇想,如果這周末把我派過去,拍一張她90歲的樣子,彩色數(shù)碼的,貼在她30歲的黑白照片旁邊,一定很有趣。

可是這對我很無趣,上海到大豐農(nóng)場來回600公里,主編只批我500塊經(jīng)費,況且兩地不通火車,早上一班從人民廣場出發(fā)的大巴,晃悠到下午才到,晚上就要從那邊再折回來。主編提醒我,千萬別誤點,那就是個農(nóng)場,可能連招待所都沒有。

用不著她提醒,還沒出發(fā)我就急著趕回程車了。坐上大巴我便開始睡覺,睡到睡不著的時候,我翻出民國三大案,試著做點功課。但我很快就被另兩個奇案吸引了,回頭再翻翻詹周氏的案子,到底奇在哪兒呢?也許是生命力,我望著窗外想,大家一不留神,就讓最初的那個人活到了最后。

大巴12點多才到,下了車照著地址坐兩站區(qū)間公交。好像農(nóng)場都這樣,街名地名都是按數(shù)字排的,5號門47街區(qū)518棟3樓36中門,不在這兒待個十年八年,肯定搞不清楚5號門和6號門有什么不一樣。

站在門前,我弄平衣領(lǐng)才按門鈴,開門的是個中年女人,問我找誰。我說詹周氏。

“沒姓詹的,”她說,“找錯了?!?/p>

是弄錯了?我下樓給主編打電話,我說詹周氏原名叫什么?

“不是詹周氏嗎?”她說。

“那是民國的叫法,她嫁給了一個姓詹的,所以叫詹周氏?,F(xiàn)在早不這么叫了,她原名叫什么?”

“讓我想想,”電話那邊停頓了一陣,思考過后她告訴我,“她應(yīng)該姓周?!?/p>

“對的,”我也不知道說她什么好,干脆像她一樣停頓一會兒,“還有嗎?”

“還不夠嗎,你找一個姓周的老太太,還不夠嗎?”

她說了兩遍還不夠嗎,那一定是夠了??墒窃偕蠘沁€是不對。還是中年女人開的門,我說找一個姓周的老太太,她搖頭,警惕地盯著我,好像我成了一個專門搜集老太太的變態(tài)。就在她懷疑的時刻,我又問了一句蠢話,我說:“那你們家有老太太嗎?”

這次連頭都沒搖,直接把我關(guān)在門外。下樓再跟主編確認(rèn),這回是確認(rèn)地址,沒問題,5,47,518,3,36,這五個數(shù)一個都沒錯。說著說著她突然轉(zhuǎn)換話題,讓我拍張照片給她。

“我懷疑你就在上海,根本沒去?!?/p>

“我在這里?!?/p>

“那你就把詹周氏找到,她就在36中門。”

我重新上樓,再次敲開門,這次沒再打聽,直接拿出黑白影印照給她看?!澳隳赣H今年87歲,這是你母親30歲的樣子?!?/p>

她有些猶豫,端詳了半天,沒理會我,轉(zhuǎn)身沖房間說:“媽,外面有個人,好像是找你的。”

她讓我等,但依然把我關(guān)在門外,門再開啟,是一個拄拐的老人站在門邊。她用普通話問我是找她嗎。我一時慌神,腦子里將她此時的樣子和照片對不上號。除了衰老,她過于瘦小了,看起來一米五出頭,也就七十來斤。我不知道這東西怎么算,她現(xiàn)在弓著身子一米五,六十年前她風(fēng)華正茂時該有多高。她又問我一遍,我從哪里來,是不是找她。

我需要確認(rèn)一下:“您是詹周氏嗎?”

我沒想到她反應(yīng)如此巨大,好像封存已久的不堪被我一下子揭開了??此芍劬Γ齑桨l(fā)抖,弄得我還有些愧疚。我沖她微微點頭表示歉意。平復(fù)過后,她說起了上海話,問我是不是上海來的。她的上海話有種很奇怪的腔調(diào),像老酒陳釀,弄得我一時接不住,只是點點頭。她邀請我進(jìn)門,坐在沙發(fā)上我明白了,這是民國時期的上海話,她五十多年前就離開上海,沒回去過,不知道上海人現(xiàn)在怎么講話。不堪可以封存半世紀(jì),她把上海話也封存在大豐農(nóng)場,難得拿出來講一回。

她女兒聽說我是從老家來的,一改之前的冷漠,洗凈水果端上來,要我留下來吃晚飯,她把兄弟姐妹都叫過來聚一聚。

“他們都在農(nóng)場嗎?”

“是啊,都住得不遠(yuǎn)?!?/p>

確實不遠(yuǎn),不出20分鐘,就進(jìn)來七八個拎著雞鴨魚肉的中年男女。我腦子里瞬間冒出一個畫面,這些接到消息的兒女們,一個個撂下電話,就從1號門2號門3號門走出來。這令我有些無措,我說還要趕晚班車,不能等晚飯了。

“那我們一會兒就吃?!彼哪硞€兒子說,之后沖著廚房喊,“別做菜了!吃火鍋,有什么下什么!”

好一陣詹周氏沒說話,倚在沙發(fā)一邊端詳我,似乎懷疑我是哪個故人的孩子。我把名片遞過去。她不識字,她女兒接過來讀給她,大聲說人家是《泰來報》的記者。

我補充道:“我們報社上世紀(jì)40年代報道過很多關(guān)于你的事情?!?/p>

“什么事情?”她女兒問。

我也不知道該不該說。還好菜擺上桌了,大家陸續(xù)圍著炭火鍋坐下來。他們向我敬酒,我推辭說不能喝,他們說就這一杯,多了不勸。但這一杯也喝得我有點難受,臉上熱騰騰的。他們套話問詹周氏年輕時怎么了,這么多年還要來采訪?我不方便說,他們就問問題,讓我回答是或否。有名嗎?轟動嗎?全上海人都認(rèn)識她?這些我都點頭,答案顯而易見,原來母親年輕的時候是明星,十里洋場的交際花。我這次沒點頭,但也沒忍心搖頭。我想象,如果我說出真相,此情此景會是什么樣?你們都別興奮了,你們的母親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沒演過任何戲,之所以六十年之后還有人采訪她,是因為她年輕時是上海最臭名昭著的女殺人犯。

我當(dāng)然沒法說,我只要求給老太太拍張照片存檔。有兩個男的放下筷子,在老太太身后鋪上背景墻。我數(shù)一二三,按下快門的時候感覺不對勁。我說放輕松點,再拍一張。這次沒數(shù)數(shù),抓拍了幾張自然點的。工作完成,有人建議我拍張全家福,還有幾個孩子在外地,不過這回有幾個算幾個。我連拍兩張,鏡頭里面的每個人都笑得過于幸福??粗∑叶加悬c拿不準(zhǔn),這些人真的會是一個女殺人犯生育的嗎?

四點半左右我要告辭了,老太太說送送我。年紀(jì)大了,平常她幾天都不下樓的。大家明白母親的心思,是想單獨跟我聊聊。于是陸續(xù)都找些理由要走,什么接孩子放學(xué),去市場買菜,去農(nóng)場上夜班。就連住在她身邊的那個女兒,也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圈,什么也沒說,就出去了。

房間瞬間只剩下我們倆。她先對我說謝謝,我沒有戳穿她。我說應(yīng)該的,不管你過去干了什么,該判的刑也判了,該坐的牢也坐了,到安享晚年的年紀(jì)了。她沒接話,僅僅凝視著我,忽然問我是不是警察。

“是不是我的案子翻了?”

“怎么翻?”我問。

“你們查到別的了?”

“不知道,我不是警察,我就是一名記者,被主編派過來給你拍張照片,甚至都不寫稿子,不發(fā)報紙?!?/p>

她不明白,那表情像是不明白我為什么要騙她。我轉(zhuǎn)話題問她,您兒女真多,兒孫滿堂。

“都是收養(yǎng)的,”她說,“我不管,他們就餓死了?!?/p>

怪不得他們都笑得過于幸福,原來這些幸福都是撿來的。我奇怪她怎么養(yǎng)得起這么多孩子。她說出獄后她在幼兒園工作,晚上擠在一張床上,白天把孩子們帶進(jìn)幼兒園蹭吃蹭喝就行了。

似乎不這么容易,孩子們小學(xué)怎么辦,中學(xué)怎么辦?總之她熬過來了。差不多五點一刻,我說我得走了,要趕回上海的大巴。她依然疑惑,問我,沒什么要問的了嗎?

“沒有了,我沒準(zhǔn)備什么問題?!?/p>

“你不是記者,”她搖頭,“記者不是這樣的?!?/p>

“我就是來拍張照,我連你的案子,還是來時在大巴上才讀到?!?/p>

“你不是記者?!彼止局?。

好吧,我問一個:“你叫詹周氏,為什么解放后不姓周?”

“我恢復(fù)原姓了。”

“那以前姓周?”

“我也是孤兒,被周家收養(yǎng)的?!彼f著說著眼睛發(fā)亮,“詹云影也是,只不過他來的時候十幾歲了,就不改名了?!?/p>

“也在周家?”

她點點頭。

“那是老爺許配的,還是,你想嫁給他?”

她仰頭望天,像是在回憶,又像是不想回答。我也不方便多問,90歲的老人了,我又不發(fā)稿,沒必要讓她痛苦一回。我沖她微微鞠躬,穿鞋出了門。

當(dāng)?shù)厝苏f回程車在2號門,走走就能到。穿3號門的時候下雨了,不過很小,本來天就是蒙蒙的,要不是雨點啪啪啪打在玉米上,我都不知道正在下雨。我踩在壟上走,左邊是農(nóng)田,右邊也是一片農(nóng)田。我換位思考,如果我是主編,這一天的采訪會用一個什么樣的標(biāo)題。贖罪?殺戮與扶生?算了,不上稿是對的。

后來雨停了,至少沒有了雨點聲。想起某個朋友說過的話,在這種地方,你每個腳印都是告別,因為你不會再回來的。2號門前有個長途車站,看起來比上海的公交站還小。有兩三個一起等車的,上了去往鹽城的大巴。到六點十分我著急了,30米遠(yuǎn)有個調(diào)度亭,一個老人在里面聽收音機。我過去趴在窗口問:“去上海的車幾點走?”

“去哪兒?”

“上海?!?/p>

“這里就是上海啊?!?/p>

“不是,我說我要去上海?!?/p>

老人把收音機關(guān)掉,從錢袋找出身份證說:“小伙子,你看我身份證啊,是上海戶口啊?!?/p>

我接過來,是310開頭,地址是上海大豐農(nóng)場。這里叫飛地,這地方是上海的。就好比在夏威夷或是阿拉斯加打聽怎么去美國一樣可笑。當(dāng)然老人在跟我抬杠,他知道我說的美國是紐約和洛杉磯,我說的上海是浦東和浦西。他說早就發(fā)走了,每天晚上五點半,大巴就停在車站,湊夠一車人就走。

“再說就算等你,也沒座位了呀?!?/p>

“下班車什么時候?”

“明天,”他把收音機打開,暗示我,這是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明天早上有一班。”

我給主編打電話,我說沒趕上車,而且真被你說中了,這邊沒有旅館酒店。

“去敲詹周氏的門吧?!?/p>

“只能這樣了。”我左手握著電話,在壟上往回走,想一想自己都笑了,“我剛才還在想,每走一步都是告別,現(xiàn)在我還真就回來了。”

“沒準(zhǔn)還真是告別。”

“嗯?”

“你去詹周氏家,在她家過一夜,她不睡覺,在客廳等你睡著,五六點鐘握著菜刀把你喊醒,是不是跟詹云影的死很像?所以啊,不是沒什么寫的嗎,明天你就有料可以寫了。”

我沒說話。

“我開玩笑呢,她都90歲了,你怕什么?。俊?/p>

“我本來不害怕?!?/p>

“那現(xiàn)在也別怕,去敲她的門,說借宿一夜?!?/p>

樓道里的聲控?zé)?,連敲帶喊也不亮。開門的一刻反倒是亮了。她女兒開的門,要我快進(jìn)來,倒一杯熱水給我。沒幾分鐘,詹周氏出來了,讓女兒回房休息,指了指空房間,說我可以睡在那邊。我說你也早點休息,匆匆進(jìn)臥室避開她。

房間能關(guān)不能鎖,我搬把椅子倚在門前。關(guān)上燈我有點害怕了,坐在床邊看門底客廳的光。不一會兒客廳的燈也熄了。我想這總算好了吧,沒事了。躺倒在床上我才聽出來,詹周氏并沒有回房,客廳里還是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她一直在那里,靠在沙發(fā)上等我睡熟。我想出去看看,假裝上個廁所,但我真的恐懼,也許她正握著菜刀等著我。

不能就這么睡著,也不能貿(mào)然開燈。我掏出相機翻照片,最新的幾張是合影,看著大家喊茄子心里好多了。往前翻是詹周氏抓拍的幾張,怕什么,不就是一個慈祥的老人嘛。那張作廢的照片,我數(shù)一二三拍下來的詹周氏,還在我相機里。為什么不對勁呢,我把相片放大,嘴角過于緊繃,上下牙合得太緊,主要是眼神,瞪著相機,真的是目露兇光,就好像那一刻,有個更兇險的靈魂鉆進(jìn)了她體內(nèi)。也許那個人一直住在她身體里,時不時出來一次,也許今晚就是他出來的時候。

我關(guān)上相機,看著無邊無際的黑暗,這時有腳步聲離我房間很近了,然后在門前停下來。我聲音發(fā)抖,有些失聲地問,誰?門外沒回答,倒是將手掌貼在了門上。

“有人嗎?”我問。

是的,有人,手掌向前一推,門咯吱一聲,開了。

2

開門的一瞬間,晨曦的光芒令詹周氏有些刺眼。那是1945年3月22日清晨。1945年在上海有好幾種叫法,那一年的下半年叫民國三十四年,而上半年,所有的公函、報紙以及需要存檔的記錄日期,則統(tǒng)一記為昭和二十年。此時距上海淪陷已經(jīng)八年,1937年的幾場大仗之后,仿佛又回到了太平盛世。

正如薩特所言,巴黎被占領(lǐng)后最大的變化,就是一幫德國人在這兒辦了幾場舞會。對住在醬園弄的底層人來說,日子沒變化,該怎么過還怎么過,富人還是那么富,他們依然租房過日子。中華民國走就走了,況且弄堂里有一半的人還出生在光緒、宣統(tǒng)年間;日本人來就來了,反正又沒進(jìn)到醬園弄里,大不了就跟二百年前從東北過來的滿清人一樣,再過個二三百年,把日本并作中國的一個省好了。

民國三十四年,或是昭和二十年的三月二十二日,住在醬園弄二樓的詹周氏一大早就出了門,她差不多也知道,這將是她在醬園弄的最后一天。有好多事情等著她去做,她要打扮得漂亮一些。那時代在上海,即使像詹周氏這樣的上海女人,都要準(zhǔn)備兩種衣服,頭一種是平常穿的,樸素一些,甚至還有補丁的衣服;另一種是為了正式場合,兩側(cè)分衩的旗袍,雖然一輩子也沒幾次正式場合,雖然高檔衣服她只有這一件。

下樓梯時,高跟鞋驚擾到了樓下的房東王變陽,他端著正吃的面條走出來,從底下看上去,只見兩只藏在旗袍里的長腿在樓梯處漸漸露出來。待詹周氏漸漸走下來,王變陽問她昨晚怎么了,你家大塊頭夢見什么了,叫那么大聲?

王變陽不算有錢人,只能算二房東,當(dāng)然比他們好多了,這幢樓都是他包下來的,再一家家租給她丈夫詹云影這些人。詹周氏有點走神,她正留意房東右側(cè)上鎖的那道門,那是何惠賢的房子??磥硭茸约哼€早就出門了。

房東問了兩遍她才回答他:“可能是夢見自己輸錢了,你不知道大塊頭嗎,最可怕的夢也就是輸錢了?!?/p>

“他呀,總得找點事情做,不能死等著日本人走再做事,萬一日本人不走呢,大塊頭能賭一輩子?”

詹周氏搖搖頭,出了弄堂,往右走800米是張小泉刀鋪。經(jīng)過時,她對老板點點頭,張小泉喊住她,問她前兩天在這兒做的刀怎么樣,快不快?

“挺快的?!闭f完她就明白老板的意思了,告訴他剩下的一點刀款,明天就跟他結(jié)清。

反而是老板不好意思了,把她拉過來說點別的。他指著對面要出兌的生煎攤子,低聲問她:“還想不想做了,我一直幫你留著呢,好多人來問過了,想在那兒擺攤,我就說風(fēng)水不好,下面埋著抗日的兵,做不了生意?!?/p>

“你別留了,讓他們做吧?!?/p>

“不是,”刀鋪老板有一絲失望,把她胳膊抓得更緊,“是你跟我說,我要是給你留著,你就會給我留著?!?/p>

詹周氏撥開他的手,對他笑了笑,湊在他耳邊輕聲說:“那我們就都別留著了?!?/p>

她上午要去兩個地方,第一站是遠(yuǎn)東飯店,從門口望過去,四層的大樓,差不多三人高的大堂,看起來是有錢人和外國人才來得起的地方。但進(jìn)了門你就明白,這么大的飯店,一個廚子也沒有,外國人也不會來這種地方。里面烏煙瘴氣,上千號人圍著幾張桌,使勁喊著大小莊閑。詹周氏在里面找了一圈,最后在三號桌看見她要找的那個人。她在后面喊了幾聲小寧波,里面太吵,加上小寧波精力都集中在骰盅上,根本沒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

詹周氏等了十幾秒,從人群中鉆過去,伸手去摸他褲袋里的錢袋。小寧波這時警覺起來,忽然抓住她的手,回頭一看是熟人,長吁一口氣。

詹周氏找他是要錢,她知道小寧波有賭債欠她丈夫的,她也知道她丈夫也有些賭債是欠別人的。外頭的她不管,可是別人欠她家的,她今天就要回來,況且,可能以后就沒機會了。

也許是輸光了,小寧波一分錢都沒還她。這不可能,詹周氏皺起眉頭,錢都沒了,還不回家,留在賭場做什么呢?跟小寧波扯了一會兒皮,她才明白,在賭場這是一類人,兜里沒錢,見誰玩得大就湊過去出主意,押大押小什么的幫他分析,錯了轉(zhuǎn)身就走;要是被他蒙對了,讓人贏了錢,他就跟要飯的一樣求著人賞兩個。

錢沒要來,可是下面的事情還得做。出了遠(yuǎn)東飯店,她去上海第二紡織廠,以前沒來過,真奇怪,這么多年都沒來過。進(jìn)了工廠,她一路打聽,找一個叫劉周氏的女工。這么大的工廠有好幾個劉周氏,最后在四車間見到了劉周氏。

她現(xiàn)在不姓周,隨夫姓,以前也不該姓周,都是自幼為孤,被周家收來做丫鬟養(yǎng)大的。各自出嫁之后,兩人竟一直沒能來往,以至于劉周氏在紡織車間里見到詹周氏的時候,瞪大眼睛都要哭出來了。

快十年沒見了,打從出了周家大宅,她們就沒有過聯(lián)系。詹周氏說,早該來看你的,你孩子流產(chǎn)的時候我就該來,你丈夫去世那年我也該來,我早該來的。說著說著,她自己也哭了,掏出一個錢袋塞給劉周氏,說過意不去,一點心意。劉周氏哪里能要,推著她的手問她,老爺還好嗎?

該怎么跟她講呢,不知道是死是活,日本人進(jìn)到上海,老爺把銀元房子都捐了,才換回一條命,也不知身在何處。

劉周氏半天沒說話,仿佛在回想過去的日子。她問大塊頭怎么樣?見詹周氏不回答,猜測大家都一樣,過得都不好。劉周氏沒再多問,讓她等一下,她攢了一些布料去給她拿過來。

劉周氏走后,她看著忙碌的工廠,這是1938年日本人在上海建造的,制作紗布供應(yīng)前線的戰(zhàn)士,不,是日本鬼子。一條條白色紗帶飄蕩在車間里,就像被日本人擊落的云彩。詹周氏看得著迷,情不自禁伸手摸了一下,放回去時她發(fā)現(xiàn)紗布變紅了,有點點血印在上面。她低頭看自己,衣服是剛換的,很干凈,臉和頭發(fā)出門前洗過,不會有血,唯有指甲嵌進(jìn)去的血還沒有干。詹周氏把血從指甲縫摳出來,一時間幾個手指都沾上了血。她抬頭看車間,手指在下面搓個不停。

劉周氏對著更衣箱猶豫了一下,最后決定把布料全拿出來送給詹周氏。之后幾十年她一定會后悔那幾秒鐘的猶豫,等她回到車間,詹周氏已經(jīng)離開了,她還是把錢留在了桌上,留給了她說是一點心意,像是一生的繼續(xù)。十年沒聯(lián)系,像這樣子來,像這樣子走,像這樣子留下一大筆錢,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劉周氏坐下來面對錢袋有些難過,她覺得詹周氏是來跟她告別的,她就要走了,也許是永別。這都是怎么了,她抬起頭讓自己眼淚別掉下來,淚水朦朧中她看見一絲血印在眼前飄飄蕩蕩,她眨眨眼睛,將眼淚擦掉,之后就再也找不到那條帶血的紗布了。

3

一天都沒等到,日落之前,詹周氏被幾十個巡捕圍堵在醬園弄。起初發(fā)現(xiàn)的是她樓下的宋瞎子,這十幾年靠算命為生,他說自己本事上海第三,前兩名一個老得不成樣子,另一個跟著蔣介石去了重慶。找他占卦的還算不少,時局不好,人們總會有這樣那樣的不順。三月二十二日那天他沒出攤,感冒鼻塞,捂著被子在家睡了一天。醒來的時候一腦門子汗,他以為病好了,可鼻子依然不通氣,躺在床上他明白是樓上在漏水。他抹抹頭上的水,起床打算上樓跟大塊頭說說。

大塊頭不在家,是詹周氏開的門,見到宋瞎子的樣子嚇了一跳。倘若宋瞎子能看見,或是沒感冒,鼻子通氣,也會被自己驚到。從房頂?shù)蜗聛砺湓谒樕系牟⒉皇撬侵獯髩K頭流下來的血。宋瞎子看不到詹周氏的表情,他只是提醒她注意點,水漏到他臥房去了。

“好的,”緩和一下,詹周氏回答他,“我會注意的?!?/p>

“在弄什么啊,弄那么多水在臥房?”

“沒事了,已經(jīng)弄好了?!?/p>

今天有點怪,詹周氏的語氣冷冰冰的,那就沒必要多說了。他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天色,睡到中午還是晚上?不過肚子餓了,他摸著扶手下樓,打算出醬園弄,到對面的羊湯館喝碗羊雜湯,吃個燒餅。街上行人匆匆,聽腳步聲人不少,可是沒人說話,好像在躲著點什么,腳步聲都是咚咚咚地離他越來越遠(yuǎn)。他只是一天沒出門而已,到底是怎么了,日本人進(jìn)來那天也不是這動靜。走到路中央他停下來,低著頭聽著一片一片的腳步聲,沒錯,不是打仗,大家是在躲著他。一輛汽車鳴笛從他身邊繞過,揚起的灰塵令他連打兩個噴嚏。宋瞎子抬起手臂抹掉鼻涕,深吸一口氣。這時候他明白了,此時的他在別人看起來,不再是一個年邁的盲人,而是一張血肉模糊的臉。

4

昭和二十年三月二十二日的晚上,上海警察局副局長薛至武下班后沒回家,坐在辦公室里等人來接他。雖說是副局長,但已經(jīng)算警務(wù)系統(tǒng)的老大。真正的局長叫周佛海,他更重要的頭銜是上海市市長。

泰來報社的副主編張言邀請他七點鐘看戲,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幾十年前的老戲了,好像是國內(nèi)的一個女作家改了一下,結(jié)合她離婚幾年的感受,就著魯迅的那篇雜文,改成了《娜拉出走之后》。薛至武當(dāng)然沒興趣,他知道張言是什么意思,泰來報社的主編吳玲上個月被他們抓走,他這是活動關(guān)系來了。保吳玲出來是不可能了,人是日本人點名要的。薛至武在想,要是讓吳玲在牢里好好活著,跟張言開個什么價碼合適。

張言的汽車就停在樓下了。電話打過來,告訴他醬園弄殺人了。殺人就抓人唄,也用不著他局長出隊。只是劇院是不能去了,公共場合人多嘴雜,這邊殺了人,局長在看戲,肯定說不過去。電話里,他讓隊長帶一隊人過去,不要妄動,等他的命令。自己下樓走到張言的車前,俯身對后排的張言說:“局里有事,我過不去了。”

張言表示沒關(guān)系,據(jù)說這個戲要演一個月,哪天看都可以。

“別跟我說戲的事,我知道你找我干什么。兩千萬,我?guī)湍惆咽虑檗k成。”

張言有些為難:“薛副局,您可能誤會了,錢不是報社出,是我個人掏腰包?!?/p>

“那就算了?!毖χ廖鋽[擺手,轉(zhuǎn)身就走。

張言急忙下車抓住他袖子,點頭說成交?!安贿^你要保證吳玲死在牢里,永遠(yuǎn)出不來。”

“你要弄死她?”

“她不死,主編這位置就得一直給她空著,當(dāng)牌位供著?!?/p>

薛至武皺皺眉,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讓張言回去先數(shù)出一千萬,等他消息。他也不知道弄死她對不對,登了幾條重慶的新聞就一命嗚呼,還挺可惜的。行吧,有人當(dāng)烈士,就得有人當(dāng)劊子手,不然哪有那么多英雄?

他進(jìn)了自己的警車,告訴司機去醬園弄。二十幾個巡捕早已把那里圍得水泄不通。薛至武問隊長是哪間屋子,隊長還沒回答他就看出來了,只有兩個房間是關(guān)燈關(guān)門的,其他房間的人都探頭探腦地開窗看熱鬧。薛至武抬槍對醬園弄瞄了一圈,警告他們關(guān)好門窗,別給自己找麻煩。隊長向他匯報情況,說是二樓死人了,這里的房東講,還有個女人在房間里。

“她還活著?”

“活著?!?/p>

“她是兇手?”

“應(yīng)該是?!?/p>

“她殺的什么人?”

“好像是她丈夫?!?/p>

“殺夫?!?/p>

薛至武冷笑一聲,真是世風(fēng)日下,報社里二當(dāng)家的要殺當(dāng)家的;這兩個人的小家,二當(dāng)家的也殺當(dāng)家的。他讓隊長去后窗把守,自己帶兩個人上二樓。隊長提醒他危險,不然先鳴槍三聲,再踹門進(jìn)去。薛至武讓他別那么多話,去后面守著。他進(jìn)車?yán)锇咽蛛娡材贸鰜?,上到二樓先輕敲幾下門,問了三聲有人嗎。屋里沒有動靜,但他聽見有人在里面大喘氣。他想再等一下,心里默數(shù)十個數(shù),讓手下持槍上膛,把手電筒打開,正要抬腳踹門的時候,咯吱一聲,門緩緩地打開了。

沒錯,雖然看不清,但他知道是女人,站在半開的門后,輕聲問他:“怎么了?”

薛至武握著手電筒從她的腳照起,光圈仿佛男人的手一點點地向上撫摸。游過膝蓋,他明白這是個穿旗袍的女人,他手電筒向右側(cè)傾斜,從大腿外側(cè)緩緩上移,最后停在旗袍的分衩處。

“沒什么,例行公事,你叫什么名字?”

“詹周氏?!?/p>

“哪年生人?”

“民國五年?!?/p>

旁邊的警衛(wèi)算好告訴薛至武是大正五年。他才不管這些,知道她今年29歲就好了。他繼續(xù)移動手電筒,從胯部輕劃到腰間,細(xì)不過二尺,似乎沒生過孩子,一個弧線穿過胸部,將光圈留在鎖骨上。

“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詹云影?!?/p>

“他現(xiàn)在在哪里?”

“房間里。”

“為什么不出來?”

“因為他死了?!?/p>

薛至武右手一抖,光圈在脖頸處顫了一顫,聚光在她的耳垂上。

“怎么死的?”

“被我殺死的?!?/p>

這是他沒想到的,一個女人,殺了丈夫,卻如此冷靜。薛至武關(guān)閉手電筒,再打開的時候用同樣的線路在詹周氏的左側(cè)走了一圈,小腿、大腿、腰部、胸部、脖頸、耳垂,然后手腕一抖,將電筒移向中央,終于看清了這個女人的臉。

5

薛至武不打算進(jìn)門,讓隊長押著詹周氏進(jìn)去指認(rèn)現(xiàn)場,再把尸體拖走,也就算結(jié)案了?;蛟S是天黑,房間燈被詹周氏摘掉了,里面的人鼓搗半天也沒個動靜。等得不耐煩,他拉門邁進(jìn)門里。蹚出兩三步,薛至武被絆了個趔趄。

他打開手電筒,有三個箱子擋在前面。薛至武彎腰將它們推走。再往前走一步,腳有些沉了。他知道是踩到血了,用手電筒照在地上,都是箱子推出的血道道。箱子里都是什么呢?他快要猜到是怎么回事,關(guān)掉手電筒,走到一個箱子面前,打開箱蓋,血腥之氣撲面而來。他想看看,卻忽然有些害怕,摸黑去開第二個箱子,感覺有一絲頭發(fā)粘在手指上。他用手搓了一陣,頭發(fā)從食指粘到拇指,就是甩不掉。他掏出手電筒閉上眼睛,將光照在箱口,等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倒吸一口氣。有一雙眼睛也在望著他,那是大塊頭的頭,而架著他的頭的,則是大塊頭一雙被肢解下來的腳。

總共裝進(jìn)五個箱子,頭部一塊,雙臂兩塊,左右大腿各一塊,還有身體、雙腳,反正除去砍碎的骨頭渣子,加起來一共是十六塊。這些都沒意義了,有人死,有人認(rèn),被他薛副局當(dāng)場抓獲,案件也就告破了??善婀值氖?,在他眼前不停閃現(xiàn)的這張臉,不是大塊頭的,而是在醬園弄二樓門縫后面被手電筒照到的那張臉。應(yīng)該是很好看的一個女人,旗袍都不用換,只要換個地方,說她是社交名媛也不為過。可是她叫詹周氏,連個名字都沒有,嫁到這種地方。這就是命,美麗的女人像蒲公英,落哪兒算哪兒,生根發(fā)芽,這輩子一直到死,也別想挪窩了。

有幾家報紙上了這條新聞,記者都沒查出什么,連照片都沒搞到,小小的一個版塊,跟訃告似的,說某日某地某人殺了她的丈夫,當(dāng)天破案??雌饋硖唵瘟?,寫多了也沒意思?!短﹣韴蟆窙]登這種事情,他們更關(guān)心主編吳玲的狀況,這個月都是這樣,每天空出兩個版,那是吳玲以前負(fù)責(zé)的版面,現(xiàn)在上面印著血淋淋效果的紅字——我們在等她。嘿,是在等她死吧。

第三天晚上,薛至武和張言在日本餐廳吃壽司。薛至武請客,因為張言帶來了一千萬。那年頭鈔票貶值,錢幣面額可沒跟上,一百一百的,箱子去皮上秤一稱,就算點清楚了。酒足飯飽,請客的人最滿意,薛至武提起箱子讓張言回去等消息。張言提出再換個地方喝點什么。那就是還有事求他。

“那就在這兒說吧?!毖χ廖涞嗔恳幌孪渥?,琢磨著出門就把它換成黃金,誰知道國民黨哪天會打回來,明天是民國還是昭和。

張言結(jié)結(jié)巴巴,啰嗦了半天,總結(jié)下來,是想多要點信息寫醬園弄殺夫案,好替換掉“我們在等她”的兩個版面。

“這是寫您薛副局的特稿。”他比畫著說,“主角不是死人,不是兇手,就是您。”

這倒挺好,薛副局添油加醋講了一小時,盡是些愛國愛民的細(xì)節(jié),比如怕開槍驚擾到百姓,冒著危險獨闖虎穴。當(dāng)然,大卸十六塊的畫面也一字不落。講著講著他有些奇怪了,問張言:“你們報紙真的對這種事感興趣嗎?”

“這可是兇殺,讀者就愛看這個?!?/p>

“死人怎么了?”薛副局點起一支煙,長吸一口,“西南戰(zhàn)場每天死上千人,也沒見哪家報紙上過頭版?!?/p>

“那不一樣?!?/p>

“怎么不一樣了?”

張言說不上來,換薛副局也一樣,大家都明白這道理,就是講不出為什么??赡艽蠼中∠镎?wù)撘粓鰞礆ⅲ日務(wù)撃硤鰬?zhàn)役更顯得像和平年代吧。如果搞一場投票,國民黨哪天打回來,就像當(dāng)年日本人進(jìn)上海一般再來場硬仗,你是贊成還是反對,結(jié)果還真的說不定。

《泰來報》拿到獨家新聞,其他報紙自然不干,第二天上午剛過十點鐘,就有二三十名記者坐在警察局的臺階上守候局長大人。薛至武來不及理他們,他要先把稿子細(xì)細(xì)讀一遍。不出所料,《泰來報》把醬園弄殺夫案放在了頭版。文章里,張言沒有糾纏詹云影和詹周氏的矛盾沖突,而是從宋瞎子報案寫起。作者強調(diào),出事當(dāng)晚薛副局本來是要視察上海大劇院的安保問題,聽說醬園弄出人命,放下手頭的公務(wù)趕往事發(fā)地點,在詹周氏被捕前,薛副局根據(jù)現(xiàn)場的線索,已對兇手的體貌特征有了大致的判斷,至于抓捕詹周氏,早已是他成竹在胸水到渠成的事情。

通讀下來,薛至武很得意,仿佛那些不是他親歷的,而是另一個叫薛至武的神探所為。只是樓下太吵了,有幾個沒素質(zhì)的記者居然對著喇叭喊,請局長大人還上海一個真相。還當(dāng)是民國哪,動不動就上街游行。薛副局打內(nèi)線通知隊長下去打發(fā)掉他們。沒多久隊長上來為難道:“不然就開場發(fā)布會吧,就當(dāng)是為您舉辦表彰大會?!?/p>

哪里像表彰,記者們認(rèn)定了《泰來報》是向警局行賄才獲取獨家新聞,發(fā)布會上每個問題都是帶刺的?!蹲杂蓵r報》第一個提問,問詹周氏為什么要殺害詹云影?說實話,薛至武也不知道,詹周氏被抓后甚至沒人審過她。大家清楚,這案子結(jié)了,錄個筆錄,走個過場都用不著,檢察院會第一時間判她有罪。

“請問,詹周氏為什么要殺害詹云影?”《自由時報》的記者又問了一遍。

“夫妻生活不合吧?!毖Ω本终f得自己都想笑,這回答放哪兒都是對的。

“具體矛盾沖突呢?”

“現(xiàn)在還不方便透露,下一個記者?!?/p>

有個小個子男人站了起來,他說他是《申報》的記者??茨昙o(jì)不大,不會有攻擊性,薛至武打算讓他多問兩個問題。

“您方便透露詹云影的死亡時間嗎?”

“三月二十二日早上?!?/p>

“詹周氏是如何殺死詹云影的?”

“用菜刀,趁詹云影睡熟,殺害并肢解了他。”

“當(dāng)時是否有幫兇?”

“沒有,皆是她一人所為。”

“那么,您為什么會認(rèn)定詹周氏是兇手?”

薛至武停頓幾秒,盯著他,感覺這小伙子也不是什么善茬兒。“詹云影被殺,他夫人認(rèn)罪,你希望我把案子想得有多復(fù)雜?”

“好的,謝謝,請問薛副局,您知道醬園弄的鄰居都管詹云影叫什么嗎?”

“這個與本案無關(guān)?!?/p>

“大塊頭,他身高有185公分,差不多100公斤。而詹周氏只有150幾公分,不足40公斤?!?/p>

“謝謝你提醒,我再強調(diào)一遍,詹周氏是趁詹云影睡熟用菜刀下手,這些和身高體重沒有關(guān)系。”

“是的,但是您曾說過,事發(fā)當(dāng)天詹周氏將死者肢解成十六塊?!?/p>

“我說過,有證據(jù)可以證明?!?/p>

“我們相信證據(jù),我們相信她是一個人,沒有幫兇,但是這樣瘦弱的一個女人,可能剁個豬爪都費勁,卻可以把100公斤的大塊頭大卸十六塊,請問,您是怎么相信的呢?”

薛至武向椅背靠去,側(cè)過頭迎著陽光,他知道自己完了。不用到明天,全上海人都會拿他們的警察局長當(dāng)笑話講。

6

用不著到明天,也許晚報就能把這種事傳出去。幾個下屬找薛至武請示,按隊長的意思,去找報社談,不行的話查封它,上海有幾家算幾家,往前翻八年,一直到日本人進(jìn)來的那一年,總會有言行不當(dāng)?shù)牡胤?。薛至武沒說話,煙抽個不停。就在下屬們以為這事就這么定了,準(zhǔn)備行動時,薛至武叫住了他們。他沒下命令,行或者不行,反而講起了幾年前的案子,民國三十一年的“華美藥房弒兄案”。那是薛至武任局長經(jīng)手的第一個人命案,本來沒立案,沒人知道“華美”的二公子把大公子給殺了,老爺子為難,兩個兒子死了一個,再槍斃一個就絕后了。薛至武去過幾次,收了錢,幫他把這事壓下去。老爺子對外面說,大公子暴病而卒。

沒幾天被《申報》的記者發(fā)現(xiàn)了,登在報紙上。老爺子頭天得到消息,“華美”有的是錢,第二天一大早,老爺子就讓人把全上海的《申報》都買光了,弄得挺大的新聞,卻沒幾個人知道。

“可是瞞不住,你們猜第二天頭版標(biāo)題是什么?‘華美買光全上海《申報》,疑似認(rèn)罪!”薛至武熄滅煙頭,對下屬作出決定,“所以說,醬園弄這個案子,我要重審?!?/p>

然而剛結(jié)過的案子,他們卻一無所知,死的人是誰,嫌疑犯是誰,都有什么家庭背景,什么樣的社會關(guān)系,沒人講得出來。薛至武先從兇器入手,已被存到證物科的一把菜刀,再把它從紙袋里抽出來,他明白這是一把黑鐵菜刀,比普通的家用菜刀重上幾倍。確實如記者所猜測的,詹周氏雙手可能都握不穩(wěn)。一把新刀,刀把沒多少油脂,順著刃線能看到幾十個豁口,應(yīng)該是肢解人骨造成的。他讓隊長晚點查一下刀是在哪家刀鋪買的。

“詹家還有一把刀,”他說,“叫人把它找出來?!?/p>

隊長沒明白:“您是說,還有一把兇器嗎?”

“沒人用這個切菜,”薛至武用大拇指甲劃著刀刃說,“這是屠夫用的,這就是買來殺人的。”

薛至武想去看看尸體,停尸間在地下一層冷藏庫。他帶著隊長從五層坐鐵閘電梯下到一層,再從樓梯走下去。打開冷庫門,一片白汽撲面而來。薛至武攏攏警服邁進(jìn)去,隊長跟在后面把門合上。30平米大小的房間擠滿了停尸床,上面躺著的都是未結(jié)案的被害者,戰(zhàn)亂年代,有些死者的身份還不清楚,在這里放了幾個月,等待年底拉去火化。薛至武問哪個是詹云影的床位。

沒有床位。隊長指了指角落里的幾個箱子,仿佛隨時待發(fā)的包裹。薛至武打開最上面的箱子,是一根小腿,經(jīng)過幾日冰凍,上面起了一層白霜,敲起來梆梆地響。他把小腿連著腳抽出來,放到停尸臺上,挑一塊完好無損的皮膚,右手砍幾刀,再換左手砍幾刀,然后捧起來對照切口的相似度。是一個右撇子,他確定。只是慣用右手的人太多了,如果詹周氏也是右撇子,那說明不了什么。

“衣服呢?”他打開其他的箱子,伸手進(jìn)去扒拉幾下,問隊長,“這人跟死豬一樣,光著身子?!?/p>

隊長東翻西找,拽出幾件染血的衣服。

“這是女人的衣服?”薛至武問。

“是,大塊頭睡覺沒穿衣服,這些衣服是詹周氏捂他的頭的?!?/p>

“把法醫(yī)找過來,完整地做一次尸檢。”

“可是,”隊長指著開口的箱子說,“都這樣了,怎么尸檢?”

薛至武把小腿扔回箱子,拍拍手,貼在隊長面前,一字一句地說:“怎么尸檢?按照程序一步一步地檢?!闭f完,向門口走去,給隊長下命令:“查出致命那一刀。”

走到門外他記得還有個細(xì)節(jié)要核實,他回去抱起一個箱子,算上箱殼差不多20公斤,他薛至武抬起來都費勁,兇手卻裝了六個箱子。

“你抬不走的,”似乎詹周氏就在面前,薛至武咬牙切齒地說,“詹周氏,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7

民國年代沒法醫(yī),事實上,中國直到2006年,因為黃靜案的五次尸檢六次結(jié)果,才在次年設(shè)立專業(yè)法醫(yī)。那時法醫(yī)一般是由大醫(yī)院知名醫(yī)師做兼職。華山醫(yī)院的錢醫(yī)生接到任務(wù)時并未覺得有多棘手。行醫(yī)三十多年,經(jīng)歷兩次戰(zhàn)爭,沒什么死尸在他面前是慘不忍睹的。肢解,冰凍三天,分成六個箱子,這些都沒問題。他讓學(xué)生把尸體搬上來,看了看分割肉一般的碎尸,明白這怎么也得化上一陣兒。他先找地方吃飯,喝點小酒。跟學(xué)生說好兩個小時之后開始尸檢。

晚上七點鐘,他有些微醺地回來,和學(xué)生一起把六個箱子全打開。討厭的是有血水,滴滴答答弄得一地腥臊。他戴上手套和口罩,對幾個學(xué)生說,如果受不了,隨時可以出去透口氣。之后便開始了他的工作。

盡管有那么多年從醫(yī)經(jīng)驗,可從沒有哪次是從拼接開始的。先是頭部,擺在上方中央,往下是上身,還好肚皮沒有豁開,將內(nèi)臟腸子露出來。雙臂搭在兩側(cè),大臂小臂截成了四塊,兩腿向下擺正。有一陣兒他差點把左右小腿擺反,還是看著雙腳拇指才糾正過來。

一共十六塊,拼起來真的是個大塊頭。從哪里開始呢?內(nèi)臟沒有露出,還能抽些血出來。他抽一管讓學(xué)生拿去化驗。沒有中毒跡象,他翻翻眼瞼和嘴巴,當(dāng)然沒有,只是上面說要全面尸檢,才要多此一舉。

刀傷致死,這毫無疑問,被割開的刀口達(dá)百余處,為什么一定要查出是哪一刀呢?錢醫(yī)生俯下身,似乎與死者告別的距離盯著詹云影的頸部。這里是一刀,毫無疑問,盡管事后就著這傷口直接把頭部割開,不過能看得出來這里出了大量的血。

他往下瞄去,心臟肺部未曾中刀,下體完整,死前沒有經(jīng)歷性生活;再往下,大腿根部以及膝蓋的分割處,血量已不多,接近干涸狀態(tài)。再回到上身,兩側(cè)的胳膊,屬于死后肢解,手腕靜脈那一刀也是例行肢解。死者左手有大量血跡,這不難解釋,死者頸部挨刀后,用左手捂住動脈往外噴出的血。右手沒什么血,也許在反抗,抓住兇手的衣領(lǐng)試圖同歸于盡。應(yīng)該沒疑問了,他站起身,摘下口罩,點起煙斗,等學(xué)生的驗血報告。

血液沒問題,錢醫(yī)生接過學(xué)生的報告,死者純粹死于外傷,頸部靠右側(cè)為致命刀傷。他讓學(xué)生把碎尸一件一件放回到箱子里,在每個箱口貼上不同的標(biāo)簽,雙臂、左腿,等等。做到一半時,學(xué)生戴著口罩干嘔起來。他起身接過學(xué)生手中的大腿,往箱子里塞。

味道還是挺重的,分割成段,腐敗的速度要超過整個尸體。到最后幾塊他只呼不吸,額頭的汗都冒出來了。還好只剩一大件了,除去雙臂、頭部的整個上身,他需要把他從停尸臺上抱起來。直到這時,他才覺得惡心,好像在和無頭的死者擁抱。他不想這樣,把上身翻過來,從背面抱住會好一些。

翻開的一刻,他停了下來,也許報告要重寫了。背部還有一刀,而且不是菜刀,是三厘米寬的匕首從背部插進(jìn)去。分析的事情不歸他管,但是一看就明白,死者在床上熟睡,頸部先受一刀,傷口噴血,猛地起身,左手捂住出血口,右手與兇手搏斗,這時背部又挨一刀,方才致死。他知道,雖然用不著他把分析的過程寫下來,相信薛副局對著報告一眼就能看明白,兇器不是同一把,兇手不是一個人,還有個兇手在身后。

8

薛至武感覺一整天他都在做蠢事,雖然都在按照他的計劃走。詹家確實還有一把刀,與殺人無關(guān),用了快十年的菜刀。黑鐵砍刀是三月十一日于張小泉刀鋪購得,花了一千五百塊錢,來了兩趟,頭一次沒有帶夠錢。而醬園弄的二房東王變陽,表示詹家夫婦打結(jié)婚起就住進(jìn)這間房,他從未聽說詹周氏外面有什么姘頭。倒是詹云影這幾年狂嫖濫賭,把家里那點積蓄都敗光了。

“還有什么?”薛至武盯著他們夫婦問。

“大塊頭頭天夜里回來了?!蓖蹶愂喜遄斓馈?/p>

“他當(dāng)然回來了,他死在房間里!”王變陽阻攔道。

“不是,我是說他難得回來,”王陳氏看著薛至武說,似乎希望從他這兒得到認(rèn)可,“有時候一兩個月都見不著一回,估計是把錢輸光了,姘頭也不留他了,才回來的吧?”

“詹周氏知道他那天回來嗎?”

“不知道,她連她先生去哪兒都不清楚,怎么可能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王陳氏壓低聲音,“但我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十二點左右,因為一回來,他們就開始吵架?!?/p>

“他們吵什么?”

“那我沒聽見,您想,大塊頭輸光了回家,還能吵什么呀,錢唄?!?/p>

“吵到幾點?”

王陳氏說三點多就沒什么動靜了,他們也睡著了。不過沒兩個小時,大概是清晨六點鐘,大塊頭的一聲慘叫,把她驚醒了。她搖醒王變陽去看看,是不是哪里漏電了。畢竟是二房東,出了事大家都得兜著。王變陽穿著睡衣上樓,敲了好半天門才打開,出來的是詹周氏,說大塊頭做噩夢,沒事。他才放心回去繼續(xù)睡。

“當(dāng)時你信了嗎?”

“不信,”二房東搖頭,“誰沒做過噩夢,怎么就他的噩夢喊聲這么大。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也沒多問。”

王陳氏接話問,要是她丈夫多問幾句,會不會也被殺掉。薛至武點頭,又搖搖頭,他也不知道,他不知道詹周氏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他不想知道,也不想和這些二房東醬園弄什么的多聊幾句。他真的干了一整天的蠢事,毫無疑問,詹周氏是兇手,他也一直在證明這一點,這本身就很蠢,像是證明一加一等于二,理所當(dāng)然卻不知從何下手。

從醬園弄出來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多,5個小時之后滿大街的報童就會揮舞著報紙,吆喝他薛副局的笑話。他打算找詹周氏談?wù)?,問隊長人在哪里。

“在提籃橋。”

“為什么弄那兒去了?”薛至武皺眉問。

“之前她認(rèn)罪了,我們以為案子就結(jié)了。我現(xiàn)在就把她提過來。”

“不用了,你跟提籃橋的人說一聲,我現(xiàn)在過去?!?/p>

他讓司機和下屬回去休息,自己開車過去。提籃橋位于虹口區(qū),從1903年建成的那天起就被譽為“遠(yuǎn)東第一監(jiān)獄”,死亡之城。每年兩千名犯人進(jìn)去,但沒幾個人活著出來,即使不是死罪,沒有槍斃,也會有疾病、獄警的虐待以及其他犯人的毆打,令其丟掉性命。

進(jìn)入監(jiān)獄大門已經(jīng)是半夜兩點鐘,從家里趕來的副典獄長全程陪同薛副局。薛至武問清楚詹周氏在幾監(jiān)幾室,讓副典獄長在外面候著,他一個人進(jìn)去。他不想開燈,不想記住與此無關(guān)的其他犯人的臉。右手握著手電筒,穿過幽暗的長廊,而長廊兩側(cè)住滿了在這里等死的人們。犯人們知道是大人物來了,醒來的那些沒人敢發(fā)聲,走廊里只剩下薛副局皮鞋的回響。漫長的黑暗,垂下來的手電筒每隔幾秒點亮一次,隨即又被他關(guān)閉,仿佛海盜在發(fā)出登船的信號。

差不多倒數(shù)第二個房間,薛至武看了一下號牌,皮鞋的敲打聲停止,手電筒的光開始長明,照向獄房角落蜷縮的女人臉上。他抬起手電筒在她身上轉(zhuǎn)了幾個圈,確定她活著,確定她醒著,確定她還記得他。最后光圈定在她的小腿上問道:“還有誰?”

詹周氏收回小腿,試圖躲開光暈。手電筒仿佛追光一般,始終跟著她小腿肚的弧線,直到她放棄躲閃,被光所圍繞。

“你殺不動大塊頭,還有誰在幫你?”

“是我殺的,沒有外人?!?/p>

“剁成十六塊,背后還有一刀,六個箱子,每個都有幾十斤重,你已經(jīng)快把我弄成一個笑話了?!?/p>

詹周氏答不上來。薛至武點起一支煙,把光圈劃過她腹部、胸前、脖頸,移到她的眼睛上。

“你給我一個名字,我明天告訴記者,我保你不死,你保我別像個傻子?!?/p>

“真的就我一個,而且我也不想活下去。”

“大塊頭十二點回來,你們吵到三點他睡了,你等到六點下手,三個小時你在等誰來?殺也就殺了,你不立即消失跑掉,反倒是分起尸體來了,一直到晚上,你在等誰走?”

詹周氏不說話,一定是裝的,一副嚇傻了的樣子,講不出話。薛至武只能繼續(xù)講下去:“你要是想割喉,隨便一把刀,你家里就有現(xiàn)成的菜刀,可你偏偏要買一把砍刀,為什么要分尸,為什么你的計劃不是殺他,而是剮了他?”

詹周氏渾身打哆嗦。

“是你們醬園弄里的人嗎?”

“不是?!?/p>

“外人?”

“不是,沒有這個人?!?/p>

“別這樣,這樣你活不過明天?!?/p>

“真的只有我自己?!?/p>

“好,好,就你自己。你為什么殺你先生?”

“一時沖動,鬼上身了。我當(dāng)時看著他睡著就想,不能讓他毀了我這一輩子?!?/p>

“一輩子?”薛至武笑了,“殺了他,你根本就活不了一輩子。”

“但至少沒讓他毀我一輩子?!?/p>

“那就讓我來毀你一輩子?!?/p>

薛至武關(guān)掉手電筒,在黑暗中朝她的方向盯著。這女人不簡單,他確定打從她準(zhǔn)備殺人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在想著怎么應(yīng)付警察。他轉(zhuǎn)身向外走,與來時不同,這次的腳步匆匆,不到十幾秒鐘,就已經(jīng)拉開鐵門走出長廊。

副典獄長還守在外面,見到薛至武急忙問他順利嗎。薛至武嘆了一口氣,拍拍他的肩膀,說:“聽說你為了見我,特意從家里趕過來,你住得很遠(yuǎn)嗎?”

“有一點遠(yuǎn),還好?!?/p>

“那就先別回去了,九點之前,從她嘴里給我問出一個名字來?!?/p>

“屬下盡量?!?/p>

“一定要問出來,要是她還不說,你就把她的心剖開,看看里面的那個人是誰。”

“呃,屬下明白薛副局的意思了?!?/p>

副典獄長明白,不能讓詹周氏死,況且是死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然而薛至武也不想白來一趟,兩手空空,灰溜溜地滾蛋。詹周氏殺不了,他就帶條別的命走。

“有個叫吳玲的,《泰來報》的主編,在你們提籃橋吧?”

“是的,我記得這個女人?!?/p>

“上面要審她,我今晚帶回去?!?/p>

副典獄長有些不理解:“這么晚帶回去?”

盡管只有他們兩個人,薛至武還是湊到他耳邊,講秘密一般低聲說:“上頭不喜歡她,上頭以為她早就死了,你居然告訴我她還活著,明天給我一張死亡報告?!?/p>

副典獄長連連點頭,保證不跟旁人提及,自己親自去提人。十幾分鐘后,副典獄長回來告訴薛至武,人已經(jīng)銬住了,在他警車的后排。薛至武看了眼車?yán)锏蔫F欄,他有幾年沒親自抓犯人了,有人在他身后多少有點不自在。他讓吳玲坐到副駕位,雙手銬在扶手上。一路上他也不想說話,硬瞪大眼睛開著車。還好吳玲也不叨擾,沒像一般女人那樣大喊大叫。要沿著河邊走上幾公里才能進(jìn)入市區(qū)。車開到一半他停車靠邊,關(guān)掉車燈,點亮車頂燈。這時候吳玲說話了:“我認(rèn)識你。”

“我也認(rèn)識你?!?/p>

薛至武打量一番身旁的這個女人,與抓捕時不同,身上還穿著男式的囚服。有那么一瞬間,薛至武想撲倒她發(fā)泄一番,將這一天的積怨全部放出去。非??释?,他覺得就應(yīng)該放縱一下,尤其是對這么一個垂死的女人。副典獄長怎么說的,不與旁人提及。他點起一支煙,深吸一口氣,讓白煙一絲絲吐出來后說:“有人花兩千萬讓我殺你?!?/p>

“這錢花得不值,我反正要死在提籃橋的?!?/p>

薛至武聽后笑了,湊近吳玲聞了聞,盡管關(guān)進(jìn)去有一段日子,還是有些芳香留在耳后。

“沒想好,我已經(jīng)收了一千萬。怎么樣才能證明,我殺了你?”見吳玲答不上,他自己補充道,“當(dāng)然,把你殺了就是最后的證明?!彼鹕碓诤笈抛С稣仓苁系难拢瑢橇岬氖咒D打開?!皳Q上這些衣服?!?/p>

他讓她別躲,就在車?yán)飺Q,他看著她略顯嬌小的胸部,過于瘦削的胯部。之后他讓她閉上眼睛,躺在河邊草地上,拍下幾張照片。叫她回車?yán)铮^續(xù)行駛。行至客運站,他拿出事先備好的箱子,遞給她,說:“里面是難民的衣服,還有二十萬,離開上海,你要答應(yīng)我,永遠(yuǎn)別回來?!?/p>

吳玲點了點頭,拎箱子下車對車窗鞠了個躬。薛至武頭露出來問她:“你說你認(rèn)識我,我叫什么名字?”

“你是薛副局,別的我也不知道?!?/p>

“不知道最好。”他摸了摸褲袋,又掏出二十萬扔過去,“記住,永遠(yuǎn)別回來。”

開車回到家里已經(jīng)破曉。他把窗子關(guān)嚴(yán),就快了,再等個把小時,大街就會響遍“糊涂局長糊涂案”的叫賣聲。睡前他打一個電話將張言叫醒。

“你頭一回見我,說請我看戲,看什么《娜拉出走之后》,到今天我都沒看到?!?/p>

“馬上,馬上,我今晚就安排?!?/p>

“好好安排吧,把剩下那一千萬準(zhǔn)備好,我們晚上邊看戲邊聊?!?/p>

“薛副局,您的意思是?”

“我是說,你們不用再等吳玲了?!?/p>

9

演出時間是晚上七點半,薛至武特意晚一點,等到黑場才和張言進(jìn)入前排包廂。一整天他都沒出門,今天他是上海的主角。大街小巷談?wù)撝u園弄殺夫案,談?wù)撍Υ缶珠L。坐進(jìn)去的時候話劇已經(jīng)開始了,臺上的男演員在呵斥女演員“撒謊的下賤女人”,女演員但凡頂嘴,便會遭到男演員的毆打。薛至武低聲問張言,《娜拉出走之后》講什么的。張言臉色不對,又看了兩分鐘,確定這不是《娜拉出走之后》,他們換戲了。

“你不是說要演一個月嗎?”

“這是時事劇,頂替了《娜拉出走之后》?!睆堁员嬲J(rèn)著說,“劇院經(jīng)常這樣,不時會有時事熱點的戲”。

薛至武苦笑一聲,還有什么熱點比得上他這個傻瓜局長呢?張言提議,不行換個地方再聊。說這話時他輕拍一下箱子,意思是錢都準(zhǔn)備好了。薛至武不想動了,這里黑場挺好,別處也不一定方便,畢竟他是今天的頭版頭條。張言打開箱子給他驗一遍,問他吳玲是怎么死的,尸體要怎么處理。薛至武不說話,摸著黑數(shù)錢。上面的一句臺詞把他嚇了一跳。

那是黎明的背景,有個男人敲門,問是什么聲音。開門的是個女人,冷冰冰地回答:“沒事,是大塊頭發(fā)夢呢。”

薛至武抬頭盯著臺上,不像,那女人神態(tài)舉止都不是詹周氏的樣子。張言緊張起來,繼續(xù)提議大家換個地方。薛至武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說:“我要看一看,他們怎么演。沒準(zhǔn)我破不了的案子,這出戲替我斷了呢?!?/p>

他把箱子合上,放在腳邊。轉(zhuǎn)場是第二幕,他薛副局登場了,當(dāng)然不像他,在醬園弄前呼后擁,十幾個警察持槍保護(hù)他,還自詡不需一刀一槍制服歹徒。他也得承認(rèn),有些地方是對的,不過導(dǎo)演還是做了點藝術(shù)上的處理,他在詹周氏門前喊了幾聲,一腳正要踹進(jìn)去的時候,門打開了,他摔了個屁股蹲兒?;鼞虻谋硌莘绞?,全場哄笑。

張言明白今天闖大禍了,又一次提議,咱們先離開。薛至武搖頭,長嘆一口氣,身子靠到椅背上。

“你說他們往下怎么演我?”

“薛副局,您別往心里去,這些都是胡扯,這些都是下里巴人的造謠?!?/p>

“刑訊逼供,他們要演我打女人?!?/p>

他不想看下去了,但絕對不能走,這時候離開就是灰溜溜地逃走。換了幾次二郎腿,他轉(zhuǎn)身問張言:“兩千萬,殺個人,保你個主編,值嗎?萬一日本人敗了呢?這么多錢打水漂了?!?/p>

“日本人不會敗的,他們比我們強太多了?!?/p>

“是,早先說他們?nèi)齻€月就拿下全國,現(xiàn)在打八年了,還分不出勝負(fù),可能我們站錯隊了?!?/p>

“那薛副局你呢,你官那么大,萬一國軍回來,也不會好吧?”

“不單是我,能進(jìn)這戲院里看戲的,哪個不算漢奸?就當(dāng)是地震吧,大家全完,我沒什么發(fā)愁的。日本人來之前我就是巡捕,就算黨國今年回來,我也過了八年的好日子。”

臺上已經(jīng)謝幕,觀眾滿意居多,掌聲不斷。是啊,這部戲什么都有了,他薛副局負(fù)責(zé)滑稽,詹周氏負(fù)責(zé)殘酷,大塊頭負(fù)責(zé)驚悚,而那個影子一般的同謀,則負(fù)責(zé)懸念。舞臺重現(xiàn)了一個醬園弄,所有演員從各自的房子里走出來對觀眾鞠躬。薛至武忽然想起來不對勁,他清楚地記得,抓捕那天有兩間熄燈的房間,詹家的一間,她家樓下右手邊還有一間。黑暗中門窗緊閉,還有一把明晃晃的鎖,他怎么忘了?

10

蘇青早明白不會事事如意,好日子過后總會跟著壞日子。這段時間她太順了,她的出版編輯告訴她,截止到上個月,她的《結(jié)婚十年》發(fā)行了第三十六版,散文集《浣錦集》印了十八版?!斑@是個奇跡!”出版編輯跟她講,“抓緊寫下一本,不要再去搞話劇了,你現(xiàn)在是全上海賣得最好的女作家!”

但她還是想弄話劇,把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改為《娜拉出走之后》,票房不算壞,但真的說不上火爆。觀眾也好,讀者也好,還是想看她的故事,想看她16歲訂婚,18歲結(jié)婚、懷孕、生子,想看她丈夫有多混蛋,嗜酒、家暴、婚外情,窮困潦倒,終于在她28歲的時候下定決心離婚。較之“五四”前,那年代已經(jīng)很進(jìn)步了,自由戀愛,自由結(jié)婚,唯有離婚卻沒那么自由,人們還停留在男人休了女人的邏輯上。也許蘇青不是第一個,起碼是最出名的一個,一時間人盡皆知,女人喜歡她,男人鄙視她。無論何種態(tài)度,人們還是會買一本《結(jié)婚十年》,看看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偶像或者妖婦。

她的壞日子是從三月底開始的,下午去劇場,她被通知《娜拉出走之后》要暫時停演,他們臨時換上一部時事劇。為此她險些和劇場經(jīng)理吵起來,演員工資是她付的,道具搭景的錢也是她一次性出的,現(xiàn)在停掉就要全賠進(jìn)去,之前說好的一個月呢?劇場經(jīng)理搓著手跟她解釋,還是可以一個月,往后延長,一般時事劇就三五天的熱度,等這個勁兒過了,還是上《娜拉出走之后》。

那就這樣吧,道具幫她保管好,她去找演員協(xié)調(diào)。臨走的時候她問什么時事劇?!搬u園弄殺夫案”,劇場經(jīng)理告訴她。

她眨眨眼睛,搖搖頭。她不看報紙,偶爾翻翻也是翻到副刊。

“這么大的事,你沒聽說過?”

“在醬園弄,一個女人,殺了她丈夫?”

“你聽說過了?”

“沒有,”她笑了,“就是字面的意思嘛?!?/p>

說好的三天,難得閑暇,晚上她約胡蘭成一起吃飯。他們關(guān)系很好,認(rèn)識有幾年了。好到從餐廳出來,就自然而然去了胡蘭成在大西路的住處。為什么能這樣好呢?他胡蘭成是個爛人,家有妻室,拈花惹草,更重要的是他賣國,給汪精衛(wèi)做御用文人。然而她蘇青能好到哪兒去呢?她以為自己很克制,愛恨情仇,不會糊里糊涂委身與誰,可是全上海的讀者都認(rèn)為《結(jié)婚十年》的作者是個蕩婦。

她把這個困惑講給了胡蘭成,你是個抹布,哪兒臟擦哪兒,女人不斷,卻沒人嫌棄你這一點,而我,只希望找一個相愛的人嫁出去,卻被當(dāng)作人盡可妻。胡蘭成不說話,當(dāng)這話過去了。是啊,沒法讓他表態(tài),他有老婆,女兒剛出生,希望他講什么呢?

“你覺得我們這種關(guān)系能持續(xù)多久?”她問。

“我講不清楚,愿它盡量長久。但這由不得我們,往后上海什么樣都難講?!?/p>

她嘆了口氣。胡蘭成叫車送她。坐進(jìn)后排時蘇青說,有空我會再聯(lián)系你。胡蘭成講,最近可能還要約你吃飯,最好就是這幾天。蘇青沒明白他什么意思。

“你寄來的雜志我看了,《天地》,第十二期,有篇叫《封鎖》的小說寫得很好。你認(rèn)識作者嗎?”

“張愛玲,我很喜歡她,我們很相熟。”

“我喜歡這篇小說,我想我也會喜歡小說的作者,我想認(rèn)識她?!?/p>

“你要怎么認(rèn)識?”蘇青有些警惕。

“我想由你來介紹我們?!?/p>

蘇青盯著他,搖上車窗,汽車已經(jīng)在緩緩移動,她依然轉(zhuǎn)著頭看他遠(yuǎn)去的身影。她不敢轉(zhuǎn)移視線,她怕眼睛一轉(zhuǎn),一眨,眼淚就掉下來了。

11

晚飯約在八點鐘,他們說好的,別太早,讓食客散一散,別被某個認(rèn)出蘇青、張愛玲的讀者打攪到。胡蘭成來得早一點,兩位女士入座后,大家寒暄幾句,就陷入一個沉默的公約數(shù)里。還好餐廳有鋼琴獨奏可以解圍,一曲過后,張愛玲問蘇青的新戲怎么樣了。蘇青不直接回答,先說醬園弄有個女人,不知道什么原因,把她丈夫殺了,于是她的戲就停演了。

“跟《娜拉出走之后》有什么關(guān)系?”

蘇青笑笑,不回答,問張愛玲最近如何,雜志還等她的稿子呢。

“我想寫長篇,”張愛玲說,“我從沒寫過長的,不都說長篇像長跑,考驗一個作家的體力和耐力,我想證明自己?!?/p>

“寫什么呢?”

“不確定啊,暫時想的是一個女人被她丈夫囚禁十幾年的故事,當(dāng)然細(xì)節(jié)不會這么簡單。”

“名字總想好了吧?”

“想好了,《十八春》。”

蘇青遲疑了一下,直截了當(dāng)告訴她,她感覺不好,太風(fēng)塵了,像青樓的名牌。

“也是啊,但另一層面的含義是,這個女人經(jīng)歷了十八個春天,十八次希望,卻從沒能走出去?!?/p>

張愛玲恍惚起來,就像當(dāng)場陷入了構(gòu)思的迷局。這期間胡蘭成一直沒說話,還挺紳士地聽著兩個姑娘談話,不時招呼服務(wù)員上菜。最后一道菜端上來時,他終于說了第一句話:“不如叫《金鎖記》。”

“金鎖記?”張愛玲恍過神來,跟著念叨兩遍,說,“謝謝,我會想想的。蘇青,你怎么樣,下部寫什么?”

“我不知道。”顯然蘇青不想聊這些。寫作對于作家而言,寫得順,就算你不問他,他自己也會滔滔不絕地講下去;寫得不順,多問幾句就是對他的折磨。

幾道西餐他們吃了快兩個小時,胡蘭成中間加了一次香檳,一次紅酒。后來大家都有些微醺了,張愛玲打聽起胡蘭成。她知道他,這幾年政壇文壇到處都見他的名字,她問他,既然你投奔了汪精衛(wèi),為什么去年又被他關(guān)進(jìn)大牢里?

“我們的理念不同?!?/p>

“怎么不同了,不都是投奔日本人嗎?”

“他要贏,他還要打仗,打到重慶去,把老蔣干掉,做真正的總統(tǒng)。而我主張和,哪里都不要打,既不跟日本人作對,也不對英美宣戰(zhàn)?!?/p>

“這樣是可以少死很多人?!?/p>

“不止是這樣,當(dāng)今世界分兩個陣營,德意日的軸心國和英美為首的同盟國,這場戰(zhàn)爭總要有人輸,有人勝。你說輸了的會怎樣?”

“割地,賠款,甚至被奴役。”

“但不管是德日贏,還是英美贏,中國不會輸,不會割地賠款。這就是我的態(tài)度,德日勝利,我們是軸心國,享受勝利的果實;若是英美勝利,老蔣就是同盟國,他還是中國,中國人沒損失,到時候保全中國,死他一個汪精衛(wèi)就好?!?/p>

“所以,這番話刺痛他了?”

“不止這些,我罵他不配做中國人,心里沒有國家,只想著他自己的春秋大夢?!?/p>

“他啊,沒殺你,還真是你祖上積德?!?/p>

“他要不是去年死了,恐怕我今年就沒機會和張小姐共進(jìn)晚餐了?!?/p>

胡蘭成讓服務(wù)生再開一瓶酒,有個眼尖的讀者認(rèn)出了蘇青,過來問她要簽名,然后告訴餐廳,為《結(jié)婚十年》的作者蘇青小姐點一首曲子。餐廳一時間騷動起來。三個人拎著剛打開的紅酒,有些狼狽地跑到了大街上。

雖已入夜時分,路上霓虹閃爍。胡蘭成和兩位女士商量下一站去哪兒。張愛玲表示沒關(guān)系,時候不早了,不然就各自回家吧。

“去胡蘭成家!”蘇青高聲喊道。她像為難胡蘭成,想讓張愛玲看到他有不少女人的痕跡,甚至還有她蘇青的痕跡??雌饋韽垚哿嵋彩且猹q未盡,居然應(yīng)允了這次邀約。

進(jìn)家門時蘇青看了眼墻上的掛鐘,夜里十二點半,掛鐘下面的衣架上還纏著她上回忘在這里的絲巾。張愛玲也見到了,眼神停留幾秒,就朝胡蘭成望去。他們又喝了兩瓶酒,蘇青已經(jīng)困得口齒不清,盡聽他們倆在聊天。她說不行了,去睡一下,徑直進(jìn)了胡蘭成的臥室。

躺到床上反而睡不著了,依稀聽到兩人在客廳的說話聲。聽不清楚,她開始思考晚餐時的問題,她下一部寫什么。毫無頭緒,反而比酒精更有效地助眠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天還沒亮,酒勁基本消退,兩人還在客廳聊天。她揉著眼睛出去,看見掛鐘已經(jīng)快五點鐘。四個多小時,他們第一次見面,就永遠(yuǎn)聊不夠的樣子!

“你睡醒了?”張愛玲問道。

“你還沒睡?”

“是啊,還不太困?!?/p>

“我不該睡著的,連累你一夜沒回家?!?/p>

“沒關(guān)系,我們聊得很自在的?!?/p>

她認(rèn)識胡蘭成幾年,好像都沒有今天一個晚上的話多,張愛玲同樣如此。她有些恨恨地看著掛鐘,是怎么了,是嫉妒嗎?時間在逝去,身旁的兩個人在說什么,她一句話也沒聽見。4點59分,她在等整點敲響。分針就要指到十二的時候,她坐直身子,作好準(zhǔn)備。

沒有響,胡蘭成這個爛人,怕驚擾到迷人的張小姐,把聲音調(diào)掉了!

“我要回去了?!碧K青起身說。

張愛玲抬頭看她:“我叫車送你吧?!?/p>

她在等我離開?蘇青點點頭,說:“不必了,你們慢慢聊。”將外套穿好,她對張愛玲說:“晚上你問我,下一部寫什么,我沒回答,我現(xiàn)在告訴你,我寫不出來,讀者不愛看我編的故事,我也不會虛構(gòu),他們就愛看我自己的故事。但是我沒什么好寫的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辦,我是不是就這樣,靠一本書,當(dāng)一輩子作家了???”

說完她轉(zhuǎn)身就走,她害怕安慰,害怕張愛玲或是胡蘭成那同情的眼神,鼓勵她別恐懼,寫下去。開門的時候她看一眼衣架上的絲巾,猶豫了一下決定留在那里。既然今天是她的壞日子,張小姐的好日子,那就讓這一天再壞一點,再好一點吧。

12

新戲擱置,新書不知道寫什么,朋友一夜之間似乎都不見了,蘇青不知道接下來該干什么了。她又去劇院鬧過一次,算不上鬧,也就是大聲爭取。劇場經(jīng)理顧左右而言他,他說不是錢的問題,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救誰,人已經(jīng)死了,你救誰?”

“救嫌疑人?!?/p>

“你救兇手?”難以置信,蘇青覺得他們搪塞都不找點像樣的理由,“你救殺人的人?”

“不是兇手,是嫌疑人,除了薛副局,全上海都不認(rèn)為她是兇手?!?/p>

蘇青想找薛副局談?wù)?,他們占了我的地方,天天演你的笑話,你什么滋味,就不能做點什么嗎?頭一次去他不在,留下口信讓薛副局回她電話?;厝サ穆飞舷铝藥讏鎏栍?,晴空萬里,頂著太陽,忽然就跟頭頂有人潑水似的下上那么兩分鐘。最后一場雨出了彩虹,雨點如流星一般從彩虹間穿過,落到她頭頂。蘇青一時看出了神,她還不想回家,她要到處走走。

薛副局第二天沒聯(lián)系她,她在家睡了大半天,有些傷風(fēng)感冒。晚上才出門喝了點湯,她再去劇院看看,沒準(zhǔn)今天人們就已經(jīng)對這個案子沒興趣了。

出乎她意料,座位都擠滿了,勝過任何經(jīng)典話劇的票房。她只買到二樓最里面的一張票。沒看完,卻看得淚流滿面,跟劇情無關(guān),估計就是想找個黑暗角落大哭一場罷了。哭過之后她決定離場。對每個人說打擾了,從里面一點點騰出來。臺上的女主角在進(jìn)行最后一場獨白,她對警察說,你們打我,折磨我,逼我說出很多假話,能再記幾句我的真話嗎?我不識字,自幼孤兒,被周家收養(yǎng)做丫鬟,本以為嫁了詹云影,就真的有個家了,可是這不是我要的家。他要么一個月不回家,在外面狂嫖濫賭;要么回一次家,就將我痛打一頓,把這個月的家用搶走?,F(xiàn)在是他死了,你們審判我,槍斃我,有朝一日若是我死了,我想你們不會抓他的,只會笑我詹周氏體弱多病,命比紙薄。

就像那片彩虹,蘇青移到一半,干脆擋住后面,怔怔地望著臺上。她知道接下來干什么了,她知道下一本書終于不用再寫自己,詹周氏在那里,她要好好了解一下這個命比紙薄的女人。

13

進(jìn)入四月份,宋瞎子重新出攤算命。大塊頭的血沒能嚇住他,反而讓他對外吹噓,他這回可以更容易地同死人講話。同當(dāng)時大多數(shù)地方的中國人一樣,死亡司空見慣,人們早就失去了對死亡的敬畏與恐懼,戰(zhàn)爭、疾病、貧窮,20世紀(jì)40年代的中國人像蟑螂一樣,尸橫遍野地死亡,又密密麻麻地生存。

樓下一直關(guān)燈的那戶人家也有了眉目,孤零零就一個男的,叫何惠賢,山東淄博人,40多歲,十多年前老婆死了,沒孩子,也沒續(xù)弦。二房東王變陽悄悄講,他倆絕對有事,何惠賢和詹周氏,全醬園弄都不敢借錢給她,唯獨從何惠賢那兒,每個月她都能弄出點錢來。

這一切都符合薛至武的猜想,當(dāng)王變陽打開賬本的時候,他明白自己又想錯了。何惠賢是三月十五日退房搬走的,距離詹周氏殺夫還有一個星期,買的是回老家的火車票,鄰居們看著他把行李大包小包地捆在馬車上,去了火車站。

薛至武點起一支煙,又陷入沉思。案子發(fā)生十來天了,合謀者沒找到,他反而成了街頭巷尾的消遣。醬園弄不大,圍成一圈的小弄堂,里面跟他媽螞蟻窩似的住了104戶人家。薛至武偶爾見到一個男人,就會緊盯他的雙眼,試圖找出點破綻。毫無頭緒,四月三日晚上,他在辦公室待了一夜,讀尸檢報告,讀審訊筆錄,讀下屬警員走訪的記錄。四月四日晚上,薛至武在大塊頭的家里住了下來,他以為會很怕,會失眠,結(jié)果他太累了,倒床上就睡著了。也許是過于香甜,凌晨四點多他便醒過來,摸著黑在屋里尋找,找著找著他都忘了自己要找什么,黑暗中坐在床邊大口地喘氣,天亮的時候他想起來了,他要找床底,找衣柜,看看這家里有沒有一個藏身的地方。大塊頭十二點多進(jìn)家門,兩人吵架到夜里三點,這期間那個合謀者藏在哪里?詹家太窮了,沒賺什么錢,又全被大塊頭賭光了。沒有所謂的床底,就一張床板,跟日本榻榻米似的鋪在地上。衣服都收在箱子里,或是一排排掛在墻角,唯有廚房的一個儲水缸有些可疑,家里沒人十來天,里面的水都有些泛渾。薛至武半蹲下來,張開雙臂丈量,不到一米高,詹周氏那樣的小個兒都不一定進(jìn)得來,何況一個男人。薛至武推門下樓,仰頭在醬園弄轉(zhuǎn)了一圈,兇手就在這里面,他是三點以后進(jìn)來的。

他去敲二房東的門,王變陽沒起床,妻子王陳氏為他開的門。他問,在夜里要是有外人進(jìn)來,你們會不會知道?

“我們就住在大門這里,別說是外人,房客回來,我們都要看一眼。”

“那天晚上,有什么人是夜里回來的?”

王陳氏想了想,確定大塊頭是最后一個回來的,之后她就把大門鎖上了。薛至武又過一遍醬園弄的每扇窗戶,要王陳氏打開何惠賢的房子。

窗明幾凈,只是墻角長了些青苔。王陳氏說她每個禮拜都會打掃一遍,只是這個案子何時才能結(jié)束,現(xiàn)在都招不來租客了。

薛至武點點頭,沒法承諾她結(jié)案日期,他要王陳氏給他一份名單,醬園弄所有的單身男人。他假設(shè)兇手凌晨下床出門,沒有家人或妻子察覺。

“出門?去哪里?”

薛至武擺擺手,開車回警局。中午王陳氏的名單交上來了,他讓隊長把名單上的人帶回來審訊。秘書提醒他,有位蘇小姐昨天來找過他,還寫下了電話號碼留在桌上。薛至武詢問長相年紀(jì),看著桌上的便箋,家里有電話的年輕女士,又一位小姐太太,可惜和案子沒關(guān)系。

他沒心情回電話,在辦公室等了一天。傍晚時分,隊長拿著厚厚一沓筆錄回來,對他搖搖頭,說:“都審了,看樣子沒有可疑的。”

他翻了翻,盡是些廢話,讓隊長備車,他要去提籃橋一趟。

這回他沒有進(jìn)獄區(qū),在禁閉室等看守把詹周氏帶來。明顯是瘦了,好像也挨了不少打,走路都需要看守攙扶。薛至武示意她坐下,喝杯水,讓看守去門外等候,自己點上一支煙,連抽幾口問:“你多久和何惠賢睡一次?”

詹周氏瞪大眼睛,似乎在驚訝他的查案速度。

“借一次錢,睡一次你?”

“也不一定,他主要是同情我。”

“大塊頭知道嗎?”

“不知道,我想他知道了也不會在乎。”

“可是,他可以用這個理由打死你?!?/p>

詹周氏沉默,他說的是對的,不是今年就明年,大塊頭早晚會打死她。

薛至武繼續(xù)講:“你最后一次跟他借錢是三月十三日,買那把菜刀,你先去的刀鋪,那把刀要一千五,我問過刀鋪老板了,他說你頭一次來錢沒帶夠,又回去取的。實際上,你去跟何惠賢借錢了?!?/p>

“他給我拿兩千三,讓我留八百過日子?!?/p>

“可你跟他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你計劃殺了大塊頭,然后跟他過。讓你沒想到的是,何惠賢怕了,他可以同情你,可以睡你,但他不想為你殺人,甚至不想讓別人知道你們的奸情。第二天他就買了回老家的票,臨走的時候還留了他房間的鑰匙。你三月二十二日對大塊頭下手,十天的時間,你又找到一個靠山,幫你殺了大塊頭?!毖χ廖渫A藥酌?,問,“這個人是誰?”

“沒有別人,就我自己。”

“我這樣講吧,我不知道他哪天進(jìn)來的,但他一直在醬園弄,住在何惠賢的房子里。你也摸不準(zhǔn)大塊頭哪天會回來,三月二十一日夜里,他回來了,三點鐘他才睡著,你看著時間,四點鐘,五點鐘,你開門把他放進(jìn)來了?!?/p>

詹周氏拼命搖頭:“不是的,不是的?!?/p>

薛至武盯著她,將煙頭掐滅,對她笑了笑,起身離開。出門時典獄長趕來了,跟他解釋:“辦法都用過了,真是嘴硬,什么都不說?!?/p>

“給她吃點好的,養(yǎng)養(yǎng)傷,別在這兒出什么差錯。記著,她是死刑犯,我得讓她死在刑場上?!?/p>

四月六日周市長邀請他吃法餐,也是薛至武的直接上司,兼任上海警察局局長。薛至武知道周市長找他干什么,報紙?zhí)焯煸诔催@件事。前菜還沒上,周佛海就問他,醬園弄的案子是怎么回事?薛至武從頭到尾匯報一遍并表示,會派人去山東抓捕何惠賢。

“把他抓到,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不知道哪句話惹他不高興了,周佛海放下刀叉,折起餐巾擦著嘴巴反問:“他是軍統(tǒng)還是共產(chǎn)黨?”

“都不是?!?/p>

“那他是什么?”

“普通人,兇手。”

“好,兇手,你要費這么大警力抓一個普通的兇手?我問你,上海的警察該干什么?”

“讓上海穩(wěn)定,打擊犯罪?!?/p>

“別在這兒講好聽的,我的人該干的是,抓老蔣和老毛的人。”周佛??戳搜凼直恚艾F(xiàn)在是六點半,此時此刻,全上海至少有十個組織在秘密籌劃怎么暗殺我周佛海,你不去搜他們,跟我要人,去他媽山東抓何惠賢?”

“屬下的錯?!?/p>

“報紙我看了,記者說詹周氏一個人干不來,那就是有個奸夫。這很難找嗎?滿大街都是。”

“屬下不明白。”

“你聽著,薛至武,你說,她不給你一個名字,你就不能給她一個名字嗎?”

“給她一個名字?”

“滿大街都是,我給你五天的時間,我要在報紙上看見這個案子了結(jié)!”

主菜是牛排,端上來時嗞嗞冒油,周佛海都沒瞅一眼,將餐巾扔在桌子上,帶隨從離開了餐廳包廂。

剩薛至武獨自在餐廳吃了兩份的前菜、主菜和甜品,主要的是還喝了兩人份的洋酒?;厝サ穆飞嫌行┪Ⅴ福€沒到局里,就在路邊吐了出來。他讓司機先回去,自己步行透透氣。司機不敢抗命,又不敢把他一人留在大街上,把車開在后面緩緩跟隨。薛至武搖搖晃晃,影子在路燈下時長時短。五天,到四月十日,滿大街都是,案子會更簡單,只是時間太緊了,何況他真的不想隨便拉個替死鬼。他暈暈乎乎,掐著指頭從拇指開始數(shù)日子,費了半天勁都數(shù)不到小指。

到局里差不多晚上十一點。剛推門進(jìn)去還以為自己進(jìn)錯門了,一位圍著披巾的年輕女士正坐在他的位子上,見他進(jìn)來,說:“值班的說,你一定會回來?!?/p>

他揉揉眼睛,倒退回門外,看看門牌沒錯,跨步進(jìn)門問:“你找我?”

年輕女士站起來,向他走過去。薛至武確實有些醉了,瞪大眼睛也看不清她穿的是旗袍還是短裙,只聽到高跟鞋的聲音漸漸靠近。

“你好,”女士伸出右手說,“我前天來找過你,我是蘇青?!?/p>

14

他們倆聊了很久,確切地說蘇青在講,薛至武瞇著眼睛看她,酒勁還沒過去,蘇青講的一句話也沒聽進(jìn)去。從進(jìn)門那一刻,他就覺得這女人有種味道,說不上很美,看起來也不年輕了,但就是有吸引人的地方。他確定沒見過她,可如此似曾相識,他又問一遍她的名字。

“蘇青,薛副局,你在聽我講嗎?”

薛至武點點頭,仿佛疑點解開的表情,說:“我看過你的戲?!?/p>

“《娜拉出走之后》?”

“差不多,我奔著這個去的,劇場臨時換了別的戲?!?/p>

薛至武說完苦笑,兩人都明白這其中的意味。他看見蘇青從包里掏出煙盒,向他推過來。薛至武瞅一眼香煙的牌子,特沒勁的那種女士香煙,他搖搖頭說:“那出戲講的是什么呀?”

“沒什么意思,外國的故事。”蘇青自己拽出一支點上,吐出第一口煙霧時說:“我要見見詹周氏,我要寫她?!?/p>

“你想把她寫好,還是寫壞?”

“我還不知道,但我同情她?!?/p>

“哈,你也同情她,何惠賢的同情是跟她睡,你的同情是寫她。”

蘇青愣了一下,也不知何惠賢是何等人物,說:“我覺得她像我們所有女人?!?/p>

“你們?你要記著,她和你不一樣,她是個殺人犯。你現(xiàn)在還不能見她。”

“現(xiàn)在是到哪天?”

薛至武又?jǐn)?shù)了一遍,從拇指開始,這次數(shù)到了小指,然后他握緊拳頭,輕敲兩下桌子說:“五天,到四月十號?!?/p>

等不到第五天,八日的晚上,副典獄長打電話過來說,詹周氏咬舌自盡了。話沒說全,薛至武一度以為她死了。趕過去的時候她已經(jīng)住進(jìn)醫(yī)療部,舌頭止血,躺在病床上,嘴里戴了上下兩排的牙套,也不知是睡是醒。薛至武拽把椅子坐在床旁邊,點起一支煙,慢悠悠地說:“你反正都是要死的,不必這么急,我沒讓你遭什么罪吧,那你就好吃好喝地等到上刑場那天。反正你都不講,我也不跟你問名字了,我拿三條命陪你上黃泉,二房東王變陽,樓下宋瞎子,刀鋪老板,他們都可以是你的幫兇,都可以陪你一起吃槍子兒。”

薛至武講完走到床邊,打開窗戶將煙頭彈出去,陽光明媚,卻是一些人最后的時光。他聽到詹周氏在他后面翻身,一個很含糊的聲音吐出來。

薛至武想起她戴著牙套,舌頭又剛咬破,讓護(hù)士送筆紙進(jìn)來。詹周氏握筆對著紙?zhí)摦嬃税胩?,努力地說出第一句話:“我不會寫字?!?/p>

“那就說出來,救他們?nèi)齻€一命?!?/p>

“小,”她停頓一下,舌尖舔了舔牙套,“小寧波?!?/p>

見到他第一眼,薛至武就確定小寧波殺不了人,他沒那個長相,詹周氏都有股狠勁,小寧波眼珠子里面蹦的都是投機與諂媚。已經(jīng)是四月九日的下午,小寧波被帶進(jìn)警局的十六個小時以后。隊長報告薛至武,頭幾個小時嘴還很硬,不過還是招了。薛至武接過口供瀏覽一遍,放到一邊問:“你認(rèn)得我嗎?”

“副局長,他們叫你副局?!?/p>

“嗯,上海我說了算,你好好地配合我,我保你不死,風(fēng)頭一過我就放你出去,給你個閑差,天天玩你的牌,我給你出賭資。但你得回答我想聽的。聽說你昨晚吃了不少苦,何必呢,何必說我們不想聽的呢?明白了嗎?”

“明白,明白?!?/p>

“好,知道誰把你供出來的嗎?”

“詹周氏那個賤人?!?/p>

“她為什么供你?”

“她不喜歡大塊頭跟我玩牌,以前去過她家一兩次,都是被她撒潑趕出來的?!?/p>

薛至武搖搖頭,很失望:“這個不是我想聽的,昨晚他們沒教你怎么說嗎?”

小寧波眨眨眼睛,想清楚后說:“她跟我說,自己存了一些私房錢,殺了大塊頭,她跟我過?!?/p>

“很好,大塊頭很少回家,有時候一個月回不來一次,不過你知道他什么時候回家。你先讓詹周氏買好砍刀,三月二十一日夜里,大塊頭輸光了,離開遠(yuǎn)東飯店,你在后面跟著,一路進(jìn)了醬園弄。大塊頭上樓進(jìn)門,樓下是何惠賢的房子,詹周氏早給你鑰匙了,你在里面等他睡著,才悄悄進(jìn)了門,我說得對嗎?”

小寧波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薛至武又追問一遍:“對嗎?”

“對,對!”

“你記得就好,明天千萬不要出差錯。”

“明天就上法庭?”

“著急了不是,沒那么快,明天過現(xiàn)場,在殺人的地方走一遍?!?/p>

“我真沒殺人!”

“不好,這么說可不好,記著,全上海的記者來給你拍照,你要出名了?!毖χ廖湮⑿Φ乜粗?,那表情似乎在恭賀榜上有名的秀才。

15

薛至武數(shù)了數(shù),來了三十多家媒體,仿佛開一場盛大的Party。一切都順理成章,詹周氏與小寧波也還算配合。隊長的意思是由他對記者講解案發(fā)過程,薛至武擺手拒絕。這段日子既然出盡了丑,他也懶得再出風(fēng)頭。還好隊長懂規(guī)矩,回答每一個記者問題時,都會先加上一句“我們薛副局認(rèn)為”,不敢自己稱功。

面對照相機,薛至武在二樓房間站了一會兒,之后從人群退出去,到花壇邊抽支煙。離老遠(yuǎn)還能聽見記者問話的聲音,聽起來他們也滿意這個結(jié)果。這時候要是有杯紅酒就好了,春意盎然,借著鳥語花香小啜一口。有個女人朝他走過來,靠近一些他認(rèn)出是蘇青。

“我們邀請你了嗎?”

“我也是媒體,”蘇青在他旁邊坐下,又掏出她的女士煙,“我們辦的雜志叫《雜志》?!?/p>

“倒是挺取巧的?!?/p>

“您這不也是挺取巧的嗎?我看了小寧波的報告,他是再合適不過的幫兇了,沒老婆孩子,遠(yuǎn)東飯店的小混混、爛賭鬼。估計你都快相信,他會殺人了。”

“你要說什么?”

“我要說,你覺得詹周氏為什么要殺大塊頭?”

“因為她受不了大塊頭是個爛賭鬼?!?/p>

“所以她要殺了大塊頭,好嫁給小寧波,另一個賭鬼?”

薛至武側(cè)過頭盯了蘇青幾秒,轉(zhuǎn)回來直視前方,說:“案子已經(jīng)結(jié)了,詹周氏怎么想的,那是她自己的生活,我不能替他們想透,幫他們活一遍?!?/p>

“好,薛副局,就說這個案子,你有沒有想過,詹周氏到底為什么要殺大塊頭?”

“她想離開大塊頭?!?/p>

“那為什么不離婚呢?為什么要殺了親夫,把自己作踐成一個死囚呢?”

“是啊,”薛至武苦笑兩聲,“為什么不離婚呢?”

“因為她離不了婚,我是離過婚的,我知道,在中國,在上海,離了婚的女人還不如妓女。你問我《娜拉出走之后》是什么戲,娜拉的丈夫重病時,娜拉四處借錢給丈夫治病,后來丈夫病好了,那些債主也一個個催上門來,她丈夫說錢不是我借的。債主說了,你妻子借的,不跟你借的一樣?她丈夫說,那可不一樣,從現(xiàn)在開始她就不是我妻子了,我決定跟她離婚了,她借的錢她還,跟我沒關(guān)系??墒悄壤x了家就無法生存,她不識字,又干不了體力活,房東都不會把房子租給一個單身女人。走投無路,娜拉只好做妓女,街邊賣笑,她最后一個客人是她的丈夫,在街頭偶遇,她丈夫現(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達(dá)了,居然嫖了她,這他媽算憶苦思甜嗎?完事還把錢扔在床上算嫖資!”

“最后呢,娜拉什么下場?”

“我寫時也在猶豫,我讓娜拉自殺了,看起來這是最合理的結(jié)局,可是這不對,我現(xiàn)在明白了,我不能讓她這么死,她應(yīng)該拿起砍刀,殺了她丈夫?!?/p>

二樓那邊罵起來了,小寧波撒潑似的,掙脫著腳鐐要往詹周氏身上撲,也許才意識到他不會就此發(fā)達(dá),他會死在大牢里。隊長帶頭用警棍打他,薛至武站起來回身看了會兒,坐下來和蘇青繼續(xù)說:“你說誰,你說娜拉還是詹周氏?”

“不管是誰,總有些混蛋游走于法律邊緣,沒犯法,卻把女人折磨得生不如死。你們警察管不了的人,我們只能自己反抗?!?/p>

薛至武身子向前弓,雙臂撐在腿上,雙手交叉著不說話。小寧波就算了,活著死了都是個雜碎,主要是詹周氏。已經(jīng)四月十日了,晚上他就要給周局長寫結(jié)案報告。他需要講詹周氏殺人是不得已而為之嗎?不可能,那就這樣吧。甭管詹周氏面前有幾條路,甭管還有什么人在幫她,大塊頭不是死了嗎?按過去的規(guī)矩,詹周氏就算什么都沒干,不還是得殉夫陪葬嗎?真是的,誰也冤枉不了誰。

16

仿佛是躲媒體的風(fēng)頭,法院一拖再拖,到六月底才對詹周氏開庭。五十天里,詹周氏成了這個春天最熱門的詞。張言對薛至武開玩笑說,上海所有關(guān)于醬園弄的報道,加起來有幾百萬字了吧。蘇青也寫過幾篇稿子,發(fā)表在她自己的《雜志》上。他們不想讓詹周氏死,他們覺得詹周氏一死,這個城市就要病了。

胡說,殺人不償命才會讓上海大病一場。正方反方都在等一個結(jié)果,弄得法院也不敢開庭了,它也在等,等上海忘了這件事,是死是活不再被輿論左右。六月下了幾場大雨,所幸城里沒澇,法院宣布檢方準(zhǔn)備好材料、證人,二十七日開庭,七月以前把這場爭論了結(jié)。

開庭的第二天薛至武去了,作為檢方證人,他要證明尸檢報告以及兩名被告口供的真實性。上海已經(jīng)不再涼爽,尤其是大雨之后,法庭里悶熱潮濕,幾架吊扇在棚頂緩慢轉(zhuǎn)動。他回答檢方提問,他說三月二十二日接到報警,在醬園弄將詹周氏抓獲,她本人也對此供認(rèn)不諱,但一直在保護(hù)幫兇小寧波,直到警方掌握一定的線索,才肯吐露小寧波為幫兇。

“薛副局,”檢察官問,“那么,在您多年的從警經(jīng)驗里,詹周氏此舉,算不算有自首情節(jié)?”

薛至武看眼被告席上的詹周氏,她眼神有點呆,吊扇的影子一次次打在她臉上,好像一直在盯著墻角的蜘蛛網(wǎng)或是斑點什么的。他松松領(lǐng)帶,回答檢察官:“算的,詹周氏有自首情節(jié),可以適當(dāng)減刑?!?/p>

“尸檢報告上說,詹周氏及其幫兇,將詹云影殺害后,分尸十六塊,對嗎?”

“是的?!?/p>

“好的,法官大人,”檢方放下卷宗,面對著法官說,“殺人是死刑,殺自己的丈夫更是死刑,何況殺夫后又大卸十六塊。詹周氏的罪行足夠三個死刑,哪怕再有立功表現(xiàn),自首情節(jié),減去兩個死刑,詹周氏還是個死?!?/p>

法官思索幾秒,讓被告律師問問題。詹周氏沒請律師,最終由法院指定一名律師給她,與其說律師,不如說是詹周氏的代理。他先與詹周氏低聲商量幾句,隨即起身宣布,被告方?jīng)]有問題,可進(jìn)入下一環(huán)節(jié)。

中午休庭后薛至武就離開了法院,晚上檢察長打電話給他,告訴他是死刑。薛至武“嗯”了一聲,沒再說什么,換平常這多少值得慶祝一下,這次他沒怎么興奮,也許真的是被蘇青這些知識精英影響了。

不出所料,蘇青在次日找到了薛至武,她想知道,判死刑的人,一般多久執(zhí)行。

“我還想爭取一下,”她說,“爭取能讓她活下來?!?/p>

“我勸你還是劫獄吧,她是一定要死的?!?/p>

“薛副局,您可能不知道,一半以上的上海人不希望她死?!?/p>

“是一半以上的上海精英吧?老百姓才不關(guān)心詹周氏,西南戰(zhàn)場誰勝誰敗,他們都不在乎,會操心詹周氏死不死?”

“那如果我們也不在乎,這個世界永遠(yuǎn)不會往前走,不會更美好?!?/p>

“你們太高估自己了?!?/p>

“薛副局,我希望你能活得長久一點,久到你能看見,我今天的話是對的?!?/p>

離開警察局,蘇青沒有回家,她想去雜志社再寫一篇稿子,雜志來不及,就發(fā)在明天的報紙上。她在桌前坐了兩個小時,一個字也沒寫出來。因為她明白,就算稿子寫得妙筆生花,也不會改變詹周氏的命運。

她給張愛玲打電話,約她出來坐坐。這讓張愛玲為難,她說她在寫《十八春》的那個長篇,剛剛知道怎么寫,她怕一出來,又要重新構(gòu)思幾天了。聽到蘇青語氣低落,她問蘇青怎么了。

“詹周氏明天就要判決了,是死刑。”

“就是殺丈夫那個嗎,那你為什么難過?”

“你一直沒關(guān)心這個嗎?”

“我只是知道這場爭論,死刑還是終身監(jiān)禁,但我無所謂,我沒態(tài)度?!?/p>

“一件事情發(fā)生了,你能做到?jīng)]態(tài)度?”

電話那邊停了好久,在想怎么跟她解釋。“就像寫小說,把它如實描繪下來,我可能會有傾向,類似于同情,但我真的沒態(tài)度。你知道,我不是左拉或羅曼·羅蘭那類作家?!?/p>

“你可以做那樣的作家。”

“像魯迅那么操心,搞得自己一本書也寫不出來嗎?”

“好吧,你是托爾斯泰?!?/p>

蘇青笑了,掛掉電話她又打給一個人,接通后她就后悔了。那邊是胡蘭成,聽到蘇青有點不對勁,問要不要找個地方喝點什么。地點定在靜安,離他倆都不算遠(yuǎn)。蘇青要血腥瑪麗,由于口渴,一口氣干掉頭一杯,喝到第二杯的時候,蘇青說起詹周氏,事實上她都沒機會去提籃橋探視過她,但說不上來,死刑為什么會讓她很難過。

“說真的,我們能不能改變世界,讓上海變得更美好?”

胡蘭成沉默,蘇青也覺得自己格局太小了,胡蘭成干什么的,以前給汪精衛(wèi)寫稿子,新總統(tǒng)上任前都得跟他拉拉關(guān)系。蘇青又要一杯,喝得太快有點暈了,想從吧臺上下來,找個舒服點的卡座。胡蘭成攙著她胳膊走下去,坐好之后胡蘭成說:“現(xiàn)在局勢不穩(wěn)定,說好的三個月,八年還沒拿下。老蔣隨時可能回來,你知道我這幾天一直在想什么嗎?我沒有想我胡蘭成什么下場,怎么個死法,我在想中國以后會什么樣,會更好還是更壞。我們都一樣,我們都想為改變這個世界盡一點力氣,可有時候我們會錯,我一直努力的事,沒能讓這個世界更好,到那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我們把力氣用反了?!?/p>

蘇青的確是喝多了,腦子要轉(zhuǎn)好幾個彎才能想明白胡蘭成在說什么,盡管她不愿意承認(rèn),但好像是越來越喜歡這個男人了,他太強大了,在他身上總能找到一種力量來治愈她階段性的虛弱。

結(jié)賬之后他們站在街邊叫車,這時候她都不知道是一輛還是兩輛,第一輛車停在他們面前,他為她開車門,她坐到后排里側(cè),胡蘭成也彎腰探進(jìn)車內(nèi),說:“對了,我忘記說了,我要和張小姐結(jié)婚了。”

“哪個張小姐?”蘇青皺了皺眉,想到是誰了,“可是,你妻子不是剛給你生了個女兒嗎?”

“所以我上個月離婚了。”

蘇青冷笑,搖了搖頭,嘴里念叨著:“真是禽獸?!?/p>

胡蘭成還是對她笑了笑,感謝她介紹張愛玲與他相識,最后退出車內(nèi),禮貌地幫她關(guān)上了車門。

17

薛至武后來想想,當(dāng)時應(yīng)該明確回答那個問題,一般來說,從死刑到執(zhí)行是十五天到二十天。奇怪的是,兩次詹周氏都沒死成,頭一次是七月十八日,清晨小雨,像是與世界告別的日子,可上面突然要求調(diào)走所有的警力,全程巡邏戒嚴(yán)。于是行刑推遲二十天,于八月六日的晌午執(zhí)行。

五號的晚上詹周氏吃了一頓不錯的上路飯。到六號九點十五,東京時間的八點十五分,日本出事了,美軍在廣島投放了蘑菇云一般的炸彈。所有的警察進(jìn)入戒備狀態(tài),包括行刑隊,眼下有比槍斃幾個犯人更大的事兒等著他們。

晚上通知下來了,日本拒絕投降,周佛海要求提籃橋先處置政治犯,刑事犯暫時擱置。行刑隊馬不停蹄,平均每二十分鐘便往刑場拉一名犯人,槍決、掩埋,再進(jìn)入提籃橋提下一個政治犯。八月九日,第二顆原子彈在長崎郊區(qū)爆炸了,時間緊迫,行刑隊連刑場都不去了,直接在提籃橋打開牢房大門,對著犯人的額頭就是一槍。

這段時間薛至武一直抱病在家,他知道老蔣會回來,日本人不會帶他走,事實上他們連和服女人都無法帶走了。每多殺一個犯人,日后都會多一份罪責(zé)。他在思考怎么活命,有一種預(yù)感,詹周氏都會比他活得久。

還好,最終日期定為八月十五日,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他那天上午出門,想去提籃橋看看,老蔣的人差不多都?xì)⒐饬?,一千多人,在監(jiān)獄西北角攏起一個火堆,專門火化臨時處決的尸體。在那一天詹周氏終于害怕了,自殺的時候她一心想死,可別人要殺她的時候,她坐在那里兩腿發(fā)抖。

這回沒上路飯,監(jiān)獄已經(jīng)亂成一團(tuán),獄警的伙食都難以供應(yīng)。以前的那些廚子們不是辭職就是告假,他們只是養(yǎng)家糊口,日后萬一上綱上線怕是命都沒了。副典獄長帶人將詹周氏和小寧波押在前面,薛至武跟在后面,鞋跟一下一下地敲打在監(jiān)獄的長廊上。他依舊帶個手電筒,像那天走進(jìn)來一般,在無窗的長廊里忽明忽暗。

走到行刑地點,副典獄長先將小寧波綁在柱子上。所謂行刑隊也沒幾個人了,樹倒猢猻散,六人的行刑隊,現(xiàn)在還剩三個。副典獄長一聲令下,端槍上膛。不知是殘忍還是人性,民國時的槍決需三人瞄準(zhǔn)頭部,三人瞄準(zhǔn)心臟,保證犯人第一時間無痛苦死亡。副典獄長喊“預(yù)備”時,小寧波綁在柱子上尿了褲子,哭著喊著說,你要保我的,你個王八蛋!

砰!三個人開槍卻只有一聲槍響,因為身子綁起來了,小寧波向前倒不下去,最終腦袋耷拉著站著死在柱子上。下一個是詹周氏,還好沒嚇尿。薛至武可不想看到這一幕,尤其是長相還不錯的女人。三個人退槍換彈,薛至武有幾句話要對詹周氏說,背對著三個槍口走到詹周氏身前,湊在她耳邊說:“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詹周氏看著他搖頭,那眼神,真像是告別,居然沒有恨。

“說出來,別怕,我副局長的位子也坐不久了,沒時間抓他,我只是想知道,他到底是誰?”

詹周氏眼神發(fā)直,盯著電線桿上的喇叭,這眼神在法庭上也曾經(jīng)有過,直到薛至武把她叫回來,又問一次到底是誰。

詹周氏張了幾次嘴,決定說出來:“你調(diào)查過這個人,懷疑過他,他是……”

話沒說完,喇叭響起警報聲,不大會兒是空襲,上海已八年無戰(zhàn)事。警報過后冒出一個女播音員的聲音:“各級單位注意,各級單位注意,日本天皇已于今日正午一點零五分,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無條件投降?!?/p>

漢語報了兩遍,之后是天皇接受投降的日語原聲。薛至武當(dāng)然聽不懂,但他知道那語氣有多沮喪,仿佛失敗者的遺囑。他長吸一口氣,仰頭望了望天空,等轉(zhuǎn)回身時三桿長槍全都垂下來,指向沾滿血跡的水泥地。薛至武,你生命中最榮光的時刻結(jié)束了。

18

審判自上而下,一車一車地拉人,一批一批地審,輪到上海警察局這一塊,已經(jīng)是入冬時分。沒人當(dāng)他律師,燙手山芋,律師們避之不及,不愿跟漢奸、賣國賊有一點關(guān)系。聽說東京也要大審判了,東條英機一槍沒打準(zhǔn),還要被美國人救起來,等著上絞刑架。薛至武沒自殺的念頭,他就一警察,國民黨來了他抓犯人,日本人來了他也是抓犯人,怎么加罪也不至于判他死刑。

開庭那天,被告席上站滿了同僚,該來的都來了,就好像上海警察局遲來的年會。沒律師,每個人都自我辯護(hù)無罪。但是說實話,日本人在這兒八年,上海哪個警察手上沒沾過軍統(tǒng)中統(tǒng)的血?十五年的,二十年的,還有兩個周佛海的劊子手直接判了死刑。輪到薛至武自我陳述的時候,他說的第一句話還是那三個字:“我沒罪?!?/p>

現(xiàn)場也沒什么反應(yīng),因為大家都這么說,早習(xí)慣了。薛至武繼續(xù)講:“我是戴局長安插在周佛海身邊的臥底?!?/p>

這句話引起了騷動,法官敲了敲小槌子,示意現(xiàn)場安靜后,問道:“是戴笠局長嗎?”

“是的?!?/p>

“雖然你在牢里,但你不可能不知道,戴笠局長上個星期飛機失事了?!?/p>

薛至武倒抽一口氣,一副茫然失措的樣子看著法官說:“我不知道?!?/p>

“除了戴局長之外,還有誰可以證明你的臥底身份?”

“蔣委員長,”薛至武說,“戴局長告訴我,如果他有什么不測,蔣委員長會有我的真實身份。”

法官盯了薛至武許久,他不敢怠慢,既不能輕易判被告死刑,錯殺有功之臣,又不能將報告發(fā)到委員長那里,讓自己鬧出笑話。他右手舉槌敲下去,宣布休庭,擇日審判。

從此以后便再沒開庭過,當(dāng)然,他不會見到蔣委員長,沒人知道此人真假,獄警也不敢找他麻煩,將他如軟禁一般押在提籃橋。薛至武一直坐牢到民國三十八年。他一直想去女監(jiān)看看,像一塊心病。民國三十七年的除夕,提籃橋搞過一次文藝晚會,臺上唱唱跳跳,薛至武沒半點心思,兩個多小時一直伸著脖子往前排的女區(qū)張望。他好像看到了詹周氏,回頭同后面說了兩句話。他不確定是她,她早該死了,可他又覺得她死不了,三次行刑未中一顆子彈,永生之神庇護(hù)在她頭頂。之后他就盯著那女人的后腦勺,然而她再沒有回過頭。薛至武在想,那會是她嗎,哪怕她多回幾次頭,他能確定嗎?三年過去了,他忘記她的臉了,也許他記得的只是那一個畫面,手電筒從旗袍一路向上,最后定在她略微翹起的嘴唇上。

19

連蘇青的日子都不好過,先是張愛玲與胡蘭成的離婚,蘇青在報紙上讀到張愛玲寫給逃到武漢去的胡蘭成一封公開訣別信。這讓她難過挺長時間,盡管不那么情愿,多少她也算是媒婆,更多的是心疼張愛玲,要么是她不再愛胡蘭成,要么是被談話了,不得不與汪精衛(wèi)的主筆劃清界限。有幾次蘇青拿起電話,想去看看寡居的姐妹??伤恢涝趺疵鎸Γ写尉蹠臅r候聽朋友聊起了她,張愛玲那年寫了兩部賣座電影,《太太萬歲》和《不了情》,一分錢都沒留,兩部電影的編劇費連同那封訣別信,全都寄給了胡蘭成。真是個傻姑娘。那晚蘇青一個人喝了好多酒,轉(zhuǎn)念一想自己何嘗不是如此,胡蘭成當(dāng)年要求她介紹張愛玲,她又為什么無法拒絕,還不是怕惹怒他,永遠(yuǎn)失去這個男人。

更糟糕的事情是,將她與政治掛鉤。愛國委員會在汪偽時期的報紙翻到《結(jié)婚十年》的一篇短評,充滿贊譽之詞,這本沒什么,不幸的是,這篇短評的作者署名為周佛海。順藤摸瓜,他們查到蘇青曾經(jīng)被邀,兩次成為周佛海的座上賓。于是他們帶她到局里談話,一天一夜不讓她回家。他們認(rèn)定有些罪行是一戳即破的,比如蘇青一定是周佛海的情婦,周佛海也一定跟蘇青征求過賣國的計劃。

車轱轆話正問反問,將近二十四小時還沒取得口供的愛國委員會,開始在大仁大義上對她宣判:“不管怎么說,你應(yīng)該拒絕漢奸周佛海的邀請?!?/p>

“為什么?他那時不是漢奸,是上海市長,你讓我拒絕上海市長的邀請?”

“他是日本人扶持起來的,你是作家,你應(yīng)該明白,這就是漢奸。”

“那你們還是美國人扶持起來的,中共是蘇聯(lián)人扶持起來的,無非就是你們勝了,他們敗了。我就是一個女人,寫小情小愛的一個女作家,不管你們哪一個做上海市長邀請我,對我來說都是榮幸之至,我考慮不到你們想的那么大,吃一頓晚飯是愛國還是賣國?”

離開愛國委員會是早上六點鐘,她想起在胡蘭成家的最后一晚,也是這個時間,天剛蒙蒙亮。張愛玲與胡蘭成一夜定終身,可是我們曾堅信的終身,最終也成了終身之恨??粗粘觯肽顝垚哿?,想到要哭出來,睫毛沾著清晨的露珠就大片大片地掉起了眼淚。

這次她沒打電話,直接去敲張愛玲的門,開門的是她姑姑,說愛玲在睡覺。她求姑姑告知一聲,說蘇青在外面。姑姑關(guān)她在外進(jìn)去詢問,蘇青在臺階上凍得直跺腳。過了一陣兒姑姑出來說,愛玲昨日風(fēng)寒,此時見面怕將蘇小姐傳染。蘇青愕然站在原地,確定無疑,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就要與她疏遠(yuǎn)了。

冬日漫長而寒冷,她的第三本書終于寫完了。關(guān)于詹周氏的一生,關(guān)于中國女人的一生。將近一年,她前后去了提籃橋十幾次,除了殺夫案不談,詹周氏跟她無話不說。她從自幼父母雙亡講起,隨蘇北姨媽家來到上海,因無力撫養(yǎng),將她送到周家做丫鬟。那年她9歲,詹云影14歲,在周家的廚房打雜。直到16歲老爺把她許給詹云影時,她還對這個未來的丈夫沒任何印象,可是她沒法拒絕,她不能再賴在老爺家里吃閑飯。詹周氏說,她不是沒提過離婚,哪怕出去餓死,也不想在他身邊受罪。詹云影也并非不答應(yīng),他說,等你找到姘頭,我就把你休了。她問蘇青,這是為什么,他為什么一定要戴上綠帽子才同意離婚?

“因為你是老爺許給他的,”蘇青說,“只有這樣,他回周家才能說,是你有姘頭,不是他詹云影辜負(fù)老爺?!?/p>

這本書在元旦前交稿,編輯一改之前的催稿態(tài)度,一直到春節(jié)都沒回復(fù)她。正月初五她約編輯吃飯,她問寫得怎么樣,如果哪里不妥,她可以修改。

“我還沒有讀?!本庉嫷椭^夾菜,似乎回避她目光?!艾F(xiàn)在是新時代新氣象,你的書沒法出版?!?/p>

“醬園弄是去年發(fā)生的事情,也能算陳舊嗎?”

“不是題材,是你,你是汪偽時期紅起來的作家?!?/p>

“那我應(yīng)該怎么辦?”

“我不知道,我也被連累了,我們一起往前走著看吧?!?/p>

那就走著看吧。正月十五城隍廟燈會,那些一閃一閃的赤炎光芒,感動得她一陣一陣地想哭。二月二她去燙了個卷發(fā),然后依然待在家里,一個月沒有出門。到春天她收到一封沒有署名的信。里面寫道:“我知道你一直對我尚佳,也一直將我當(dāng)姐妹對待,只是當(dāng)我得知真相之時,仍無法說服自己,你是無心之過,或是你有何種難言之隱。理智告訴我,你日后的隱瞞只是避免你我二人出現(xiàn)不堪,可我愈發(fā)覺得我如此可笑,只是在你與蘭成的游戲中扮演一個癡情的小丑。就此別過,勿念,心安。”

她認(rèn)識這字跡,蘇青的《雜志》發(fā)過張愛玲的稿子。這一次她沒能哭出來,可與悲傷媲美的內(nèi)疚。她怕自己會再讀一遍,第一時間用火機將信燒了。所有的幸福、放肆、痛苦、驕傲、懷念,最后都會連同軀體殊途同歸。差不多可以了,她三十二歲了,她應(yīng)該就此衰老下去了。

20

有時候會出門,離家500米,不需要拐杖,在花園的長椅上手持詩集曬太陽,讀一組詩,一首詩,一行詩,連字義都忘記,只是覺得這些字組合在一起,上下排列起來真美。頭兩個月還在經(jīng)常光顧的咖啡館,到后來她要算筆經(jīng)濟(jì)賬了。沒有版稅,新書的出版遙遙無期,她要去市場買菜試著燒飯。那么難吃,但可以讓她越來越瘦,離死亡越來越近。慢慢地她已不在乎買到什么,市場的菜名與價格如詩一般排列,兩斤四十,三斤五十,多奇妙的邏輯與組合。

盛夏的一天晚上她仿佛把全上海的西紅柿都拎回來了,沒別的原因,在兩斤四十、三斤五十的下面寫著,一百全收??斓郊視r她看見一個年輕男人擋在門前,她從他身后繞過去,用鑰匙打開門,轉(zhuǎn)身面對著他后退進(jìn)屋,將門關(guān)上。大概過了十秒她又打開門,探出頭問:“你找誰?”

這么熱的天還穿著一身西服,年輕男人用手背抹抹額頭上的汗,有些結(jié)巴地說:“我找蘇、蘇、蘇、蘇小姐?!?/p>

年輕人叫施施施拜休,是個律律律師。蘇青眨著眼端詳他好久也想不明白,口吃這般嚴(yán)重之人,是怎么當(dāng)上律師的?大概十年前他去美國游學(xué),二十出頭的樣子,四年的法學(xué)院還未結(jié)業(yè),上海淪陷。之后一等就是八年,從風(fēng)華正茂的少年,熬成一個形單影只的中年人。他連娶妻生子的本事都沒有,一身學(xué)問在美國卻無以為生,他說,那里的華人不打打打官司,犯什么事兒就認(rèn)認(rèn)認(rèn)栽,美國人更不會會會找他這張中國臉做律師,只等著抗戰(zhàn)勝利,好回到上海大展拳腳。

蘇青歪著腦袋問他:“你在美國怎么考下來的律師證?”

施拜休解釋了半天,美國人講究三權(quán)分立,法律也是如此,檢察院、法院和律師協(xié)會,誰也管不了誰,只要他刻苦,不需要像在中國那樣托人找關(guān)系,就有機會取得律師資格。

“只有筆試,對嗎?不需要面試?”

“有的,我打打打官司的時候,不不不結(jié)巴?!?/p>

蘇青笑了,問他:“你打過官司嗎?”

“沒沒沒有,但我知道,我知道我在法庭上不會結(jié)結(jié)結(jié)結(jié)巴?!?/p>

大概就是這個原因,他的律師事務(wù)所不到半年面臨倒閉,沒客戶找他,他就試著自己掏錢找客戶,頭幾單不為賺錢只為吆喝,最好是那種板上釘釘?shù)乃腊?,有些端倪也可以推翻,如果社會影響力再大一點,在上海人盡皆知,就再理想不過了。醬園弄殺夫案是他心中的完美命案,詹周氏還有一次上訴機會,幫兇又被槍決,口供是否真實可信,又是汪偽時期受理的案子,好多空子可以鉆,值得重新推敲。

“起碼,當(dāng)年判她死死死死刑的那幫人,”他說,“現(xiàn)在都是漢奸罪坐坐坐牢呢。”

順著這些材料他看到了蘇青這個名字,他長期在國外,不知道《結(jié)婚十年》這本書有這么暢銷。他需要她的幫忙,需要她跟他在一起,掃除他將在中國面臨的人際障礙。

“怎么做呢?”蘇青問,“兇手是詹周氏,確定無疑,你有什么本事,能讓她無罪釋放?”

“不一定釋放,哪哪哪怕是死刑改為無期,也是成成成功的?!?/p>

蘇青盯著他,點起她的長桿煙,慢悠悠地說:“我不管你何種目的,我也不關(guān)心你的律師事務(wù)所,倒閉也好,飛黃騰達(dá)也好,你要我?guī)湍阒挥幸粋€前提,你要保證,不能讓詹周氏死?!?/p>

21

施拜休無名無分,去了兩次提籃橋也沒能見到詹周氏。事實上蘇青也無能為力,與詹周氏非親非故。她寫了一封長信,將一年多力挺詹周氏的文章做成簡報附在里面,托熟人帶給詹周氏。第二個星期那邊給了回音,要求見到蘇青女士。

這是蘇青第二次來提籃橋,頭一次是民國三十二年,去牢里探望胡蘭成,寫信給汪精衛(wèi)說情,求總統(tǒng)釋放胡蘭成。大半年她都在想,如果當(dāng)時胡蘭成娶了她,或是自己陰差陽錯嫁了他,她現(xiàn)在會過得怎樣,在哪里?會不會像張愛玲一樣,連新書的序言都要向讀者向政府道歉?

探視時間是下午兩點,蘇青和施拜休到早了一些。獄警破例讓他們?nèi)ヌ奖O(jiān)室等待,非常時期,大把大把的漢奸等著拉刑場,殺人犯已經(jīng)是小罪,用不著十分戒備。蘇青一進(jìn)去就注意到了從頭頂射來的一縷陽光,差不多40厘米見方的鐵欄窗,碩大的太陽要好不容易才能從外面擠進(jìn)來,在房間里形成一道沾滿灰塵的射線。蘇青呆呆地看著這一切,頭也不回地問施拜休:“她還會被槍斃嗎?”

“不管政府姓汪還是姓蔣,中華民國的刑法沒沒沒變。”

“那什么時候槍斃?”

一切都取決于最高法院復(fù)核下來的日期,施拜休告訴她,可能今晚就會被槍決,也可能在里面待十年二十年,老死在監(jiān)獄里,都沒等到行刑通知。

“他們復(fù)核的邏輯是什么?”

“沒法說,什么原因都都都有,可能今年槍斃太多了,就等明年再說;可能監(jiān)獄不夠住了,趕緊上上上路騰地方。”他說,“我也著急,一旦申訴成功,這期間不管最后怎么判,但是訴訟期間,她算是未決犯人,不會被拉拉拉走?!?/p>

“未決犯人?未被槍決的意思?”

“不是,是未被被被判決的犯人?!笔┌菪莞嬖V她,按照計劃他打算十一月上訴。

“現(xiàn)在才八月,”蘇青問,“為什么要那么久?”

“因為我要贏,我輸不起了?!?/p>

“那如果這幾個月,詹周氏被斃了怎么辦?你連贏的機會都沒有?!?/p>

“但至少我沒輸,我可以再找別的案子,我還有贏的機會?!?/p>

蘇青瞪大眼睛,咽了口唾沫。外面?zhèn)鱽砟_步聲,詹周氏戴著腳銬進(jìn)來了。直到今天蘇青才第一次見到這個瘦弱女子。獄警將她帶到對面的座位上,詹周氏沒有第一時間坐下,而是向蘇青鞠了個躬。

“我認(rèn)識你?!彼f,“以前有人跟我讀過你為我寫的文章。我早就知道,有個叫蘇青的女士一直在外面幫我?!?/p>

“我是幫過你,可我什么都沒幫成?!?/p>

“那我也要謝謝你。你知道嗎,去年上刑場前,獄警問我還有什么心愿,或是想說的話,我當(dāng)時說沒有,其實我的心里想說的是,我想見你一面,當(dāng)面謝謝你和那些幫過我的人。我要是識字就好了,起碼死之前還能給你寫封信?!?/p>

“真好,你還活著。”

“你為什么要幫我呢?”

“因為我不想你死?!?/p>

蘇青說完扭過頭去,在包里掏出香煙,找了半天才想起來,火柴在進(jìn)門的時候就被獄警收走了。她咬著過濾嘴,空吸一口空氣,之后長吐出來。施拜休則打開本子,里面寫著備好的問題,每一個問題下面都留了七八行的空白,仿佛詹周氏可以對他的提問長篇大論一般。

三人一時有點無話可說,施拜休趕緊翻著問題,挑一個重要的問:“詹詹詹女士,請問你當(dāng)時的律師是是是誰?”

詹周氏有些詫異,轉(zhuǎn)頭問蘇青:“這是我的律師嗎?”

蘇青點點頭,施拜休接過話回答:“我是否有資格當(dāng)你的律師,取決于你?!币娬仓苁蠜]反對,他繼續(xù)問之前的律師叫什么。

“一個老律師,我不知道叫什么,姓徐吧?!?/p>

施拜休在本子上寫下來,問她最后一次見到徐律師是什么時候。

“沒有最后一次,我只見過他一次,在法庭上?!?/p>

“開庭之前他沒有來過?”

“沒有,就是上了法庭,我才知道我還有個律師?!?/p>

“是法院委托的律師。”蘇青補充道。

“不管是是是誰委托的,他也是拿拿拿了法院的錢的!他應(yīng)該有起碼的操操、操守!”

聽施拜休講話很有趣,明明很憤怒,可是最后幾個字一結(jié)巴,又多少有些可笑。

“可能這是一個怎么折騰,都改變不了結(jié)果的案子吧?”蘇青說。

“如果是這樣,”他搖著頭,“為什么還要接呢?”

說完低下頭看著本子上的問題,很多可以查到,多問詹周氏一遍,也沒什么用,他合上本子,只想問最重要的那個問題:“詹周氏,你在這里自殺過,是是是嗎?”

詹周氏點點頭。

“那么我問你,你現(xiàn)在還想死嗎?”

“我想活?!?/p>

“等我?guī)讉€月,我會竭盡全力幫助你活活活下去?!?/p>

“你們?yōu)槭裁匆獛臀夷???/p>

“我剛才說了,”蘇青講,“我們不想讓你死?!?/p>

“我活下來,對你們也沒好處,你們?yōu)槭裁催€要幫我呢?不是這樣的,你們跟我認(rèn)識的人不一樣,以前大塊頭在醬園弄幾天打我一回,有的時候打到夜里,吵得鄰居們都睡不好覺,你知道他們怎么想的?他們盼著我哪天被大塊頭打死,那樣世界就清靜了。這才是正常人的想法,可是你們,無親無故,為什么要幫我呢?”

從提籃橋出來,兩個人一路不說話。一直開進(jìn)市區(qū),施拜休建議找個地方喝點什么,蘇青望著他,一臉茫然,這時她才意識到,原來她早就戒酒了,說不上從哪天開始,她差不多一年沒碰過酒了。那就吃點什么,可惜也沒胃口,下午的探視讓她有些難受。她干脆讓施拜休直接送她回家。車停在門口,蘇青摸著門把手,想最后跟他講幾句:“你也沒幫她,你和他們一樣,你在做你的事,只是碰巧在幫她。要是她死了,你再去幫別人。你想翻身,總要找個人幫的?!?/p>

施拜休拉開車窗,讓晚風(fēng)吹進(jìn)來,把頭探出窗外盤算了一會兒,鉆回車內(nèi)欲言又止。蘇青對他搖著頭,又沖他笑笑,打開車門說:“謝謝你送我回家。”

22

整個八月施拜休都往返于法院與巨鹿路的住宅的路上,那天分開以后,他決定立即上訴,不再拖延,用前途去打賭。本來是想瞞著蘇青的,待拿到上訴書再去找她,證明給她看。只是幾趟法院跑下來,一點頭緒都沒有。他找法院,法院推給檢察院,他找檢察院,檢察院又說汪偽時期的檢察院跟他們完全不是一個機構(gòu),況且那時期的大多數(shù)檢察長,不是降職就是坐牢,擦屁股的事兒他們可不想管。然后他又回到法院,挨個兒房間敲法官的門,過完整幢樓時,他產(chǎn)生了一種幻覺,好像這不是上海,所有人都有西南口音,就算不是陪都重慶,也是成都昆明那一帶的。日據(jù)八年,江南都沒幾個干凈的法官了,坐在大廳他冒出了個結(jié)論,這是個被摧毀后正在重建的時代。照這個邏輯,他施拜休將成為民國法制最需要的新生代,自我慰藉一番,他一下子又充滿了動力。

只是充滿動力地坐在那兒等,他做不了什么。通常他攔住一個法官,剛說上幾句,就被揮揮手,說寫一封書面報告交上來,回去等消息。沒人愿意跟他聊,沒人在乎過去的幾年,上海發(fā)生了什么,就好像是兩個朝代,崇禎年間的事情,順治才不關(guān)心。

他看看時間,下午兩點半,他決定等到五點法院下班,還有兩個半小時。大堂的北窗正對著一座工廠的食堂,一股股炊煙從煙囪里冒出來,在空中逐漸變淡。人生難得有兩個小時的放空,未來不敢想,他自己這三十多年,從中國出去,滯留在美國,抗戰(zhàn)后歸來,通通過了一遍。然后他激動地站了起來,對著窗外的炊煙問自己:“施拜休,你學(xué)法律,當(dāng)律師,到底是為了什么?”

是的,為了讓自己過得好一些,吃飽飯,住好房,找一個好太太,做一個中產(chǎn)階級,但這都是后來的欲望,最早立志的時候可不是這樣,不然哪個行業(yè)發(fā)財干哪個好了。民國十幾年,百廢待興,他可是想著改變國家。真是的,年紀(jì)大了就將家庭、婚姻、幸福視為男人的責(zé)任感,反倒失去了少年時的磊落氣概。

不是小情小愛,不是功成名就,他推開窗戶,使勁揮了一下拳頭,大口呼吸著上海的空氣。

五點差一刻,第一個法官從電梯出來,準(zhǔn)備離開。施拜休認(rèn)識他,他姓于,也是從重慶調(diào)過來的。施拜休裝好文件追上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自我介紹。

“你是律師?”于法官停下來,狐疑地看著他。

“是是是的?!笔┌菪葑ゾo時間陳述這個案子,可是由于口吃語速跟不上,最后一著急說出可能讓他感興趣的那句話:“這是日偽時期上海三大奇案之之之一?!?/p>

于法官看看門口,揮手讓外面的司機等一下,轉(zhuǎn)身問:“奇在哪里呢?”

“奇在殺夫這件事,所引起的社社社會轟動?!?/p>

“現(xiàn)代版潘金蓮?”于法官自言自語,低頭看眼手表說,“我不是不接,從法官到檢察長,沒一個親歷一審,連你這律師都是新的,重新審理耗時耗力,這是在浪費國民政府的錢啊。”

“律師!徐律師!他他他是親歷者。”

“那就叫他申訴,叫他提供材料?!庇诜ü僬f完就向門口趕去,推大門的時候他回頭問施拜休:“年輕人,你怎么選的律師這一行呢?”

“???”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p>

找到徐律師不難,卷宗上寫他叫徐沛東,祖籍浙江麗水,自己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今年63歲,應(yīng)該是兒孫滿堂的年紀(jì),光復(fù)以后就退離這行,在家養(yǎng)老賦閑。第一次拜訪并不順利,管家將施拜休領(lǐng)進(jìn)去,聽到他的身份就連連擺手推辭:“我不接案子,老了,干不動了?!?/p>

“不不,不是接案子,是您您過去的案子。”

“誰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早就清算了?!?/p>

“詹周氏,醬園弄殺夫案?!?/p>

徐律師想了很久,漫長的律師生涯里,那幾乎是個微不足道的案子,就一上午的工夫,法院的朋友讓他去走個過場。還好社會輿論夠大,徐律師不至于徹底忘掉。

“我記得,兩個人,一男一女,不是死刑嗎?早執(zhí)行了吧。”

“小寧波被斃了,詹周氏還活著,還沒來得及斃她,日本人就投降了。”

“那你想讓我做什么?”

“幫幫幫詹周氏翻案,重重重新上訴。”

“是冤案?人不是她殺的?”

“人是她殺的,但罪不至死?!?/p>

“既然殺了人,能活著,終身監(jiān)禁是造化,就是死刑,也算不上冤枉?!?/p>

管家剛剛把茶水準(zhǔn)備好,端上來,徐沛東示意他不必了,可以送客了。他想最后對施拜休說一番話:“我真的老了,干了三十多年,從有律師有法院那天,我就干這一行,日本人來了,我活得跟狗一樣,日本人滾蛋了,我還是要低三下四,反復(fù)查我,從我查不出毛病,就要我檢舉揭發(fā)同行、法官、檢察長,幾十年的交情了,就算有些小毛病,貪點財,愛點美色,總不至于到漢奸的程度。我們研究的就是法律,可是法永遠(yuǎn)在變,去年授勛嘉獎的,明年就變成了賣國求榮。我累了,再也不想進(jìn)法院的大門。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多大成就看你多大本事,起碼可以肯定的是,你未來的世道,不會再像我們這樣動蕩不安?!?/p>

不能就這么放棄,還是要去找蘇青女士。聽完施拜休的講述后,蘇青的第一反應(yīng)是怎么可能,他是律師,你也是律師,你都勸不動他,我怎么能做到?她點著一支煙,搖著頭苦笑:“你要我去陪老爺子睡嗎?”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然不是!”

“那我拿什么說服他?”

“不知道,”他說,“可是你那么在乎詹周氏的原因是什么?”

“因為我們同為女人,同為婚姻不幸福的女人。我同情她,擺在詹周氏面前只有兩條路,要么被大塊頭殺死,要么殺死大塊頭?!?/p>

“可是你既沒有殺死你前夫,也沒有被你前夫殺死,你現(xiàn)在過得很好?!?/p>

“那是因為我運氣好,我前夫同意離婚。”

施拜休若有所思,難得跟蘇青討了一支煙,抽完之后她說給他兩天時間,星期日他們一起去拜訪徐沛東。

23

再去的時候下雨,兩個人在庭院門口候了十分鐘。徐沛東本不想見他們,見不得他們淋雨,讓蘇青和施拜休進(jìn)來暖和一下。

“我說過不接,是肯定不接的。”

徐律師把毛巾遞給施拜休。他接過來只是簡單擦一把臉,仿佛趕時間一般直奔主題:“您要接下這這這個案子,您是在上海生,上海長,可能以后也會在上海終老。你很了解這個城市,全世界第四大都市,僅次于紐約、巴黎和倫敦,我在美國十多年我知道,美國人很在乎上海最近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小事他們都會關(guān)心,不光是美國,全世界都在看著我們,或者羨慕,或者笑話,我們應(yīng)該為上海做點什么?!?/p>

徐沛東承認(rèn)他說得有道理,上海是不錯,是有影響力,可這只是一樁殺人案,再怎么樣也不會被什么人關(guān)注的。

“會的?!碧K青說,“它背后的社會效應(yīng)將會持續(xù)發(fā)酵?!卑凑沼媱?,蘇青重復(fù)了一遍那天的原話:“擺在詹周氏面前只有兩條路,要么被大塊頭殺死,要么殺死大塊頭?!?/p>

“婚姻法,”施拜休說,“中華民國的憲法規(guī)定,女人沒有權(quán)利提出離婚。只有男人才有同意離婚的權(quán)利。詹周氏提出過離婚,大塊頭不同意,說等你找到姘頭那天再離不遲。這是緩兵之計,不難想象,當(dāng)詹周氏真有姘頭那天,一定會被大塊頭打死,而按照我們的法律,詹周氏犯有通奸罪,他會被輕判,甚至緩刑釋放。”

“男人休女人,自古以來的道理,難道還允許女人把男人休了?”

“您說得對,可放大去想,全世界的大城市,只有我們還停在休妻的層面上,這是不合理的,這是被世界取消的法規(guī)?!?/p>

“好,就算是這樣,詹周氏這個案子跟那些沒關(guān)系,那是殺人案,殺人償命,放在哪里都合理吧?”

“有關(guān)系,我要打一場勝仗,如果我們贏了,詹周氏沒死,判無期,讓媒體持續(xù)關(guān)注這件事,我相信不出五年,婚姻法就會重新修訂。您做律師這么多年,能碰上這樣的案子,一場官司就能改變法律的進(jìn)程,相信您也會覺得,不白干這一行?!?/p>

徐沛東半天沒說話,彎腰大喝一口茶水,牙齒在嘴唇抿了半天,尋找那一片漏進(jìn)來的茶葉。從頭到尾如背景一般的管家接過他手中的茶杯,搶話說:“老爺,您不能接這個案子,您身體不允許?!?/p>

他找到了那片茶葉,將舌尖的茶葉吐進(jìn)煙灰缸,站起來問:“什么時候上訴?”

“只要你你你同意,隨時可以?!?/p>

“我聽你一次,把官司做大,把案子抻長,抓緊時間,我們弄一把大的?!?/p>

24

對詹周氏來說,最近來看她的人多了起來。先是蘇青女士和那個結(jié)巴律師,沒兩個月他們又領(lǐng)來一位老律師看她。她記得他,第一次就是她的律師,只是這次不一樣了。他開始跟她聊天,打聽她的狀況,詢問她和詹云影當(dāng)初是怎么結(jié)婚的,媒人是誰。她說她是周家的丫鬟,大塊頭是周家的長工,要是真論起媒人,就算是老爺吧。

“大塊頭之前怎么樣,剛結(jié)婚那陣兒?!毙炻蓭焼査?。

她說那時還挺不錯的,兩個人從周家搬出來,在醬園弄租個房子,老爺給他謀了個當(dāng)鋪的差事,掙的錢夠花,夠養(yǎng)活這個家。只是后來當(dāng)鋪倒閉了,沒了工作,他又試了各種營生,沒一個長久的,就染上了賭博的惡習(xí),經(jīng)常酒后打她,苦日子就來了。

“當(dāng)鋪怎么黃的?”

“日本人進(jìn)來后,都忙著逃難,當(dāng)鋪里光是當(dāng),沒人贖,放到市場也賣不上價錢,弄得當(dāng)鋪最后盡是些古董古玩,現(xiàn)金卻一分錢也沒有了?!?/p>

“那還是日本人的罪行?!?/p>

這挺奇怪的,大塊頭打她,狂嫖濫賭,最后都要怪罪到日本人頭上。他一直在引導(dǎo)她,暗示她大塊頭以前還是不錯的,甚至對他倆的未來有一個挺好的規(guī)劃,上海一淪陷,這一切都變了,丟掉工作不說,大塊頭會拿老爺和當(dāng)鋪老板舉例子,一輩子辛辛苦苦,賺了那么多錢,到最后不就是個家破人亡,那么,勤勞努力還有什么用呢?

詹周氏乍一聽有道理,按照徐律師的原話,“時代的悲劇的產(chǎn)兒”,她死也沒法把這么深刻的稱呼和大塊頭聯(lián)系在一起。坐了幾年牢,她也慢慢了解了法院的每個職位。檢察長是起訴她的,罪責(zé)越重越好;律師則是幫她脫罪的,越輕越好;法官是判官,聽兩邊的陳述,他來作決定??墒?,把大塊頭的惡習(xí),把她的罪都怪罪到日本人身上,真的就可以幫她減罪嗎?

徐律師除了一直引導(dǎo)她,還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咳嗽,監(jiān)獄空氣不好,她習(xí)慣了,可是有到塵土飛揚的程度嗎?每次咳嗽都是用他的白手絹捂著嘴巴,好像咳出來的是黃金,怕別人看到似的。那天走的時候,他把手絹忘在了這里,詹周氏以為會很惡心,打開一看卻是很可怕,真是,一攤厚厚的凝血??吹臅r候她有點傷感,她想,就算官司輸了,她還是死刑,這個滿頭白發(fā)的徐律師,都可能比她先死。

25

大概在十月施拜休才意識到,徐沛東的咳嗽不是感冒著涼,不是偶感風(fēng)寒,可能是腫瘤,美國人稱為Cancer的絕癥。白天偶爾咳嗽不止還只是小癥狀,難過的是晚上,一夜一夜的脹痛,就好像有雙手伸進(jìn)體內(nèi)要把肺掏出來一般。

開庭前三天,他們最后一次去提籃橋,三個人,施拜休、蘇青,以及咳得有點弓著身子的徐沛東。他確認(rèn)最終的一件事情,確認(rèn)詹周氏不會反口。三兩句寒暄后他直奔主題,聊起了已被處決的小寧波。徐沛東問這是個什么樣的人,和大塊頭從哪一年開始認(rèn)識的,他是不是一直這么好賭?

詹周氏與小寧波見面不多,更多是從大塊頭的口中得知。她只知道這個人無可救藥,屬于天生的賭徒,最狠的一次竟將自己的女兒輸給了人販子。說著她想把實話說出來,她想說那個幫手不是他,雖然小寧波這種人死不足惜,可不該死在大塊頭的命案上。

這就是徐律師要來確認(rèn)的事情,詹周氏不可以講這些,屈打成招是可以為她加分,可是整個案子最大的疑點是,詹周氏做的這些,到底是誰在幫他?一時間詹周氏聽得都想講出那個人的名字了,徐沛東擺擺手說:“我不在乎那個人是誰,你只有死咬小寧波,不然等于你身上又背了一條人命。”

回去的路上下雨了,就像是老天安排,他們懇請徐律師那天也是雨天,兩個人在外面守了很久,而這一次,大戰(zhàn)之前又迎來了大雨。他們先將蘇青送回家,臨到徐律師家門口時,他讓施拜休將車停在路邊,狠狠地咳上一陣后,看著雨點啪啪地打在車窗上,好半天才說話。施拜休將買好的一打手絹遞給他,猶豫了半天對他講:“對不起,我不知道您您您病得這么嚴(yán)重。”

手絹五顏六色,徐沛東在里面挑了兩條素一點的收下,說:“光復(fù)之后我一直做證人,證明這個不是漢奸,那個不是賣國賊,一場官司也沒接。民國三十四年有幾場,醬園弄這個也算一個,都是這種案子,一目了然。被告人沒錢,從法院那兒有筆不菲的酬勞,但又不需要我做什么,按法官的意思走就好了。這十年都這樣,早失去了年輕時的激情,所以我得謝謝你,又給我送來這個,讓我覺得幾十年的律師生涯,不是渾渾噩噩就這么過來的?!?/p>

26

那個《申報》記者,幾年前曾笑話薛至武,詹周氏連個豬爪都剁不動,又怎么將大塊頭大卸十六塊的人,在第二天的報紙上這樣寫道——或許這將成為中國法律史上的奇觀,兩個律師,一個是結(jié)巴,一個又咳嗽不止,連一個完整的句子都講不出來,乍一看來是最可笑滑稽的官司??墒请S著案情深入,我們會慢慢發(fā)現(xiàn),他們?nèi)绱丝删?,這場官司的勝負(fù)已經(jīng)不再是詹周氏的死活,最后的判決可說是宣判中國兩萬萬女性的未來。

庭審三日,因為報紙的特稿,第二天來了更多的人旁聽,他們都在關(guān)心,在中國,在上海,法律對女性的態(tài)度。到第三天庭審已無法順利進(jìn)行,下面喧喧嚷嚷,法官每敲一次槌子,也只能將安靜維持到檢察長或被告的下一次講話。上午的程序只草草進(jìn)行到十點鐘,法官宣布休庭,下午兩點宣判結(jié)果。之后他要檢察長和兩位律師跟他去密議室商議。

“說說吧,都想要什么?”

進(jìn)到房間,法官坐下來,擦著額頭上的汗,拽出幾支煙,不管抽不抽,給每個人都扔過去一支,自己點上后問大家。

檢察長不抽煙,將煙在桌上擺好說:“維持原判?!?/p>

“死刑?”法官笑著指指徐沛東,“你覺得他們能干嗎?這老病秧子,他要是不死,還得再上訴,下次啊,他得把北平的記者都找來鬧。說吧,你呢?”

徐沛東接過來說:“終身監(jiān)禁?!?/p>

“不可能,這你別指望,殺人償命,歷朝歷代如此,我判詹周氏無期,往后的社會影響,有點小仇小恨,就起殺生之心,不是你我能擔(dān)當(dāng)?shù)昧说?。?/p>

“起碼不能能能死?!笔┌菪菡f。

“這樣吧,監(jiān)斬候,死緩怎么樣?你們倆贏了,檢察院也有臺階下?!狈ü倨魺?,站起身拿椅背上的外套,“我對你們就一個請求,誰也別再鬧,誰也別上訴。這事就這么了了吧?!?/p>

27

兩點鐘宣判,三點多從法院出來的時候外面已經(jīng)擠滿了記者,這是一場勝利,他們等著采訪戰(zhàn)場歸來的戰(zhàn)士,施拜休和徐沛東。人多嘴雜,施拜休和幾家報紙約定了改日的專訪時間,從人群中與徐沛東擠出來,鉆進(jìn)車?yán)锩妗?/p>

徐沛東邀請他去家里坐坐,準(zhǔn)備家宴晚上邀請?zhí)K女士慶功。到達(dá)徐律師府上已經(jīng)快五點,天有些發(fā)暗,街上開始起風(fēng),眼看就要下一場秋雨。他吩咐廚房著手準(zhǔn)備,兩個人坐在院子里吹著大雨前的秋風(fēng)。

“這樣的結(jié)果,這樣的關(guān)注度,是你的完美起步,你以后會很好?!?/p>

施拜休一時有些不好意思,說:“這都是仰仗您?!?/p>

“你當(dāng)時說,這是一個可以引起全社會關(guān)注、推進(jìn)婚姻法的案子。”徐律師說,“知道我為什么對推進(jìn)法律那么感興趣嗎?”

“因為,這真的可以改變中國女性的婚姻地位?!?/p>

“我不在乎那個,她們過得好壞跟我無關(guān),殺了人,或者是被人殺,花錢請我打官司就好了。記住,律師是冷血動物,上來就這么感性的東西,你走不遠(yuǎn)?!?/p>

“那您在乎的是什么?”

“你看看這宅子,這池塘,這些文物,這些都是我干了幾十年律師賺來的。我研讀法律,倚仗這個打官司,讓我請得起管家,請得起廚子,下面還有幾個傭人。我之所以接這個官司,是因為我覺得,法律帶給我那么多,一輩子的衣食無憂,而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我回報法律的時候了?!?/p>

施拜休有些驚詫地望著他,雨似乎下起來了,偶爾有雨點打在臉上。徐沛東說:“但是我老了,見得到一審,見不到二審,死緩不能接受,不管詹周氏結(jié)果如何,你要上訴,讓全上海,讓公檢法都認(rèn)定,我們的婚姻法錯得有多么荒唐。”

28

1980年的蘇青老是思念一些過去的老朋友。胡蘭成已經(jīng)死在日本,她想給張愛玲寫信,苦于她在美國,無法寄出。這一年她已經(jīng)64歲了,剛剛從芳華越劇團(tuán)退休。到現(xiàn)在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不知道自己在為哪一個時代還債。最慘的時候,她在劇團(tuán)守了十年的大門,上面?zhèn)鬟_(dá)編排郭沫若的《屈原》,劇團(tuán)領(lǐng)導(dǎo)審查幾次依然不夠滿意,這時劇團(tuán)才不得不直面這樣的窘?jīng)r,全上海最有才華的女子正在收發(fā)室替他們看大門呢。她可以改善《屈原》,卻無法改善自己的人生,每次彩排結(jié)束,她都要抱著《屈原》的打印稿,回到收發(fā)室繼續(xù)改編。

上個月她剛剛和人換了房子,住了半個世紀(jì)的老屋,由于她政治背景有問題,又是個有作風(fēng)問題嫌疑的離異女人,沒人瞧得起她。鄰居習(xí)慣性地在她門前堆放垃圾。有一次她終于忍受不了了,她提醒這些鄰居:“解放前這里都是我的家!你們住進(jìn)來也就算了,為何天天還要針對于我!”

她沒說服任何人,每天一開門,除了滿地的垃圾,門口從此多了一攤又一攤的臟水。在給朋友信中她寫道:“每日痛苦得生不如死,卻又失于死的勇氣?!?/p>

她小女兒在郊區(qū)給她聯(lián)絡(luò)了一戶人家,遠(yuǎn)離市區(qū),房間反而更小,思量許久她決定和女兒一起換過去。新房地處荒郊野嶺,夜晚的時候風(fēng)聲鶴唳,第二個星期她終于習(xí)慣這里的荒涼與清靜。那時候她才意識到,她早已不在上海,上海的榮辱都將成為她最后的記憶。

這一年十月家里頭一次來了客人,先是門口停了一輛“紅旗”車,客人一副干部裝扮從車上下來,穿著一套系扣到頂?shù)闹猩窖b,戴一副厚厚的眼鏡,頭發(fā)也基本掉光。隔著門蘇青瞅了半天也想不起在哪兒見過,直到他講出第一句話:“是蘇蘇蘇青女士嗎?”

施拜休從北京過來,說是回上海探親,其實他早在民國時期就父母雙亡了。他去老宅找過蘇青,沒想到她真“住”在那里,以前一個人的房子,現(xiàn)在變成四五戶人家合住,新?lián)Q的那個人家告訴他這個地址,才叫上海法院派車把他送來。

“不然不愿動用公車?!彼f。

蘇青問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弄得這么大發(fā)。全國最高人民法院的死刑復(fù)核官,每天的工作就是對著卷宗,在那些已經(jīng)被判死刑的案子上寫上“核”字,或是不寫字。

“核就是同意死刑,七天內(nèi),我核準(zhǔn)的這個人就要被槍斃了。要是不寫字,就是打回去,等到明年或者下一批再說?!?/p>

“你以前跟我說過這個,沒想到,你現(xiàn)在就做了這一行?!?/p>

“我們分紅案和白案,紅案子是殺人越貨,那是一定死的,寫上核。為難的是那些白案,反革命,通奸,巨額的投機倒把,甚至販毒走私,我們每天都在討論,這些人該不該死?!?/p>

蘇青留他吃飯,可是家里也沒什么,下一碗面條,炒一盤雞蛋澆在上面。還好有些酒,可以慢慢小酌。月色上來施拜休說出了心中的困惑,他說這次是回來探親,其實已無親可探,他只是想回來靜一靜,想一想自己還做不做法官,要不要抱病退休。

“還記得詹周氏嗎?”他問。

“笑話,不記得她,我就不記得你了。”

兩個人同時笑了。蘇青建議碰杯,小飲一口后,施拜休說:“我當(dāng)時跟徐律師講,醬園弄殺夫案是可以推進(jìn)婚姻法的案子,我當(dāng)時沒當(dāng)真,我是為了我自己,想要說服他。但是他認(rèn)真了,臨死前囑托我,把這個事做下去。我呼吁了三十年,去年我們終于推行了新的婚姻法?!?/p>

“我以為早該有了。”

“對啊,我們都這么想,什么年代了,可是你知道嗎,女人主動起訴離婚,被法院同意,僅僅一年的時間,全國有兩萬起——男人將妻子也好,前妻也好——殺死的案例?!?/p>

蘇青被這個數(shù)字驚到了,有些失神地看著酒杯。

“所以我不知道,我這一年凈核這些殺妻案,要是沒出這個法律,這些人可能就不會死了。我想休假一陣兒,好好想想,我們?nèi)嗄昵熬驮诤粲醯氖虑?,到底是錯的還是對的?”

29

倒是詹周氏后來結(jié)婚了,從大豐農(nóng)場釋放后,組織給她物色了一個合適的結(jié)婚對象,兩人說不上什么感情,只是在物資匱乏的年代,結(jié)婚成了實用主義的互補。從前幾年開始她就搬進(jìn)孤兒院居住。她一輩子無兒無女,忽然又擁有了這么多孩子。有時候,陽光明媚心情爽朗的日子,她會回想一下過去,要是她能生育的話,要是她給大塊頭生了一個孩子,他對她會不會好一些,會不會多一點家庭的責(zé)任心,不那么嗜賭?

有時候她會想起另一個人,那個永遠(yuǎn)查不到的幫兇。她曾假想過跟那個人在一起會怎么樣,比如他們那天藏尸成功了,順利脫逃了,會不會幸福余生?也許他們逃不過戰(zhàn)火,到處都在打仗開槍,也許他早就死在日本人手里,或是被哪一顆冷彈打死。

1980年有2月29日,那一天是正月十五,院長通知他們今天鎮(zhèn)委書記會來看望陽光福利院的孤兒們。為此她帶著孩子連干了三天的大掃除,又排練一出方陣歡迎儀式。那天一早,他們就在院前鋪上了紅毯,十點鐘左右鎮(zhèn)委書記蒞臨福利院,在歡迎歡迎的口號中,揮手笑著走過紅毯。本來是順利驗收的一天,但詹周氏就是覺得不對勁,有個老司機,給鎮(zhèn)委書記開車的,好像一直在車?yán)锒⒅J遣皇翘舾辛?,因為自己的過往。那天來了三輛車,都是停在院前的路邊,其他兩輛都沒問題,只有那一輛,把車窗搖開,好像還跑到副駕位上來辨認(rèn)她。

對的,一定是辨認(rèn)。過了正月她想,他一定認(rèn)識她,上海的舊人,也許是醬園弄的某個鄰居。她以為他會再來,她可不怕,雖然殺過人,可現(xiàn)在是光明正大,除了干兒子干女兒,誰都不用瞞,連她丈夫都知道,自己娶的這個女人,在舊社會不忍家暴,坐了那么些年牢,改造良好才出來的。

但他還是來了。那一年夏天,蘇北最熱的那幾天。她帶著孩子們在泳池玩水,他直奔大廳,坐在吊扇下面看著她做事,中間還抽了幾支煙。

她不去理會,也沒法抽身出來,直到把孩子們從泳池勸走,將他們哄睡著后,回到大廳,和他面對面坐著。兩個人都不說話,吊扇的影子一下下打在他臉上。詹周氏記起他是誰了,那個薛局長,喜歡拿著手電筒的薛至武。完全變了樣子,不只是變老了,身上再沒一點光鮮的東西。他戴著前進(jìn)帽,一身藏青色的卡其布衣服,腳底也不再是響徹提籃橋的皮鞋,只是一雙軍綠色的膠鞋。

他居然還沒有死,她想。事實上連薛至武自己都想不通,自己怎么還不死,新中國解放,五六十年代斃了那么多人,政委也沒找他談話。也許是從1945年就一直在提籃橋坐牢的關(guān)系。他想如果國民黨沒抓他,繼續(xù)做他的上海警察局長,以這個官位他沒機會去臺灣,留下來就一定是死。可他是階下囚,國民黨的犯人,解放后,好像敵人的犯人就不再是犯人一般,只是轉(zhuǎn)到大豐,簡單地進(jìn)行幾年勞改,就被分配到鎮(zhèn)政府當(dāng)司機。三十幾年從宣統(tǒng)到北洋,從租界到汪偽,從民國到解放,王朝更迭,你永遠(yuǎn)都不知道你明天的命運如何。慢慢地,他從薛局長變成了薛師傅。自然他永遠(yuǎn)講不出那句話:在上海,我說了算。

他幾乎都忘了,詹周氏的出現(xiàn)才提醒他,他不是一輩子都這么卑微。他也沒什么好說的,就是過來看看她,似乎通過她能看見自己不錯的日子。

“我在提籃橋見過你一次,我后來也進(jìn)去了。”他說,“1950年我跟著來了大豐,我知道你肯定也在這兒,只是三十萬上海人,就又過了三十年。”

“你一直在找我?”

他點點頭,又拿出一支煙,說:“因為是個謎,我想知道,那個人是誰?”

詹周氏眨著眼看他。

“你用不著怕,我現(xiàn)在就是個老司機?!彼榭跓熣f,“幾十年我都在想這事兒,我們忽略了最重要的一條線索,分尸,就是,你為什么要分尸,你又拿不走,為什么要分?因為死的人不是大塊頭,是何惠賢,早在退房子的時候,你們就把他殺了,占了他全部家當(dāng)。你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你殺了大塊頭的假象,計劃那天晚上遠(yuǎn)走高飛,只是被樓下的瞎子發(fā)現(xiàn)了,計劃亂了?!?/p>

“你想多了?!?/p>

“我沒想多,大塊頭發(fā)現(xiàn)你倆有奸情,失手打死了他,你也沒法報警,你是通奸罪。之后那幾天,他想到了這個辦法,看起來是把自己殺死,這樣你這邊也相當(dāng)于離婚了,他死了,你也就自由了。也許懷揣罪惡,你們各跑各的,只是他跑了,你還在猶豫往哪里跑?!?/p>

“你真的想多了?!?/p>

薛至武搓著臉,有些不自信地說:“難道死的人是大塊頭?而那個人,我一直在問的那個人是誰,那個人是何惠賢?反正有一個是何惠賢!”

詹周氏笑了,不置可否,死的人是誰,殺的人又是誰,隨著時間的流逝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其實她詹周氏也該死了,她自己都不明白,哪里來的力量,讓她活得那般長久。

30

1995年9月8日,中國人的中秋節(jié),遠(yuǎn)在加州的張愛玲在公寓死了一個星期,才被她的美國房東推門發(fā)現(xiàn)。老無所依,貧困交加,張愛玲晚年給朋友寫信時曾抱怨貧窮,為了錢她什么都干,甚至五六十歲的年紀(jì),還要去餐館刷盤子。她的房東是再普通不過的美國老太太,推開門的一刻,她絕對不會想到,死在她房間里的這個中國老太太,是20世紀(jì)中國最偉大的女作家,沒有之一,甚至不需要性別限制——最偉大的作家。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中午,相當(dāng)于多蹭一頓午飯才告辭。午飯過后她一直抓著我的手,仿佛生怕一松手就見不到我了。她問我,還見過別的人沒有,比如幫過她的那個女作家,那個結(jié)巴律師。我說都沒了,時間那么久,再沒誰如您一般長壽,蘇青女士于1982年死于上海郊區(qū);施拜休在1985年死于心臟病,而那時他仍沒有想好,他所推動的婚姻法是對的還是錯的,他沒能呼吸到21世紀(jì)自由的空氣;薛至武于1981年死于糖尿病并發(fā)癥,就葬在大豐農(nóng)場。我沒有他那么瘋魔,但如果有機會的話,去他墓前走走,告訴他,那個人是誰。

風(fēng)和日麗,她想跟我出去走走,數(shù)字命名的農(nóng)場大門她輕車熟路。在路上我發(fā)現(xiàn)頭一天繞路了,走了一個馬蹄,直接去汽車站的話,是不用經(jīng)過田地的。

等車的時候她比我還要焦慮,時不時看車來的方向,希望遲些過來。直到站長吹了一聲哨子,讓大家準(zhǔn)備好上車,她最后一次握住我的手。我說您保重身體,若有時間我還會再來看你。這是敷衍,她的時間不多了,我也不大會過來。

“你就只是來看看?”

“?。俊?/p>

“真的不是案子重審了?”

她問第二遍了,昨天離開的時候就問過我一遍。我揮手上車,大巴在大豐前后顛簸,半個小時后進(jìn)入平穩(wěn)高速,右側(cè)的公里牌如年份一般,每四十秒上漲一個數(shù)字。我把窗簾拉上,有些明白了,也許她想說的是,如果案子再重審一次,她就會把真相講出來。真是的,在逃的那個人,也早已只剩在天之靈了吧。

原載《長江文藝》2015年6月上

原刊責(zé)編 楚 風(fēng)

本刊責(zé)編 吳曉輝

作者簡介: 蔣峰,男,青年作家,編劇。作品有長篇小說《維以不永傷》《為他準(zhǔn)備的謀殺》等。

創(chuàng)作談

蔣 峰

《翻案》取材于真實故事,為汪偽上海三大奇案之一。其實案子本身沒有這么奇,詹云影死掉,被肢解,警方第一時間抓捕其妻詹周氏,審訊定案。真正轟動的地方來自一審過后,更多的媒體與作家介入此事,某種程度上成為了民國女權(quán)意識的崛起事件。

小說在2014年的6月著手準(zhǔn)備,7月在上海檔案館查了一個月當(dāng)年的資料,基本都是手寫影印版,圍繞著1946年二審筆錄。由于一審時間為1945年上半年,想看到日偽時期的檔案,需要一套復(fù)雜且難以批復(fù)的程序,所以很遺憾,我只能通過二審的資料,來揣測一審及偵查過程。

小說從8月開始動筆,中間寫寫停停,到今年的1月方才完成。由于案子兇手明確,我沒有把它做成一個純粹的懸疑故事,更愿意借助此案,呈現(xiàn)所有與本案有關(guān)的眾生相。故事里大多數(shù)人物為真實形象改編,并適時添加部分虛構(gòu)的成分,也許會有些冒犯,希望讀者不要計較人物的真實性,只當(dāng)戲說就好。薛至武則純粹是虛構(gòu),史實上并未凸顯某位警探或是警長,我只是需要這樣一個形象,貫穿起前半部分的主線。

小說第一章是以一個記者的視角,進(jìn)入大豐農(nóng)場,切入這個故事。搜集材料期間,我曾有幸與這名記者朋友聊過一個下午,由于如今早已不做這行,辭職從商,我已不方便透露他的名字。他說那是他記者生涯最后一次去外地采訪,大概在2000年左右,為了不產(chǎn)生隔閡感,我有意將時間延后了十幾年。所有細(xì)節(jié)均來自他的講述,與詹周氏及養(yǎng)子養(yǎng)女一同吃晚飯,本來計劃是當(dāng)天往返,由于大雨被迫回去借宿一夜,以及那一夜始終保持的一種警惕感。講這些的時候,他有點莫名地傷感,如今他年近四十,當(dāng)年他二十出頭,也許他在懷念做記者的那些美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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