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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節(jié)

2015-05-30 00:12:14李清源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15年7期
關鍵詞:老秦村支書老二

除了老秦,病房里什么都是白的:墻壁、天花板、分列兩邊的窗簾、可升降的病床、源源不斷往外冒熱的暖氣片。就連鄰床那名婦女,也白白胖胖的,像條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熟蠶。床單和被罩更是潔白如雪,被子也輕暖舒適,相比之下,家里那床被褥簡直就是一坨骯臟生銹的鐵。老秦穿著黑棉襖,忐忑地窩在雪白的病床上,感覺自己就像老狗鉆進了棉花堆,享受著不該享受的待遇,隨時可能被人踢一腳然后趕出去。透過干凈的窗玻璃,他看到病房樓外園圃里的竹子和棕櫚樹在狂亂地搖擺,北風嘶吼的聲音清晰可聞。外頭應該很冷啊。老秦想起了家。

老秦的家在秦莊南頭公路邊的一塊麥地里,全部建筑只有一間由碎石頭和廢舊磚塊壘成的小房子,上頭蓋以石棉瓦。他老伴楚秀梅怕冷,老秦就用麥秸和泥,細心地將墻體糊了起來。但是冬天一到,北風順著田野里的溝堰沖過來,透過大大小小的縫隙灌進房間,鉆入楚秀梅層層疊疊的衣服內(nèi)。楚秀梅就坐在豬窩一樣的床上,有氣無力地叫老秦。

“老秦,風還不夠毒,你把墻上的窟窿捅大點兒,趕緊把我凍死算了。”

老秦連忙變成壁虎,爬到墻上到處尋找進風的縫隙,挖土和泥將它們糊上。可是不管老秦多努力多勤快,縫隙總糊不完。老秦漸漸就厭煩了,認為是老婆子病得野了心,故意折騰自己——房間里明明沒有進風嘛,否則也不至于屎尿味兒一天到晚這么濃。楚秀梅再叫“老秦”的時候,他就走出房子假裝沒聽見,或者躺在破床另一頭裝死。老秦的狠心讓楚秀梅深感絕望,就坐在床上哭起來。楚秀梅患有非常嚴重的哮喘病,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喘息,一不喘息,就意味著脆弱的五臟六腑將因缺氧而全面崩潰,所以她不能專心哭泣,哭幾聲就得停下來,吃力地喘幾下,然后再哭。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悲凄不已而又細若游絲,聽起來詭異無比,害得老秦好幾回半夜做夢被鬼追。老秦拼命從噩夢中掙扎出來,抹著額頭上的冷汗非常惱火。

“你個死老婆子,人沒死先成鬼了!”

“你就盼著我死!”

“你算說對了,你趕緊死吧。”

“你這黑心狼,我早看透你了。我死了變鬼,也不叫你好過。”

老秦冷蔑地笑了一聲:“喲,就會沖我厲害,有本事你找你兩個兒子去,找你兩個媳婦兒去。”

楚秀梅被老秦激住,無計可施,只好再接再厲地哭。老秦想扔給她一條毛巾,但是想到她這幾年都是干哭沒淚,就把毛巾勒到自己脖子里,裹裹棉衣出了門。上午九點鐘左右,他從集鎮(zhèn)上提回來一只嶄新的煤球爐,然后拉著架子車去煤球場拉回來兩百塊煤球。他在堰頭拽了幾把枯草,撅著屁股在房門口生起了煤球火。燃柴和煤球都有點濕,老秦連吹帶扇,差點兒在滾滾濃煙中煉成火眼金睛。他把火苗亂竄的煤球爐提進房子,放到楚秀梅床頭。

“滿意了吧?”

“嗯,暖和多了?!?/p>

“錢燒著呢!”老秦裝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眼睛里卻分明閃爍著邀功的光芒,“還想要啥?趕緊說?!?/p>

“饑了,給我做點兒酸面葉兒吧?!?/p>

“你真不客氣呀,問你要啥,你就真要!”老秦叫起來,“你就可勁兒擠對我吧,把我先擠對死,看誰還管你!”他嘴里嘟囔著,洗手舀面做酸面葉兒去了。

老秦在口頭上就是如此嫌惡該死不死的老伴兒,并且毫不掩飾對她趕緊死掉的渴望,以至于村里有人斷言,如果哪天老婆子蹬腿兒了,很可能不是死于疾病,而是謀殺。

老秦躺在熱烘烘的病房里,望著窗外狂暴的北風,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家里的老婆子。此時此刻,楚秀梅必然擁被而坐,或者萎靡地靠在裱糊了報紙的墻上,像一條被拋棄的老草魚,張著沒牙的嘴巴吃力地喘息。老秦想:這件事情沒計劃好,如果讓老婆子來做,那么現(xiàn)在暖和和地躺在這兒的就是她了,還可以趁此治治她渾身的病。就算不治其他病,現(xiàn)有這些藥水輸?shù)剿砩?,也比輸?shù)胶翢o需要的自己身上強。退一萬步說,假設她運氣不好,真被車軋死了,豈不也是一樁好事?老秦這么一想,頓時懊惱不已,覺得這是此生最大失策之一。

但是老秦很快就找到了自我寬慰的理由。自我寬慰是老秦的處世法寶,全靠它才成功地活到了65歲。老秦想:老婆子病得那么厲害,撒泡尿都要死幾回。死幾回倒無所謂,關鍵是總會把他驚忙得四腳朝天后,又若無其事地活過來?!齼赡昵熬鸵呀?jīng)以床為生,吃喝拉撒全在床上解決,兩腳一沾地,可能就會直接墮進地獄去見閻王。所以,讓她冒著風雪,踩著冰去300米外的馬路,根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想到這一層后,老秦立即釋然了。他仰起頭,望向吊鉤上掛的那瓶白色藥水。藥水白得像面湯,哦不,像春天蒲公英嫩莖里的汁液。蒲公英是田間地頭常見的野草,將莖掐斷,就會冒出白膩的汁,正像這瓶藥。護士換藥的時候,他問過這是什么藥,起什么作用。護士說是補藥,醫(yī)生看他年老體弱,特意給開的。護士的話讓老秦感動得差點兒哭出來,誰說沒有好醫(yī)生?這個醫(yī)生就很好嘛。他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這瓶白色的補藥。藥液仿佛細雨天屋檐上的水,一滴接一滴地墜到輸液器的小壺內(nèi),然后順著輸液管一路流下來,通過金屬針頭,進入老秦黑乎乎的手背里。老秦的手背不僅黑,而且干,一根根蚯蚓似的靜脈血管清晰可見,針頭就扎在最粗的那一根里。補藥??!老秦想。只能說老婆子命里沒福,無緣享受,這可怪不得我。

鄰床的白胖婦女在閉目養(yǎng)神,陪護她的老頭兒出去找地方過煙癮了。病房里很安靜,窗外寒風的呼嘯聲像潮水一樣刺激著耳朵。死老婆子不知道怎么樣了。像這樣的天氣,一天要燒六個煤球,才能保證孤處田野的房子內(nèi)不至于滴水成冰。他昨天出門的時候,特意換了一個新煤球,但是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整整一個對時了,如果沒人去幫忙換煤球,老婆子一定會凍死。兩個兒子跟隨自己來縣城醫(yī)院了,媳婦們當然也知道只有婆婆一個人在家,可是她們會去照看她嗎?老秦想了十分鐘,突然發(fā)覺自己太愚蠢了,這本來是個非常簡單的是非題,閉上眼都知道應該打叉,而自己竟然異想天開,把它想象成一道多項選擇題,煞有介事地假設其他答案,真是荒唐。

想到這里,老秦開始著急起來,想派個兒子趕回去看看情況。但是兩個兒子都不在病房,他猜是找車主要賠償去了。有錢的事,他們跑得比狗都快。只是對方開的是兩頭尖的轎車,開轎車的人,不僅是有錢人家,弄不好還很有勢力,萬一人家不給錢,反把他哥兒倆打一頓咋辦?這倆兒子雖然比狗都不如,總歸是自己孩子,老秦還是不舍得讓別人打的。一邊是孩子,一邊是老婆,老秦兩頭兒操心,不禁頭痛起來,覺得橫豎都不對勁兒。

想弄個錢真難??!老秦望著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無奈地嘆息著。

一名護士推門進來,給鄰床婦女換藥。老秦直勾勾地盯著她,直到她忙完?!白o士,”他小心翼翼地問,“你見到我兒子沒有?”

“沒有?!?/p>

“央你幫忙去找找,好不好?”

“我又不認識你兒子,往哪兒找去?”

“好認好認,一個穿軍大衣,一個戴黑皮帽,在這兒照看我,你見過的,好好想想,肯定能想起來。”

護士拿著空輸液瓶,皺著眉頭想了想,說:“有點兒印象。我找找看吧。”

五分鐘后,老秦的兩個兒子扭著一個穿西裝的人,鬧鬧嚷嚷地推門而入。老秦一眼認出那人是車主。車主40多歲,微禿頂,一身衣服一看就很值錢,兩個兒子一人揪住他一條胳膊,看得老秦很擔心,萬一把人家衣裳扯破了,恐怕一年不吃油不吃菜也賠不起。車主提著一兜水果,在秦氏兄弟的挾持下氣鼓鼓地跨進病房。

“老秦,你不能這樣訛人啊?!避囍骺吹讲〈采系睦锨?,憤怒地嚷叫起來,“做人得講良心!”

“做人得講良心!”這句話老秦可一點兒也不陌生。老秦沒讀過書,掌握的詞匯很有限,一輩子在為數(shù)不多的那些簡單語句中打轉,“做人得講良心”這句話,是他使用頻率最高,也最津津樂道的語句之一。

喜歡拿“良心”說事的,不是受委屈而無力反擊,就是對現(xiàn)狀不滿卻又無奈,總之是處于弱勢一方。強勢者如果占理,直接就化身正義之神,把對手打個落花流水無地藏身,才不跟你啰嗦你是否有良心,良心是否被狗吃了。老秦家沒有家譜,不知道在秦莊住了多少代,但老秦知道,自開天辟地以來,秦家的祖宗里就沒出過有錢有勢的。老秦他爹告訴他,沒錢沒勢的人要活得安穩(wěn),就得學會服軟、示弱、不惹事。比如兔子,要想活得久,就不能不切實際地裝豺狼。老秦覺得他爹說得對。等他當?shù)?,他又把這個祖訓傳給了兒子們,并且又加以引申。

“就說打架吧,你被別人打壞了,你得受疼,你打壞了別人,你得花錢給人治病,有那錢割二斤肉吃多好?!?/p>

兩個好孩子恭聽教誨,果然學得溫良恭儉讓,從小到大從來沒扒過豁子,最多跟人斗斗嘴相互推搡幾下,就算真打架,也只揀比自己更窩囊的人下手。他們哥兒倆這輩子就打過一場具有高度觀賞性的架,不光大動拳腳,連刀子都用上了,而這場架,就發(fā)生在他們兄弟之間。這是老秦始料不及的。

很多人認為怕事是因為膽小。其實老秦膽子并不小,宰豬屠牛,背死人遷尸骨,去傳說中鬼怪出沒的偏僻處放羊打草,走夜路翻山越嶺去看戲,統(tǒng)統(tǒng)不在話下。他老伴楚秀梅,就是他在漆黑的山嶺上認識的。那天傍晚楚秀梅從姥娘家回村,眼看天色漸晚,為了抄近路,就像山羊一樣順著荒坡亂走,結果一失足跌進了陡峭的山溝。老秦看完戲回來,剛好也抄近路從這兒走,聽到山溝里有哼哼聲,以為是誰家的羊摔進去了,爬到溝下去察看,就這樣救了楚秀梅。他把楚秀梅背回她家,第二天楚家就派人來秦莊打聽他的為人,第三天請媒人上門說親。等楚秀梅腿傷養(yǎng)好后,他們就把婚事給辦了。結婚之后,老秦依舊喜歡翻山越嶺去看夜戲。

時間一久,楚秀梅很厭煩,搶白說:“我看你看戲是假,想再碰上個女的才是真心?!?/p>

老秦說:“碰上一個就夠倒霉了,要再遇到,我直接撿塊石頭砸上去?!?/p>

楚秀梅在老秦肩膀上狠狠一擰:“我怎么讓你倒霉了?”

“又擰了又擰了!”老秦摸著火辣辣的肩膀大翻白眼,“我撞上了個蝎子精,還不倒霉?”

老秦不怕鬼,因為老秦心里沒鬼。但是老秦怕事,因為老秦惹不起事。一個人心里如果不藏幾只鬼,日子可真不太好混,所以老秦在村里的地位一直不高,誰家有事需要幫忙才想起他,如果沒事,就當他是空氣。對,他就是空氣,雖然有用,卻被大家視若無物。沒有人會銘記空氣的恩情,反而會在需要的時候肆意污染傷害。每當這時,老秦最犀利的反抗,就是在寒心之中撂出那句話:

“做人要講良心!”

就如愛斯基摩人不會怕冷,寒心的次數(shù)多了,老秦也就習慣了,遭遇不公時,說這句話的語氣漸漸平和,而不復氣急敗壞、慷慨激昂。不管蒙受什么樣的委屈,內(nèi)心有多不滿,他都能做到不溫不火,就像在談論別人的事。他的兩個兒子把他和老伴趕出家門時,他看上去也依舊如此平靜。

“他們都沒良心了,良心叫狗吃了,你還有啥法兒?”他用架子車拉著氣得只剩一口氣的楚秀梅去村診所救治,在路上勸慰她說,“跟沒良心的人講理,氣死你也活該?!?/p>

而老秦之所以津津樂道“做人要講良心”,除了這是他對付不公遭遇的最佳法寶,還因為老秦本身是個有良心的人。老秦很窮,但很熱情,村里有人需要幫忙,只要打聲招呼,他都積極前往。楚秀梅曾經(jīng)對老秦心甘情愿地為大家做牛做馬感到不滿,老秦說:“人家找咱,是看得起咱。人誰沒有需要幫忙的時候?你要死了,找人幫忙挖墓坑兒,誰都不伸手,你高興嗎?做人嘛,以心換心。”

“還以心換心!你幫秦狗剩蓋了兩層樓,去借幾塊錢,他都不給!”

“興許是他那時候真沒錢。人家沒錢,怎么借給你?再說了,幫人個忙,也不能光想著回報,對得起自己良心就行了。”

老秦抱著這個積極的態(tài)度,幾乎幫遍了全村的人。當然,大家找他基本上都是做下力活兒。比如揚場、打井、蓋房子,像請村支書喝酒當陪客這樣的事兒,大家是不會考慮他的。大家知人善任,老秦也量力而行,幾十年如一日,贏得了一個“人不賴”的美名。他將這個當成人生財富,每每引以為榮。分家的時候,他當著舅舅的面,自豪地對兩個兒子說:“我雖然沒有錢分給你們,但是一輩子攢了個好名聲,你們走到哪兒,說起來是我老秦的孩子,絕對不丟人!”

“屁個好名聲!”老大媳婦毫不客氣地戳破了老秦依靠想象建立起來的虛榮,“你數(shù)數(shù)這村里一千多號人,誰往眼里夾過你?”

老秦仿佛馬糞塞進喉嚨里,一時間差點兒噎死?!澳鞘撬麄儾恢v良心!”他兩手揣在棉襖袖子里,弓腰坐在舅舅旁邊,“不管怎樣,一句話,我活這輩子,對得起人!”

“你是對得起別人,那你讓別人給你養(yǎng)老送終去。”老大媳婦說,“你算算你都給孩兒們弄過什么?別人結婚辦事,都是老子蓋的現(xiàn)成房子,買的現(xiàn)成家具,你們家可好,房子還得自己蓋,什么都得自己添置?!?/p>

老秦說:“我也幫著蓋了呀?!?/p>

“你就搬個磚和把泥,也敢說幫著蓋了?蓋房不要錢?。磕愠鲞^一分錢嗎?”

“怎么能說我沒出過?”老秦情急之下,掩藏了很久的真相脫口而出,“你們蓋房的時候,我把糧食都賣了,又到處借,弄了五千塊錢給你們,你能虧心不認賬?”

老大媳婦怔了一下,強辯說:“五千塊錢怎么了,五千塊錢能蓋起一所房嗎?……”

不等老大媳婦反駁下去,老二媳婦已經(jīng)蹦起來了:“哎,憑什么老大蓋房,你給他們五千,我們蓋房,你一個子兒都不出?舅,你也聽見了,你說這公平不公平?分家的事先放放,先把這五千塊錢給我補上來再說。”

老大媳婦瞥了老二媳婦一眼:“我不爭你就夠了,你還爭我。你訂婚的時候收了多少彩禮?你結婚的時候買了多少東西?冰箱彩電摩托車一伙都給你弄齊了,我們結婚的時候有什么?”

“我們結婚買東西的錢,都是我們自己掙的,有本事你們也掙去,就算買架飛機,我也不眼氣?!?/p>

“少扯姥爺胡子吧!你們結婚前,老二就是個流逛蛋,買煙還得問他哥要錢。”

“都是我自己掙的?!?/p>

“笑話!”老大媳婦冷蔑地盯著老二媳婦,“就憑你?你怎么掙?當服務員?”

老大媳婦這句不講究的話闖了大禍。老二媳婦不顧舅舅在場,尖叫著撲向嫂子,十指如鉤,在她臉上抓得七縱八橫。老大媳婦粗壯如熊,后發(fā)制人,很快將老二媳婦摁到地上,可勁兒撕她的臉。老二秦火本來已被嫂子的話惹了一肚子火,此時見老婆吃虧,立即上前幫忙,拽住嫂子的頭發(fā),要把她從老婆身上拖下來。老大秦水一看,也不答應了,斜刺里沖上去,與弟弟打成一團。舅舅眼看局勢失控,大聲勸解,勸解沒用,就鉆到戰(zhàn)團里去拉,結果不但沒拉開,反而被打得一頭包。舅舅氣得頭暈,丟下床上半死的姐姐拂袖而去。

兩對夫妻從屋內(nèi)打到屋外,任誰勸都沒用。街坊們感嘆于他們兄弟妯娌仇恨之深,興致勃勃地圍觀看熱鬧。沒人勸架了,兩對冤家就算想罷手,眾目睽睽之下也沒法收場,索性廝打得越發(fā)狂野。老大提起了砸石頭的錘子,老二則抓住了割麥的鐮刀,若非老秦及時請來村支書控制住局面,一場手足相殘的血案在所難免。

作為這場戰(zhàn)爭的發(fā)源地,老秦兩口兒的房間遭了大殃,剛狠心買的12英寸小彩電也被推到地上,摔碎了屏幕,以至于從此之后,老秦兩口兒只能靠聽收音機打發(fā)時光。那時候楚秀梅病得還不是非常嚴重,老秦還指望著把她治好,繼續(xù)給自己燒湯洗衣裳,所以進房間后,他顧不上心疼電視,先躥到床邊看老婆斷氣兒沒有。楚秀梅已經(jīng)被孝順孩子們氣得魂魄出竅,像死人一樣,軟塌塌地匍匐在破床上。老秦叫了她兩聲,全無回應,伸手在她鼻子下一試,氣息好像也沒有了。老秦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村支書要幫他打120,他攔住了,請村支書改打村診所醫(yī)生秦靖的電話。秦靖接到村支書的電話,不敢怠慢,扛著急救箱趕來,一番擺弄后,居然把老太婆弄活了。

事雖如此,家終歸要分。舅舅也是個沒錢沒勢的窮光蛋,在兩個外甥面前毫無權威可言,所以老秦不再找他,改請村支書來主持公道。自古清官難斷家務事,管這種家庭糾紛,橫豎得罪人,村支書對老秦雖然同情,但是得罪人又沒好處的事,他是不喜歡做的。然而看在老秦長年給自己家干活兒的份上,村支書也不忍心讓他難過,就召開了個村兩委擴大會議,召集秦莊村黨支部和村委會兩套班子全體成員、大學生村官、村婦女主任、計生專干、各生產(chǎn)隊隊長、各生產(chǎn)隊婦女隊長、小學校長以及三位從鄉(xiāng)鎮(zhèn)領導崗位上退休的老同志,開了個家庭矛盾調解大會,一起來解決老秦家錯綜復雜的家庭問題。幾十個領導同志齊聚一堂,熙熙攘攘地擠滿了新蓋的村部會議室,老秦坐在人群中間,環(huán)視黑壓壓的一大片腦袋,不由自主想起了“文革”時批斗人的場面。兩兄弟和兩妯娌本來還想爭執(zhí)一番,但是到場的領導那么多,每個人都想說幾句,哪兒有多余時間讓他們陳述自己的委屈與不滿?于是,在村支書的主持下,調解會成功轉變?yōu)榕袝?,諸位領導痛陳大義,壯懷激烈,把兩對不孝夫妻訓得狗血噴頭,訕訕然如公審大會上的罪犯,一句話也不敢多說。批判會一直開到后半夜,好些領導都困了,村支書與村委會主任就綜合大家意見,幫老秦擬訂了一個分家協(xié)議。兩對夫妻雖然各懷一肚子意見,但在領導們的逼視下不敢不允。事情就這樣定了:

“前事不究,過去的是是非非,一抹布抹去。老大老二各自的賬各自還,老頭兒和老婆子一家管一個,負責養(yǎng)老送終?!?/p>

對于老頭兒老婆子各管一個,兩對夫妻皆無異議,至于哪家管誰,又產(chǎn)生了尖銳對立。老秦身體還很棒,再干個十年八年沒問題,而楚秀梅則諸病纏身,不光白吃飯等伺候,每年看病的錢也足以讓人抓狂。領導們覺得這的確是個很嚴肅的問題,就做了兩個紙鬮,讓他們聽天由命,抓到誰就領誰,如果不幸抓到楚秀梅,也只能剁自己的手,怪不得別人。為了防止倒霉的一方堅決抵賴,鬧得調解破局,大家又提出了個折中方案:老兩口在分管期間,小傷小病,各家負責;如有大病,需要住院,或看病花銷超過一百元,則由兄弟兩家分攤。方案合情合理,禮義兼?zhèn)?,兩對夫妻無話可說,于是在滿屋領導的注視下抓鬮定論——老秦分到了老大家,老二媳婦則抓到了楚秀梅。

老大秦水在媳婦的幫助下,從放雜物的偏房里收拾出一塊地方,用木板支起張床,供老秦安歇。老大家占了便宜,兩口兒高興得像過年,對老秦爹長爹短,每天早上還煮兩個荷包蛋,以前十幾年的親熱關心,加起來也沒這幾天多。老秦受寵若驚,心也不寒了,齒也不冷了,覺得老大夫婦還是不錯的。天下無不是的孩子,就算他們做得再不對,做父母的又怎能計較?何況他們已經(jīng)改過,對自己親得像他們兒子,還有什么可抱怨的?老秦是個不記仇的人。

只是每當夜晚來臨,老秦孤單地躺在木板床上,就會想念楚秀梅。他倒不是有男女需求,也不會肉麻地想到愛情,只是覺得不習慣。自從他與楚秀梅結婚,只要不外出,兩人晚上就沒有分開過,現(xiàn)在突然各睡一家,無人做伴,老秦一時間適應不了。老秦把收音機放在枕頭旁,卻無心傾聽,像驢打滾一樣在床上翻來覆去,整夜整夜無法入睡。按照分家協(xié)議,這種分居狀態(tài)將無限期地持續(xù)下去,直到各自老死,也就是說,在兩人都進墳坑之前,他們是不可能再睡在一起了。老秦一想到這個,就悲哀得想死。

第三天上午,老大夫妻都去做工了,小孫子也去學校上學,只剩老秦在家。天氣好得不像話,陽光普照萬物,幾只麻雀在棗樹上嘰嘰喳喳地叫喚。老秦無事可做,就聽著收音機在樹下背手而立,仰脖子看那幾個小東西在樹杈上蹦跳。麻雀們嘰喳夠了,拉了一泡稀屎揚長而去。鳥屎像驟雨一樣落下來,老秦來不及躲避,接了滿滿一臉。老秦連罵晦氣,舀水洗了把臉,再次站到院子中央。這回連麻雀的叫聲也沒有了,滿院子只剩下收音機里哀怨的唱腔:

夫妻分別十載,

好似孤雁歸來。

可憐我被賊將奴來賣,

我受盡了禍災。

棒打鴛鴦好不傷懷。

但愿得了卻了當年舊債,

縱死在黃泉里也好安排——

這是張君秋《生死恨》里的選段。老秦聽過幾回,但一直不知道這個“女戲子”其實是男人,也聽不大明白具體唱詞,但是“夫妻分別”“好似孤雁”這兩句,卻聽得無比清晰。自己跟老婆子分開了才三天,就想得不行,分別十載,那可怎么得了?他搖頭嘆息著走出院子,兩只腳不由腦子支配,自作主張地邁向了老二家的方向。

幾個老伙伴在村心那棵巨大的老榆樹下曬暖兒,看到老秦,紛紛打招呼,邀請他過來一起噴話兒。老秦敷衍著他們,兩只腳只管不停歇地往前走。

“急得跟猴上身一樣,干嗎去?”

“去看相好兒。”

老二家的鐵大門虛掩著,老秦猶豫了一下,輕輕將門推開,側身閃了進去。老二媳婦養(yǎng)了幾只鵝,一個個像紳士一樣,滿院子搖來晃去,地上到處都是它們屙的屎??吹嚼锨剡M來,最大的那只鵝叫了兩聲,不緊不慢的仿佛領導講話。老秦顧不上搭理它,兩只眼先瞅灶屋,見沒有人,再瞅堂屋。堂屋門上掛著竹簾子,看不清里頭有沒有人。老秦如此小心謹慎,是要偵察一下老二媳婦在不在家。鵝叫了半天了,房間里依舊靜悄悄的,興許老二媳婦出去了吧。老秦躡手躡腳地朝偏房走去。剛走到院子中間,一聲大喝像驚雷一樣從堂屋竹簾子后滾滾而出。

“干什么?”

老二媳婦在家!老秦陡然一驚,魂都差點兒嚇飛,兩只腳焊到地上動彈不得?!拔襾砜纯错ツ?。”他期期艾艾地說,“你看今兒天不賴,恁大的日頭,想著把她弄出來曬曬暖兒。”

老二媳婦一撥簾子跳出來:“誰讓你進來的?”

“我來看看老婆兒——”

“我問你誰讓你進來的!”

“我來看看老婆兒都不行嗎?”

“想看?你把她背走,以后你養(yǎng)活,你想咋看咋看?!?/p>

“哎,老二家,好歹我是你公公,她是你婆子,我和她是法律上的夫妻,憑什么不讓我們見面?就算說到國家主席那兒,也沒這個理!”

“經(jīng)村里說好了,老大管你,我們管老婆兒,以后我們家跟你沒關系,這個院子你也不能進。出去,趕緊給我出去!”

老秦一向比較憷老二媳婦,因為老二媳婦痛恨他。老二家小孩一歲半那年得了腦炎,高燒嘔吐,氣息奄奄,送到縣人民醫(yī)院的時候,醫(yī)生說再晚十分鐘就不行了。這種話大家在各種場合聽得耳朵都生瘡了,好像醫(yī)生們一個個都是地獄判官,能把生死的時刻計算得那么精確。而對于病人及其家屬來說,這句話就意味著需要馬上住院,需要大把花錢。住院治療兩天后,老二一家就瀕臨破產(chǎn)了。老二媳婦抱著不停嘔吐的孩子以淚洗面,痛罵老二沒本事掙不來錢。老秦提著一簍油條去探望孫子,看到這傷心一幕,感到很難過,卻又無能為力。老二媳婦罵丈夫罵累了,轉而哀求公公。

“爹,你的錢讓我們用用吧,再不交錢,人家就不給孩子用藥了?!?/p>

老秦嚇了一跳:“我哪兒有錢啊?”

“半月前你不是才賣了豬?”

“那豬……那豬是賣了,那錢……呃,那錢都還恁娘的藥賬了。”

老二媳婦不再說話,眼淚也沒了,臉色冰冷得看一眼就能凍死人。時間在難堪的沉默中一百年一百年地過去,老秦訕訕地欠起身,想要道別回家,老二媳婦突然又說話了:

“如果孩子治不好,咱倆就離婚!”

為了省幾塊錢車費,老秦步行二十里,從縣城走回秦莊。他走了一路,愁了一路,覺得人活一輩子真是麻煩。他前些天的確把家里喂的四頭豬都賣了,共得兩千三百多元,他將兩千塊給老大后,再買兩只豬崽、還了小賣部的賬,手頭就只剩幾塊零花錢了。而老大之所以要錢,是因為他小舅子把女朋友弄懷孕了,對方家長逼他出一大筆彩禮,然后馬上買車買房結婚,否則就告他強奸。小舅子來找姐姐要錢,姐姐就向丈夫要錢,丈夫把所有錢都拿出來也不夠,就打起了老爹那幾頭豬的主意。老秦一百萬個不愿意,但是聽到說如果不答應,就會害大媳婦的弟弟進監(jiān)獄,只好找個相熟的行戶,把長得正歡的四頭豬賣了。賣豬那天中午,老大就急不可待地來拿錢。老大說是借的,早晚會還,但是老秦不抱希望,肉包子進了狗嘴里還有指望嗎?還你一泡屎還差不多。

但這事是絕對不能讓老二家知道的,否則馬上就會天塌地陷,除非老秦有本事再弄兩千塊錢給他們。老秦可不敢冒這個險,他寧愿背負見親孫子將死而不救的惡名,也不能說出真相?;氐角厍f后,他直奔老大家,將老二孩子的情況敘述一遍,然后詢問能不能先把那兩千塊錢拿回來救急。老大說晚了,拿到錢當天晚上就給小舅子送去了。老秦頹然而歸,捶著走累的腿向楚秀梅訴苦。楚秀梅聽得急火攻心,疾病發(fā)作,仿佛一只快速扇動的老風箱,呼哧呼哧喘得不可開交。老秦焦頭爛額,沒奈何,只好去村診所給她買藥。醫(yī)生秦靖一看到老秦就笑起來:

“下午你家老二來了一趟,進門就問你還藥賬沒有。我還以為他要替你還呢,誰想剛說了一句沒有,他扭頭就走了?!?/p>

老秦捶胸頓足,叫苦不迭,后悔該先找秦醫(yī)生通通氣兒。秦靖問明情況,也只能搖頭苦笑,勸老秦想開些。老秦喝毒藥的心都有了,一時半會兒哪能想得開,說著說著,淚珠子就一顆一顆地墜下來。

“幫幫忙吧老兄弟。”老秦眼巴巴地望著秦靖,“孩子在醫(yī)院里躺著,急等錢救命,你看老哥個老臉面,借一點兒吧?!?/p>

秦靖沉吟了一下:“行啊,但是賬不能讓你背,你給老二說一聲,叫他過來借?!?/p>

老秦拿著藥趕回去,伺候楚秀梅服下,立即急顛顛地去找老二。老二正滿街轉著借錢,迎面碰到老秦,仿佛看到一泡屎,憎惡地扭頭就走。老秦忙趕上去,告訴他秦醫(yī)生已經(jīng)答應借錢,讓他趕緊去拿。老二只當沒聽見,噔噔噔只管往前走,把老秦甩開后,馬上撒開兩條腿玩命似的向秦靖家跑去。

從此之后,老二一家就視老秦如路人,對楚秀梅的病也不管不問。老秦自知理虧,就去找老大商量,想讓他們盡快把兩千塊錢還了,好拿去貼補一下老二。老大和媳婦本來還有心還,聽老秦這么一說,索性就不還了。老秦干著急沒辦法,橫豎是自己兒子,總不能去法院告他。無可奈何,老秦只好把希望又寄托到了新買的幾只豬崽身上,意圖過個一年半載,將它們喂大,換一把錢送給老二。那三只豬善解人意,吃得膘肥體壯,又趕上豬肉大漲價,一家伙賣了三千多。老秦歡天喜地,正準備去找老二和老二媳婦一雪前恥,楚秀梅突然癱到地上不會動了。秦靖趕來檢查了一番,直接替他們撥打120,拉到縣城住院去了。等楚秀梅可以出院的時候,老秦的錢又沒有了。

世界上很多事說不清楚,老秦只能選擇沉默。老二媳婦動不動甩臉子,好吧,我只當沒看到。還指桑罵槐,嗯,我也沒聽到。老秦這才發(fā)現(xiàn),當個瞎子和聾子未必就是壞事。他不怨老二媳婦,也不怪老二,說起來的確是他這個當?shù)臎]本事,換作是自己,也會跟媳婦聯(lián)合起來恨他爹。

此刻,那幾只白鵝在女主人疾言厲色的感染下,也伸長了脖子,朝老秦嘎嘎亂叫。人沒本事了,連畜生都嫌憎。老秦不甘心地望向偏房,希望能看到楚秀梅。然而偏房上那扇沒有刷漆的楊木門緊緊關閉,楚秀梅跟死了似的,沒有一點兒動靜。

“還不走?”老二媳婦一聲暴喝。

“我走,我走。”

老秦訕然退出老二的院子,兩只腳不知道該往哪里去,馱著他在村子里鉆來鉆去,最后走到了老榆樹下。曬暖兒的老伙伴們都還在,看到老秦踽踽而來,臉色還難看得像剛哭過喪,都打趣他:“咋啦這是?老相好兒跟人跑了?”

“跑了倒好。”老秦頹唐地坐到一塊石頭上,“人家老二媳婦不讓咱見?!?/p>

老伙計們聽老秦講完,皆感氣憤,老夫老妻連見個面都不行,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大家齊聲痛罵老二媳婦太蠻橫。兩個老婆子自告奮勇,要替老秦去討個說法。其中一個老婆子是村委會主任他娘,老秦知道她降得住老二媳婦,欣然同意。兩位老太太身負使命,義憤填膺地去了。半個小時后,她們扶著楚秀梅慢悠悠地來到老榆樹下。一個老伙伴起身讓位,讓楚秀梅挨著老秦,背靠樹坐下來。這場面弄得好像是相親約會,楚秀梅在眾目睽睽之下顯得有點兒難為情,看了看老秦,再看看周圍的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天真好??!”她對大家說,然后碰了碰老秦的胳膊,“你看你,臉拉得跟驢一樣?!?/p>

正如老秦被老大家善待一樣,楚秀梅在老二家也沒受什么委屈,一天三頓飯不管她吃不吃,總會按時給她送到床頭,兩個老伙伴去找她時,還在床下看到了一坨香蕉皮。村委會主任他娘認為,這至少說明老二家對楚秀梅還不賴,所以老秦應該放心。村委會主任是村里權力僅次于村支書的官,他娘的話在老年人里自然也具有權威,她說不賴,老秦就應該相信是不賴。大家圍著兩個老鴛鴦,用各種話為他們寬解。老秦在大家的努力勸解下漸漸不再生悶氣,緊挨著楚秀梅,跟大家沒邊沒沿地扯起了狼煙大話。

太陽在老伙伴們的閑扯中慢吞吞地爬上天心,午飯的時候到了,老伙伴們呼啦啦走了個精光。老二媳婦在大街里扯著嗓子喊婆婆,楚秀梅對老秦說:“我得回去吃飯了?!彼怨照戎鹕碜?,顫顫巍巍地要走。拐杖是老秦從山上砍的黃櫨枝,日久天長,被楚秀梅摸得光滑可鑒。老秦眼睜睜看著老婆子一步一挪地離開,心頭涌起一陣生離死別的傷感。他跟上去,把收音機塞到她的手里。

“拿著這個,晚上睡不著就聽聽聲兒?!?/p>

“你好聽,你留著聽吧。”

“我有電視,我能看電視?!?/p>

老二家不準老秦去看楚秀梅的事,很快傳到了老大家的耳朵里。老大媳婦為公公抱屈,在背后大罵老二一家狠毒。作為回報,他們宣布從今以后,也不許楚秀梅去他們家看老秦。兄弟兩家菜刀對斧頭,比著看誰做事更絕。老秦要跟楚秀梅見面,就只能在大街上,或者別的老伙計家;如果天氣不好,或雨或雪,或大風呼嘯,就各安其宅,不能相見。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大半年,老秦倍感煎熬,決定再去找找村支書,請他幫忙解決這個問題。就在他準備出門的時候,老二突然來找,請他趕緊去看看他娘。老大兩口兒一看這陣勢,肯定是老婆子快不行了,到底是骨肉至親,當下拋棄兄弟仇恨,跟著老秦去了老二家。

楚秀梅蜷縮在竹床上一動不動,老二媳婦則手足無措地站在床邊。此時方值大暑,熱得要命,房間里又沒有電扇,石頭進去都會出汗。老大媳婦猜老婆子肯定是熱死了,不動聲色,專等醫(yī)生宣布結果以后做文章。果然,醫(yī)生秦靖一進偏房的門,就嚷嚷起來:“屋里這么熱,是住人還是孵小雞兒?”

老二趕緊搬來個臺式風扇,插到電源上,對著楚秀梅和秦靖吹起來。臺式風扇歷史悠久,轉動起來咯吱咯吱亂響,秦靖帶著聽診器,在楚秀梅干巴巴的胸脯上聽了一會兒,回頭不耐煩地吆喝:“關掉關掉!”老二連忙將插頭拽了下來。秦靖仔細傾聽了心和肺,直起身來掏出手機。

“你們趕緊準備錢。喂,120嗎?”

在老大和老二跑著找錢的時候,老大媳婦把秦靖叫到外頭,壓著嗓子詢問婆婆的病情有多嚴重,用不用準備后事。秦靖說情況很糟,能不能活要看她的運氣。老大媳婦想了想,從她嫁進秦家起,老婆子從來沒有交過好運。她連忙又問,婆婆犯病跟屋里太熱有沒有關系?秦靖干了一輩子赤腳醫(yī)生,跟各色人等打交道,歷練得比猴子都精,老大媳婦的話一出口,他就知道她肚里是什么蟲子在蠕動。他才不會被人利用呢。

“你婆婆這身體,就好比老破車,隨時會報廢?!彼f,“天熱是個誘因,但是這大暑天的,躲也沒地兒躲是不是?除非你給她裝個空調。”

“裝不了空調,也得有個電扇呀?!?/p>

“電扇扇的也是熱風,該她犯病,照樣犯病?!?/p>

老大媳婦很沮喪。想著老婆子一死,老二一家馬上就解脫了,自己還得照管老頭兒不知道多少年,老大媳婦心里煩透了。她一狠心,從家里拿了兩千塊錢,當120急救車來后,她抓住隨車醫(yī)生的胳膊淚如雨下,懇求醫(yī)生一定要救活她婆婆。在趕往縣醫(yī)院的路上,老大媳婦的淚就沒干過,她一直緊緊攥住楚秀梅的手,娘啊娘啊不住聲地呼喊,弄得隨車醫(yī)生和護士都以為遇上了傳說中的孝順媳婦,感動得一塌糊涂。到醫(yī)院后,老大媳婦更是激情大發(fā),拉著值班醫(yī)生的手跪倒在地,不顧體統(tǒng)地號啕大哭,哀求醫(yī)生一定要把她婆婆救過來。值班醫(yī)生近來霉運當頭,接連出了兩起醫(yī)療事故,這些天里聞病色變,膽小如鼠。他先檢查了楚秀梅的病,的確夠嗆,再看看老大媳婦這德行,絕對是個醫(yī)鬧的好料子,于是果斷決定將他們推走。

“病得很重,咱們醫(yī)院治不了,趕緊去地區(qū)醫(yī)院吧?!?/p>

老大媳婦一把揪住醫(yī)生的衣領:“地區(qū)醫(yī)院能治好嗎?”

醫(yī)生皺著眉頭將她的手撥開,更加堅定了推他們走的決心:“難說。病人情況很危險,隨時會死亡,你們趕快走吧?!?/p>

老大媳婦的心涼得好比在冰柜里凍了一宿。一家人在走廊里嘀嘀咕咕地商量要不要去地區(qū)醫(yī)院,把值班醫(yī)生急得發(fā)瘋,一個勁兒催他們快走。醫(yī)生的態(tài)度讓老秦感到絕望,認定楚秀梅是救不活了,他明白兒子兒媳們都不希望再花冤枉錢,只不過礙于面子不好說出口。

“不治了,回家吧?!彼f,“這么大的醫(yī)院,人家都不收了,還折騰什么?”

他的決定獲得了老二夫婦的支持,老大夫婦也只能默認這個結果。他們雇了個在醫(yī)院外拉活兒的黑車,帶上楚秀梅趕回秦莊。這么長時間內(nèi),楚秀梅一直昏迷不醒,車到秦莊時,老秦伸手在她鼻頭下試了試,發(fā)現(xiàn)還有一絲氣息,沒有完全斷氣兒。老秦有感于夫妻一場幾十年,不忍心坐等她咽氣,要求去找秦靖,好歹給掛一瓶藥水,老婆子去閻王殿時也不能說沒給她治。

其實秦靖很喜歡接這種病號——大醫(yī)院已經(jīng)宣判了死刑,自己治不好是理所應當,反正醫(yī)藥費賺到手了,萬一走運把病人弄活,更是顯得比大醫(yī)院水平還高。總之這是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但是一想到老秦家的情況,秦靖立即頭大。不用說,醫(yī)藥費他們還要賒著,至于何時能還,要等到驢年馬月。然而看著可憐巴巴的老秦和氣若游絲的楚秀梅,秦靖實在無法拒絕,便使用最便宜的藥,做最大膽的醫(yī)療嘗試。楚秀梅是肺源性心臟病,三度心衰,強心利尿擴血管外加平喘的一套基本療法是少不了的,秦靖把楚秀梅當成試驗品,又加了幾種他認為可能有用的藥。他怕楚秀梅死在自己診所,沾惹晦氣,讓老秦他們把她拉回家去,他親自上門去給她扎針輸液。

這么折騰了一大場,等秦靖在老二家給楚秀梅扎上針,已是萬家燈火將熄時。夜空里有半輪月亮和幾點星星,老大夫妻踏著滿街晃動的樹影子,心事重重地回自己家。午夜時分,村莊里的人正睡得酣暢,突然被一陣驚天動地的鼓噪聲驚醒。老大媳婦咣咣敲打著銅盆,在大街里游行吶喊:“秦火和他老婆,虐待老人,俺娘快被他們弄死了,老少爺們兒,得給我們作主??!”

老大媳婦中氣充沛,叫聲高亢有力,與銅盆洪大的回響聲交織到一起,在靜謐的夜空里激蕩盤旋。大家被吵醒,以為是召喚救火或者抓賊,仔細一聽,原來是痛訴家丑,無不為老大媳婦這種行為而震驚。老大媳婦沿街號叫,走到村支書家門口時,特意多停留了一會兒,對著二樓的窗戶喊得聲情并茂,銅盆也敲打得更加賣力,村支書家的大鐵門都震得嗡嗡作響,就算是聾子,也要被嚇醒了。老大媳婦確信村支書已經(jīng)聽到了她的呼聲,正要移步繼續(xù)她的巡演,老二夫婦已經(jīng)追著聲音趕了過來。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雙方?jīng)]有廢話,直接就開打了。老大媳婦以一對二,雖然彪悍,也難免落了下風,正當招架不住的時候,又從街角躥出來一條人影,拖開老二,與他對打起來。原來老大媳婦料事如神,早已想到老二夫婦會出來打架,命令丈夫一直遠遠跟在身后,暗中保護。

午夜的大街是個好戰(zhàn)場,既安靜又寬敞,最主要是沒人勸架,很適合動真格打架的人了結恩怨。兩對夫妻打得天昏地暗,星月無光。村支書本來有失眠癥,今晚好不容易睡著了,結果又被鬧醒,而且不知道要鬧到什么時候,惱得想拿刀捅死這兩對渾蛋。村支書老婆側耳傾聽,感覺外頭打得很兇,就讓村支書出去勸架。

“隨他們打吧,都是王八蛋,打死一個少一個?!贝逯鴼夂吆叩卣f,“生了這兩個熊貨,活該他老秦倒霉!”

“不能讓他們死到咱門口呀,多晦氣!”

村支書覺得老婆的話有理。他穿衣下床,抄起一把掃帚,拽開大門沖上前去,對廝打得難分難解的兄弟妯娌劈頭蓋臉一頓亂打。

“我叫你打!我叫你打!”村支書邊打邊罵,“想死、你也、不找、地方!”

村支書親自出場彈壓,兄弟妯娌就算再瘋狂,也不敢不立即老實。而村支書的現(xiàn)身,正好遂了老大媳婦的愿。她大嘴一咧,沒說話先哭上了。

“哭什么哭?”村支書憤怒地吼叫,“大半夜的,想哭喪往別處去!”

“你不知道啊叔,我老生氣呀,俺娘快叫老二兩口兒虐待死了?!?/p>

老二大叫:“放你娘的狗屁!”

老大見媳婦被罵,立即還擊:“放你娘的狗屁!”

老二不甘示弱:“放你娘的狗屁!”

兄弟倆就這樣對上了,你一句我一句一聲高過一聲。村支書看著這對二蛋活寶,氣得笑起來,每人腦門上賞了一掃把:“你們兩個狗崽子,還不是一條狗生的?”兄弟倆被村支書當頭棒喝,頓時醍醐灌頂,意識到這樣罵是占不到便宜的,于是訕然閉嘴。老大媳婦抓住機會,趕緊哭泣告狀。村支書不耐煩地打斷:“好了好了,有話去村部說?!?/p>

反正是睡不著了,村支書索性打電話通知村委會主任、村會計、老秦所在村組組長和幾名德高望重的老黨員,讓他們馬上來村部召開一個緊急會議。村委會主任正抱著老婆睡得香,接到電話很不滿,問有什么緊急事兒,話音兒里頗有厭煩的意思。村支書說,打麻將三缺一,你說緊急不緊急?村委會主任頓時精神百倍,從床上一躍而起,飛奔村部而去。發(fā)現(xiàn)上當后,村主任一肚子不高興,又不好發(fā)作,抱怨村支書沒安好心,自己睡不著,就找事兒讓別人陪他熬夜。村支書小伎倆得逞,得意非凡。

“兩委班子要同心同德,同舟共濟嘛。我睡不著,你這當村主任的,當然有責任來作伴。”村支書笑得眼都睜不開了,“再說這事兒也不是小事兒,他們兄弟妯娌都要鬧出人命了?!?/p>

會計、隊長和老黨員們陸續(xù)來到。大家明白“緊急會議”的主題后,把不能安生睡覺的怒氣都撒到那兩對渾蛋身上,恨不得把他們吊起來打。四個人還沒開口陳述事情的來龍去脈,就先挨了領導們一頓以孝道為幌子的臭罵,一個個垂頭喪氣。老大媳婦到底氣場大一些,扛得住領導們的雷霆之怒,等領導們罵痛快后,馬上大哭告狀,痛陳她婆婆在老二家如何被虐待。老二夫婦奮起辯駁,痛斥老大媳婦血口噴人。村主任聽他們亂哄哄地嚷了半天,快煩死了,擂著桌子叫他們安靜,然后質問老大媳婦的指控可有證據(jù)。

老大媳婦說:“這么熱的天,他們連個電扇都不讓扇,活活把俺娘給熱壞了?!?/p>

“你怎么知道她是熱壞的?”

“醫(yī)生都說了?!?/p>

“哪個醫(yī)生?”

“秦靖?!?/p>

村主任回視村支書:“給秦靖打個電話,讓他過來作證。”

秦靖老婆回娘家了,剩下他孤枕難眠,正在上網(wǎng)打游戲,接到村支書的電話,氣得火冒三丈,騎上摩托突突突闖到村部。大家都知道秦靖是個人精,肯定不會做得罪人的事,到場后必然會大為光火,撇清自己,就連老大媳婦也做好了跟他磕牙的準備。不料秦靖一進門,馬上怒氣全消,臉上一團和氣,向在場的人一一微笑致意。他四平八穩(wěn)地坐到兄弟妯娌們面前的椅子上,接過村主任遞來的煙。

“楚秀梅身體那么差,還有非常嚴重的肺心病,這大熱的天,老二居然不給她放個電扇,的確不對?!彼么蚧饳C點上煙,悠閑地抽了幾口,“但是我不太明白,老大家,你大半夜咚咚鏘鬧這么一出,又是為什么?心疼你婆婆?”

“那是當然!”老大媳婦沒想到秦靖居然這么幫自己,高興得想喊他親哥,“我看他們那樣虐待老人,我就氣得不想活?!?/p>

“那,事情已經(jīng)鬧到這一步了,你說咋辦?”

“不能再讓他們這樣虐待俺娘了。我得把俺娘接過去,我來養(yǎng)活。老二兩口兒就是嫌俺娘有病,俺爹還能干活兒,覺得吃虧,才這樣狠心虐待俺娘,想把她弄死。我要跟他們換換,讓他們養(yǎng)活俺爹,我養(yǎng)活俺娘,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把俺娘的病治好!”

大家一聽,這不是混賬話嘛,老婆子馬上要死了,你搶過去,專等兩眼一閉,挖坑一埋,以后就萬事大吉,真是豈有此理!老二兩口當然更不答應,跳起來要反駁。秦靖朝他們擺擺手,示意他們坐下。兩人不服,還要說,秦靖就瞪了他們一眼:“急什么?讓你嫂子說完?!比缓髮洗笙眿D說:“你能有這個孝心,叫人很感動。但是你把你婆婆接過去,你家里就不熱?”

“你放心,我馬上去給她買電扇,買新的,天一明我就去?!?/p>

“電扇扇的也是熱風啊?!?/p>

“那,我給她裝個空調?!?/p>

“空調很貴啊,還死費電?!?/p>

“沒關系,我不怕花錢?!豹q豫了一下,改口說,“要不,讓她住我們那屋,我和老大挪出來?!?/p>

“你婆婆都成那樣了,你接過去,可不一定是好事兒啊?!?/p>

“只要俺娘不再受罪,叫我死都甘心?!?/p>

“你們可要想好了,這么多村領導都在場,你一決定,就不能改了?!?/p>

“不改,堅決不改!”

“老大,你呢?”

“當然不改,我可不想讓我娘死在老二兩口兒手里?!?/p>

老二夫婦急得撞墻,欲要爭辯,被秦靖毫不客氣地打斷:“今天這件事上,你們的確理虧,還有什么好說的?但凡對老婆子親一點兒,給她弄個電扇,能有現(xiàn)在這一出兒?”然后回過頭來,笑瞇瞇地掃視諸位領導:“世界上最難纏的就是家務事,公有公的理,婆有婆的理。既然老大家有心養(yǎng)老婆兒,就讓他們換換吧?!?/p>

秦靖斥責老二夫妻時很不留情。大家很少見他如此疾言厲色過,以為果然是老二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弄得楚秀梅快要死掉,既然如此,懲罰一下老二兩口兒也是應該的。何況有秦靖第一個支持交換養(yǎng)老,大家跟風定奪,也不那么得罪人。于是在場的領導們?nèi)纪读速澇善?。老大媳婦歡天喜地,馬上支使丈夫去把婆婆弄到自己家。老二夫妻則悲憤不已,老二媳婦更是委屈至極,眼淚嘩嘩的就像下大雨。

散會之后,村委會主任坐秦靖的摩托回家,半路上兩人閑扯,村主任說:“你看老二媳婦哭的那個勁兒,跟死了親娘一樣。”

“是吧。”秦靖嘴里叼著香煙,用半邊嘴回話,“明天她就笑了?!?/p>

村主任以為秦靖這話是隨口一扯,也沒有深究。其實秦靖這么說,是有科學依據(jù)的。楚秀梅其實就是中暑了,秦靖去檢查的時候,對病情的判斷出了一點小失誤,將中暑昏厥當成了大病將死,所以他不敢治,讓他們?nèi)チ丝h醫(yī)院。不料老秦他們帶著楚秀梅在縣城轉了一遭,又拐回來了,再次向他求救。這番折騰,讓秦靖拿到了免罪牌,懷抱著治死與他無關的態(tài)度放膽醫(yī)治,經(jīng)過一番對癥治療,當高燒漸退,楚秀梅居然有了好轉的跡象。這是秦靖晚上11點鐘去查看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此時老二夫妻已經(jīng)在他們房間里酣睡,老大夫妻則在他們家里商量怎樣把老婆子奪過來。只有老秦心情復雜地守在老伴兒身邊,既盼她死,又盼她活。那個破電扇放在床頭,楚秀梅仰面躺在涼席上,在熱風的吹拂下一動不動,乍一看真像死人。但是如果仔細觀察,可見她的氣息已經(jīng)略見平緩。秦靖檢查之后,料定老婆子不會死了,用幾天藥后即有望康復,心頭一陣狂喜,覺得撿了個大便宜。但是出于行醫(yī)多年練就的謹慎習氣,沒有十足把握的事不能事先張揚,萬一告訴老秦說楚秀梅能救活,結果發(fā)生意外,又死掉了,將會讓自己陷于被動。所以他忍住內(nèi)心的快樂,嚴肅地向老秦交代了很多注意事項,而沒有讓他分享喜悅。這也是他今晚睡不著覺的另一個原因——太興奮了??墒菦]想到老大兩口兒竟然打起了搶老婆子的算盤,更可氣的是居然真的拿自己當槍使,真是豈有此理,秦醫(yī)生是隨便讓人利用的嗎?

于是,老大家悲劇了。老二媳婦則精神大好,一看到秦靖,臉上立即笑開了花,親熱得像見了親舅,主動表示將盡快把以前欠他的賬還上。

這場鬧劇以其絕佳的傳奇性和娛樂性,在很短時間內(nèi)傳遍四方。老秦一輩子沒有這么知名過,悲欣交集,龜縮在老二家里不敢見人。后來又想,反正臉已經(jīng)丟盡了,見不見人有什么關系?何況自己這張老臉本來也不值錢。于是恬然出門,若無其事,就算有人當面拿那場鬧劇調侃,也是一笑了之。如果對方調侃得不到位,他還會拿出自嘲精神,幫別人取笑自己。大家都夸老秦人生態(tài)度很端正,想得開。

在老榆樹下跟最知心的老伙伴閑聊時,老秦談過自己對這件事的感受。不管怎么說,楚秀梅又活過來了,這就意味著他不用當鰥夫,雖然兩人分居,難得相見,跟當鰥夫差不多,但是名義上配偶健在,不必列入“鰥寡孤獨”名單被人另眼相看。不可小看這一點,這對接近于一無所有的老秦來說非常重要,說起來時至少我還有個老婆。所以這是一個好事,值得歡欣。

但是想到自己在這場鬧劇中的角色,老秦就感到悲哀。他是當?shù)敔數(shù)娜?,在家里輩分最大,按理說應該地位最高,也最具威權。但是從頭至尾,包括以前的家庭糾紛,他從來都沒有得到過應有的尊重。他和他老婆楚秀梅仿佛兩個討人嫌的癩皮狗,任由兒子兒媳們呼來喝去,踢了又踢。參與調解糾紛的諸位領導與村內(nèi)友人,也只考慮責任分配得是否平均,而不關心老秦夫妻的意愿與感受。他們無法決定自己的生活,只能聽憑他人發(fā)落,活人活到這一步,真叫人無話可說。老秦坐在楚秀梅旁邊,看著輸液器內(nèi)一滴一滴墜下來的藥水,內(nèi)心的憂傷滲透了麻木的臉龐。

“叫我說,咱倆還不如跳茅缸里淹死?!?/p>

楚秀梅沖丈夫笑了笑:“得有那么大的茅缸呢。”

“那就買兩包老鼠藥,你一包我一包?!崩锨刭€氣地說,“這樣活著還有啥意思?”

楚秀梅理解丈夫的心情,但不能理解他尋短見為什么非要拉上自己,“你想活個啥意思?你還想當國家主席啊?!彼鹗郑H昵地撫摸了一下老秦粗糙的手背,“別多想了,攤上這樣兩個媳婦兒,誰也沒法兒?!?/p>

老太婆這個溫存的動作讓老秦頗感安慰,心頭泛起一股暖暖的溫情,還帶著一點點偷情似的扭捏,心情也隨之好轉起來:“也不能全怪媳婦兒,說到底還是自己孩子不爭氣。但凡孩子們有點兒骨氣,也不會那樣受媳婦擺布?!?/p>

“說到底還是你不爭氣,你要能掙個萬貫家產(chǎn),一人給他們蓋個樓,你看他們待你親不親。”

老秦無語。楚秀梅一下子說到了問題的根源,他無力反駁,只好沉默以對。老秦的確對不起兩個孩子。哥兒倆沒有讀書的天賦,初中沒畢業(yè)就相繼輟學,在家流逛了兩年,就開始自力更生,干活兒賺錢。老大一開始跟村里的建筑隊搬磚和泥,一身破衣裳一年到頭兒沾滿泥漿,手擠破了,找根破布條一纏了事。老二則是去耐火材料廠打工,整天臟得像泥鰍,干了三個月后,錢沒掙到多少,手指頭倒被砸斷了兩根。老秦仔細回想,發(fā)現(xiàn)除了把他們生下來喂養(yǎng)大,再沒有給過他們足以改變?nèi)松返挠幸鎺椭?,他們靠自己的力氣掙扎著蓋房子,娶媳婦,生孩子,幾十年風霜雨露不知吃過多少苦。這樣盤算起來,他們的確不欠老兩口兒什么。生他們養(yǎng)他們固然也是功勞,但是對兒子們來說,如果生到這個世界上只有吃不完的苦,那還不如不生。至于把他們喂大的恩情,兩個兒子也沒少反饋呀,至少還讓老兩口兒住在家里管吃管喝,而沒有將他們掃地出門。

此時此刻,老秦才想明白,自己今天這處境竟是自作自受。既然如此,還有什么可抱怨的?“我也就這點兒本事,有什么辦法?”老秦很失落地嘆息,心里難過極了,“孩子們也不容易呀!”

遺憾的是,老秦的通情達理并沒有感動兩對“不容易”的孩子,他的“大徹大悟”也最終變成了一個令人心酸的笑話。老大媳婦美夢破滅,弄巧成拙,恨不得一把火把地球燒掉。一開始為了掩飾尷尬,她還在人前強顏歡笑,假意賣弄:“看,俺娘一到俺家,病就好了。都是我操心照顧,才保住她的命。老二一家虐待老人,不得好死!”

隨著楚秀梅病情一天天好轉,老大媳婦的態(tài)度也變得一天天惡劣。只是楚秀梅好轉的速度非常緩慢,一天一點點,仿佛蝸牛爬,而老大媳婦惡劣的速度卻如滾滾長江,一瀉千里。十天之后,秦靖不再給楚秀梅輸液,改而打小針,每天一次。輸液用藥多,相對比較貴,萬一他們拖賬不還,吃虧就大了。秦靖之所以不辭勞苦,天天去打小針,治療所需固然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他想看老大媳婦有苦說不出的倒霉相——明明肚皮下的腸子都后悔得發(fā)霉了,還得裝出一副歡喜的模樣,實在是笑死人了。

天天演戲是很辛苦的事,何況老大媳婦也沒有做演員的潛質。如是支撐了一個月后,一貫直來直去的她終于堅持不住了。她和老大把楚秀梅從他們的空調房里搬出來,挪到以前老秦睡的偏房。秦靖來打針,裝模作樣在偏房里找來找去,老大媳婦冷眼旁觀,問他找什么。

“找空調。你不是承諾要給你婆婆住空調房嗎?空調呢?我怎么看不到?”

老大媳婦沒好氣地笑了笑:“秦靖叔,你再說風涼話,藥錢我可不給了?!?/p>

她這話準確地捏住了秦靖的七寸。秦靖哈哈一笑,果然不再扯淡。但是從此以后,他就不再去給楚秀梅打針了,反正該好的也好得差不多,好不了的病根兒再治也枉然。兩天之后,老大媳婦的制裁進一步升級,老秦去看楚秀梅,被她攔在了大門口。

“你是老二家管的,以后別再往我這院里來?!?/p>

老秦沒想到老大媳婦也會使這一招,干氣沒辦法,只好望門興嘆,落寞而返。從此以后,老兩口兒就只能像以前那樣,在天氣好的時候去街頭或別人家相會。一天下午,老秦把新收的一大堆花生分成一小袋一小袋,螞蟻搬家一樣背到平房頂上晾曬。干完之后,時候還早,老秦拍拍衣裳,打算去老榆樹下涼快。他拉開大門,卻發(fā)現(xiàn)楚秀梅坐在門外的石臺上。

“老秦,給我弄點兒東西吃吧?!背忝仿曇舻臀⒌孟裾f悄悄話,“我饑得不行?!?/p>

老秦潸然淚下。他扶起老伴兒,慢慢挪到附近的小賣部,賒了一袋面包,兩根火腿腸,淚眼汪汪地遞給楚秀梅。小賣部老板看到這情景,明白是怎么回事,招呼老婆把中午的剩飯熱了熱,端給楚秀梅吃,又撕開一包雞腿送給她。楚秀梅不舍得吃,用紙將雞腿包起來,連同火腿腸一起裝進衣袋里,尋思著回去后拿來討好老大家的孩子。她腰板弓得像蝦米,用筷子扒著面條,吃得哧溜哧溜的,跟她有氣無力的神態(tài)很不相稱。一群人在小賣部外打牌,此時皆停下來,默默看著她一口一口吃飯,無不感到心酸。

吃過飯后,老秦謝過小賣部老板,攙起楚秀梅,在眾人的注視中向村支書家走去。村支書正跟村委會主任在客廳里談計劃生育罰款問題,彼此有點小不愉快,看到老秦扶持著楚秀梅走進來,不禁皺起眉頭,心想這一家的事兒可真多。村主任見老秦兩眼噙淚,料想他們受了委屈,表現(xiàn)出很關心的樣子,請他們坐下來慢慢說,還借花獻佛,在村支書家的飲水機那兒給他們接了兩杯水。

外人的關心和體貼,與兒子兒媳的冷漠無情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老秦在悲憤之中情緒崩潰,不顧體統(tǒng)地痛哭起來。楚秀梅見狀,也忍不住老淚縱橫。村支書和村主任面面相覷,不知道他們受了多大的冤屈,分列左右坐到他們旁邊好言相勸。老秦哭了一會兒,想起說事兒要緊,就接過村主任遞上來的紙巾,擦去了滿臉淚漬。

老秦如此悲傷,不僅因為老伴兒受虐待,他自己的日子同樣不好過。老二媳婦本來就討厭他,現(xiàn)在卻不得不住在一個院子,一天到晚在眼前晃來晃去,還得做飯給他吃,真是煩死人了。所以老秦挨訓斥受數(shù)落,每天必不可少,有時候老秦一天不吃飯,聽聽媳婦的咒罵肚子就飽了。只要有空閑,他就拿著收音機去大街上,在老榆樹下一坐就是半天。有時候人們半夜出行,路過老榆樹,會發(fā)現(xiàn)他依舊坐在那里,背靠著粗大的樹身,收音機發(fā)出刺耳的亂頻聲?!诮粨Q養(yǎng)老之初,楚秀梅住在老大家的空調房里,不但涼快,還有電視看,所以老秦就把收音機又收歸己有了。這一切老秦都愿意忍,但是,當他看到楚秀梅像個餓死鬼一樣孤獨地坐在老二家門口,等自己出來后給她找點吃的,他忍不下去了。

村支書與村主任勃然大怒,痛罵那兩對男女豬狗不如,秦莊出這樣的混賬,是全體秦莊人的恥辱。村主任罵到激動處,非要去替老秦兩口兒教訓不肖子孫。以正義化身去打臭名昭著的不孝男女,是大快人心的事,況且秦家那四個東西都是窩里橫,出門就軟得像烘柿,村主任不怕得罪他們。村支書看他一副要殺人的模樣,害怕節(jié)外生枝,連忙拖住他不放。安撫一下義憤填膺的主任后,村支書悲憫地盯著老秦夫妻。

“你們有什么想法兒?”

老秦說:“不讓他們管了,我和老婆子搬出來,找個地方自己過,是死是活,與他們無關?!?/p>

這天晚上,秦莊村部又召開了一次兩委擴大會議。與會領導與德高望重人士共計56人,到場旁觀的村民至少80人,將會場擠得水泄不通。在灰頭土臉的秦家兄弟妯娌面前,所有人都成了道德巨人。大家已經(jīng)懶得再對他們進行說教和批判,只是以鄙夷的眼光對他們進行無情圍剿。如果眾人的眼光是刀,這晚上他們已經(jīng)慘遭千刀萬剮。其間老大媳婦曾為自己狡辯,試圖說服大家相信她沒有故意不讓婆婆吃飯。她不說還好,這么一說,被大家認為是在明目張膽地羞辱大家的智商,不光越描越黑,還進一步激起了公憤。眾人紛紛以厭憎的口吻對她說:“別說了別說了!”

對于老秦和楚秀梅搬出去另住的要求,與會人士一致表示贊同:飯都不讓吃了,再跟他們過下去,誰知道會不會變本加厲,直接把兩個老家伙給弄死?經(jīng)過村兩委及與會領導討論,作出如下決定:

“老秦與楚秀梅不再由兩個兒子分管。每個兒子每月上交50元錢,逢年過節(jié),加收10塊,春節(jié)再加5斤肉。醫(yī)藥費超過50元,由兩個兒子分攤。老秦與楚秀梅年事已高,責任田由兩個兒子平分,每年上交玉米300斤,小麥300斤。兩個兒子須在一月之內(nèi)蓋兩間房子,讓老秦與楚秀梅居住。在房子落成之前,兩位老人先暫住村小學內(nèi)。協(xié)議自簽訂之日起執(zhí)行,之前的贍養(yǎng)協(xié)議自動作廢?!?/p>

這天晚上,老秦夫妻在眾人的幫助下,搬進了村小學一間廢棄的房子里。當眾人散去,濃濃夜色侵逼著昏暗燈光下灰蒙蒙的窗玻璃,寂靜一下子吞沒了凌亂而狹小的房間。老秦和楚秀梅依舊沉浸在不安的情緒里,同時又為突然而來的現(xiàn)狀感到一點兒不適應。老秦默默地打來一盆水,要給老伴兒洗腳,只見楚秀梅坐在床沿上,從衣袋里掏出雞腿和火腿腸,一樣一樣陳列在桌面上。

“明天,你拿去給老大家小孩,叫他吃吧?!?/p>

老秦把盆放到床前,拽住她的腳脫鞋子。

“你呀,就是個賤骨頭。”

不知是心懷愧疚,還是急于將老兩口兒搬出去另住的事落到實處,兩個兒子蓋房蓋得很快,才一周時間,就呼啦啦弄好了。建筑所用碎石頭、廢磚塊,大部分是村委會蓋村部剩下的廢料,在村部大院角落里堆放了半年,看著很礙眼,村主任就做個人情,讓兄弟倆拉去用了。

感謝村委會,感謝村主任。

回憶這輩子的經(jīng)歷,老秦要感謝的人很多,列出來將是長長的一串。老秦是個懂得感恩的人,記得住所有人對他的好,哪怕僅僅是針頭線腦,也讓他念念不忘。他至今記得6歲那年他跟他爹去西鄉(xiāng)看戲時,那個在戲臺下擺攤賣糖豆的老頭兒,跟他爹聊得熱絡,就送了一顆糖豆給他吃。幼小的老秦不知道世界上竟然還有那么甜的東西,那種無以言喻的震驚和喜悅,讓他每次回想時都記憶猶新。他將那顆糖豆當作自己人生的一份厚禮,對老頭兒充滿感激之情。以此為標準統(tǒng)計下去,人名至少能寫三張黃紙。

老秦的感恩并不流于空談,不痛不癢地說一說,就算代表了知恩圖報。他會盡其所能,給予實質的報答。比如村支書和村主任家的雜活兒,有一半都是他去干的。他的熱心勤快,樂于助人,也與懷有一顆感恩之心有關。楚秀梅看他幫東家干完活兒幫西家干,忍不住發(fā)牢騷,他就說:

“咱還吃過人家井里的水呢。”

“咱還用過人家的架子車呢?!?/p>

“咱還借人家的貓抓過老鼠呢。你忘了?十年前那個冬天,好好想想。”

……

如果對方實在沒有過什么恩惠,老秦會說:“你知道以后就用不著人家?”老秦有個理論,叫“存好心”。幫人干活兒,等于把自己的好心預存到了對方那兒,等到需要對方幫忙的時候,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上門要回來。他曾經(jīng)鄭重地跟秦靖講過這個理論。秦靖聽完笑起來。

“老秦,你這可是炒期貨呀?!鼻鼐刚f,“期貨有風險,炒作要謹慎,弄不好是會賠的?!?/p>

老秦懂得炒花生、炒瓜子,但是不懂怎么炒期貨。連期貨是什么東西他都不知道。但是秦靖說的“弄不好會賠”,他倒是理解,就是自己幫了別人,別人卻不幫自己嘛,無非賠了幾把力氣,又沒花錢,權當干活兒鍛煉身體了。老秦就是如此善于自我寬慰。

在老秦的感恩名單中,村醫(yī)秦靖毫無疑問排在前幾名。老秦基于對世界的觀察,認為有三種人不能惹——官員、醫(yī)生、黑社會。所不同的是,惹了黑社會立刻遭殃,惹了官員一輩子遭殃,惹了醫(yī)生得病時遭殃。當然現(xiàn)在社會進步了,街上的醫(yī)生比狗都多,不像舊社會十里八村沒有一個郎中。比如小小的秦莊,就有三家診所,還不包括那個也給人治病的獸醫(yī)。東西多了就不值錢,惹惱一個醫(yī)生,大不了以后不在他那兒看病。但是秦靖不太一樣,周圍幾個村數(shù)他醫(yī)術最高明,藥價也不貴,說話不難聽,最討人喜歡的是他不怕賒賬,還很少上門催債。這樣的醫(yī)生,對于老秦來說豈能得罪?他算過一筆賬,自從楚秀梅得上肺心病以來,將近十年間,他的名字從沒有哪一天下過秦靖的賬本。他對老伙伴們說:

“要不是秦靖,老婆子早進墳坑看地頭去了。”

欠人恩情,當然要思回報,否則老秦會睡不著。他唯一能報答人的方式就是干活兒。有幾回,秦靖老婆去田里鋤草,到田頭一看,已經(jīng)被人鋤過了。她猜就是老秦干的,回來一問,果然是。但是后來有了除草劑,藥水一噴,田地里百草不生,老秦再想幫忙,也沒有機會了,而秦靖家,也沒有什么雜活兒需要他做。老秦報答無門,非常內(nèi)疚。

“光說沾你的光了,也沒法兒回報你,”他搓著手對秦靖說,“你老哥這心里呀,可不得勁?!?/p>

秦靖說:“沒關系,哪天你走運了,拾到金元寶,分我一半兒就行啦?!?/p>

這不失為一個憧憬。老秦哈哈笑起來,接過秦靖遞的煙,放到鼻頭下嗅了又嗅。秦靖愿意幫老秦的忙,一次次救急,就是看在老秦的這份實誠上。但是秦靖說到底不過是個普通的鄉(xiāng)村醫(yī)生,并非菩薩轉世,當醫(yī)生只為普救眾生之苦。他開門營業(yè),日夜操心,根本目的還是為了賺錢。老秦夫妻搬到新房后,楚秀梅的身體越來越差,隔倆月就要打幾天吊針,藥賬一層層摞起來,秦靖漸漸就受不了了。老秦的兩個兒子倒也認賬,但就是拖著不還,理由是沒錢。不僅藥賬拖著,就連每月上交老秦的50塊錢,兄弟倆也沒堅持多久就不給了,理由同樣是沒錢。老秦告到村支書和村主任那兒,村支書和村主任深表同情,但很無奈,作為村領導,他們只能從道義上對兩個兒子提出譴責,卻沒辦法強逼他們出錢。村支書和村主任給老秦出主意,讓老秦去法院告狀,只要法院一判決,他們再不給,就由國家來收拾他們。

老秦聽了村支書和村主任的妙計,半天沒有出聲。當?shù)娜シㄔ焊鎯鹤?,這可是古來少有的事,都能編成戲到處傳唱了。之前兄弟交換養(yǎng)老,已經(jīng)讓他們家名聲遠揚,如果再來這一出,就更熱鬧透了。老秦的臉雖然不值錢,但也不愿一丟再丟,何況他們終究是自己的孩子,就算再不好,也是親生骨肉,怎么忍心讓國家鐵面無情地去懲治他們?

這天傍晚,楚秀梅再次犯病,老秦只好又去找秦靖。秦靖看到老秦進來,坐在椅子上沒動身,手里翻動著黑皮筆記本做的賬本,輕輕嘆了口氣。

“老秦哪,賬不能再摞了呀。”

老秦尷尬地賠笑:“我知道,我知道,我回去就想法弄錢。”他本來想請秦靖去檢查檢查,然后繼續(xù)打點滴,但是話到嘴邊就變了:“你老嫂子又犯病了,先央你拿幾包藥?!?/p>

秦靖知道區(qū)區(qū)幾包口服的藥是不濟事的,但也沒有多說。楚秀梅的病吃過藥后,果然沒什么效果。老秦非常心焦,改而去請別的醫(yī)生。周邊所有醫(yī)生俱知老秦家的情況,都不愿做他的生意,但是看在他難得來一回的份兒上,村西頭的那個醫(yī)生還是上門服務了。服務兩天之后,楚秀梅不但沒輕,反而難受得不能活。老秦無計可施,只好老著臉又去找秦靖。秦靖一進門,就看到桌子上放著六個500毫升的輸液瓶,其中三個還是氯化鈉,不禁搖了搖頭。楚秀梅像只孱弱的河馬,勾著蓬亂的頭,氣息殘喘著蜷在床上,嘴里不停地嘟噥。秦靖俯身傾聽,原來是在說“不行了,不行了”,聲音低微得就像金魚吐的泡泡,一串串顫動著從喉嚨里冒出來,浮到嘴邊就悄然消失了。秦靖百般不忍,內(nèi)心經(jīng)過一番天人交戰(zhàn),最終還是配好藥,給楚秀梅打上了。

三天之后,楚秀梅終于好轉了一點兒。老秦再去請秦靖的時候,秦靖以病人多走不開為由,一再往后拖。等他終于忙完,卻說了聲“稍歇一會兒”,坐到椅子上抽起了煙。老秦沒趣地坐在他對面的凳子上等候。秦靖看了他一眼,抽出支煙遞過去。

“你不如帶嫂子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秦靖對老秦說,“拿著新農(nóng)合的本兒,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住院,可以報銷70%,能省很多錢?!?/p>

老秦愁眉緊鎖,捏著煙直搖頭:“住院治病得先交錢,看完病出院了才報銷,一時間往哪兒找那么多錢去?再說了,去大醫(yī)院看病,說是報銷很多,本來一百塊錢能治好的病,管你要一千,然后報銷70%,算下來不但不少出,恐怕還得花更多。國家的錢,哪是老百姓能花的?”

秦靖無話可說,只能自認倒霉,繼續(xù)記著賬給楚秀梅治病。等到楚秀梅終于能夠下床,在房間里簡單走動幾步的時候,秦靖就不再給她打吊針了,改而配了些便宜的口服藥。老秦無以為謝,馱了幾只大南瓜送到秦靖家。

這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播上麥子不久,天氣陡然就冷起來,還不時刮風。大風在田野里橫沖直撞,老秦那兩間房子孤零零地站在田地中間,仿佛大海里一塊脆弱的小珊瑚礁,一陣風浪撲來,就可能粉身碎骨。老秦頂著北風,一遍一遍地和泥糊墻,兩只黑瘦的手仿佛雞爪子,被尖烈的風吹出一道道裂紋。

農(nóng)歷十月初五傍晚,老秦正蹲在門外生火做飯,寒風忽然又刮起來。天空本就陰沉沉的,一陣風過去,仿佛把云層后的太陽吹滅了,天色一下子變得晦暗迷蒙,昏沉如夜。老秦抬頭望了望天,對屋里的楚秀梅說:“嘿,《西游記》里的妖怪出來了?!?/p>

老秦把飯做好的時候,天空開始往下有一片沒一片地飄雪,等他們把飯吃完,風已經(jīng)停歇,只剩下雪片沒頭沒腦地往下落。老秦將取暖用的煤球爐放到楚秀梅那一頭,也脫鞋鉆到了被窩里,打開收音機,來回調頻道找戲聽,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他夢見躺在麥秸堆里曬暖兒,太陽紅得像血,泛著腥冷的味道掛在天上。他揣著袖子躺在麥秸上,仰臉看太陽,越看越害怕,越曬也越感到冷。后來冒出一只老貓,又干又瘦,灰黑色的皮毛臟兮兮的,就像身上裹著一塊抹布。老貓輕輕地爬到他身邊,動作遲緩得就像電影里的慢鏡頭,然后伸出一只爪子,一下一下無力地抓撓老秦的小腿。

毫無疑問,這只老貓就是楚秀梅。她攢起殘存的所有力氣,用腳蹭睡在另一頭的老秦,終于在徹底絕望之前把老秦蹭醒了。老秦坐起來,睡眼惺忪地瞪著楚秀梅。

“別撓了,我腿不癢?!?/p>

楚秀梅依舊如海馬狀坐在床上,暗淡的燈光照過來,將她的影子映在糊了報紙的墻上,看上去就像漫畫書里的巫婆。她佝身垂首,頭勾得太低,老秦坐在床的另一頭,只能看到她頭頂,而看不到她的臉。那團蓬亂的頭發(fā)下傳出一句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老秦,我要死了?!?/p>

“死就死吧?!崩锨卣f,“是人都得死?!?/p>

楚秀梅不再說話,只是不停地喘氣,速度極快而又極其輕淺,猶如一口氣跑了500公里累得奄奄一息的狗。老秦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回應,就又趔下身子準備繼續(xù)睡覺。然而此時,楚秀梅的聲音又像鬼魂一樣飄了過來:

“我知道,我拖累你,你盼我死,也應該。可是,老秦,我不想死?。 ?/p>

老秦頓時僵在那里,在燈光下像一具偃俯的人物雕像。僵了半分鐘,老秦默默穿起衣服,從抽屜里找出速效救心丸,倒出15粒,將細碎如小米的藥丸塞進楚秀梅嘴里,然后拿著手電筒打開了房門。雪已停息,改而下起了零零星星的小雨,夾在寒硬的風里,打在臉上冷疼如霰。雨水落在雪面上,結起了一層薄薄的流冰,老秦一腳踩上去,黑布老棉鞋踏破流冰,深陷進了雪窩里。老秦打著手電筒,一路破冰踏雪,來到秦靖診所外。秦靖的診所是棟簡單的兩層平頂建筑,在雪光晦蒙的夜色里看上去灰黢黢的。老秦在診所前踱來踱去,無數(shù)個“賬”字像群黃蜂,在他腦袋里嗡嗡飛舞。他一直踱了20分鐘,也鼓不起叫門的勇氣,只好黯然回身,落寞地返回自己家。他在門口跺跺腳上的雪,裝出無奈的樣子跨進暖和的房間。

“秦靖不在家,他媳婦說往城里開會去了?!彼麑Τ忝氛f,“你這回犯得真不巧?!?/p>

“那,去找找別的醫(yī)生吧?!?/p>

“你還敢叫別的醫(yī)生治?忘了上回了?幾瓶水打下去,差點兒送你見閻王!”

老秦嚇唬著楚秀梅,在抽屜里翻找能吃的藥,不管有沒有用,混到一塊兒弄了一大把,倒杯水哄楚秀梅喝了下去。我是真沒法子了,你要死,我就看著你死吧。老秦看著老伴,在心里默默地說。他坐到火爐邊,又打開了收音機。房間里靜得瘆人,只有楚秀梅淺促喘息的聲音,嗬兮嗬兮的,仿佛要在臨死前貪婪地搶吸空氣。老秦有點招架不住這種陰瘆瘆的靜,需要有點正常的聲音來陪伴自己,他手執(zhí)收音機調來調去,調到一個音調陽剛的男聲,就抱著收音機聽起來。不知道是什么節(jié)目,只聽那個男的在講故事,說的是發(fā)生在某地的一起碰瓷事件。碰瓷,顧名思義就是碰了瓷器,老秦不理解碰個瓷器何以成為一樁事件,傾聽下去,才知道原來是指假裝被車撞到,然后訛詐司機。他覺得真好笑,明明說訛人就行了,還弄個花哨的詞兒,叫什么“碰瓷”。

假裝被車撞到,碰瓷,訛人。這幾個關鍵詞在老秦腦袋里打了個轉兒,突然化作一道靈光,像閃電一樣瞬間照亮了走投無路的幽暗世界。時間在爐內(nèi)火苗的搖動下化為灰燼,當雪光喚醒晨光,映亮塑料布做的窗戶,老秦在收音機的陪伴下構思好了一個完整的計劃。他從凳子上站起來,像猴子一樣伸長脖子盯著楚秀梅,查看她的情況。楚秀梅依舊在爭分奪秒地喘息,病情沒有好轉,但也沒有更糟。他燒了一碗稀粥,又混了一大把藥,伺候楚秀梅吃下去,然后換了只新煤球,把火爐提到楚秀梅床頭。做完這一切后,他拍拍身上的黑棉襖,準備走出房間。

“你去哪兒?”楚秀梅在身后問。

“去給你找錢。”

這是昧良心的事。

老秦踏著流冰和積雪,抄手走向公路。這是一條東西走向的省道,擦著秦莊的邊兒,平時交通繁忙。大雪之后,行路艱難,來往的車流驟減,老秦從行走的田間小路上望過去,只看到屈指可數(shù)的幾輛車,在白氈一樣的大地上緩緩爬行。這樣的路況,司機們都得小心駕駛,不敢開快。嗯,這真好。

老秦承認這是昧良心的事,他也不想做??墒橇夹哪墚斿X花嗎?良心能救楚秀梅的病嗎?楚秀梅說她不想死,她不想死?。±锨乇羌馑岬脜柡?,不知是不是怨天氣太冷。天一冷老秦就流鼻涕,鼻涕剛流出來,就凍成了冰,白亮亮地掛在鼻尖上。老秦用棉襖袖子揉揉鼻子,將那一小坨冰蹭掉,步履堅定地走向公路。

公路上已印了許多車轍,那些凌亂的痕跡臟兮兮的,仿佛在雪白的衣服上畫了一道道粗重的污漬。大貨車不行,車身太大太危險。車太破不行,司機肯定不富裕。司機面相丑惡的不行,萬一是黑社會就完了。老秦走到公路上,沿著路邊往靠近村莊的方向走。周圍沒人也不行,司機強行要走,自己一把老骨頭也攔不住。我一輩子講良心,講到現(xiàn)在,老婆要死了都沒錢治。哎,村主任過來了。哎,這輛兩頭尖的轎車不錯。

雪天無事,村主任去鄰村打牌。他看到一輛銀白色的轎車以大約40碼的速度在公路上行駛,而老秦則從公路對面要橫穿過來。村主任心頭掠過一個促狹的念頭:這倒霉老頭兒,別讓車撞死了。念頭方起,那邊已經(jīng)響起急剎車的聲音,而老秦則看不到了。村主任心想事成,第一反應不是覺得自己烏鴉嘴,而是認為今天應該去買彩票。他不敢怠慢,拔腿飛奔過去,只見老秦橫臥在車前,雙手牢牢地抱著汽車擋板。司機是個40多歲的半禿頂男子,他打開車門,走到老秦身邊。

“這位叔,我又沒撞到你,你躺這兒干嗎?”

“你撞了!”老秦厲聲大叫,“你不撞我會倒?”

“做人要講良心啊,叔?!彼緳C急了,將第一時間趕到的村主任當成了救星,“這位兄弟,你也看到了,我明明及時剎了車,離他至少還有半米,他往地上一躺,就想訛人?!?/p>

天地良心,村主任在那個角度并沒有看到事實真相。但從他所看到的情況判斷,他感覺老秦訛人的可能性大一些??墒抢锨厥枪J的老好人,怎會做訛人的事?村主任腦袋里一團糨糊。既然是非難辨,當然首先要選擇幫自己人,何況身為村委會主任,替村民說話責無旁貸。他接過司機遞的煙,一把摔到地上。

“你這人可真搗蛋!”村主任瞪著司機,兇巴巴地說,“你把人家老頭兒撞了,還倒打一耙!”一邊說,一邊掏出手機,給老秦的兩個兒子打電話,然后又打開拍照功能,選了幾個有利于老秦的角度拍了幾張,以備非常之用。

事發(fā)地點就挨著村莊,不到五分鐘,兩個孝順兒子就趕到了,先看一眼抱車而臥的老秦,然后拽住司機就要動手打。村主任主持正義,嚴厲制止了他們的不文明行為。司機被這些土著合伙誣陷,急得發(fā)誓賭咒、捶胸頓足,恨不得殺身明志。村主任才不管他冤不冤呢,他只關心自己選民的利益。村主任蹲到老秦旁邊,問他撞壞沒有,有沒有不舒服,如果有事,就去醫(yī)院,事不大的話,讓司機賠點兒錢拉倒。老秦想,如果說沒事,還怎么向人家要錢呢?遂蹙起眉頭呻吟起來,說渾身哪兒都是疼的。司機也是個較真兒的人,不愿私了,表示愿意帶老秦去醫(yī)院檢查,如果查出有事,他負全責;如果沒事,就還他清白。

“你真是個別倔頭?!贝逯魅尾桓吲d地說,“去醫(yī)院檢查不一樣花錢?把錢給老頭兒,你也省事兒了,多好!”

“這不一樣。該我花的錢,多少我都愿意花;不該我花的錢,我一分也不出?!?/p>

村主任無奈,只好撥打110和120。老秦暗暗叫苦,覺得自己真是倒霉鬼托生的,事事不順。雪地冰冷刺骨,老秦棉襖雖厚,猶被凍得像冰箱里的帶魚。兩個兒子只顧跟司機打嘴官司,對親爹的痛苦熟視無睹,還是經(jīng)村主任提醒,老大才跑回去抱了一床破被子,將老爹卷上被子放在車輪子前。

120先來一步。兩個兒子拽著司機一起去醫(yī)院。司機孤身一人,不放心他的車,也不信任村委會主任,正難為得頭發(fā)亂掉,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熟人。這個熟人是秦靖,年輕時當兵的戰(zhàn)友。秦靖出診,看到這邊圍了一大群人,就過來看熱鬧。老友相見,俱感驚喜,但是目前這種情景,實在不適合敘舊。秦靖看了看現(xiàn)場,聯(lián)系到老秦的情況,已猜出了七七八八,但不便說,就讓戰(zhàn)友放心去醫(yī)院,自己幫他看車等交警。

車主陪老秦父子來到縣醫(yī)院,依例先做CT,結果沒事,再拍X光片,依舊沒事,然后驗尿,同樣沒事。車主長吁一口氣,認為已證清白,正準備搶白老秦父子,卻聽醫(yī)生從容地說:“檢查沒事,不等于真沒事,有些外傷引起的臟器損傷當時是看不出來的。先住院觀察幾天吧。”

醫(yī)生的從容讓車主很驚慌:“明明沒事,還住什么院?”

“不住院也行。不過我提醒你們,前幾天就有個人,檢查沒事不住院,結果兩天后內(nèi)出血死了?!?/p>

秦家兄弟虎視眈眈地盯著車主。車主欲哭無淚,只好交錢辦理住院手續(xù),然后急匆匆地要走。兄弟倆豈能讓他溜掉,當下一人拽半邊,像兩只巨大的贅生物掛在車主身上。車主哭笑不得。

“我得去交警隊做筆錄。”他嚷道,“我的車還扣在交警隊,事情不處理完,就開不走,你們怕什么?”

“住院不要錢啊?”老大說,“你一跑不回來,我找誰要錢?”

“我能跑,秦靖不會跑吧。秦靖是我戰(zhàn)友,有他在,你們怕什么?”

兄弟倆覺得有道理,但依舊不甘心就這樣讓他走掉。車主一左一右拖著這兩大贅生物,在收費大廳里焦躁地打轉,引來人人側目。車主倍感難堪,好像自己是偷錢被逮的小偷,在失主的控制下等待警察到來。一思及此,車主馬上妥協(xié),數(shù)了500塊錢遞給老大。老大不接。遞給老二,老二也不接。那是五張百元的票子,五是單數(shù),不能平分,一多一少,就要產(chǎn)生矛盾。如果破開一張,每人分250塊,兄弟倆豈不是兩個二百五?媽的,車主真壞。

車主見兄弟倆不為所動,只好又加了一百。兄弟倆這才算看到車主的誠意,在取得車主明天一定來的保證之后,終于松開了金剛箍似的手。車主匆忙趕往交警隊,再次陷入糾纏之中。村委會主任已經(jīng)以證人身份向交警描述了事發(fā)過程,據(jù)交警轉述,他言之鑿鑿地說親眼看到肇事車輛撞翻了老秦,而他提供的幾張手機照片,也明白無誤地顯示車主負有主要責任。車主連聲喊冤,宣稱這是對方合伙搞的一場陰謀,一個陷阱,是為了訛錢。交警同志上班不是聽人喊冤的,單位也不會為此發(fā)獎金,而車主那種不友好的狂躁反應,無疑包含著對交警同志專業(yè)能力的質疑。交警同志耐心地做完筆錄,提示他有異議可等候事故科處理。

車主含冤莫白,想起老戰(zhàn)友,莫名其妙地把希望寄托到了他身上,立即前往拜訪。他想當然地認為老戰(zhàn)友肯定會幫他揭穿陰謀,還他清白。人一陷入困境,思維就容易變幼稚,靠一團和氣吃飯的秦靖,怎么可能會冒著得罪同村人的風險,去幫幾十年沒聯(lián)系的老戰(zhàn)友?況且他們當年的關系還很一般。秦靖設酒款待故人,聽他一口一個“陰謀”,不禁笑起來。

“看你說的,跟國際風云似的。多大點兒事啊。”秦靖倒著酒說,“人家沒那么壞。”

車主一跤跌進了北冰洋。他覺得老戰(zhàn)友也變壞了,這個地方真他媽邪惡,當年天真得像傻子的秦靖,也被熏陶得身心俱黑。車主無限悲哀,借酒澆愁,一杯接一杯喝個不停。反正酒也不貴,度數(shù)很高,喝死他也不值幾個錢。但車主畢竟是戰(zhàn)友,在他悲催無助的時候袖手旁觀,總歸不夠道義。

“我去找老秦說說,給他兩個錢算了?!鼻鼐刚f,“我的面子他還是看的?!?/p>

“我不怕出錢,關鍵是我根本沒撞,是他在訛我?!?/p>

“證據(jù)呢?誰能證明他在訛你?”

“你也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有什么用?”

戰(zhàn)友無語。秦靖又給他斟上一杯酒:“你得弄清楚,他拖得起,你拖不起。他把醫(yī)院當家,冬有暖氣夏有空調,美得很,一住半年,你耗得起嗎?”然后給自己也斟上,說:“什么‘青白‘不青白的,你想當大蔥?。慷紟资炅?,腦子還是一根筋!”

車主用他已經(jīng)被酒精燒得發(fā)燙的腦子認真想了想,認為老戰(zhàn)友的話的確有理,這件事橫豎自己要吃虧,耗得越久,虧得越大。他們商定明天上午一起去醫(yī)院看老秦,表達慰問之意,然后由秦靖負責跟老秦一家談判。次日一早,秦靖如約進城。站在公路邊等車的時候,北風又不知疲倦地刮起來,嗷嗷地在陰晦蕭瑟的天地間發(fā)狂。城鄉(xiāng)客車久等不至,秦靖冷得直跺腳,忽然想起楚秀梅獨自在家,不知有沒有事。他覺得有必要去看看,于是掉頭向老秦家走去。那扇窄小的門是用單薄的桐木板拼湊的,老秦出門時順手從外頭鎖了起來。秦靖站在門外喊了幾聲,沒有回應。他在塑料布窗戶上捅個洞望進去,只見楚秀梅依舊在床上半坐,但是身體已不能與床面保持垂直,而是像一團破布,萎軟地斜抵在糊著報紙的墻壁上。

秦老大總算還有人性,接到秦靖電話,得知他娘已經(jīng)死去,心頭涌起了一絲悲傷。他覺得僅僅如此還不夠,悲傷埋在心里,誰知道他也是一名孝子賢孫呢?他咧咧嘴想痛哭一場,但是眼睛不配合,怎么弄都擠不出淚,只好頹然作罷。老二看到親愛的大哥表情古怪,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老大說,咱娘老了。在中原地區(qū),上歲數(shù)的人去世不叫“死”,叫“老”。老二聽到這個消息,也想做出震驚悲痛的樣子號啕大哭一場,可是這明明是好事嘛,而他又不是演員,哪有想哭就哭的本領?能控制住內(nèi)心的喜悅不流露出來就不錯了。

兄弟倆站在病房走廊里,為母親大人的逝世默哀了兩分鐘,然后商量怎么辦。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不能告訴老秦,以免他悲傷過度,對身體不好。之后決定老大回家處理后事,老二負責照顧老秦。一連串家庭變故讓兄弟倆親情爆發(fā),暫釋前嫌,彼此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貼心貼肺。老大要走,老二執(zhí)意要把他送出醫(yī)院。兩人討論著目前形勢和應對之策,親親密密地走到醫(yī)院門口,發(fā)現(xiàn)車主提著一袋水果正在那兒東張西望。

車主在等秦靖。他正等得心焦,忽然瞥見秦家兩兄弟走過來,不愿與他們糾纏,扭頭想要躲開。他的舉動被兩兄弟盡收眼底,以為他是想逃走,頓時忘掉了回家辦喪的事,吶喊著追趕上去。三個人馬上又成了萬眾矚目的對象。車主再次感覺被人當成了賊,為了證明清白,就不再跑了,任由兩兄弟沖上來拽住自己,當街與他們爭起了昨天車禍的是非對錯。他試圖用這種爭論告訴圍觀的人,自己是可悲的受害者,而不是可恨的小賊。秦家兩兄弟才懶得跟他攪這種無益的口舌,只用一句話就把他打發(fā)了:

“有理你跑什么?”

車主打也打不過,說又說不清,急恨交加,大罵農(nóng)村人蠻橫狡詐,都是些卑鄙無恥的小人。兄弟倆并不認為自己敗壞了農(nóng)民的聲譽,反而控訴城里人才不要臉,撞了人還玩賴,簡直就是流氓。他們扭著車主,熱火朝天地爭辯著雙方對錯與族群大義,押解他走向病房。

“老秦,你不能這樣訛人啊?!避囍骺邕M病房,看到病床上的老秦,憤怒地嚷叫起來,“做人得講良心!”

有些流傳久遠的人生哲學是靠不住的。比如秦莊一帶有這樣一句諺語:“人好人難過,人壞人快活?!崩锨卦?jīng)對這句話深信不疑,因為他知道第一句很正確,自己就是好人,自己過得就很難。既然第一句是對的,第二句肯定錯不了。

直到今天,老秦才驚覺事實未必如此。如今的他已經(jīng)棄明投暗,不折不扣成了一個壞家伙,可是他一點兒也不覺得快活。車主雖然沒力氣甩開秦家兄弟的挾持,但是怒吼聲卻高亢激昂,吵得整個外科住院部的人都聽到了。車主的痛斥已經(jīng)使老秦內(nèi)心羞愧,大量陌生人的旁觀更讓他無地自容。昨天事發(fā)時,周圍都是同村人,所有人都偏向他,幫忙圍攻孤單的車主,以至于讓老秦幾乎誤認為自己真是受害者。今天的情況則顛倒了過來,雖然有兩個兒子在極力辯護,但那些病友和護士們的眼光依舊充滿了質疑,尤其是鄰床的那個肥婆子,本來就從衣著上看不起他,此時的眼神兒鄙夷得就像看什么腌臜物事。老秦在不友好氣氛的逼迫下恨不能化成空氣,從此無影無蹤,不再活了??磥懋攭娜艘膊蝗菀籽?,老秦在潛意識里感嘆不已。他勉強觍著臉,硬撐起一副無辜與蒙冤的表情。

“不管咋說,就是你撞著我了。做人不能壞良心?!?/p>

這真是賊喊捉賊,而這荒謬的事就發(fā)生在自己身上,這是理直氣壯地講了一輩子良心的老秦所不能預料的。臨老臨老,晚節(jié)不保,是最讓人嘆息的事。后來老秦回想事情的前前后后,后悔得想砍自己的臉。但是當時老秦全豁出去了,根本顧不上考慮這些。

秦靖在老秦徹底崩潰之前終于趕到了。醫(yī)生、護士及若干病人家屬已經(jīng)過來交涉幾次,讓他們小些聲,不要打擾其他病人,但是根本沒用。秦靖的到來,讓爭吵雙方都當成了救兵,爭相向他表達自己的冤屈和對對方的不滿。秦靖示意他們安靜,把他們帶出病房。

“這兒是醫(yī)院,不是菜市場,吵得跟放炮似的,不嫌丟人?”秦靖說,“咱都是文明人,對不對?和和氣氣把事兒解決了多好?!比缓蠖⒅丶倚值?,“恁娘死了,你們也不回去?”

老大說:“我這就回去。”

“趕緊回去吧,弄成這樣,多叫人寒心。這兒你別管了,事兒都包在我身上?!?/p>

秦靖讓老二和車主去一樓收費大廳等候,自己單獨去跟老秦談談。胖病友因為太吵,早躲出去散步了,只剩老秦沒臉沒趣地躺在病房里。秦靖把車主買的水果放到老秦床頭的柜子上,坐到他旁邊。

“老秦,這是咋回事呀?”

“我過馬路,他開車撞到我了?!?/p>

秦靖笑了笑:“撞得怎么樣?嚴重不嚴重?”

“反正渾身疼?!?/p>

“車主是我老戰(zhàn)友,托我居中調和調和。你看行不行?”

“他出多少錢?”

“你先說你信不信我?”

“當然信哪,老兄弟,你問這話是在打老哥的臉哩?!?/p>

“那好,我就當個中間人。你說個數(shù),你想叫他出多少錢?”

關于這個問題,昨夜老秦和兩個兒子商量了很久,要太多怕對方死活不出,要太少又不甘心,討論到半夜,決定要三萬。這個數(shù)字是有學問的,父子三人口雖不言,但心照不宣:得到錢后除以三,每人落一萬。兄弟倆滿心歡喜,老秦也頗感欣慰,當?shù)目偹隳転閮鹤觽冏鳇c兒貢獻了。

未等老秦把這個數(shù)字報出,秦靖又說起話來:“我這個戰(zhàn)友也是個實誠人,別看他脾氣不好,心腸可不賴。他昨天去找我,聽說你家里急,在我那兒藥賬都賒了三千多,當時就表示愿意幫你還了。當過兵的人,就是仗義。”

老秦聽到這番話,那個數(shù)字頓時卡在舌根,吐不出口了。猶豫了一會兒,他不情愿地說:“都說到這兒了,我還能不識好歹?他想給多少給多少,憑他的心吧?!?/p>

“行,有你這句話,這事兒就好辦了。放心,老弟我不會讓你吃虧,除了那三千多的賬叫他還以外,我替你敲敲鼓,讓他再給你點兒。哎,對了,老秦,有個事兒你知道了沒有?”

老秦聽秦靖話里的意思,猜出能得到的錢不會太多,不禁有些懊惱。

“啥事兒?”

“嫂子老了。”

“啥?”

老秦猛然坐直了身子,兩眼瞪著秦靖。這死老婆子,要死也早點兒啊,害自己費盡心機搞這么大個事兒,把祖宗十八代的臉都丟盡了!老秦仿佛艱難爬山的人,爬到半道,山突然沒了,只剩自己懸空吊在風雪之中。所有的一切在突然之間都變得滑稽而沒有意義。

“以前一回回都死不掉,我還以為這回也一樣。真死了嗎?”

秦靖看老秦一下子變得失魂落魄,少不得安慰幾句,勸他想開點兒。他知道老秦肯定能想得開,并不擔心他的健康會為此受到不良影響。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安撫話后,秦靖讓老秦好好休息,走出病房去找戰(zhàn)友。

有秦靖作保,秦老二不再擔心車主跑掉,放心地溜達去了,只有車主在收費大廳坐立不安地等候。秦靖怕秦老二找過來,影響說話,拉著戰(zhàn)友離開收費大廳,在醫(yī)院內(nèi)林立的樓房之間邊走邊談。他添油加醋地描述了與老秦的談判過程,好一番斗智斗勇,真?zhèn)€是跌宕起伏,聽得戰(zhàn)友心蕩神馳,緊張無比。這個版本的談判過程簡要如下:

老秦張口要一萬五——天曉得秦靖怎能蒙得這么準——秦靖以各種理由砍價,皆無用,遂以情義相搏。所謂情,就是老秦欠他的人情,以及他與戰(zhàn)友的交情。所謂義,“我對老秦說,人家一聽說你欠我三千多塊錢藥賬,二話不說,馬上就替你付了,多仗義呀!”經(jīng)過反復勸說,老秦終于妥協(xié)了。

“老頭兒活得很艱難,老婆兒也因為這事兒死掉了,你也不缺錢,給他三五千,打發(fā)他回去算了?!鼻鼐刚f,“至于我那三千多塊錢藥賬,你給了我也要,你不給就拉倒?!?/p>

這個數(shù)目超過了車主的心理接受限度,但是想到對方老婆兒都死了,萬一繼續(xù)鬧下去,把這事兒也扯到自己身上追問責任,無疑會更麻煩。車主躊躇掂量,最后決定認了。至于老戰(zhàn)友的藥賬,既然在談判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當然不能拉倒。他當下取出錢包,數(shù)了三千五塞給秦靖。

秦靖笑瞇瞇地看著那沓錢,大方地接在手里:“我就不客氣了?!?/p>

“應該的應該的。”

秦靖剛把錢裝進衣袋,手機響聲大作。是秦老二打來的。秦老二的聲音驚慌失措:

“秦靖叔,俺爹不見了!”

秦靖料想老秦一定是回家給老伴送終了。他和秦老二在醫(yī)院外包了個車,沿路追蹤,果然在城郊公路上找到了老秦。老秦像頭倉皇的驢子,在積雪成冰的道路上蹽開蹄子奔走如飛。秦靖截住他,將他拉上車。老秦額頭上汗?jié)n密布,得了輕微白內(nèi)障的眼睛里亦滾動著飽滿的淚珠。

“報應啊!”他說,“報應……報應……”

老秦一路上嘟噥著,翻來覆去只有這兩個字。對于這個忠厚老實的老農(nóng)民來說,“報應”是上天最嚴厲的懲罰。這次是楚秀梅,下次呢?他知道這個源于鄉(xiāng)土傳統(tǒng)的古老邏輯所能得出的答案,但是不敢想,仿佛那答案是個不能碰的鬼魂,一碰就會纏上自己,不死不休。

老秦的臨陣脫逃等于承認了自己沒事,愿望中的一萬五千元賠償自然化為烏有。這讓秦家的兄弟妯娌非常憤怒,妯娌倆更是氣得坐在家里,不愿再去給老婆子辦喪事。這天晚上,秦靖來到老秦家,叫來正忙喪事的老秦和兩個兒子,取出三千塊錢遞給老秦,并告訴他們,車主已經(jīng)把藥賬清了。他說老秦主動離開醫(yī)院后,車主已不打算再賠錢,是他說服車主相信老秦真的受了內(nèi)傷,就算不是車撞的,也是看到車害怕,路又太滑,跌到地上摔出來的,總之與車主有著分不開的關系;而老秦之所以不辭而別,是聽到老伴去世,傷心過度,急著回去見老伴最后一面。車主在他的游說下,最終兌現(xiàn)了賠償。

三千塊錢足夠辦喪事了,欠了多年的藥賬也一筆勾銷,秦家兄弟妯娌總算有些安慰,不再罵老秦糊涂,妯娌倆也重新參與了婆婆的喪事。在辦喪期間,妯娌倆盡釋前嫌,互幫互助,配合默契。這成了一大奇聞,在秦莊與周邊村落口耳相傳,人們紛紛表示不可思議。

其實沒什么不可思議,只要沒有利益沖突,貓和狗也能友好相處。楚秀梅這個花錢閻王可算死了,剩下個公公身體硬朗,自足有余,以后各家過各家的日子,妯娌倆還有什么好爭斗的呢?

作為秦莊債戶最多的債權人,秦靖也為這個結果感到滿意。雖然老戰(zhàn)友吃了點兒虧,但是他家里開著工廠,不缺錢,權當破財積陰德。這天早上,他打開診所大門,只見晨空澄凈,太陽還沒爬上來,但是霞光已經(jīng)映透了東方的天空。秦靖心情大好,吐納調息,呼吸了幾口清涼的空氣,在診所前的水泥地上打起了太極拳。打到半套時,他看到老秦用棍子挑著一個包袱,步履輕快地走過來。

“問你個事兒?!崩锨卦谇鼐该媲巴O聛?,笑嘻嘻地望著他,“聽你說過,你那戰(zhàn)友是開工廠的,對吧?”

“是啊,怎么了?”

“你把他工廠的地址給我寫寫。我不能白要他的錢,我身體還好,去給他打個工,慢慢頂賬?!崩锨卣f著,摸出一張紙和一支筆遞過來,“做人不能沒良心。”

原載《青年文學》2015年第6期

本刊責編 杜 凡

作者簡介: 李清源,男,1977年出生,河南禹州人。在《當代》《四川文學》《莽原》等雜志發(fā)表過一些小說,并有作品被轉載。

創(chuàng)作談:請允許我為碰瓷者辯個護

李清源

寫下“辯護”二字,我心生忐忑?!稗q護”是個帶有感情色彩的詞。凡物一具感情,難免會有主觀好惡,所謂辯護,也就難逃“袒護”的嫌疑?!疤蛔o”必然挨罵,保險起見,我還是講故事吧。

我曾親眼目睹一起碰瓷事件。我老家在中原鄉(xiāng)村,民風一般,無大善亦少大惡,鄉(xiāng)土社會依舊強大的日常秩序,使鄰里之間保持著最基本的溫情,碰瓷這事兒也斷然不會發(fā)生在街坊之間。我所目睹的那起碰瓷,就是針對過路人的,而訛人者,是一位平素和氣可親的老太太。過路人騎摩托疾行,與老太太擦身而過,老太太受驚仆地。過路人猶豫了一下,下車攙扶老太太。老太太臥地不起,連聲叫疼。過路人意識到被訛上了,意圖逃走,街坊已經(jīng)圍了過來。最終過路人出了一千塊錢。

村里沒人因此鄙視老太太,除了那名可悲的過路人。老太太這么做,未必一心只求訛人,畢竟老胳膊老腿,受驚一摔,難保無傷。她因年老而無用,已不受兒輩待見,若再因受傷而讓兒輩花錢醫(yī)治,必將更被嫌棄。所以,她需要抓一個墊背的,而那名過路人只好倒霉。這事的確不符合文明道德,但卻符合特定生態(tài)之下的生存邏輯。嚴格說老太太這個還不算碰瓷,但我相信,一旦被生存邏輯推到道德門外,老太太很可能會變成小說中的老秦,主動去找過路人下手。我對所謂人性一點也不樂觀。

這是一種惡!所有惡都理應受到譴責,不管它的來歷有多可憫。逼上梁山不是轉嫁傷害的正當理由。但是反過來,大家可曾想過:為什么那么多人并不懶惰,卻仍不免于困窘?為什么“窮生奸計”成了穿越歷史的反諷?為什么我們的社保體系不能更健全一些,將所有國民一視同仁地蔭庇其下?退一步說,就算所有碰瓷者全都品質敗壞,那么又是什么原因造就了國民道德的大面積塌方?懲惡揚善、化民成俗又該是誰的責任?

我們習慣了義憤填膺的譴責,卻很少啟幽發(fā)微的追問。譴責太容易,也太無力,除了販賣唾沫星里的正義,不知道還有什么用。而刨根溯源的追問,似乎又容易遭遇到另外一種瓷。這就形成了一種現(xiàn)實悖論,碰瓷現(xiàn)象亦將在此悖論之下毫無懸念地存在和繼續(xù)。而我們終將在譴責中麻木,成為我們這個時代可悲的過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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