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德爽

聽到九臺大哥去世的消息我悲痛萬分。一個可憐、善良、堅強而又有擔(dān)當(dāng)?shù)娜司瓦@樣沒打擾到任何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滄桑人世，帶著一世浮塵，尋不到根，也找不到歸家的路……

從我記事開始，我就知道我家有一門特別重要的親戚，家住九臺農(nóng)村，家境貧寒，但卻無比尊貴。這家的女主人是一位慈祥的奶奶，奶奶有一個不務(wù)正業(yè)但懼怕父親的兒子，我們稱他大伯，大伯還有三個兒子，大哥、二哥和三哥。大哥到了已婚年齡，但因家里窮，負(fù)擔(dān)重，沒人來提親，自學(xué)了門石匠的手藝整日辛勤勞作，養(yǎng)家糊口。二哥聰明好學(xué)一心想讀書做學(xué)問，也是因為窮，初中沒讀完就回到田間勞作。三哥圓滑會說，活干得不多但人緣不錯。他們的母親在生下三哥不久就生病離世，是奶奶把他們哥仨辛苦拉扯長大。因為交通不便，奶奶從來沒來過我家，她覺得九臺離長春好遙遠(yuǎn)，我們偶爾去九臺做客，奶奶都會傾盡全力給我們最好的招待，還買好看的花布做衣裳，臨別時，奶奶和大哥還會流下不舍的眼淚。那種真切的牽念和不舍至今難忘。

被愛著，被關(guān)懷著，然后才親切。我們兩家就這樣在歲月的過往間體會彼此濃濃的愛。

我當(dāng)時小，雖然知道奶奶是父親的干媽，但卻不知干親與血親會碰撞相妒。每次從九臺回來都要和嫡親的奶奶講九臺奶奶如何如何的好，弄得奶奶拿著煙袋鍋要刨我，說：“你九臺奶奶好你找她去，回來干啥？”當(dāng)時不解奶奶為何如此刁蠻，現(xiàn)在想來，一切源于愛。

后來，我知道，這門親戚起源于光陰動蕩的年代，父親在九臺當(dāng)?shù)芈潆y，是九臺奶奶看父親孤苦無依特別可憐，就時常照顧他安慰他，使父親度過了生命中最艱難的幾年時光，父親感激這份深情，認(rèn)了這個善良的老人為干媽，然后尊敬、賢孝、承擔(dān)。從此，老人多了父親這個比親兒子都要親的親人，我們兩家從此開始了長達(dá)半個世紀(jì)相扶與往來。

由于大伯游手好閑，不履父親之責(zé)，三個哥哥對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敬愛有加，父親平反歸鄉(xiāng)后，三個從小沒有母愛的哥哥能偶爾到我家小住幾日就成了他們最開心的事。尤其是大哥，視父親為無所不能的保護神，只要他來，都會把攢了許久的困惑和委屈對父親一一傾訴。父親會逐一梳理解決，涉及大伯，父親會騎車趕到九臺，對大伯管教斥罵直至大伯告罪求饒。同樣，因為父親的威嚴(yán)，我們更知道大哥是何等的尊貴，只要他來，我們都能在飯桌上見到只有過年才能吃的飯菜?？粗蟾绾透赣H聊天時，臉上露出孩童般燦爛的笑容時，我們的心也盛滿快樂。

只是好景不長，我十歲那年父親突發(fā)心臟病離世，九臺大哥接到電報趕來時，父親已經(jīng)下葬，大哥默默地坐在炕沿邊，捂著臉哭，傷心欲絕，讓人無比心碎。世界上他最崇拜也最能給他解難題的那個人去了，他將獨自面對坎坷艱難的人生。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不久，聽說聰明帥氣的二哥得了腦瘤。雖然大哥拼命掙錢，但除了一家人的溫飽，還是無錢醫(yī)治，大哥試圖找價格相對便宜的中醫(yī)，但花光了所有的血汗錢，二哥的病情還是一天天加重，最后雙眼幾近失明。記得有一次，大哥來我家借錢，他消瘦了許多也憔悴了許多，站在地中間直搓手，低著頭像自言自語似的跟母親說：“老二的日子不多了，疼起來直打滾，尋思借點錢，買點止疼藥?！?/p>

其實，自從父親去世后，我們的家境更是每況愈下，勉強維持溫飽成了母親和兄姊奔忙的唯一理由。可聽著大哥這點可憐的請求，母親還是含著眼淚到鄰居叔叔家借了50塊錢，滿身石粉灰的大哥拿著錢，沒做片刻的停留，欲言又止地走了。

下午的斜陽拉長了他沉重的背影，卻在患難中拉近了我們的距離。那種惦記、同情、心痛都純粹而深切。只是二哥還是走了，帶著對生活的眷戀和愛，帶著對親人的不舍。哥嫂去九臺看過二哥，回來都淚水漣漣，說他太可憐了。最后的日子什么也看不見，只能用手摸一摸身邊的親人，疼著也愛著。大哥看著二弟痛苦的樣子，就雙手抱膝蹲在地上掉眼淚，不吃不喝，直到二哥咽下最后一口氣他才痛哭失聲。那哭聲是作為兄長最無奈的愧疚吧。之后的很多年，只要一提起二哥，大哥都會說：要是有錢，老二不會死。他的這個遺憾如同不愈的傷疤，一直痛。

再后來，最疼大哥的奶奶也撒手人寰，大哥因為流了太多的眼淚害了很重的眼疾，只是歲月荏苒，不管明暗總要前行。他是長兄，要攢錢給三哥娶媳婦，他還是長子，還要養(yǎng)活大伯，惟咽下淚水，繼續(xù)辛勞而艱苦的生活。

轉(zhuǎn)眼三哥到了而立之年，大哥急在心里，托了無數(shù)次媒人，在一次次的妥協(xié)后，最終把所有的家產(chǎn)給了三哥還借一部分外債，才給三哥娶上了三嫂，讓他們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大哥勞累了三十多年最后落得孤苦無依、無家可歸。

大哥中等身材，眼神和善，笑容親切，樣貌敦厚安詳，只是生活的坎坷在他的臉上刻下了抹不去的印痕，那印痕不是蒼老，而是滄桑。曾也有過女子向他示愛，但大哥因為要先給三哥娶媳婦而婉拒了人家。如今家里不僅一貧如洗，還欠下外債，大哥只有拼命干活再無任何牽念。周圍鄰居看大哥一個人太可憐，在他37歲那年，給他介紹了現(xiàn)在的大嫂。大嫂的前夫因病去逝，嫁給大哥時已經(jīng)有了一兒一女，并且做了節(jié)育手術(shù)不能生養(yǎng)。為給前夫治病，她與大哥一樣身無分文、窮困潦倒，兩個苦命的人就這樣開始了相互取暖的日子。大嫂高顴骨，薄唇露齒，是典型的克夫相，女兒還好，只是兒子天生弱智，只會做些簡單的體力活。他們的結(jié)合沒有得到大伯和三哥的祝福，于是，大哥曾當(dāng)牛做馬養(yǎng)活的一家人，如今已經(jīng)棄他而去，他唯從頭來過。

我上高一的那年冬天，大哥來我家，說想要蓋一個能遮風(fēng)擋雨的小屋，還缺一些錢。可那時，我家連我上學(xué)的伙食費都拿不出來。周末回家時，在大門口正好趕上大哥兩手空空地要走，冷風(fēng)中，我不忍看見大哥除了難過還有失落無奈的眼神，還不忍看見他烏黑油光的襖領(lǐng)里露出光禿禿的脖子，是啊，他穿不起內(nèi)衣，他的手也凍裂了，像干枯的樹杈布滿一道道血口子。因為我長得特別像父親，看見我，大哥的眼睛濕潤了。我留不下他，就把自己新買的一條絨棉手悶子給他帶在手上，然后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我知道，他肯定哭了，他的生命中，除了痛苦，缺少感動。那一年，我的手也凍傷了，但卻略有心安。

大哥大嫂多年的省吃儉用、辛苦勞動，終于有了自己的小屋，我去過那個小屋，木窗、火炕、水泥原色的墻，有的地方糊了一層花紙，便是他們追求的生活色彩吧。大哥經(jīng)歷了太多磨難，養(yǎng)成了抽旱煙的習(xí)慣，那煙味嗆人，透著辛酸的原味。大嫂心眼不壞，但快言快語，人挺潑辣，和大哥老實沉默的性格比起來，顯得特別強勢。兩個孩子雖然改了大哥的姓，但還是稱大哥為叔叔。女孩出嫁了，大哥依舊做石匠活，男孩干些出力的活算是能養(yǎng)活自己。如果生活一直這樣，雖然苦點但也能直至終老。只是大哥近年來經(jīng)常被高血壓困擾，有時會頭暈無力。大哥和三哥一家如今只是生物學(xué)的兄弟。于是，我們一家才是他至親的人。他總是給我和哥哥打電話嘮家常，思念之情溢于言表。久了，我經(jīng)常會以開會或上班之由搪塞大哥，匆匆掛斷電話。因為那些樸素的家常似乎已經(jīng)遠(yuǎn)離了這個光怪陸離的時代，我竟聽得有些疲憊。如今大哥走了，我無法為那些匆匆掛斷的電話釋懷，那些被淹沒的真情在夜闌人靜的此時悄悄來襲，撞擊著心，生疼。

有一次，大哥說要來長春做白內(nèi)障手術(shù)，我千叮嚀萬囑咐，告訴他來長春一定要來我家住，然后我?guī)メt(yī)院手術(shù)，他答應(yīng)得挺痛快，也似乎因為要見到我而語調(diào)暢快。可后來接到他電話時，他說已經(jīng)來過長春了，因為血糖高手術(shù)不能做。我問他為什么沒告訴我，他竟不好意思地說：怕你忙，還得陪著我。我都是廢人了，別耽誤你忙正事。大哥永遠(yuǎn)如此，總像是一個怕做錯事的孩子，強烈地渴求相聚，卻小心翼翼地經(jīng)營自己的內(nèi)心。其實，很多時候，我們只需要一丁點惦記，一丁點付出，就能完成親人最美好的祈愿。只是現(xiàn)代人的忙碌有些自私，有些猥瑣，有些格式化，用忙碌的借口綁架了親情而偷偷去放縱，我試著對號入座，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有時難聽的話才是真話，無關(guān)惡意中傷。

去年冬天，大哥家的耕地被政府開發(fā)，給了他十幾萬元的賠償，大哥生平第一次擁有這么多錢，買了件新衣服，然后揣一些錢來母親家，把錢分發(fā)給母親、侄孫等老人和孩子，誰不要他都會和誰生氣。只是那次小住，大哥有諸多不慣，本來想多住幾日，但只住兩天就匆匆走了。因為母親住了樓房，環(huán)境整潔、空氣清新，和煙味、土炕的味道難以融合為一體。我家哥哥好心要帶大哥去洗澡，大哥卻羞于這些最平常不過的生活方式，夜晚竟合衣而睡。而吸煙也成了他最難受的事，因為母親氣管不好，大哥的旱煙味道太嗆人，他就只能到閣樓或走廊的過道里像做賊一樣一支接一支地過煙癮，全然沒了土屋泥炕的坦然。那幾天，我沒空回去看他，但聽說這種情形后也覺得很無奈，大哥一直是這種生活方式，以前沒有新衣服穿時我們倒適應(yīng)并親近他，如今他買了新衣服來看我們，卻讓我們心內(nèi)暗生了一種同情的厭嫌，這樣的情結(jié)很痛心，一些進步似乎連帶著一些冷漠，不知該為誰悲哀。

大哥一直有一些樸素得有些可憐的夢想，比如養(yǎng)一群蜜蜂釀一罐蜂蜜；比如壘一圈院墻獨自擁有一個大院，只是多年來他一直貧困，他的這些夢想都還是夢想。去年有了錢，他不顧大嫂的反對和身體有恙，花500塊錢買了些別人淘汰的蜜蜂精心養(yǎng)殖起來，只是這些蜜蜂已經(jīng)老了，并不采蜜，還要吃很多白糖，大嫂心疼錢也心疼大哥的身體，罵過大哥很多次，大哥最終放棄養(yǎng)蜂并大病一場，病好之后大哥買了一些磚開始壘墻，但這樣的工程與他的身體比起來，無異于愚公移山。

一周前大哥還給我打電話，問我忙不忙，說自己前幾天住院了，有腦血栓前兆，我勸他少吸煙好好養(yǎng)病。我知道他想看看我，只是交通越便利，屬于自己的時間卻越少，如果我知道這是他的遺愿，再忙也會去看看他，思念不是簡單的問候，它需要溫度。

一周后，驚聞大哥突發(fā)腦出血走了，悲痛、悔恨、自責(zé)、惋惜統(tǒng)統(tǒng)襲來，再也不能接到他總也講不完的電話了，再也聞不到刺鼻的旱煙味，再也不用心痛他可憐的夢想，只是那些曾經(jīng)想逃避的時刻都無比溫暖。他走了，那些純純的牽掛和想念似乎也絕塵而去，一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情故事是不是也戛然而止？他走了，世間還會不會有忘我的良善和深情，而這樣的他走了，卻少有人思念。

大哥的葬禮很簡單，簡單到?jīng)]有告別儀式。作為最親的親人，我淚眼模糊地看見了他廉價的壽衣，掛著石粉灰的臉，安靜一如從前。我忽然明白，原來，大哥一直以來的安靜其實就是一種坦然，內(nèi)心純靜，善良忠義，心存美好，最卑微的人卻完成了從生到死最偉大的堅持，坦然著，化作一縷青煙。

大嫂哭著說，發(fā)病前幾天，大哥想嘗嘗牛肉面，大嫂給他錢讓他吃，他就站在牛肉面館邊猶豫了好一陣子，最后還是咽咽口水走了。這樣的鏡頭刺得心生疼。他一生中賺來的每一分錢都那么不容易，一錘一錘地鑿石頭，一鋤一鋤地鏟秧苗，為二哥治病，為三哥娶媳婦，養(yǎng)活一大家子的人，不舍得為自己花錢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哪怕一碗面。

埋葬大哥時我悲憤難平，根據(jù)祖上規(guī)矩，因為他無兒無女，不能埋在祖墳，于是大嫂把他的骨灰葬在了女婿家的田間地頭。那條路坎坷難行，雜草叢生，似乎濃縮了大哥的悲苦人生。我邊走邊流淚，善良的大哥把韶華時光奉獻給了最親的人，自己卻被親人遺棄在這清冷的荒野。他為別人刻了一輩子的石碑，到頭來，他的墓葬卻不過是一堆黃土。當(dāng)蓬蒿遍野時，誰還會記得他就葬在這一堆土里？送別的村人無不感嘆：“老大是個好人……”是，大哥是個好人，他善待親人，善待身邊人，卻唯獨沒有善待自己。卑微著，來于塵土歸于塵土，卻來去自如。大哥名叫張洪飛，卒年62周歲。留下他多舛的生平，是為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