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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變法時期各派士人詩作探析

2015-05-30 16:28石任之
關鍵詞:詩史詩歌政治

[收稿日期]2015-06-16

[基金項目]揚州大學人文社科研究基金項目“廿年心史:1898-1917年間的詩歌與社會”(項目編號:xjj2014-08)。

[作者簡介]石任之(1982—),女,江蘇徐州人,揚州大學文學院講師。

[摘要]戊戌變法是中國近代史上的重大轉(zhuǎn)捩,而傳統(tǒng)士人的政治關懷多以詩歌形式表現(xiàn)。此一時期詩歌,可分為支持變法者之詩和反對變法者之詩。支持變法者卷入變法的程度有深淺,感情較為復雜,但多對變法失敗致以哀憐痛惜之意。反對變法者,其詩帶有鮮明的保守立場。相關的諸多詩作,皆帶有特殊時代新舊雜陳的烙印。其題材與表現(xiàn)手法雖仍沿襲詩史傳統(tǒng),但時人心理漸變,對事件中心人物的認識,對西方文明的認識均有所改變,對變革開始有新的反省和訴求。

[關鍵詞]戊戌變法;詩史;政治;詩歌

[中圖分類號]I20722[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6724917(2015)04009007

學界對戊戌變法前后詩歌的研究,多集中在變法中心人物上。如康有為,寫下了大量戊戌紀事詩,而且以長序和自注的形式交代歷史背景;梁啟超和譚嗣同,在生死存亡之際作出不同的抉擇,其相關詩作最能動人心魄。而其他維新派官紳如黃遵憲、沈瑜慶等,在戊戌變法期間亦留下了大量詩篇。守舊派人物如葉德輝、王先謙等,也用詩歌表明了自己對變法的態(tài)度。更多的外圍官紳則以旁觀者身份記錄了對事變的所聞所感,其詩作都足以補史之闕。

中國古典詩歌與世變關系匪淺。而清代的詩史理念,正承襲自明清易代痛苦境遇下詩人的思考。張暉《中國“詩史”傳統(tǒng)》論及明清之際的思想變革,認為“以詩為史”是由于劇烈震蕩的社會對詩歌的功能性要求:“他們對‘詩史理論的思考,化成為大量紛雜的論述。這些論述,極大強化了詩歌記載歷史的理論意識,確立了‘以詩為史的閱讀習慣,并對后世產(chǎn)生深遠影響?!盵1]“詩史”觀念在傳統(tǒng)上越來越得到認同,清季多事之秋,詩人更自覺地在詩歌中記錄歷史。而且很多不宜正式公開的看法,往往會在詩歌中有更為巧妙、也更為真實的表達。但這些表達,題材選擇與表現(xiàn)手法雖然來自傳統(tǒng)詩學,其心理卻已與傳統(tǒng)“詩史”的某些觀念異趣。“詩”固然不能等同于“史”,然而緣情感事發(fā)于筆端,在一般應酬的游詞鄙詞之外,直擊心靈的作品無疑值得重新審視和反思。所謂“詩史”,實在也是一代詩人之“心史”。 “詩史”與“心史”有聯(lián)系亦有分別。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史”尚真而“詩”言志,在“詩史”的定義中,“史”的成分更重,故而強調(diào)對歷史的真實記錄與書寫。然而文學創(chuàng)作畢竟不同于歷史記錄,作為史料的價值仍然不能過分高估。“心史”則是以“史”為背景,而“情”的成分更濃,注重個人化的強烈的感情宣泄,有時是非理性乃至非客觀的。宋遺民鄭所南所著《心史》,即有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色彩。清末的特殊時期,這種結合民族主義和個人情緒的寫作被廣為追念,并得到極大的發(fā)揚。明清之際,士人身丁夷夏之變,其精神上的痛苦固然巨大;而清季士人則在文化上承襲華夏傳統(tǒng)的清皇室,與強大的西方異質(zhì)文明之間,在風氣漸開之際,遭逢更痛苦的情感的撕裂。更不用說倡導排滿的革命者,雖然血統(tǒng)上自命中華,其革命主張卻是文化上的以夷變夏,故而清季士人的精神矛盾不可忽視。戊戌變法的失敗也標志著近代中國政治上的一大轉(zhuǎn)折,從此國人逐漸舍棄了自上而下的變革道路,而傾向于更為激烈的自下而上的暴力革命。在這次割裂新舊士人的政變中,傳統(tǒng)詩學已初顯變象。

一、 支持變法者之詩

戊戌變法前后詩人之詩,與戊戌政變有關系者,有支持與反對兩種。表支持者可分為四類:

第一類,雖親歷其事,也是推行變法之重要人物,但詩作之中毫無反映者,如張之洞、陳三立等是。張之洞作為晚清重臣,一度也是強學會的支持者,但在后黨勢力張揚之際,張即刻意與維新派保持距離?!拔煨缌印敝坏臈钿J本是其得意門生,及其被殺,張之洞痛惜不已,在兩江總督任上,于南京雞鳴寺建“豁蒙樓”以為紀念(取自杜甫詩“憂來豁蒙蔽”),但卻不敢以詩稍作抒懷。

維新變法時期,湖南巡撫陳寶箴是地方大員中支持最力者,而作為乃父臂助的陳三立,其《散原精舍詩》編年起自辛丑(1901年),近來雖發(fā)現(xiàn)一些其早年詩作,但據(jù)云“在新發(fā)現(xiàn)的《詩錄》所收和廣為流傳的《散原精舍詩》所載中間,陳三立還有五年時間的詩作杳無蹤影。而這五年——自光緒二十二年丙申(1896年)至光緒二十六年庚子(1900年)——是陳三立個人歷史乃至整個中國近代史的十分關鍵的時期?!盵2],陳三立戊戌前后的詩作完全沒有記錄,是不正常的現(xiàn)象。

第二類,作為重要參與者政變后亦遭牽累,但能以直筆敘述見聞和抒發(fā)胸臆者。這類詩人當以黃遵憲最具代表性。黃遵憲自1895年出任湖南按察使,即助巡撫陳寶箴宣傳和推行新政。1898年8月,他被任命為出使日本大臣,遂得暫時遠離政治中心。至戊戌變生,黃遵憲亦被列為“從嚴懲辦”的維新亂黨。幸得友朋援救,又得外國駐華公使干預,清廷方許其辭職歸田[3]776。其《感事》八首[3]779,則全論戊戌之事,錄其三首:

授受元辰紀上儀,帝堯訓政典留貽。誰知高后垂簾事,又見成王負扆時。九鼎齊鳴驚雉雊,千金懸格購龍醫(yī)。白頭父老紛傳說,上溯乾嘉淚欲垂。(其一)

推車弄頂看文康,變態(tài)真如傀儡場。五百控弦謀劫制,一丸進藥失先嘗。傳書信口訶西母,改制稱尊托素王。九死一生仍脫走,頭顱聲價重天亡。(其三)

金甌親卜比公卿,領取冰銜十日榮。東市朝衣真不測,南山鐵案竟無名。芝焚蕙嘆嗟僚友,李代桃僵泣弟兄。聞道詬天兼罵賊,好頭誰斫未分明。(其四)

第一首統(tǒng)攝政變之事,頷聯(lián)之“高后垂簾”“成王負扆”喻光緒失位、慈禧聽政;頸聯(lián)指小人上位,維新黨人遭通緝,其意至明;第三首意在責備康有為。首句本自李白《上云樂》詩句:“大道是文康之嚴父,元氣乃文康之老親。撫頂弄盤古,推車轉(zhuǎn)天輪?!盵4]文康是傳說中上古仙人,故李詩謂乃天地所生,曾撫弄盤古、推動天之運行如車輪;而黃詩首聯(lián)謂以仙人之眼視之,世變之無常如同演出傀儡戲,又嵌入“康”字;頷聯(lián)則涉及兩樁戊戌公案,一為康有為等“謀圍頤和園”事,一為康有為進藥丸毒殺光緒事;頸聯(lián)則直斥康有為行為不當,一則借“衣帶詔”指斥慈禧,二為托古改制自命素王(孔子);尾聯(lián)則謂其僥幸逃生而得享大名?!耙聨гt”之說尚有疑問聚訟,但光緒的確曾傳出朱筆密諭,交楊銳轉(zhuǎn)康有為。[5]而慈禧曾下旨污稱康有為曾密獻藥丸毒殺光緒,令各地嚴拿康有為。戊戌變法之時,黃遵憲在日本,政變過程及內(nèi)幕并不清楚,故只能據(jù)傳聞及清廷公開之說,所以詩中對康有為頗有不以為然之意。第四首則述六君子事,謂“四京卿”(譚嗣同、楊銳、林旭、劉光第)等因光緒拔擢而一朝得享尊榮,誰知很快就因變法失敗而被殺,“李代桃僵”尤就康有為弟康廣仁而發(fā);尾聯(lián)則就譚嗣同而發(fā),所謂“詬天兼罵賊”,乃指譚嗣同臨刑遺言“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之語[6]。

這組詩用典貼切意存寄托,但詩意直接明確,雖然為戊戌感事之作,但也未必盡合史實,故與其以“詩史”視之,不如以“心史”視之為宜。

第三類,亦身歷其事,但非中心人物,故政變之后相對安全者,這類詩人往往有少量相關作品,但多數(shù)僅止于友朋之間的唱和悼念,如張謇、沈曾植、梁鼎芬等是。

張謇有《奉送松禪老人歸虞山》詩一首,自注作于光緒二十四年四月三十日(即1898年6月18日),詩云:

蘭陵舊望漢廷尊,保傅艱危海內(nèi)論。潛絕孤懷成眾謗,去將微罪報殊恩。青山居士初裁服,白發(fā)中書未有園。煙水江南好相見,七年前約故應溫。[7]

松禪老人即翁同龢。翁于光緒頒布“明定國是詔”后四日(即1898年6月15日)遭光緒罷免,三日后張謇即作此詩送行。詩中固然表現(xiàn)出一副同情和安慰的口吻,但幾乎看不到背后的政治波瀾。而翁同龢《瓶廬詩稿》集中,戊戌年所作之《將之山右視筱珊侄至》《春申舟次偶成》,王逸塘認為都指的是戊戌政變,“顧其時黨論方酷,忌者猶眾,畏譏避謗,情見乎詞,亦可傷矣”“凡熟光宣廟局者,類能言之”[8]。翁詩“四裔竟將魑魅御,寸衷尚有鬼神知。老韓合傳誰能辨,劉李同官莫漫疑”(《春申舟次偶成》)[9]兩聯(lián),以老子韓非不同類而合傳,言雖均主張變法,但與康有為有不同之處,寓有微意?!皠⒗睢被驗椤皠⒘敝`,典出韓愈詩:“同官盡才俊,偏善劉與柳”。劉指劉禹錫,柳指柳宗元,均牽涉“牛李黨爭”,此句言翁遭讒去官不猜疑朋友。

又如梁鼎芬《楊叔嶠京卿遺柩回籍過鄂吊之》:

玉屑孤兒消息來,未收悲痛札難開。早知圣主容臣直,每嘆同時少此才。破寺凄涼驄馬過,故鄉(xiāng)迢遞杜鵑哀。人生百歲猶為夭,獨往空山數(shù)綠苔。[10]

此詩作于戊戌次年(1899年),楊叔嶠即楊銳。楊銳、梁鼎芬曾在張之洞幕下共事。此詩乃楊銳靈柩回籍經(jīng)過湖北時梁鼎芬悼念之作,詩中雖表達哀痛憐才之意,但于政治背景亦未敢明言。

又如沈曾植《野哭》五首,錢仲聯(lián)注云:“此詩蓋哭劉光第者。公與光第,刑部同官也?!逼湟辉疲?/p>

野哭荒荒月,靈歸黯黯魂。薰蕕寧共器,玉石慘同焚。世界歸依報,衣冠及禍門。嵇琴與夏色,消息斷知聞。[11]

詩中所謂“薰蕕寧共器”喻維新黨人與反對派之不能相容,“玉石慘同焚”則謂其死不得其所,尾聯(lián)“嵇琴與夏色”句本范曄《臨終詩》:“雖無嵇生琴,庶幾夏侯色”,按“嵇生琴”指晉嵇康臨刑索琴奏《廣陵散》事,“夏侯色”指三國魏夏侯玄臨刑而顏色不變,與劉光第臨刑正可對照。此詩類向秀《思舊賦》悼亡友嵇康之吞聲之悲、難言之痛。

題詠被難六君子是有關戊戌政變詩作常見的題材,其中尤以追悼林旭者為多。蓋因林旭詩才六君子最稱杰出,且其妻沈鵲應絕命詞祭夫、仆朱德貴冒險收尸,又頗有傳奇性之故。如李宣龔《哀暾谷》詩有云:“吾子有今日,夙愿百已遂。當賀更以吊,自反覺無謂。愿收聲徹天,愿忍徹泉淚。敢以朋友私,辱君死君義。”[12]31又《讀晚翠軒遺札有感》詩有云:“健仆尚能助收骨,遺嫠何處暗傷神。不甘黨籍言猶在,欲報君恩志未伸?!盵12]265嚴復《哭林晚翠》詩云:“夫子南州彥,當時士論存。一枝翹國秀,三峽倒詞源”“猶有深閨婦,來從積德門。撫弦哀寡鵠,分鏡泣孤鴛”[13]362,又《古意》(傷林暾谷旭也)“情重身難主,凄涼石季倫。明珠三百琲,空換墜樓人?!盵13]363諸詩或念其才之大,或惜其志未酬,或哀其身后事,于政變背后之內(nèi)幕亦未涉及。

第四類,未直接卷入戊戌變法,但對變法抱支持和同情態(tài)度者。這類詩人因為在政變后沒有受到?jīng)_擊,反而能以旁觀者身份寫出的意蘊深長的詩篇。如陳寶琛《枚如丈寄示疊韻有感之作逾日復見過再疊奉和》:

酒壚歌哭僧房話,肝膽忘年白發(fā)新。顧我詩才孱到老,多公道氣晚逾春。閉關忍更聞塵事,炳燭容同侶古人。失喜登高好腰腳,又攜鳩杖過比鄰。[14]

此詩作于戊戌。詩中所謂“閉關忍更聞塵事”,即閉門不忍聽說時事之意,可見其懷。

又如鄭孝胥《暮寒》“四月二十七日感事”詩云:“宮中二圣自稱歡,滄海歸人感暮寒。旅力既愆時竟失,風波垂定事尤難。是非坐共微言絕,恢復終憑老眼看。料得淚痕潛漬筆,卅年密記在金鑾?!弊宰ⅲ骸绊n偓有《金鑾密記》五卷”[15]。即感慨翁同龢之被逐。韓偓《金鑾密記》為晚年追敘其在翰苑參與機密及聞見之事,用以類比翁同龢。

有關戊戌政變的詩作,也有不少著眼于母子失和與帝后黨爭,而于康有為多致微詞。如葉爾愷《所見》有云:“茫茫不見喪家狗,賜也無須敝蓋埋”[16]753。又《所聞》其一云:“何來密詔藏衣帶,別具深謀伏弩機。賣友未堪誣酈寄,擁兵妄欲說陳豨?!逼渥I詆康有為之意甚明。又其五有句云:“且許還山空抱蔓,黃臺不見子離離?!盵16]753則是以武則天與章懷太子事微諷光緒與慈禧之帝后失和。

汪榮寶《有感》詩云:“徒貽亢龍悔,不見植鰭賢”[16]754,上句嘆息光緒急于求成遂至進退失據(jù),下句則慨嘆光緒身邊沒有傅說那樣的賢才(按《荀子·非相》:“傅說之狀,身如植鰭”),亦是致以批評。汪氏還有《重有感》七律十首詠戊戌政變事,如“霸越奇才思范蠡,新周經(jīng)術得何休”)[16]754,謂光緒思得奇才,卻遇到康有為,其用意可知。

林旭岳父沈瑜慶1899年在致其座師翁同龢信中附《詠史詩》七章:“昔歐陽公居穎,門生故人,千里過從,雖厭談時事,詩酒因緣,未嘗摒絕。賢者之善于自遣,以系人望,大略相似。謹寫呈詠史七章,以博莞爾,非有譏諷文字也?!盵17]220而其《詠史寄虞山詩》[17]42中有“處人骨肉間,憂虞能自保”(《留侯》)、“左右以諭教,為傅乃無狀”(《賈生》)、“蕭生亦可哀,儒術益高致”(《蕭太傅》)、“彌縫父子中,神仙時往還”(《長源》)、“調(diào)停兩宮間,進退非首鼠”(《呂申公》)、“慈圣隆保傅,官家方少年”(《張?zhí)馈罚?。沈曾植《海日樓札叢》稱其“運思皆出人意衷”[18],然而細玩其詩意,指翁同龢處慈禧光緒母子間竟不能彌縫調(diào)停,而坐看兩宮矛盾加劇,實有不可推卸之責任,諷刺之意甚濃。又沈氏《賈誼》詩云“書生擅制作,天人發(fā)皇明……云何乃自鬻,上書鳴不平”[17]47,顯然是譏刺康有為;又《晁錯》詩云:“刑名輔少主,弊事襲秦季。傾危骨肉間,因緣以為利”[17]47,則為戊戌死事者而興感,這些詩均借古以諷今,其中亦顯寓指摘之意。

戊戌變法時任禮部主事的王照,在其《方家園雜詠》詩注中,認為“變法大事,當由帝奉慈圣行之,則朝臣無由持抗。嘗以此意言于當事,不能從也?!盵16]752 當時持此立場者不少,但隨著帝后矛盾進一步激化,至戊戌九、十月間,慈禧放出光緒病重消息試探輿論,光緒人身安全受到極大威脅。至此輿論漸有變化,除后黨勛舊守舊王公外,大都同情光緒。如汪榮寶《太液二律》[16]755有“禁中更擬南薰曲,多恐儀鸞不忍聽”“瑤池自弄云和管,那識人間掩淚聽”之句,既哀光緒之困居瀛臺,又譏慈禧之昏聵。其他如李希圣《西苑》詩“神山已遣青鸞去,瀚海仍聞白雁來。莫問禁垣芳草地,篋中秋扇已成灰?!盵16]763等于光緒皆致以哀憐痛惜之意。綜上可知,即使在支持者中,不少人對慈禧仍有理解,但痛惜變法大事所托非人。主流詩人之同情光緒或可謂忠君,但群起支持變法則是詩史上的罕事。盡管有一飯不忘君的詩史傳統(tǒng),而能對以夷變夏的維新有大期許,可見風氣漸開、人心思變已為事實。清亡后,這些遺老漸由開明而趨于保守,出于對帝制及文化傳統(tǒng)的堅守,而其初心并非頑抗變革。

二、反對變法之詩

以清季大環(huán)境而言,至甲午以降,維新已然漸成潮流。不過即以老大中國之發(fā)展慣性而論,尚古守舊者亦非短時間所能淘汰之。故反對維新者亦大有人在,朝中大臣如剛毅、趙舒翹、楊崇伊、徐桐等人,即曾對變法多所攻訐。而在地方,亦有部分士大夫反對變革。湖南為維新運動中心之一,自1895年起,巡撫陳寶箴與按察使黃遵憲、學政江標等即大力推行新政,開辦時務學堂,延聘梁啟超為中文總教習;又設礦務、輪船、電報及制造公司,刊《湘學報》,一時湘中風氣大開。然而恰恰是在湖南,以學問知名而反對康梁最堅決者,有王先謙、葉德輝二氏。

王氏并非一直反對維新,長沙時務學堂之創(chuàng)立,也是由時任岳麓書院山長的王先謙領銜正式呈報立案。此外其《虛受堂文集》中赫然有《科舉論》《海軍論》《工商論》《學堂論》等政論文章,其中亦具見其經(jīng)國自強之策。如其《科舉論》(上)云:“光緒丁酉、戊戌間,時文之敝極矣。群議變科舉法,予亦韙之,作《科舉論上》?!盵19]5則其支持新式教育可知;又“光緒戊戌夏,奉旨廢制藝,試策論。已而康有為逆案事覺,新政復舊,作《科舉論下》?!盵19]7明為反對廢除新政有關教育措施。王先謙非反對維新,其所反對者,乃康有為及其激進思想。王氏戊戌間詩作大多針對康有為而發(fā),可謂深惡痛絕。如《紀事》詩云:

適足以殺盆成括,此復欲為新垣平。辟睨兩宮幸有變,沆瀣一氣還相生。風元不競海氛惡,瀾豈容狂湘水清。圣學依然揭日月,春秋始信非縱橫。[19]625

此詩首聯(lián)兩個典故皆直斥康有為。《孟子·盡心下》論盆成括仕于齊見殺事:“其為人也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也,則足以殺其軀而已矣?!盵20]新垣平為漢文帝時方士,以欺騙得幸,其后事覺,夷三族。事見《史記》。頷聯(lián)“辟睨”即辟倪,旁視、側(cè)目窺察之意?!妒酚洝の浩湮浒埠盍袀鳌罚骸氨倌邇蓪m間,幸天下有變,而欲有大功?!憋@指康黨制造帝后矛盾,謀取政治資本。頸聯(lián)“海氛惡”取《左傳》“楚氛甚惡”之意,可有雙重意指,一者康梁皆廣東人,來自海濱,二者也可指西方文化強勢入侵。下句則謂不容其狂言邪說擾亂湖湘之地,亦隱含一己可與對抗之意。尾聯(lián)則以維新之失敗為幸,而暗諷康有為等縱橫家之行不可恃。

其《贈葉德輝奐彬》(題下自注:葉,湘潭人,吏部主事)詩,序曰:

戊戌秋八月,康有為謀逆事覺,其黨康廣仁等皆伏誅。先一歲,湖南創(chuàng)設時務學堂,大吏延康弟子梁啟超為教習,學使徐仁鑄相與主張,其說一時風靡,獨奐彬辭而辟之,不以昔年出徐門下有所畏避?!m奉贈四絕句。

前三首云:

曲士思偷造化權,戲書容易發(fā)爭端。此曹但可供談笑,早作妖要亂領看。

自古當仁不讓師,放淫拒诐復奚疑?奸言已息佗囂子,后學爭呼韓退之。

荒唐我亦怕新書,一任摧燒不愿馀。魯國聞人真再世,孔門今見四盈虛。[19]625

如前文所述,贊成維新而對康有為不以為然者不在少數(shù),但是一般而言,即使有所指摘,用詞亦未如王氏詩序中“謀逆”“伏誅”等字眼之直接和強烈。序中“大吏”當指陳寶箴,“奐彬”即葉德輝字。

王先謙此序特別推崇葉德輝反對康有為之功,且自以為不及葉之有見識,故贈詩以褒之。詩的第一首純作譏彈,謂康有為等以鄉(xiāng)曲之士而妄想貪天之功,不過行妖作亂之首領而已;第二首則譽葉德輝之挺身而出與之斗爭,謂其有以正壓邪之功,故后學以韓愈視之(韓愈曾辟佛);第三首謂康有為之說危害甚大,當摧而燒之;而葉德輝有維護孔教之功,挽救了很多被誤導的后學。這組詩之主旨雖在褒揚葉德輝,而其中亦可見王氏于維新之態(tài)度。

而其《狂子行》則頗堪玩味:

官不可為去作賊,用夷變夏胡可得?民權陰襲拿破侖,教祖欲追摩哈墨。滔天卷地誰復論,但見魚爛黿鼉奔。陳相自悅許行學,曾靜實喪張熙元。神徂圣伏綿千載,至教昭垂日星在。春秋如線終一匡,不信橫流倒滄海。中行之背何足笞,憂時賈傅勿嘆咨。君不見張吳兩狂子,只有流傳題壁詩![19]627

“狂子”謂迷惑于新潮之士(或者確有所指亦未可知)。謂其人不欲為正統(tǒng)有守之官,而欲為犯上作亂之賊,當指追隨康梁之維新黨人;次句謂維新派學習西方之路行不通。三四句謂其人數(shù)典忘祖追隨西方,“摩哈墨”即伊斯蘭教之穆罕默德,這兩句其實頗有“詩界革命”前期“挦扯新名詞以自表異”的“新學詩”風格?!疤咸炀淼卣l復論,但見魚爛黿鼉奔”謂長此以往將致滄海橫流、魚爛而亡;“陳相自悅許行學,曾靜實喪張熙元”則謂后生之追隨康有為等,必為所誤(張熙為曾靜之弟子,二人曾策動岳鐘琪反雍正,為岳所賣,至乾隆朝被凌遲處死)。以下則自信“至教”長存,國運當興,以為勉勵之辭;“張吳兩狂子”本指唐代張旭、吳道子二人,此處以其告誡當時學子勿效法其人。

王先謙戊戌諸作,幾乎無一字道及史實,全以歷史上的叛逆不經(jīng)之士為附會,視康有為等為反面教材而行說教,其用意昭然若揭,亦其心聲所發(fā)。

葉德輝其人“本不欲以詩文名世,辛亥以前詩不留稿”[21],其戊戌間詩,僅見其和王先謙詩四首(王詩見上文),本集亦失載。其中第一首略及戊戌之事,詩云:

公羊流毒誤行權,祭仲千秋肇禍端。一卷妖書出牛腹,遺文休作壁經(jīng)看。[19]626

首句“公羊流毒誤行權”乃就康有為而發(fā),蓋康有為變法諸議本于《春秋》公羊家言,“行權”即“反經(jīng)行權”之意,謂康有為等托古改制,實在流毒無窮;第二句“祭仲”為春秋時鄭國大夫,深受鄭莊公寵信,莊公逝世后掌政數(shù)十年,而鄭國內(nèi)亂頻仍。此句或指推動維新之朝廷大員,如翁同龢等。第三句“妖書出牛腹”即所謂“牛腹書”,指偽造的文字材料,典出《史記·封禪書》齊人少翁事。按康有為曾著《新學偽經(jīng)考》,指“古文”諸經(jīng)多出劉歆偽造,“古文經(jīng)學”乃新莽一朝之學;“妖書”即妖言惑眾之作,此處葉德輝乃反其意而用之,謂康有為之學說為假造之妖言;“壁經(jīng)”即所謂“壁中書”,指漢代發(fā)現(xiàn)于孔子宅壁中之藏書,亦即古文諸經(jīng)。此句謂康有為著作不過妖言惑眾而已。

戊戌期間的反對派,不少人并非完全排斥學習西方,而是仍然持洋務派“中體西用”之觀念,反對深度的、根本性的變革,有的甚至只是因為厭惡康有為及其學說。戊戌政變發(fā)生不久,葉德輝即編刊《翼教叢編》,所謂“翼教”即維護孔教之意。該書專事收錄張之洞、王先謙、葉德輝等人各類批駁康有為的文章,其序云:“甲午以來,外患日逼,皇上慮下情之壅閼,愍時艱之弗拯,博求通達之士,言禁稍弛,英奇奮興,而傾險淫诐之徒雜附其間,邪說橫溢,人心浮動,其禍實肇于南??涤袨椤?抵茏恿簡⒊髦v時務學堂,張其師說,一時衣冠之倫,罔顧名義,奉為教宗,其言以康之《新學偽經(jīng)考》《孔子改制考》為主,而平等民權、孔子紀年諸謬說輔之。偽六籍,滅圣經(jīng)也;托改制,亂成憲也;倡平等,墮綱常也;伸民權,無君上也;孔子紀年,欲人不知有本朝也?!盵22]從中可以明確看到,守舊派人士所極力維護的,是傳統(tǒng)的禮教綱常,而這些不免為深度體制變革的阻礙。但支持變法的士人,也并非移植西方制度,而是旨在強國。雙方皆有特殊時代新舊雜陳的烙印,其矛盾根源遠小于日后立憲與革命之爭,但變法失敗加劇了新舊士人之間的鴻溝,使保守者愈趨保守。

三、天變與新變

戊戌政變事關帝后之間的政治斗爭,深諳宦海波瀾的文人士大夫都不免有些避忌,以至于有學者云:“偌大京城,當事諸人居然沒有人在戊戌政變后,當即留下一些可信的文字。”[23]即便在事后追憶,不同立場的人所記之事,又往往相互抵牾,造成歷史“真相”撲朔迷離。而從上述各人詩作來看,當時士大夫階層對于變法的態(tài)度,實在是非常復雜,足以為一部士人之心態(tài)史。

宋王安石變法伊始,守舊派遂以自然災害(時有旱災,又有彗星現(xiàn),具見《宋史》本傳[24]10547)為由橫加指責,王安石乃發(fā)“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之宏論[24]10550,雖足以振起人心,而變法畢竟未能全功。而戊戌年不但世變?nèi)肇?,天變亦肇其端?/p>

戊戌元旦,日食。在中國傳統(tǒng)的“天人感應”政治思想中,天象與政治緊密聯(lián)系,日蝕尤為大不祥之兆?!稌x書·天文志》云:“日蝕,陰侵陽,臣掩君之象,有亡國。”[25]所以盡管到戊戌年,興辦洋務已數(shù)十年,火車、輪船等現(xiàn)代事物漸深入日常生活,連接受西方文化最積極的維新派人士,對于日蝕的發(fā)生也不免心存疑慮。林旭見到日蝕后憂心不已,因有《戊戌元日江亭即事》詩,陳衍謂此詩“乃是年元旦日蝕,暾谷偕友人詣江亭觀音大士問簽所作者”[26]。林詩中有“主憂避殿當元日”句,指是日光緒皇帝不循舊例登太和殿,改御乾清宮受百官朝賀。全詩則氣格低沉,足見其心底暗藏之幽憂之思。

而黃人黃人(1866-1913年),原名振元,字慕韓,別號江左儒俠、野蠻、蠻等。中年更名黃人,字摩西,江蘇常熟人。南社早期成員,1901年東吳大學創(chuàng)辦時被聘為首席國學教授,曾主編小說期刊《小說林》,著有《中國文學史》。的《元日日蝕詩》則氣息與林詩迥異,亦與戊戌政變后的諸家詩作大不侔。錢仲聯(lián)《夢苕庵詩話》稱:“詩作于光緒戊戌,指斥金輪,語意極顯,詩家之董狐也?!庇浧湓娫疲?/p>

……第一東方龍,叨長諸鱗蟲。當日借雷雨,今日成癡聾?!戏交瘌B尾禿速,汝與日烏非異族。天市為巢,天倉啄粟,嘻嘻出出良非福?!鞣教栍谳耍雷τ腥魺o。狗肉醉且飽,夢見羊踏蔬。一目睥睨一目眇,反思獻媚心月狐?!淆斪钗肥拢载摬厣碇??!?/p>

詩中日指光緒帝,月指孝欽后。東方龍當指恭親王,是時為軍機大臣,即于是年四月薨。南方火鳥當指崧蕃,滿洲人,是時方為云貴總督。西方于菟或指榮祿,曾為西安將軍。北方老龜似指王文韶,是年初入贊軍機,《清史稿》本傳稱其更事久,明于趨避,與詩語相合?!盵27]

黃人此詩奇崛詭麗,以天象寫晚清政局,如神愁鬼泣。詩中雖仍同情光緒,與革命派排滿主張有異,但與同時期反映政變的詩作相比,可謂極大膽張揚。將慈禧比作蝕日之月,諸王公大臣也比作群星亂象,以“自月以下相率食人膏血成妖精”,寫后黨政變之害。慈禧肖羊,于是用“夢見羊踏蔬”隱刺。對慈禧指斥之厲,遠非其他士人希冀彌合母子的溫柔敦厚。盡管此時還不能視作有意識的革命之聲,但在舊詩風格意境之外,思想上的變象已現(xiàn)。

而在戊戌歲暮,變后流亡海外的梁啟超,并未稍挫其志,反而開始著手其偉大的“新民”之旅。其《二十世紀太平洋歌》即呈現(xiàn)出另一番風貌,更明確地宣示了新時代的到來,可謂是戊戌之余響。該詩作于光緒二十五年(1899)底離日赴美游歷途中。詩中有:

驀然忽想今夕何夕地何地,乃在新舊二世紀之界線、東西兩半球之中央。獨飲獨語苦無賴,曼聲浩歌歌我二十世紀太平洋?!暥葨|指天盡處,一線微紅出扶桑,酒罷詩罷但見寥天一鳥鳴朝陽。[28]

其象征意義不可謂不大。而其熱切迎接新時代之積極態(tài)度,也足以為戊戌之失敗帶來一抹亮色。

戊戌變法是清季有識之士嘗試自上而下進行制度文化變革的努力。誠如論者所言“戊戌維新是一場膚淺的制度變革,又是一次深刻的思想啟蒙?!盵29]戊戌維新前后,甲午戰(zhàn)爭之痛尚新,人心思變,舉國空氣確實有利于維新思想的傳播,圖強是大勢所趨。故以詩中所見,士人支持變法者多于反對變法者。變法之失敗由多種因素造成,非可簡單歸咎于變法本身。然而變法之失敗,對于后來歷史之走向至關重要。就眼前而言,在朝則有守舊派轉(zhuǎn)而主政,在野則有無知之民哄然排外,故而在一場政治風波尚未完全消歇之際,另一場更大的政治風波已經(jīng)悄然迫近。至于素有異志之士,則由此另辟革命之路。然而正如梁啟超《自勵》詩所云:“萬事禍為福所倚,百年力與命相持”,近代中國正是在不斷的挫辱和失敗之中向前邁進,雖然步履艱難,卻未有止境,而戊戌年則是一個轉(zhuǎn)折點,也可謂一個真正的新起點。而與戊戌政變相關的諸多詩作,其題材與表現(xiàn)手法固然仍沿襲詩史傳統(tǒng),但時人心理上的漸變,對事件中心人物的認識,對西方文明的認識,對變革開始有新的反省和訴求。兩年之后的庚子變作,曾廣鈞乃有“敵國文明佛不知”[30]句,以文明推許西方,這種思想上的變化,在戊戌年已有征兆。值此世變和易代之際,既因為特殊時代所賦予的深厚文化內(nèi)涵而繼續(xù)保持其主流文學地位,但同時又開始受到來自“新文化”的沖擊,表征在詩歌上反映出時人心態(tài)的復雜性。而作為文明傳承主體的士人,不但充分具備了傳統(tǒng)的“詩史”意識,也自覺地表現(xiàn)出深度的文化關懷,故所謂“詩史”也是其“心史”,足以反映這個特殊歷史時期的詩人心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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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曾廣鈞:《環(huán)天室詩集》,1909年刻本。

The Poetry of Traditional Scholars in the Period of Wuxu Political Reform

SHI Renzhi

(School of Literature,Yangzhou University,Yangzhou 225002,China)

Abstract: Wuxu Political Reform is a major transition in Chinese history. The political concerns of traditional scholars are also presented in a partial response in poetry. Briefly, the poetry of this period can be divided into the poetry supporting the reform and the poetry opposing to it. Those who supported the reform, such as Huang Zunxian, Wen Tonghe, etc., who got involved in the reform at different levels, reflected their complex feelings in their poetry, but most of them expressed their sadness over the failure of the reform. But those who opposed the reform, such as Ye Dehui, Wang Xianqian, etc., expressed clearly their conservative standpoints over the reform in their poetry. Many poetic works concerning Wuxu Political Reform give the impression of that special period of time and thought. Although these poems maintain the traditional poetic themes and ways of expression, the psychology of the poets have changed with their understanding of the characters in the events. their attitudes towards western civilization, and their new reflections over and appealing to the reform.

Key words:Wuxu Political Reform; poetic history; politics; poetry

(責任編輯劉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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