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楠

一、今宵剩把銀釭照

蘇教版選修教材《唐詩宋詞選讀》80頁注釋（8）“剩（jin）把”：盡管拿著?！笆！蓖氨M”，盡管。今按：把“?！庇?xùn)為“盡”，肇始于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其曰：勝，甚辭，猶真也;盡也;頗也;多也。字亦作剩。司空圖《白菊》詩“黃鸝囀后誰同聽，白菊開時且勝過。”勝過，猶云盡過也。歐陽修《蝶戀花》詞：“老去風(fēng)情應(yīng)不到，憑君剩把芳尊倒?！笔０?，盡把也。晏幾道《鷓鴣天》詞：“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義同上。以上三例中的“剩”字，張相均訓(xùn)為“盡”，這似乎也講得通，但是，如果把這三處的“?！保▌伲┙忉尀椤岸唷薄ⅰ邦l”，上下文語意呼應(yīng)更緊湊?！笆！睘椤岸唷薄ⅰ邦l”義的例子在唐宋詩文中不勝枚舉，我利用網(wǎng)上的電腦檢索系統(tǒng)檢索“?！弊郑凇度圃姟分械美?11處，在《全宋詩》中得620例，在《全宋詞》中得230例。

“?！敝畣斡茫淞x“多”、“頻”等義者，唐宋詩詞中其例甚多：

《全唐詩》卷一百九十九：“為君取醉酒剩沽。醉爭酒盞相喧呼，忽憶咸陽舊酒徒?！本矶倭惆耍骸皠e恨雙溪急，留歡五馬遲。回舟映沙嶼，未遠剩相思?！本砣倭闼模骸般皭澇栁缬中?，剩栽桃李學(xué)仙家。”“只因長作龍城守，剩種庭前木槲花?！本砣侔耸澹骸绑H放秋原夜不歸。日暖剩收新落葉，天寒更著舊生衣?！本硭陌僖皇澹骸傲艟Ｗ【氉。也蛔杂删杂??！本硭陌傥迨骸爸挥薪翊合喟樵冢ㄇ笆Ｗ韮扇龍?。”卷四百九十一：“東君欲待尋佳約，剩寄衣香與粉綿?！薄按酥惺＜乃监l(xiāng)淚，南去應(yīng)無水北流。”卷六百三十三：“剪取紅云剩寫詩，年年高會趁花時。”卷六百三十三：“賴爾林塘添景趣，剩留山果引教歸?！?/p>

《全宋詩》第一部白玉蟾：“剩把苔錢買風(fēng)月，山屏低擁草氈眠?！碑吿铮骸安ê懓以梗独淦虦I篠斑?！辈躺颉皷|君賦予知何意，剩與胭脂使嗇香?！辈軇祝骸昂望[寶苑梅花路，剩有香傳玉座中?！薄棒骠媸Ｗx春風(fēng)句，兩目增明膽亦張?！薄爸表毬淙占t無際，?？慈荷酱鋻呖??！薄笆侵娕d多，剩寄懷人書?！薄笆Ｗx佳章正憑檻，海棠花上雨疏疏。”“清香剩披拂，參橫伴村醉?！薄笆ＹA琴書供嘯詠，更新窗戶不青紅?！标斯荩骸笆Ａ铨埢⒌歉叩冢儋x鳧鹥美太平。”“從茲剩致百家酒，更可作意呼真真。”“從使郊原昏白晝，剩教草木洗黃埃?！薄按齻骶┱酌寄姌樱懘喝萑脒h山?！薄暗廊藶槲沂账勺?，剩種清陰十畝長?！薄吧倭羰？雌角妓^風(fēng)流太白詞?！薄度卧姟返诙筷苏f之：“肯為嵇生徒著論，便同玄晏剩翻經(jīng)?！薄昂孟蚋≡瓢鴼w路，定應(yīng)剩聽入琴風(fēng)。”陳棣：“剩作篇章酬節(jié)物，忍令相背去堂堂?！?/p>

排比用例是訓(xùn)詁常用的方法，從眾多的用例中提取意義，是邏輯上的歸納法，相比前人，我們有太多的優(yōu)勢，不必窮經(jīng)皓首，也無需羨慕錢鐘書“照相機式”的驚人記憶，利用相關(guān)的檢索系統(tǒng)，僅需點擊鼠標(biāo)，就可以將相關(guān)關(guān)鍵詞盡數(shù)排列出，為我所用。有了充足的材料，采用正確的方法加以歸納，這樣提取出的義項，就可以相對準(zhǔn)確些?！敖裣０雁y釭照，猶恐相逢在夢中。”蓋出于杜甫《羌村三首》：“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贝魇鍌惡退究帐镆卜謩e有“還作江南夢，翻疑夢里逢。”和“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這樣的句子，但晏幾道在詞中并非簡單模仿，而是照應(yīng)前文“幾回魂夢與君同”而來。因為以前以夢為真，每每失望，因此眼前果真相逢，還是驚魂未定，將信將疑，那痛苦的經(jīng)驗使他將真認(rèn)作夢，而要幾次三番地秉燈照人，以此來消除心中疑慮。以夢為真，以真為夢，筆法上騰挪變化，情感上則是一往情深?！度卧~》卷二郭應(yīng)祥有“剩把燭花高照，頻教舞袖輕翻。笛聲幽咽鼓聲喧，卻恨更籌苦短?！薄笆０褷T花高照”句式和意象與“今宵剩把銀釭照”一句幾乎如出一轍，“?！薄邦l”對舉，意思也相同，可謂鐵證。

其實，“剩”的“多”、“頻”等義不僅可以通過排比語例歸納得出，而且也可通過探求語源找到確切的解釋?！稄V韻。證韻》：“剩，剩長也?！保ā伴L”音“長物”之“長”）東西有了“多余”，當(dāng)然也就有了“多”的意思，這也是從時間、頻率的角度來說，就是“時?！?、“頻頻”了。本來，張相把“今宵剩把銀釭照”的“?！庇?xùn)為“盡”并無大錯，但是《唐詩宋詞選讀》的編者們說“?！蓖氨M（jin）”，把“?！弊x作“jin”，講成是“盡”的通假字或古今字，那就大錯特錯了。

二、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

蘇教版選修教材《唐詩宋詞選讀》80頁注5“舞低楊柳樓心月”：舞腰越彎越低，使她感到掛在柳梢、照到樓中的的月兒也隨著下沉。注6“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歌喉越來越高而急促，使她覺得拿在手中的桃花扇也跟不上那快速的節(jié)拍。這樣的注釋驢頭不對馬嘴，讓人啼笑皆非。其實，“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兩句緊承上面的宴會描寫，以工整精巧的對句描繪歌舞盛況?！拔璧蜅盍鴺切脑隆保庵^掛在柳梢、照亮樓心的明月在酣舞中漸漸沉落;“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一句，吳世昌先生認(rèn)為，桃花扇，是歌舞所用團扇，一面畫有桃花，另一面即書曲牌名目，征歌者就目點唱，歌女依點倚聲。善歌或美色者客所競賞，歌盡扇上曲名矣。風(fēng)，既指自然界的風(fēng)，也雙關(guān)《國風(fēng)》之“風(fēng)”。因此，這句的意思是：歌女已經(jīng)唱完扇上所列的歌曲。（《詞林新話》，北京出版社1991年第1版，第128頁。）這樣的說法，很有道理。這兩句巧妙地寫出了縱歌狂舞，通宵達旦，整個宴會熱烈而歡樂的氛圍。

三、除非問取黃鸝

蘇教版選修教材《唐詩宋詞選讀》80頁注3“喚取”：呼喚。取，語助詞，猶“著”。下闋“問取”的“取”與此相同。注4“問取黃鸝”：向黃鸝打聽。黃鸝隨春而來，應(yīng)知其去向，故要想黃鸝打聽。問取，詢問、打聽。這樣的注釋前后不一、自相矛盾，既然說“取”是語助詞，猶“著”，那“喚取”、“問取”就該譯作“喚著”、“問著”，而不能譯成“呼喚”、“詢問”和“打聽”了。按這條注釋的前半段話，其實是抄自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但是沒有抄完整?！对娫~曲語辭匯釋》“取”字條目下說：“取，語助詞，猶著也;得也?！睆埾嗟摹对娫~曲語辭匯釋》初版于50年代初，對于俗語詞的研究，有著篳路藍縷之功，善莫大焉。但無可否認(rèn)的是囿于種種局限，這本書未能達到盡善盡美。正因為如此，后來的許多學(xué)者，如蔣禮鴻、郭在貽、王锳、顧學(xué)頡、王學(xué)奇、王云路等都在俗語詞的訓(xùn)釋上做出不俗成績。僅就“取”字來說，顧學(xué)頡、王學(xué)奇在《元曲釋詞》里認(rèn)為，“取”，隨文見義，這就比張相的結(jié)論更合理更準(zhǔn)確，而當(dāng)代女學(xué)者王云路的《中古詩歌附加式雙音詞舉例》一文，更是從理論高度歸納和完善中古詩歌附加式雙音詞的一般規(guī)律，她指出：六朝時期“取”在單音節(jié)動詞之后是有實義的，應(yīng)視為平列結(jié)構(gòu)。后來，這一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變化，“取”可以與眾多的單音節(jié)動詞相結(jié)合，具有廣泛的適應(yīng)性，因而表義成分越來越小，表音功用日益明顯，逐步虛化為附加成分。

唐宋詩詞中此類結(jié)構(gòu)大增。如唐《寒山詩》第二八五首：“勉你信余言，識取衣中寶?！薄白R取”即認(rèn)識，記住。又第二四三首：“看取開眼賊，鬧市集人決?！薄翱慈　奔纯?，觀看。杜甫《客至》：“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馀杯?！彼螐堅伞顿R新郎》：“喚取謫仙平章看，過苕溪尚許垂綸否？”“呼取”、“喚取”即呼喚。晏幾道《六幺令》：“都待笙歌散了，記取留時霎。”“記取”猶記住。李清照《漁家傲》：“九萬里云鵬正舉，風(fēng)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薄按等　豹q吹走。又有“認(rèn)取”、“寄取”、“攜取”、“載取”、“系取”、“留取”、“收取”、“分取”、“惜取”、“憐取”、“聽取”、“斫取”等。這些雙音節(jié)動詞中“取”的含義都虛化了，只是一個構(gòu)成雙音節(jié)動詞的虛語素而已。所以，教材注釋說“取”是語助詞，這大體正確，但說猶“著”，就屬畫蛇添足了。這里的“取”只是虛化了的附加成分，并不表示實在的意義。但是不知什么原因，這些現(xiàn)當(dāng)代學(xué)者的最新研究成果，并不為教材編者所采納，這是十分令人遺憾的事情。

★作者單位：江蘇泰州市田家炳實驗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