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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柜里的人(短篇小說)

2015-05-30 10:48:04草白
創(chuàng)作與評論 2015年3期
關(guān)鍵詞:電梯間老婆

1

那是五月的一天,他在一個幾乎密閉的金屬容器里被禁錮了一個多小時,汗出如漿,幾乎暈厥過去。從十樓辦公室坐電梯到樓下收發(fā)室取包裹,電梯在九樓的時候,叮的一聲,停了。然后,他的老板,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進(jìn)來了。他眼前一黑,仍習(xí)慣性地微笑,點頭,挺直腰板,鄔總,您好。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金屬間里發(fā)出嗡嗡的回響,如此陌生。眼下,他沒有心思對此作出任何分析。電梯在下行。他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這一點。他盯著控制面板上的數(shù)字看,那是他的眼神唯一能聚焦的地方。可那只是虛晃的,是象征性的停留,沒有進(jìn)行任何實質(zhì)性的觀看。老板就在邊上,他能聞到對方身上那股好聞的男士香水味道,他對香水沒有研究,自己也從來不用,可他不得不說,那種味道確實不錯,讓他想到某種清洌的果子香。他不允許自己再往下想,也不敢把這氣味果斷地吸進(jìn)鼻腔,氣管,讓它從容抵達(dá)肺泡深處,似乎一旦呼吸成功,那便是對香水主人的冒犯。

電梯門遲遲未開。一開始,他渾然不覺,更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他的眼神一直落在控制面板的指示燈上,落得有些累了,又無處可去。不用說,他的大腦已接近短路,對時空的感受能力猝然變得遲鈍。眼睛盯在控制面板上,可什么也沒看到。直到整個過程實在進(jìn)行得太久,他的理智和驚恐才雙雙返回軀體。他意識到電梯壞了。它停在八樓,一開始下行就壞了。根本就沒怎么動過,虧他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

他有些緊張,求救電話已經(jīng)打過了,維修人員大概已經(jīng)在路上了,信息是暢通的,沒有必要恐慌??伤€是覺得緊張。眼角的余光很容易就落在那個人身上。他看到的是深灰色的西褲,兩只褲管中間有道筆直的線,很直很直,有點鋒利,好像要把那條腿刮出點傷來。

他感到眼前一片刺亮,自己的西褲從來沒有那么挺過,那道線要燙很久才能燙出來吧。到這個公司還不久,和老板也只見過一兩回,之前連正眼都沒瞧過?,F(xiàn)在卻在一個密閉的空間里呆著,他一再往后縮,進(jìn)出口鼻之腔的氣盡量不要碰到對面之人的身上。

剛才他大概說了句,他們馬上派人來修了,您沒事吧?他也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說了這句。他整個人非?;秀?,有種錯亂感,對眼下的一切還不能完全確認(rèn)。他聽到的是從那個人的鼻腔里發(fā)出的哼哼聲?;蛟S,這根本就不算什么反應(yīng),只是身體對同一空間里的聲音做出下意識的回應(yīng)。可能,那個人根本就沒有聽清楚他在說什么。從事發(fā)到現(xiàn)在,那個人沒說一句話,甚至沒有一個多余的動作。那個人好像在思考什么,而思考的內(nèi)容似乎與眼下的處境全然無關(guān)。

他想,到底是老板,沉得住氣。

電梯的四面都是鏡子。一不小心,他就被鏡子里的自己逮個正著。為了避免這種尷尬,他盡量低著頭,裝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當(dāng)稍一放松,那縮起的脖子就自動抬了上來,有一瞬間,他和老板的目光在鏡子里撞上了,太突然了,他被此嚇了一跳。

老板皺了皺眉頭,似乎到了此刻,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關(guān)在電梯間的事實。

他會和自己聊幾句嗎?他該怎么抓住機會,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時機啊。只要他舉止得體,給老板留下好印象,以后不愁沒機會給他。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老板的手機響了。

他立刻松了口氣,一對一的關(guān)系打破了,他感謝那個打電話來的人。他一點也沒有偷聽老板電話的意思,可還是從鏡子里看見了老板躲閃的眼神,遮掩的動作。是一個女人打來的。電梯間實在太小,如果他愿意,甚至能聽見電話里的嘆息聲。無疑,這是一個比較曖昧的電話。這種曖昧的電話,一般情況是聽不到的,也是不能聽的。

他必須裝出一副毫無興趣的樣子,不僅心里這么想,還要這么表現(xiàn)出來,他開始掏出手機,電梯里的信號很差,網(wǎng)頁老是打不開,朋友圈也進(jìn)不去,可他仍裝出一副孜孜沉湎其中的表情,一對窺探者的耳朵卻高高豎起。

老板掛了電話??諝庖幌伦觾鲎×?,他捏手機的手指也變得僵硬起來,又不能抬起頭來,搭訕地問他,打完了?誰打來的呀?好像他們原本很親密似的。他被這個想象中的對話嚇了一跳。當(dāng)他這么說的時候,可以想見老板臉上的表情,那種驚訝與厭惡并存的表情??汕f別說出這種蠢話來。他的腦子越來越不夠用,可能是空氣太稀薄的緣故。忽然想起哪本雜志上寫過,在電梯里跟老板談及和他相關(guān)、對方又知之不多的事情,可以避免尷尬。大腦馬上高速運轉(zhuǎn)起來,忽然想到他們的一個客戶,前段時間剛剛與老婆離了婚,馬上娶了個“85后”小姑娘,還是個碩士,才貌俱全,他們在辦公室里沒少談這事。好了,就說這事吧。他盡量把這個渲染得咋咋呼呼,說那個客戶是個如何英俊、有風(fēng)度的中年男人,連小姑娘都被他迷住了。

哦,還有這種事?老板抬起下巴,似笑非笑地說。

為了表示確有其事,他馬上信誓旦旦地說,我還見過那女孩呢,很乖巧的一個。

如果不是老板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那一點頭的意思,他懂,就是為了阻止他進(jìn)一步往下說——他甚至還想進(jìn)一步胡謅下去,越扯越遠(yuǎn),直到無法收場——說那女孩的表哥就是他同學(xué),她父母親都非常贊成女兒的選擇,這事錯不了。

老板的點頭宣告了這事不能再往下說了,他也不想說了,言多必失,點到為止。

他松了口氣,順手撥了個電話到物業(yè)公司。他們說,正在處理,快了,再等等。

他為這種場景遲遲不能結(jié)束而惱火。如果電梯里只他一人,嬉笑怒罵都可隨意。此刻不得不裝出一副很耐心的樣子,似乎能和老板同處一室是莫大的榮幸。他要給老板留個好印象。

頂上的白燈轟轟響,在發(fā)出亮光的時候,也發(fā)出了聲音。平時隱匿無蹤的事物,此刻全都跑出來了。到處是鏡子,一旦落到那上面,冷不丁總會捕捉到一點什么。他此刻的想法是,如果自己是個瞎子,或者有個木匣子可以躲藏就好了。

這時候,他自己的電話響了。是老婆打來的。她問他在哪里,能不能幫她去火車站接個朋友。老婆的電話瞬間松了他的綁,他馬上就來勁了,說即使她現(xiàn)在掉到河里去,他也幫不了她。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說出這種話來,他為自己的語氣感到得意,平時,他對她可是言聽計從的??梢韵胂螽?dāng)他說這話時,他那年輕而嬌生慣養(yǎng)的小妻子會是何等震怒。果然,她一聽聞這話,馬上摔了電話。

他發(fā)現(xiàn)電梯間里的空氣明顯活潑起來,不那么死氣沉沉了。他喘了口氣,順便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鏡子里的那個人。他適時捕捉到了老板的表情,那個表情里似乎有那么一點點贊賞的意思。把剛才說過的話在心底溫習(xí)了一遍,他越發(fā)對自己的表演感到滿意。他甚至沒有向老婆報告自己的處境,說明他是一個多么大無畏精神的人啊。被困在電梯間里算什么事,屁也不算。

當(dāng)注意到鏡子里的老板正在打量著鏡子里的他,他忽然有些得意。鏡子里老板的嘴角往外撇了撇,是幅度非常小的笑。這肯定是剛才那個電話所引發(fā)的效果。他樂得要跳起來了,說什么都是多余的。可他多么想說點什么啊。

女人真是麻煩!

對,她們都很假,矯揉造作!

很膚淺,沒有見識,一邊大吃大喝,一邊嚷著要減肥!

人人覺得自己是美女,別人是丑八怪!

人生很不真實,只有困在電梯間才是真實的!

瞧瞧,他心里都是些什么烏七八糟的想法。他一邊否認(rèn)自己,一邊以一種更加瘋狂的語氣來逼問自己,他為什么不能把這些想法說出來?快說出來吧!和自己的老板被困在電梯間是一種瘋狂,在電梯間和平時從不搭話的老板以咬牙切齒的語氣來談?wù)撆耍橇硪环N瘋狂。今天干脆就是個瘋狂的日子。說吧,都說出來吧。

他嘴角蠕動著,言語的泡沫早已濺得整個電梯間都是。那濃重的唾沫臭已經(jīng)逼得他快喘不過氣來了。

忽然,外面有聲響了??偸沁@樣。他們來了,在電梯外面使勁敲,有人嗎?有人在里面嗎?

當(dāng)然有人。他第一個跳起來,我們在這里,快讓我們出去!他故意表現(xiàn)得火急火燎,以襯托出老板的臨危不懼。果然,老板幾乎沒事人一個,站在亮晃晃的不銹鋼墻壁前整理他的領(lǐng)帶。他不動聲色地笑了,為自己笨拙的表現(xiàn)感到滿意。

當(dāng)電梯門被撬開的時候,他們不約而同地站起來,他故意慢了半拍,讓老板先走。老板一只腳剛跨出電梯門,忽然遲疑了一下,哎,你是哪個部門的?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李吉旺,營銷部的。他期期艾艾地報上自己的名字,好像他的名字是一種久遠(yuǎn)的罪證,雖時間流逝,卻依然讓人難以啟齒。

2

周五,快下班的時候,主管告訴他,老板找他。從主管的神情看,他并不確定老板為何找他。自從被困事件發(fā)生后,他改走樓梯,至今還未與老板碰過面。

九樓有間很大的玻璃花房,一年四季姹紫嫣紅著,也無聲地寂寞著。老板辦公室就在花房對面,一個功能齊全的套間。當(dāng)他敲門進(jìn)去時,老板正坐在那張老板桌后面,一手托腮,另一手在桌面上神經(jīng)質(zhì)地敲打著。看到他,老板微微一笑,別有深意。

他在老板目光所及的地方坐下,那是一把很硬的木椅子,他只坐了椅面的前三分之一,雙手放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嘴角適度地往兩邊撇開去,括弧一樣,一副典型的下屬見上司的呆板表情。

老板說,你坐。

他微微欠了欠身,有些詫異,難道自己這樣子還不算坐著么。這樣想著,他的屁股自動往椅子后面挪了挪,逐漸占領(lǐng)了椅面的三分之二。

老板笑著說,聽說你喜歡釣魚。他點了點頭,或許沒有點頭,他覺得自己在那一刻應(yīng)該是要點頭的。老板又問,你平時一般都去哪些地方釣。他說了幾個地名,除了地名,他沒有說別的。那一刻不便大談釣魚經(jīng)。再說,老板也沒有讓他談?wù)摰囊馑?。緊接著,老板說,回家收拾一下,我?guī)闳€地方,我們?nèi)ヒ贯灐?/p>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從老板辦公室里出來,又如何回了家,給老婆打電話,拿著漁具來到指定的地方等著。

老板駕車,他在后排坐著,腦子還停留在老板叫他陪著去夜釣的那一刻,詫異阻止了一切,讓他忘了拒絕,忘了詢問,他一概忘了。當(dāng)然他不會拒絕。他不能相信自己又和老板回到一個密閉的空間里,之前電梯間里發(fā)生的事情,又回來了,不是回來,而是繼續(xù)下去。

車窗外,燈火點點,持續(xù)后退。他們快速劈開道上的車流,向著相反的、夜色朦朧的郊外駛?cè)?。還有時間去消化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可他已經(jīng)沒有這份心了。該怎么樣就怎么樣吧,反正這會兒不是在電梯間,而且老板叫員工陪著去垂釣,這釋放出的信號是值得期待的。市區(qū)越來越遠(yuǎn),一切繁華轉(zhuǎn)瞬即逝。夜色墨汁一樣在車窗外潑灑開去,靜物逐漸沉入黑暗之中,只有浮在上面的燈影,光滑,神秘,若隱若現(xiàn)。

一個水庫,狹窄,不可預(yù)見地深,或許是因為黑夜的關(guān)系,那深除了不可測外,還彌漫著一種危險的氣息,引人墜入的氣息。

是這兒嗎?他下了車,心里已經(jīng)確定就是這里了,嘴上還是不免多問了句。

老板沒有回答,或許沒有聽見,他打開后備箱在搬漁具,頭燈,發(fā)光棒,魚竿,誘餌,魚網(wǎng),還有急救包,折疊椅,帳篷,所有能想到的,都在這里了。

想要在狹窄的水庫邊找一塊平坦、干燥的空地,并不是那么容易。到處都是凸起的石塊,障礙物,荊棘叢,處處是路障,它們的存在似乎是為了不讓人輕易靠近。

夜釣照常進(jìn)行,有光,但不是很多,發(fā)光棒藏匿在草叢里,頭燈的光也是微弱的。山風(fēng)吹著林木,貓頭鷹嘰咕嘰咕地叫,它們在他耳邊叫了那么多年,那聲音可一點也沒變。他手握釣竿,好像握著一個隨時會下沉的東西。有人就在一個類似這樣的水庫里下沉過,然后像個皮球一樣浮上來,身體已經(jīng)膨脹開了。衣服上的紐扣崩裂如熟透的豆莢。

他不該去想這件事,當(dāng)初那事情發(fā)生的時候,他還小,正在病著。奶奶在樓下說,花橋村那個叫孫美麗的女人跳水庫了。他們的語氣好像在說戲班子什么時候來唱戲這種事。他們在說完這件事情后,馬上就出去了,因為鞭炮響了,大概村里又發(fā)生了別的事。

現(xiàn)在,所有的水庫都成了釣魚族樂于光顧的場所。水干的時候,底下是淤泥,螺螄,黝黑而鋒利的石塊,根本就沒別的。

他們坐在這黑暗中已經(jīng)有好一會兒了。

像一對非常默契的老友,他們交流著關(guān)于夜釣的一些事情,無非是不能開大燈照魚啊,垂釣線要粗大一點什么的。他們經(jīng)驗相當(dāng),誰的話都沒有引起誰的注意??伤麄兞牡眠€算順當(dāng)。

之所以能這么順利地說上話,實在是因為天是黑的,誰也不去看彼此的臉。這樣說著話,比較能說下去。其實,也沒有那么多話可說。水面上更沒有什么值得看的,那么黑,波紋也是通過隱約的風(fēng)感覺到,誰知道下面是什么呢。機械地握著那釣竿,握到手酸,才稍稍松開,讓它在空氣中冷卻一下。

他總不能相信下面只是一些司空見慣的東西,是一些淤泥啊碎石啊什么的。他知道那種水庫里幾乎沒有不死人的,或多或少,總牽扯著幾條人命。也是因為這個,他很少去水庫垂釣,大多在養(yǎng)殖的魚塘,有人收錢和管理,感覺比較牢靠些。

關(guān)于那方面的事,他不知道黑暗中的那個人知道多少。到了這里,那個人在他面前的老板身份減弱了不少。如果那個人是在城里長大,估計什么也不懂,這樣想著,他放心多了。一下汽車,他便想到了那事,現(xiàn)在他放心多了。不放心又怎么樣,沒有人會和他提起那些事。

“你在水庫里游過泳嗎?”老板忽然轉(zhuǎn)過頭來,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他愣了片刻,覺得這話里藏有深意,但不能確定老板究竟想要說什么。

“沒有啊,那種地方游泳很容易抽筋的。小時候,奶奶管得嚴(yán),不讓游?!彼@樣說實在太輕描淡寫。在那個女人跳水庫死后,他無數(shù)次去過那里,站在岸上,手腳哆嗦,就是不敢下去。如果游過一次,或許就好了,不會那么怕了。只有身體游過的地方,才能真正屬于你。這話不知是誰說的。

“哦,我倒是游過。水很涼的?!焙诎抵校习蹇焖俚拖骂^,好像在察看什么。天那么黑,他肯定什么也看不見。

他感到微微的驚訝,不是為老板在水里游過,而是他的樣子,好像在承認(rèn)這是一個錯誤或羞辱。為什么他會有這種感覺?好像這一刻自己對他很熟悉。

“我倒是一直想游的,但我奶奶不讓,怕我淹死在里面?!彼欢ㄒf到死這個字,才有種狠狠的報復(fù)感。

老板低低地笑起來,那笑聲讓他感到很不舒服,好像他說了謊,什么都瞞不過眼前這個人。

“你想游嗎?”老板忽然站了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他體形龐大,如果打起來,兩人絕不成對手關(guān)系。

“什么,你說什么?”他覺得老板有點問題,一開始說起這個話題的時候,他就感覺這個人有問題。他故意裝作什么也聽不明白,想借此蒙混過去。

天又黑了些,帶來的發(fā)光棒、頭燈所發(fā)出的亮光不均勻地涂抹在黑暗之上,劃出了一片死氣沉沉的發(fā)光區(qū),更顯得周遭的寂靜。除了他們,這水庫邊并沒有別的垂釣者。

“游泳啊,想不想游,游過去——”老板指著對岸,那是很短的一截,短到伸手一指,就過頭了。

“游泳啊。這里很深的吧,肯定是的。”他嗓音含混,看著釣竿所沉入的黑沉沉的水面,一陣發(fā)顫。

他的膽怯似乎激發(fā)了那個人,讓他伸出的手指陡然長了一截。

“怎么樣,敢不敢?”老板的口水幾乎要噴到他臉上,太不正常了,這人瘋了,這黑咕隆咚的地方,游什么游啊,要出人命的。

他很明白,無論自己說什么,都會適得其反,眼下能做的只是沉默。他對不知該怎么辦的事情,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就像以前無數(shù)次岸上的徘徊。那種叫痛苦的東西,電擊一樣猛地觸了他一身。

對面是虎視眈眈的另一個人。

脫,一聲令下,他脫了衣褲,摘了手機,一股腦兒,跳了下去。盡管岸上燥熱不堪,水里還是冷,非常冷。拼著命游起來,水的阻力讓他感到自己仍在這個世界的水里游著,更加猛烈地?fù)舸蛩?,好像要從與水的搏斗中,把自己給解救出來。

他比任何時候都明白,那岸上的人正死死地盯著他,莊嚴(yán)地見證這一刻,等著他穩(wěn)穩(wěn)地站到對岸,好像一生的屈辱將在那一刻得到冰釋。

“敢不敢?下去游,只要游到對岸,我讓你當(dāng)主管,敢不敢?”老板叫囂著的聲音持續(xù)而熱烈地在他腦子里轟響著,那聲音的能量甚至傳遞到了他的腳趾尖。他感到那里一陣疼痛,可能觸到水底的石頭了,肯定還有水草。當(dāng)年那個死去的人抓住的就是水草。她一只手抓水草,一只手在揉眼睛——保持這個動作直到全身僵硬,死去,被埋。

他上岸了,全身一片灼熱地疼,好似剛從沸水里撈上來。黑暗,籠罩在水庫上空的黑暗,全然沒有剛才那么黑了。他能看清楚些水面的波光。有風(fēng)的時候,綢緞一樣,蕩漾開去。他走回他們共同棲身的那塊平坦而干燥的石頭上。意識從沒有像這一刻那么清晰,就在剛才,他們的命運以一種神秘的方式連在了一起。

老板說的是另一個故事。

“小學(xué)二年級的事。原來的房子因為造水庫被拆了,全家搬到一個陌生的村莊里,大人們忙著造房子,沒時間管我。放暑假了,可我不會游泳。有一天,我跟著他們?nèi)チ艘粋€水庫。我知道他們并不喜歡我。他們在偷橘子的時候,被人抓到了。他們心情很差。他們故意把一個乒乓球扔在水上,叫我去揀。所有的人都在威脅我,如果我不照辦的話,他們絕不放過我。我脫光衣服,走到水庫里,水一點點漫過我的胸口,脖子,越來越深。就像有人扼住了我的喉嚨。他們拿著我的短褲,在邊上大笑。我哭著從水里爬出來。跑回家?!?/p>

黑暗中,老板講得飛快,于是,一切很快就結(jié)束了。

因為他的進(jìn)入,讓這個講述者從那故事里逃脫出來——他的神情是可疑的,作為一個勝利者,他流露出了某種憂傷。

他們之間是契約關(guān)系,也是雇傭關(guān)系。不然,他也不會到這里來。他不想丟了工作,并且,成為主管也是個不小的誘惑。

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也講講。

他說了他的妻子。作為一個生活中的失敗者,他卻有一個比較成功的妻子,這真讓人匪夷所思。

“我的妻子,無論從哪一方面看,都是個優(yōu)秀的女人,她唯一不太優(yōu)秀的地方,就是看上了我。我認(rèn)為她的眼光有問題?!?/p>

他說這話時的語氣既不扭捏也不造作,完全出于自嘲者的真心告白。隨即,他點了一支煙,耐心地等著魚兒上鉤。

老板笑著說,這真是一個有意思的夜晚。

沒錯,我們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他在黑暗中默默地回應(yīng)。

夜色與光影重疊在他臉上,這讓他的神情看上去異?;秀?,煙蒂燃到了指間也渾然不覺。

忽然,那只紅色木桶里的鯽魚發(fā)出猛烈的撥剌聲,那水花打到了他臉上,涼涼的,忍不住去拭了一把,那涼意也隨之蔓延到手掌上。木桶里,它們持續(xù)而富有激情地發(fā)出自由被禁錮之后的絕響。

他臉上的笑容不知不覺凝固了。

3

這天傍晚時分,他下班回家。老婆還沒有回來。他給老婆的手機打電話,電話里說,對不起,你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當(dāng)電話里的女聲把同樣的話說過三遍之后,作為回復(fù),他馬上把自己的手機給關(guān)掉了。他走進(jìn)廚房間,打開冰箱的冷藏室,一無所獲。他不甘心,繼續(xù)翻箱倒柜,終于找出幾包炸醬面的調(diào)料包,半袋薯片,一包曲奇餅干。他一邊看電視一邊吃東西。當(dāng)饑餓的胃被填得差不多了,他的怒氣也消了,再次拿起手機給老婆打電話。這一回,電話通了,他緊張地旋開襯衫最上面那顆紐扣,十秒鐘過去了,喂喂喂,他在電話里喂了半天,老婆也沒有說一句話,又是一陣嘟嘟嘟的盲音,電話掛斷了。老婆竟然不接電話,她和誰在一起,她在干什么,不會出什么事吧。她能出什么事,還不是和一幫同事喝酒、K歌。

他的鼻腔里發(fā)出哼哼聲。

他從客廳走到廚房,又從廚房走到臥室,他停下了。他看到那只柜子,靠在墻角,足有一米多高,早晨出門的時候還沒有。他聽老婆提過,要買一只很大很大的鞋柜,她的鞋子已經(jīng)多得裝不下了,可還在不停地買。他搞不明白,一個人只有一雙腳,為什么卻需要那么多鞋。眼前這個龐然大物,難道就是老婆所說的鞋柜?他打開柜門,膠水和油漆味撲鼻而來。他馬上把柜門關(guān)上。這柜子真不像裝鞋的,那么大,又沒有分割過,說不定還能躲個人呢,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他不喜歡一個放滿東西的家,這讓他覺得受了蔑視,好像自己只是老婆一時興起購下的一雙鞋,或者一樣隨時可能被清理掉的舊物。

這種想象讓他有深深的自虐感,這也是他堅持這么想的原因。他在臥室和客廳之間來來回回地走著,腦子里的這種念頭也在持續(xù)不斷地切割著,好像它們是他前行的燃料,互為依存,不可缺少。

忽然,鈴音大作,他下意識地原地蹦跳了幾下,意識在幾秒鐘高度緊張后,恢復(fù)了正常。他馬上明白過來,原來自己家里還有一臺電話機,他幾乎把它給忘了。他沖出臥室,跌跌撞撞地向客廳的方向奔去,剛到廳堂那里,那聲音就停了。因為慣性,他奔跑的動作沒有因此停下,仍向前沖了幾步。他明顯感到自己動作滑稽,呲牙咧嘴的。他東張西望,茶幾和矮柜上都沒有那部電話機的影子。在任何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蹤跡。他懷疑剛才的聲音會不會是錯覺,沒有誰打電話響那么一下就掛掉的?;蛟S是打錯了。那就沒有必要去在乎它了。

就在他把電話的事情忘得差不多時,那電話又響了一下,就一下。鈴聲停了,他似乎聽見電話那頭發(fā)出的冷笑聲。他還是沒有找到電話機的所在。他對此失去了興趣,索性在客廳里坐下了,好在,接下來,它并沒有再響起。

頭有些暈,是飽餐之后人所應(yīng)有的正常反應(yīng),原本待在腦子里的的血都跑到肚子里搞消化運動去了。他口袋里一陣亂摸,什么也沒摸到。煙,此刻他忽然很想抽煙。家里沒有煙,他已經(jīng)半年不抽了。他不僅戒了煙,連每周打一次牌的愛好也戒了,老婆說出去玩難免會沾染煙味,比主動吸煙還可怕。這些,他都照辦了。

戒的時候并沒有太大痛苦,可是這會兒,那些還未完全死去的念頭火苗一樣躥上來,燒得他不停地繞圈圈,每看到一個抽屜都要去抽一下,看看里面是不是有煙。連衛(wèi)生間裝草紙的塑料盒也不放過。

現(xiàn)在,在他看來,家里所有的一切,頓時成了煙與非煙的區(qū)別。他要找到煙,就必須要剔除和拋棄非煙。他告訴自己,這個房子里并沒有他要的東西??墒牵蛟S,這里有煙。煙是他此刻必須要得到的東西。他一直做著這樣的夢,從老婆的房子里搬出去,搬到屬于自己的出租房里。夢里,他抱著柜子,魚缸,電視機,哼哧哼哧地上樓下樓。

終于找到一盒中華煙,這簡直是個奇跡。它塞在一大包無用的衣物里,大概是某次婚禮的贈品,還有糖和喜蛋。他噙住煙頭,猛吸一口,貪婪地,深情地,當(dāng)煙霧升起的時候,呵,熟悉的感覺回來了。一個個煙圈呈圓圈狀,并移動,移到他的頭頂上,升到天花板的吊燈下,又從吊燈處下來,很快,他的臉,身體,被罩在一頂藍(lán)色布帳里。

小時候,爺爺問他,長大了做什么。他說,長大了再說唄。爺爺又問,以后準(zhǔn)備娶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做老婆。他說,不管什么類型,肯定是要自己喜歡的。爺爺又說,女人一定要溫柔。他笑著說,不溫柔我才不要呢。

一開始口氣很大,滿不在乎,到后來,誤闖誤撞,闖到一條下坡路上,剎車又壞了。三十多年的歲月里,他一直做著垂直墜落運動,局面一度失控,現(xiàn)在終于落到一個女人的手里,雖然慣性作用還在,整個趨勢卻是靜止的,想動也動不了了。

宛如騰云駕霧,頭腦昏昏,思緒如霧,如風(fēng),吹來滅去,都在他的腦子里轉(zhuǎn)著,奇妙的感覺。這是極少數(shù)讓他感到自在的時刻。

有人在敲門。

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他馬上撳滅煙頭,把桌面上的煙蒂一捋,用紙巾一包,快速扔進(jìn)垃圾筒里。

幾分鐘后,門被推開了。老婆喝多了,被一個男同事送回來。他聽見那男人在說,這屋子里的煙味怎么那么大。他老婆說,你胡說,我們家沒人抽煙的。那男的又說,你老公連煙也不抽啊,你真是找了一個好老公呀!他老婆又說,那當(dāng)然,他聽我的,我不讓他抽,他就不抽。那男的又說,沒看出來啊,你還是個母夜叉?這么霸道的。啪地一下,燈開了。他聽見老婆在說,咦,這屋子里還真有股怪味道,哪里來的。男的說,我就說嘛,這是煙味,你老公肯定在屋子里抽過煙了。他聽見老婆恨恨地說,他那點錢養(yǎng)活自己就不錯了,還抽煙?怎么抽啊,把自己當(dāng)煙抽死算了。男的不吭聲。過了一會兒,老婆忽然說,今天喝多了,謝謝你送我回來啊。那聲音柔柔的,是正常嗓音的異化,他聽著怪不舒服。男的說,那算不了什么,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天天送。老婆說,你小子嘴挺甜的,好,我喜歡。之后數(shù)秒鐘,他沒有接收到任何信號,只有一些隱約的窸窣之聲,你怎么能找這樣的男人當(dāng)老公,明顯不配嘛——信號又來了,還是那男人的聲音。看到墻上的結(jié)婚照才這么說?他的血液瞬間沖到腦門上。他聽見老婆在說,你認(rèn)為我有更好的機會?我有嗎?

他一下子喘不過氣來,手心里全是汗,生怕自己的呼吸聲驚動他們。無論怎么說,這時候,他絕不能暴露自己。他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一會兒,老婆笑了,那男人也在笑。那笑聲通過縫隙,傳到他耳邊,好像那笑聲是火車,轟隆隆從遠(yuǎn)方開來,碾過他身體,毫無察覺地,繼續(xù)向遠(yuǎn)處開去。

油漆的味道刺得他流淚,它們源源不斷地從他的眼眶里流出來,無需任何情緒上的醞釀,他的臉馬上就變得濕漉漉的。他默默地擦了又擦,總是擦不完。他干脆閉上眼睛。他的心跳得厲害,身體里那個水泵一樣的裝置,忽然有點不夠用了。柜子里的時間變得粘稠。最后落進(jìn)他耳朵里的是一聲巨大而沉悶的“砰”,男人走了?

老婆在干什么?他似乎聽到嘩啦響的水聲。一聽到水聲,他的尿意就來了,膀胱瞬間充盈起來,那種酸脹感刺得他渾身躁動。眼看就要憋不住了,身體的水籠頭可是說放就放的。

從鞋柜里鉆出來,一路捂著襠部,向衛(wèi)生間跑去。他聽見了更響的水聲。老婆在洗澡。她肯定反鎖著門。她不會讓他進(jìn)去的。

他差點癱倒在冰冷的地磚上。他蜷縮著身子,雙手交叉放在小腹上,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嘴里發(fā)出一陣痛苦的呻吟,腦子里炸雷般響著那嘩啦的水聲。忽然,一股溫?zé)岬囊后w從腿根處一股腦兒流瀉下來,劈里啪啦濺在地磚上,他羞愧難當(dāng),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jìn)去。

幾天之后,那個陽光猛烈的午后,他在辦公室里處理公務(wù)。一個長相甜美的女人推門進(jìn)來,自稱是老板的妻子。他由這個女人馬上聯(lián)想到了自己的老婆。她們真是相差太大了。他立刻迎上去,微笑著說,您找我有事嗎?

女人略有些遲疑,臉上的笑容也隨之減少了幾分。一陣短暫的沉默后,女人開口道,你是李吉旺吧?他點了點頭。女人又問,你現(xiàn)在是營銷部的主管?

聽到“主管”兩個字,他感到略有些不適。

可女人沒有任何輕侮他的意思?!拔覐奈壹蚁壬氖謾C里知道你的名字,你們曾在一個星期里通話十次以上,而且都是在非上班時間,我感到好奇……現(xiàn)在,他失蹤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手機和錢包都放在家里,可人不見了,哪里也找不到他。”說到這里,女人有些哽咽,“我來是想向你了解點情況,那幾天,你們在一起都做了些什么?!?/p>

“釣魚。我們在一起夜釣?!睅缀趺摽诙觯墓麤Q更像是為了掩藏某些東西。

“……哦,你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就沒有和你提起過什么?”女人試探著問道。

他怔了一下,馬上笑容可掬地說:“除了釣魚,我們還真沒聊別的。”

女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當(dāng)她意識到自己的反常,馬上就讓微笑重新爬上精致姣好的臉龐。這是一個有良好教養(yǎng)的女人,他想。

“那好吧,如果你想起什么,就給我打電話。”女人努力掩飾自己的失望。

女人走后很久,他才意識那件事情終于發(fā)生了。他的老板失蹤了,滿世界的人都在找他,可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一遍遍回想著他們夜釣的夜晚,內(nèi)心再次充滿著強烈而難以名狀的嫉妒,那個人終于逃跑了,去過他的好日子去了。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這個事情。

或許,每個人終將失蹤,就像河里遲早會消失的魚。

草白,80后,現(xiàn)居浙江嘉興。作品散見《北京文學(xué)》《山花》《天涯》《紅南》等雜志,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中華文學(xué)選刊》《新華文摘》等雜志選載,入選各種年度選本。曾獲聯(lián)合文學(xué)小說新人短篇小說首獎,儲吉旺文學(xué)獎優(yōu)秀作品獎等獎項。

責(zé)任編輯 張韻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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