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兵 常芳
馬兵:在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之前,你曾有過不短時間的詩人生涯。你自己說過,轉(zhuǎn)行是因為詩歌對現(xiàn)實的承載力不如小說。不過詩人轉(zhuǎn)行寫小說通常都會有對文字的潔癖,無法忍受粗糲,你的小說語言恰恰是這樣的,這是一種留戀嗎?或者說,早期的詩歌訓(xùn)練對你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你未來還會重返詩歌的園地嗎?
常芳:談到詩歌,我先講一個自己的讀書體會。我們知道,在《論語》中,孔子對其弟子們最大的褒揚就是“始可與言詩”。這句話在《論語》中出現(xiàn)了多次。為什么孔子對詩歌如此看重,并且把這當做一個人的稟賦和造詣高度。孔子所說的詩,是指詩三百篇,就是《詩經(jīng)》,這些詩篇不僅僅是可以吟唱的詩篇,也是史學和哲學,生動地反映了一個時代,既是民族史,也是國家史。詩篇里有愛有怨,有戰(zhàn)爭有和平,有國家大義,有愛恨情仇,有對世界的思考,也有對人生的憧憬,雖短短四言,卻言簡意賅,微言大義。所以說作為漢語文學的開端,詩經(jīng)已經(jīng)是巔峰,后世的文人墨客雖然在詩的園地努力開墾,左沖右突,也無法達到這一高度。詩歌寫作對一個人的文字鍛煉只是其中一個方面,詩歌對人生的啟發(fā)與訓(xùn)練更重要,包括對世界的獨立觀察,對事物的敏銳把握。
在寫小說之前,大約有十幾年的時間,我內(nèi)心里的確一直都讓自己像個純粹的詩人那樣,在心無旁騖地熱愛著寫詩。那時候,我哥哥帶著他的同事或是朋友到我們家里去,給他們介紹我時,他總是要開著我的玩笑,笑著說:“這是我小妹妹,是個詩人,整天在裝模作樣地寫詩?!爆F(xiàn)在想想,那十幾年里,盡管沒有寫出幾首值得稱道的詩歌,但漫長的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對于語言的訓(xùn)練,對我現(xiàn)在的小說創(chuàng)作,肯定是有所幫助的。而且,我覺得這種幫助應(yīng)該不止是在語言上,包括小說創(chuàng)作中一些細節(jié)的呈現(xiàn)和意境的營造,都會因為曾經(jīng)的這種詩歌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和經(jīng)歷,在下意識里,就會將一些詩意的東西夾帶出來,不知不覺地摻雜在其中了。打個也許不太恰當?shù)谋扔?,詩歌就像一塊我耕耘的土地里生長旺盛的野菜野草,春天里,我從那塊土地中挖掘著鮮嫩的野菜,采摘過繽紛的鮮花;后來我在這塊土地里播種上了其他莊稼,并且努力地不讓那些野菜野草再成為這塊土地里的主角,但是,它們卻仍然會以自己的方式,千方百計地在莊稼們中間找到自己的一個位置存在著。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些習慣,無論是生活方式還是思維方式。對于我,早期的詩歌訓(xùn)練之于現(xiàn)在的小說創(chuàng)作,或許也像書法舞蹈等領(lǐng)域中里常說的童子功一樣,舉手投足間,所有的痕跡,都會如影隨形地容納在其中了??赡芤驗槲沂且粋€特別感性的人,詩歌對于我,從心底里來說,單就形式上,應(yīng)該不存在是否重返的問題。在寫小說的這些年里,我一直沒有放棄過詩歌的創(chuàng)作,雖然數(shù)量上特別少,一年半年里也寫不了兩首。詩歌就像我的故鄉(xiāng)和故鄉(xiāng)里的親人,我現(xiàn)在濟南生活,可一年里總會有那么幾次,一定要回到老家,回到兄弟姐妹中間去,和他們在一起。不然的話,就會跟丟了魂子一樣,生活無狀,寢食難安,魂牽夢繞。
馬兵:你的第一篇小說《芳鄰》關(guān)注的是夜總會的小姐,說實話,這種題材并不新鮮,但你把視角對準她們,而且用一種溫暖的調(diào)性照亮她們,我在里面讀到了一種女性對女性真正的呵護和疼痛。然后在后來的《紙環(huán)》等作品中,這種疼痛還有你的呵護總是最打動人的。你自己是如何理解屬于女性的疼痛的呢?
常芳:不論從哪個角度和層面來講,我個人的理解是,在這個強大的世界面前,大多數(shù)女性都是處于劣勢狀態(tài)中的。相較于男性,女性的生理構(gòu)造以及情感模式,幾乎都決定了女性在社會生活中的基礎(chǔ)位置。在我所接觸過的一些女性中,她們有的生活在城市里,有的一直在鄉(xiāng)村里生活,但不管她們生活的質(zhì)量怎么樣,也不管她們在她們各自那個家庭中的表面地位如何,都很少是生活的真正主宰者,即便有些人在表面上看似主宰了自己和周圍一部分人的生活。假如社會,道德,輿論等方面出現(xiàn)了某種壓力,那么這種壓力首先就會將矛頭指向女性,更多的人并不去問青紅皂白。比如《芳鄰》里那些夜總會小姐。我們只盯住了招搖過市的她們和她們“骯臟”的生活,卻并不去過問,是誰在需要她們和她們這種生活,是什么推動和促使她們過上了這種生活,“熱愛”上了這種生活。相信沒有一個女人生來就甘愿墮入風塵。另外,我還相信,辱罵這些夜總會小姐最多的,一定不是男人,而是女人們。原因是需要她們和她們這種生活的男人躲在黑暗處,人們可以無視他們的存在,但小姐們是在黑夜里挑著燈籠走路的?!妒ソ?jīng)》里有個著名的故事,是關(guān)于處置一個犯了奸淫罪的女人的。眾人要拿石頭砸死這個骯臟的女人。傳道路過那里的耶穌看見了,對那些舉著石頭的人說,如果他們之中哪個認為自己是沒有罪的,就可以往女人身上扔石頭。結(jié)果是,再沒有一個人敢扔出自己手里的石頭砸在那個女人身上。這個故事,也許多少可以解釋一點,我對自己小說中那些女性的呵護,以及對于她們疼痛的理解。
馬兵:在我看來,新世紀的女性寫作相比于1990年代而言最大的變化是尖銳性別對立的消隱,你也是如此。剛才說到你筆下的女人,其實你筆下的男人也有不少溫柔敦厚者。你是否贊同鐵凝和遲子建她們提出的“性別和諧論”“第三性”的主張?
常芳:在我之前寫作的過程里,一直還沒有關(guān)注過這個問題。這可能也是受成長環(huán)境因素的影響和制約。不過,現(xiàn)在說到這個問題,我個人感覺,似乎有點像前些年警察辦案時的有罪推定論。剛才說到環(huán)境因素的影響,山東是儒家文化的發(fā)祥地,尤其是在魯南一帶,我們從小接受到的文化熏陶,就是“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的清晰概念,而不是“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的模糊狀態(tài)。尖銳性別對立的消隱,也許并不意味著真正的“性別”的消隱或是變異。現(xiàn)在我們就說男人吧。一個男人,他在整個社會和他所處的那個群體之中,盡管他外在的條件看上去多么不“男人”了,但本質(zhì)的很多東西是一定不會改變的;我們只能看作,他只是暫且沒有把他人或者傳統(tǒng)意識中一直認為的他該具有的那些本質(zhì)的屬性在最大程度上彰顯出來,而是給我們呈現(xiàn)了他的另一面。一個人就像顆切割完美的鉆石,他是具有很多個切面的。一個男人的溫柔敦厚,實際上和他的其他切割面一樣,都只能代表著他眾多切面中的一面;而他在某個特定時期所呈現(xiàn)出來的那個切面,必然也是會受周圍環(huán)境的影響和制約的。只有從這顆鉆石的上方俯視著它,看見他全部的切面,我們才算看見了一顆完整的鉆石。因此,我們不能因為某個時期看見的某一個切面,就去做出某種認定。
馬兵:從地域的角度來看,你的小說有兩個地標,濟南和錦官城,一個是生活多年的城市,一個是遙指的故鄉(xiāng)。哪一個對你來說更重要?有沒有想過再開拓一個新地標?
常芳:這兩個地標對于我,意義真的是不一樣的。對于現(xiàn)在生活其中的濟南,我在作品中呈現(xiàn)人物和他們的故事時,可能會自覺不自覺地松弛一些,沒有那么多的拘泥。但錦官城不行。因為我和許多真正熱愛故鄉(xiāng)的人一樣,故鄉(xiāng)情結(jié)特別重。而錦官城這個故鄉(xiāng),在我心里又是屬于珍藏級別的。
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再開拓一個新地標的想法。覺得濟南和錦官城這兩個地方,還有無限多的珍貴的礦藏,需要我慢慢地深入進去,把那些稀世的寶貝挖掘出來。
馬兵:由上一個問題引申出來,你的小說都市情感題材和關(guān)涉底層與鄉(xiāng)土的題材都不少,這其實在你這個年紀的作家中并不常見。我不知道你出入這兩種題材的時候要不要特別的心理調(diào)試?作為讀者看來,這兩類作品的語言質(zhì)地和思想題旨都太不一樣了?
常芳:我前期的創(chuàng)作中,一直沒有把這兩種題材仔細區(qū)分開。至少在創(chuàng)作心理上是這樣的。中國是一個農(nóng)耕文化為基礎(chǔ)的國家,至今好像還沒有一座完全意義上徹底同西方文明接軌的城市。所以,即便是生活在北京上海那樣大型城市里的人,也免不了與鄉(xiāng)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尤其是在我們的思想和靈魂深處,我一直認為,很大一部分人都還沒有擺脫農(nóng)耕文化留在我們身上的那些印痕或是胎記?!岸诶镉屑Z,心里不慌”,就是最典型的農(nóng)耕心態(tài)。我們心里想的,都是怎么囤積財富,把握權(quán)力。都是要緊緊地在手里抓住某些東西,很少有人會想到放棄,因為農(nóng)耕使我們與土地的關(guān)系太緊密了。一年中或許只有很少的幾個日子,我們才會舍得讓自己抬起頭來,讓眼睛離開土地,去仰望一下天空。而且,即便是在仰望天空的時候,我們也僅僅是因為自己個人的需要。
后來慢慢地把這兩種題材分開來寫,應(yīng)該也是一種不自覺的行為。寫作的時候非常自然,并沒有特別的心理調(diào)試。創(chuàng)作鄉(xiāng)土題材的作品時,那種感覺就是回到了故鄉(xiāng),慢慢地走在故鄉(xiāng)的阡陌上,看到從小熟悉的人物風情,聽到各種記憶深處的聲音,自然而然的,整個語言系統(tǒng)和思維行為系統(tǒng),就會一齊回到了那里。硬要打個比喻的話,就仿佛把電燈關(guān)閉和打開一樣。甚至,并不需要開關(guān),像我們伸開手指,或者握起拳頭。
馬兵:想單獨問問你中篇《阿根廷牛排》,這個小說我自己也嘗試解讀過,在你寫作的初衷,“阿根廷牛排”到底意味著什么?另外,你很重視小說的意向性,為什么?
常芳:在表面的意義上,“阿根廷牛排”表達了主人公邊明古面對社會現(xiàn)實和個人內(nèi)心深處的痛苦掙扎,但在深層的意義來講,它則代表了知識分子階層的一份良知。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知識分子的角色一直是民族的脊梁,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如果連解惑授業(yè)、最能代表知識分子形象的“師者”都只為眼前的五斗米折腰了,這個民族和國家的希望還在哪里?我們知道,在封建社會里,即便是那些以“仕”為代表的上層知識分子,為了國家和民族大業(yè),甚至也會“以死相諫”。但在今天,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們都已經(jīng)忘卻了,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本身所該具有的這些起碼的品質(zhì)。
或者也可以這樣解釋,知識階層的本質(zhì)是不會改變的,但是因為受到這個特殊時代的擠壓,以及許多人為制度的束縛,不得不面對一地雞毛,所謂的責任和擔當被有意或無意的消解了,人生必然走向了虛無與虛空。套用昆德拉的小說名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當下的知識階層大部分處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無”的狀態(tài),無所信,無所從。這也是當下知識階層無論在社會科學層面,還是在自然科學層面缺乏原創(chuàng)理論的原因,很少創(chuàng)新,很少突破,其根本就是缺乏了原創(chuàng)精神。我們有時候抱怨,我們今天沒有引領(lǐng)一個時代的哲學家、經(jīng)濟學家、歷史學家,因為他們像金庸小說里寫的那樣,獨立思考和創(chuàng)新精神已經(jīng)被時代的“化骨綿掌”擊打得粉碎,人生也自覺不自覺地陷入蠅營狗茍、道貌岸然的境地,學問,道德,乃至文章,都付之東流了,很多人連最基本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也幾乎做不到了。這就是阿根廷牛排的寓意,也是這個時代的知識階層的畫像。
至于小說的意向性,我覺得這是小說本身應(yīng)該具有的功能或者屬性之一。各種食物在讓我們裹腹,滿足口欲之外,還會給我們另外的某些享受;衣衫在為了讓我們蔽體之外,它也還有另外許多的延伸意義。作為一種精神食糧的小說,它的某種意向性,或許能夠引導(dǎo)它的讀者,盡快地尋找到他在這個“小世界”中需求的某種痛感和生趣。
馬兵:一些評論者也包括我自己認為你的一些小說節(jié)奏迂緩,需要沉靜才能進入,換言之,就是代入感會比較弱。但是你似乎比較堅持這種風格,出于什么考慮呢?
常芳:這種代入感較弱的問題,我也意識到了,并且嘗試著改變過,比如在《北京文學》發(fā)表過的一部中篇《死去活來》,節(jié)奏就快了很多。但是改著改著,不自覺地就又回到老道路上來了。這可能與我的性格有很大關(guān)系。我是一個接受新鮮事物比較慢的人,不會一下子就走進去,和我現(xiàn)在有嚴重的臉盲癥一樣,需要花比別人長得多的時間,才會認清楚一個人的臉。另外呢,我個人認為文學作品,尤其是小說,在當下這種文化快餐化,做任何事情都在急吼吼趕路的時代,是需要讀它的人坐下來,沉靜下來,慢慢品讀的。寫作品的人需要耐得住寂寞,那么讀作品的人也要讓心靈安靜下來。我是一個崇尚慢生活的人,喜歡優(yōu)哉游哉的田園風光。很多東西,都是在我們慢慢行走的過程中,才會發(fā)現(xiàn)的。比如我們過去乘坐的老式火車,幾十公里的時速,車窗外的風景,會一覽無遺、甚至是纖毫畢現(xiàn)地進入我們的視野;而現(xiàn)在的高鐵,速度二三百公里,我們俯在車窗上朝外看,眼睛看到的就只有一團團交織模糊的色塊,其他什么東西也不會分辨出來。
這樣表達,并不意味著我認為那些故事進度快的作品不好。只是喜好的口味不同。有人喜歡簡捷的西式牛排披薩,也有人喜歡一道菜就需要炮制十幾個小時甚至幾天幾夜的魯菜。而我正是那個喜歡魯菜的人。忘了國外哪位作家說過一句話,大意是“請讓你的腳步慢一點,等一等你的靈魂”。對于我們這個高速前進的時代,這句話實在是太精辟了。世界需要有高鐵,也需要有圍棋藝術(shù)。如果一味追求快,世界將會在加速度的狂奔中跌倒,甚至毀滅。
馬兵:從《桃花流水》到《第五戰(zhàn)區(qū)》,也包括《愛情史》,你在長篇小說中所體現(xiàn)的史詩意識讓人驚訝,與你中短篇的關(guān)懷向度很不一樣,這當然與文體的承載容量有關(guān),不過我也很好奇,你對歷史的興趣來自于哪里?
常芳:我一直有一個觀點,人類文明的所謂進步,其實就是對過往歷史的不斷地重新認識,重新理解,重新發(fā)現(xiàn)。所以才要有歷史這門學科。西方社會如此,中國的文化更明顯。二十四史的形成,就是新興的王朝對前一個王朝的梳理和反思,一部一部前朝的歷史積累起來,就成了二十四史了。歷史有時候是真實的,有時候又充滿謊言,無論是白紙黑字,還是民間流傳,都摻雜了作者主觀的東西。對一個寫作者來說,追尋歷史真相,正本清源,撥亂反正,而不是人云亦云,尤為重要。許多我們不知道的事情需要去了解,那些我們已經(jīng)知道的事情需要去求證真?zhèn)?,這是一種樂趣,也是一種責任。
這幾部作品之所以具有了你說的這些共同特點,完全是跟它們的題材有關(guān),因為在這些歷史的節(jié)點上,或許更能體現(xiàn)出一個時代翻云覆雨的復(fù)雜變化,以及個體的人在這種歷史變化中自覺不自覺的沉浮。我喜歡截取這些題材來下筆,一是它能夠在寫作中給予你更大的自由想象空間,二是它可以讓你站在一個距離它足夠遠的坐標點上,從容地來考量和描摹它,看見它在更悠遠的歷史中的位置和體貌。而現(xiàn)實往往因為我們距離它太近,只能讓我們做盲人摸象這樣的事情。猶如我們置身在一年四季的某個季節(jié)之中,面對一棵樹木,由于無法透視它在四季輪換過程中的系統(tǒng)性和完整性,因此,便難以看見它在四季中全部的變化。我想我對于歷史的興趣,大致就來自這里,喜歡那些有頭有尾的、完整性的事物。
馬兵:《第五戰(zhàn)區(qū)》是不是你迄今自己最滿意的作品,至少評論界是有這樣的反響。這部作品對你意味著什么?
常芳:到目前為止,可以說這是我最滿意的一部作品。意味著什么?我現(xiàn)在還說不太清楚。但是,我想,它至少是我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十年來,自己在創(chuàng)作上的一次重要突破。因為是抗戰(zhàn)題材,所以,無論是從小說內(nèi)容還是寫作手法上,對自己都是一次挑戰(zhàn)。前面你說到“錦官城”是我遙指的故鄉(xiāng),在這部作品里,應(yīng)該說我是對“戰(zhàn)火中的故鄉(xiāng)”做了一次最深情的貼近和回望,它讓我重新認識和理解了我生長的這塊土地,這塊土地上生存的男女老少,發(fā)生在這塊土地上的革命與戰(zhàn)爭。“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兩句詩,往往最能代表我們在某些時候的處境和對某些事物的認識。在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之前,我對沂蒙山區(qū)的認識就處于這樣一種狀態(tài)。而在這部作品的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中,不論是對沂蒙山區(qū)的風物人情本身,還是對革命、戰(zhàn)爭、人性,都有了一種不同與以往的解讀。我想把它當做一個坐標點,試著去比對一下,南沂蒙縣,甚至錦官城這個彈丸之地,在戰(zhàn)爭和革命的刀光劍影里,它和世界的關(guān)系,以及世界這個龐雜的大背景大舞臺對它的影響。它是關(guān)于革命和戰(zhàn)爭的一個極小的縮影,但是,它更是一個外延無限的內(nèi)核。
除了對生活的認識,對寫作的認識提高之外,《第五戰(zhàn)區(qū)》的出版還帶來了一個意外收獲,就是對建設(shè)臨沂阻擊戰(zhàn)抗戰(zhàn)無名烈士陵園的推動。這部小說以1938年臨沂阻擊戰(zhàn)為背景,呈現(xiàn)了全民抗戰(zhàn)的壯麗史詩。我在沂蒙山區(qū)采訪了很多抗戰(zhàn)老兵,也到臨沂市河?xùn)|區(qū)葛溝鎮(zhèn)的西安樂村,在村里人的帶領(lǐng)下,來到當年草草埋葬的486名國軍官兵的墓地憑吊。村頭的荒涼墓地,讓人一陣陣心寒。村里人告訴我,他們一直想為這些抗戰(zhàn)烈士們立個碑紀念,但是由于歷史的原因,一直不了了之。因為我的采訪,因為《第五戰(zhàn)區(qū)》的出版,使村里人重又堅定了信心,他們找到我,希望得到我的幫助,為臨沂阻擊戰(zhàn)中這些壯烈殉國的烈士們建個陵園。我立即聯(lián)系了媒體記者,并親自開車帶他們?nèi)ゲ稍L,同時聯(lián)系熱心企業(yè)捐助資金。很快,抗戰(zhàn)烈士埋骨荒野的新聞引起社會各界和政府部門的關(guān)注。現(xiàn)在,一座抗戰(zhàn)烈士陵園正在籌建中,犧牲在臨沂阻擊戰(zhàn)中的25000多名抗戰(zhàn)烈士,將有他們的歸宿之地,得到安息。這也是讓我倍感欣慰的。在世俗眼光來看,看似無足輕重的寫作,也可以對社會有直接的補益,為社會做一點具體的實實在在的事情。 馬兵:基督教在你幾部長篇中都是很重要的敘事元素,也在救贖的意義上構(gòu)成潛在的精神背景。那你怎么看待宗教的力量,或者說,宗教對你的歷史寫作起到了什么樣的作用?
常芳:我對于寫作中宗教力量的理解是,它首先讓我筆下的一些人物擁有了一個堅強的內(nèi)在支撐。在《愛情史》里,面對鄉(xiāng)村城市化進程中土地的消失,以及農(nóng)民身份的消失,錦官城里那些既沒有變成“真正的城里人”,也不再擁有土地和莊稼、不再是“農(nóng)民”的人們,突然集體失去了他們的“方向”;包括早些年一心想到城里去,花錢把戶口買進城里,后來又回到了錦官城的“異類”小順,這樣自以為在城市里“見多識廣”的人物,在這樣的時代轉(zhuǎn)折面前,同樣顯得無所適從。因此,小順才愿意花錢在村子里修建一座教堂,來對抗“城市化”這種“尷尬的時代困境”——“城市化”這句口號是非常簡單的幾個字,但沒有人去關(guān)注和關(guān)心,被城市化了的鄉(xiāng)村只是“被城市化”了,它還沒有變成嚴格意義上的城市;被城市化了的農(nóng)民只是“被城市化”了,只是失去了他們祖輩賴以生存的土地,但他們還沒有被納入真正的城市體系,享受不到任何來自政府投資的公共設(shè)施,以及個人生存保障。他們內(nèi)心的焦慮、需求和變化,更是無人理會。
《桃花流水》中,宗教更是里面人物在戰(zhàn)爭和無法主宰的命運面前,搭救他們心靈的最后一根稻草。在父親無力保護妻兒,骨肉支離破碎,時代處于戰(zhàn)火的凌亂和癱瘓無序的狀態(tài)下,他們無法看見上帝,但他們只有相信上帝,才能將他們從水里火里救贖上來?;蛘撸挥猩系鄞葠鄣氖?,才能在黑夜里安撫他們驚恐不已的軀體和靈魂。而宗教本身,則像一面鏡子,它在這里見證了一個又一個時代的變遷過程。
到了《第五戰(zhàn)區(qū)》里面,宗教更多是作為一種西方文明,滲透在錦官城的。里面那位來自格拉斯哥的傳教士查理先生,不僅給鹿家?guī)砹烁鞣N各樣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產(chǎn)物,還給錦官城的孩子們打開了另一個窺視西方文明的窗口。他讓這些中國鄉(xiāng)村的孩子們看到,除了他們現(xiàn)在生活的村莊,在遙遠的地方,還有一個和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那里“有輪船,有地下鐵……”盡管這些孩子們還不明白,“地下鐵”到底是一種什么東西。
總體上來說,我認為更為重要的是,基督教文化中的敬畏精神和謙卑精神是今天的社會所缺乏的,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歐美國家。今天,人類被突飛猛進的技術(shù)所蠱惑,似乎為所欲為,無往而不勝。人的私利的一面被無限放大,就像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這是我們今日社會種種弊端的根源。人類對世界、對自然、對同伴,甚至對生命本身,沒有了敬畏,沒有了謙卑,焚林而獵,涸澤而漁,不怕壞事做絕,最后的結(jié)局可想而知。即使是以基督教文化為核心價值觀的歐美國家,今天距離真正的基督教精神也相去甚遠了。我在小說中一再的引入基督教的元素,就是想讓基督教文化中的敬畏和謙卑精神在讀者心中扎根生長,讓敬畏和謙卑成為一個人的道德底線,這也許是實現(xiàn)自我拯救的最好途徑。
馬兵:在我看來,作為“70后”的一員,你身上的代際性并不明顯,其實這恰說明了代際概念的刪繁就簡。不過我也好奇,代際的命名對你來說是否構(gòu)成一種美學的壓力?
常芳:我一直認為代際的劃分是可有可無的。放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來看,所謂1950年代出生的作家或者1970年代出生的作家的說法,根本就站不住腳。我們能說清李白杜甫是大唐什么年代的詩人嗎?曹雪芹又是清朝的哪一代作家嗎?每一個時代都有無數(shù)風騷一時的“才子佳人”,但是往往很不幸的是,時過境遷后都煙消云散了。留下的只是為數(shù)不多的幾部作品。這就給我們一個警示,要有正確的心態(tài)對待寫作,唯一能夠證明你的就是你的作品,而不是任何作品之外的東西。一個寫作者如果天天正襟危坐,顧影自憐,甚至剛開始寫下一個半通不通的句子就耽想千古流芳,天天把大師掛在嘴上,以不朽為目標,這樣的寫作者無疑已經(jīng)背離了寫作的本來意義。
值得分析的是,1950年代出生的一批中國作家在1980年代寫出了他們的代表作品,除了他們個人的天分外,重要的還是因為時代的劇烈變動給他們提供了思考與傾訴的機遇。當社會大眾還處在一種失語狀態(tài)時,他們得以迅速成長,取得了話語權(quán)。而197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則基本生活在“貨幣化”的空間里,貨幣財富成為衡量一切的標準,整個社會的價值觀念越來越扭曲,一切都可以拿來娛樂,娛樂至上,甚至娛樂至死。一切價值都在消解,無價值好像就是價值,無意義好像就是意義。這可以理解為一個時代的進步,也可以說是可怕的倒退。整個時代似乎都處于“沒心沒肺”的狀態(tài)。是什么造成了沒心沒肺的一代人?一個人或者一群人沒心沒肺是正常的,如果一代人或者一個時代都活得沒心沒肺了,肯定是不正常的。每一個時代都有其無法回避的矛盾,都有其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好在浮泛的時代總會沉淀下來,就像大海有巨浪滔天的時候,一條小魚即使借助水勢和風力跳到半空中,也不會變?yōu)橐粭l巨龍,當風平浪靜的時候,它還是會跌落水底。所以,即使今天我們公認的一些文學“大師”,或者自己標榜自己寫出了不朽之作的大家,也許一樣會淹沒在時間的滄海中。
馬兵:我想再了解你閱讀的狀況,西方經(jīng)典文本、中國古典文學和當下的作家作品在你的閱讀比重中各占多少?能不能告訴我們,對你影響最大的作家和作品。你的床頭書又是哪一本?
常芳:我的閱讀分精讀和瀏覽兩種,西方經(jīng)典文本和中國古典文學屬于精讀,數(shù)量上應(yīng)該各占一半吧。當代作家的作品也看一些,基本是瀏覽的狀態(tài)。特別有感觸的是,這幾年重新閱讀了19世紀一批歐美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經(jīng)典作品后,越來越覺得我們的文學作品與歐美經(jīng)典作品之間的距離。像《巴黎圣母院》《雙城記》《紅與黑》等作品對現(xiàn)實社會的剖析與啟迪意義,已經(jīng)超越了文學作品本身的價值。而晚清民國以來,我們的文學作品沒有走完批判現(xiàn)實主義要走完的路,反而跟在西方文學的后面亦步亦趨,玩起了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尤其最近三十年,雖然著作浩繁、花樣百出,但大多都是些文字游戲、文字垃圾,致使今天我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整體上處于找不到方向的混亂狀態(tài)。其實,重回批判現(xiàn)實主義道路,在作品中正視轉(zhuǎn)型時期的中國社會發(fā)展面臨的問題,才是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的出路。
如果選一部對我影響最大的作品,中國的還是《紅樓夢》,西方的還是《堂吉訶德》。這也是我反反復(fù)復(fù)閱讀的床頭書。
馬兵:如果要你來給寫作下一個定義,會是什么?
常芳:詩言志,歌詠言。這是從《詩經(jīng)》時代就訓(xùn)導(dǎo)我們的寫作之路。我特別推崇古人說的“道德文章”四個字,道德在前,文章在后,道德是本,文章是末,無道德無文章。即使你才高八斗,如果道德不存,則文章幾廢。例子很多,遠的,我們現(xiàn)在使用的宋體字就是大宋宰相秦檜獨創(chuàng)的,學富五車的秦檜書法造詣在當時無人比肩,本來應(yīng)該命名為“秦”體,但是因為其奸佞,后人只好稱其書法為宋體。清代更有秦姓后人撰詩曰“人從宋后羞名檜,我到墳前愧姓秦”。近的,晚清以至民國聞人汪精衛(wèi),追求民主共和,更有孤身刺殺攝政王的壯舉,寫下了“慷慨歌燕市,從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豪邁詩篇,但是三十年后面對日寇的侵略,少有填海之志的他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與日軍媾和,在全國人民的抗日熱潮中,建立偽政權(quán),機關(guān)算盡,終遭千古唾罵。
所以說,單純的文學寫作只是“小學”之術(shù),其背后是道德在支撐,是大學,是“明明德、親民、至善”的大學。需要特別警醒的是,我們?nèi)菀妆灰恍┊斚碌乃^“大師”的偽抒情、偽現(xiàn)實、偽道德、偽理想的東西所迷惑。如何在小學之術(shù)中求大學之道,是一個寫作者一生的事情,簡單說,就是對人生和世界的關(guān)懷、擔當與責任。
馬兵:你平時怎么處理寫作和生活的關(guān)系?作家的身份是不是會給現(xiàn)實生活帶來某種榮耀或者也可能是困擾呢?
常芳:“行有余力,則以學文?!边@也是孔子教誨我們的,其實也是接著上一個話題來的。無論從本義還是引申義來說,“文”既是文章,也是道德,雖然錦繡華彩,但是以“行”為基礎(chǔ)。生活是寫作的一部分,因為生活給寫作提供了源泉和素材。而寫作呢,也可以說是生活的一部分,因為一個個體的人,他的生活是豐富的,寫作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至于作家的身份,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就像我每天和那些匆匆走在大街上的形形色色的人一樣,沒有人知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他們是誰。
責任編輯 馬新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