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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小街

2015-05-30 10:48:04姜貽斌
創(chuàng)作與評論 2015年23期
關(guān)鍵詞:婆娘街坊朱先生

古 董 大寶爺娘早已去世,先后只隔八天。 娘死頭,爺死后。 留下他跟妹妹二寶,還有兩間破屋。 大寶爺老倌臨死前,一直閉著眼睛,像是等待那一刻到來。忽然,眼睛又睜開了,無力地揮一下手,叫大寶來床邊。又無力地揮一下手,叫二寶出去,似乎有秘密要說。 此時,爺老倌已說不出話,伸出一葉枯手,軟軟地指了指尿桶那個方向。 大寶腦殼還是靈泛的,明白爺老倌肯定是指唯一值錢的財產(chǎn)。不然,沒有必要叫二寶出去。爺老倌的手在空中抬了三秒鐘,突然像燈滅,渾濁的眼珠子一閉,落了氣。 然后,街坊們幫著辦喪事。大寶忙得腦殼都懵了。妹妹和他大哭,眼珠哭得像斗架的牛眼,血紅血紅。街坊們嘆息說,這兩兄妹沒爺無娘,太遭孽。辦完喪事,大寶腦殼才漸漸清醒過來,仿佛爺老倌的死是一場夢,這才忽然想起尿桶那個位置。他躲開妹妹,到尿桶邊看了看。那里散發(fā)出濃烈的尿騷氣,地上跟墻腳還有斑斑點點的白堿,像白霜無恥地鉆進了屋里。尿桶里自然沒有秘密,這用不著查看。大寶看到離尿桶半米遠的地方,立著一個形狀古怪的東西。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獸不像獸,尺把高,生滿綠銹。用手輕輕敲打,居然發(fā)出金屬般的聲音,很清脆。平時,誰注意這個陳舊的把戲呢?爺娘撿了一世的破爛,把屋子也裝扮得破爛起來。東一堆,西一扎,南一箱,北一捆,像在搞展覽。 這時,大寶蹲下來,睜大眼睛,好奇地打量這個古怪的東西。心想,這難道就是爺老倌留給我的寶物嗎?既然是寶物,為什么丟在地上?竟還放在尿桶邊?所以,大寶懷疑爺老倌是不是指錯了。 大寶爺娘撿破爛,勉強糊住四張嘴巴。每天回來,既沒有驚喜,也沒有沮喪。大寶胃口不行,每次從爺娘身上聞到雜物混合的氣味時,就想嘔吐,像懷肚婆。大寶早已沒有讀書,也不尋事做。爺娘叫他發(fā)揚傳統(tǒng)撿破爛,大寶驚愕地指著自己的鼻子說,叫我撿破爛?我不去,怕人家嘲笑。 爺老倌生氣地說,哎,你個化生子,是肚子重要?還是臉面重要?如果我跟你娘老子死了,看你們不餓死去? 大寶的脾氣犟,說,餓死就餓死,餓死我也不撿破爛。 爺娘死了,大寶仍然不撿破爛,好像坐在屋里就有吃的。二寶急了,說,哥哥,你不撿破爛,我就讀不成書了。大寶不屑地說,讀不成書,嫁人。二寶說,我還只有十一歲嘞,怎么嫁?大寶說,娘賣胡子的,如果是過去,五六歲的妹子就當童養(yǎng)媳了。那么,你的問題基本上就解決了。二寶哭著說,哥哥,你好狠心嘞。 本來,大寶還是想撿破爛的,不然,屋里揭不開鍋。只是爺娘撿破爛已經(jīng)讓他丟了面子,如果重操祖業(yè),就更丟面子。那伙伴們不會喊他大寶,喊什么?喊破爛崽。 大寶無計可想,去找姨媽。姨媽住在另一條街上,不遠,兩里路。大寶哭喪著臉說,姨媽,我爺娘過了,妹妹還要讀書,屋里過不下去嘞。 姨媽的家境好,姨夫是司機,姨媽在蔬菜公司當會計,只有一個崽。這個家,姨媽說話算數(shù),所以,姨媽無需跟出車在外的姨夫商量,說,那我每月拿點錢給你,好嗎? 大寶點點頭說,好。 姨媽又說,大寶,你也有十六七歲了,還是要尋事做。 大寶點點頭說,好。 有了姨媽的資助,大寶每天等妹妹讀書去了,把門鎖好。對二寶說,他去尋事做,叫她中午跟晚上到姨媽家吃飯。 二寶嘟著嘴巴說,那姨媽愿意不? 大寶說,怎么不愿意?你是她外甥女嘞。不然,她每月還拿錢給我們做什么? 二寶放學到姨媽家吃飯,姨媽覺得奇怪,她跟大寶沒有說過二寶吃飯的問題,二寶怎么來了呢?問二寶,大寶沒有煮飯菜嗎? 二寶說,我哥哥尋事做去了。 姨媽一聽,心里舒服,覺得大寶還不錯。爺娘過了,人也懂事了。二寶要來吃飯就吃吧,添雙筷子就是。 其實,大寶根本沒有尋事做。他是個懶骨頭,哪會尋事做呢?有了姨媽的資助,二寶的吃飯問題又得到了解決,他還有什么操心的呢?所以,大寶每天在街上游蕩,有趣或無趣的事情都要湊近看看。實在累了,就縮在公園的石椅上睡覺,像流浪者。當然,大寶有時還做美夢,夢到自己發(fā)了大財。原來,那個古董很值錢,他把它賣給了外國人。所以,大寶成了寶慶第一個富人。接下來,當然是討婆娘。婆娘是哪個?花鼓劇團最乖態(tài)的王妹子。成親那天,王妹子坐著八人大轎,嗩吶聲炮仗聲,把寶慶城都鬧翻了,觀看的人像螞蟻般。他還記得,進了洞房,他想跟王妹子打啵,卻怎么也打不成器。娘賣腸子的,他嘴巴伸過去,王妹子就后退一步。嘴巴再伸過去,她再后退一步。大寶發(fā)脾氣地說,老子明媒正娶,你為什么要躲呢?是不是早就讓別個開了苞?王妹子竟然拍桌打椅,說你哪是明媒正娶?分明是你把我搶來的。吵著吵著,大寶從美夢中醒過來,仰望著銅錢般的綠葉,十分沮喪。 沮喪歸沮喪,大寶卻很固執(zhí)。他認為,雖然好夢暫時還沒有成真,而爺老倌絕對不是開玩笑的,他不會留個分文不值的破爛給我吧?爺老倌肯定明白古董的真正價值,只是還沒有到它的顯赫之日吧?所以,盡管日子過得有一寸沒一寸,大寶心里還是輕松的,沒有大的壓力。他似乎預測得到,希望肯定在前頭埋伏著的。 當然,他早已把古董擦干凈,放在柜里鎖起來,擔心賊牯子光顧。大寶每天回家都要打開鎖,把古董搬出來,放在柜上,對著古董作揖。嘴里念念有詞,古董嘞古董,我大寶這一世就靠你了。你如果分文不值,我大寶干脆跳河算了。如果你價值連城,我大寶永世不會忘記你的。念罷,又把古董鎖進柜里??傊髮毎奄€注押在古董上,什么事也不做,日日閑耍。 有一天,姨媽在街上忽然碰到大寶,問,哎,你不是在做事嗎? 大寶反應(yīng)很快,說,我是在做事,我在幫師傅報喪,他爺老倌剛落氣。 姨媽哦一聲,不再懷疑。 大寶很大氣。街坊們?nèi)绻辛撕檬?,比方說某人招工,某人工資長一級,某人親戚送來禮物,等等。別人都眼紅,都要嘰嘰喳喳地議論,好像也要在人家的好處中分一羹,大寶卻從不眼紅。路過時,不屑地朝人家掃一眼,心里說,嘁,你們那個好處算什么卵?到時候,我會叫你們嚇一跳的。 后來,有個招工指標落到大寶腦殼上。街道的人看他可憐,爺娘雙亡,又有個妹妹,沒有經(jīng)濟來源,所以,通知他檢查身體。大寶問,哪里招工?人家說,水泥廠。大寶說,我去做哪行?人家說,燒水泥。大寶一聽,搖頭說,那我不去。水泥廠他很清楚,灰塵彌漫,哪個不像個灰人?聽說還會得矽灰病,那等于慢性自殺。所以,大寶說,那我不去。又說,讓發(fā)伢子去吧,他屋里蠻困難。 一副雷鋒的樣子。 一晃十來年。大寶已經(jīng)二十八了,妹妹早已嫁人生子。大寶雖然做了舅舅,卻還是個光棍,也不怕別人嘲笑。如果有人說,大寶,床鋪空半邊嘞。大寶自嘲地說,哎呀,抱著枕頭睡嘞。 讓人哭笑不得。 其時,一股收買古董之風忽然在小城刮起來,來勢兇猛。許多人都想發(fā)祖宗財,所以,急切地在屋里翻箱倒柜,或挖地三尺,看祖宗是否在墻壁夾層或地下藏了寶物。當然,還包括屋檐下的石板下面。這條小街也不例外,許多人像文物專家,揮著鋤頭在屋里挖,或拿著粗鐵絲在墻壁縫里戳,或是往天花板上找,唯恐忽視了某個角落。而且,還有一些賊眼樣的人來到小街,逐戶地問是否有古董賣,像搜集情報的特務(wù)。 面對這個鬧熱的形勢,大寶很沉得住氣。他預感自己就要撞大運了。卻不性急,即使有人來問,他也搖頭說沒有。大寶看不慣那些賊眼樣的人,覺得他們像騙子,靠不住。萬一把古董賣給他們,自己還不曉得吃多大的虧。 大寶在等待最佳時機。 一天,有個收古董的來到大寶屋門口,笑笑地問他有古董沒有。大寶抬眼一看,覺得這個中年男人長得順眼,不是賊眼樣的那種人。臉白嫩,五官端正,黑綢緞衣。 大寶終于動了心,說,哦,那我拿個東西給你看。 大寶把古董拿出來,遞給對方。那人接過古董仔細看,眼光漸漸放亮。然后,坦誠地說,我不瞞你,這個是真家伙。你如果想賣,就開個價。 大寶激動地問,哪個朝代的? 那人說,宋朝。 那人還說這個古董叫什么尊,四個字,很拗口。大寶沒有記住,心想,管它是什么尊,能夠來錢就好。 其實,大寶嘴上雖然哦哦的,心里卻沒有底,不曉得開什么價。當然,肯定要從萬字起價,如果沒有上萬,自己守了這么多年,又有什么意義?如果沒有上萬,又能嚇倒哪個呢?連自己都嚇不倒。那么,到底是一萬?還是三萬?是五萬?還是多少呢?大寶猶豫地搓著雙手,看一眼那人,又看一眼古董,半天沒有說話。如果說少了,那就吃了大虧。如果獅子大張口,對方又不會答應(yīng)。如果他不答應(yīng),價錢談不下來,還不曉得哪天才能賣出去。難道等到七八十歲嗎?到了那個年紀,拿著錢還有卵用?走不動,吃不得,也穿不得。再說,如果還不出手,拿什么討婆娘?街坊們都說,他是打光棍的命。娘賣腸子的,他不服這個氣,早就想打個翻身仗了,嚇死那些狗卵。 大寶不懂古董,所以,猶豫半天,才小心地說,你先開個價吧。 那人倒也痛快,遞煙給大寶,說,好,九萬。 大寶一聽,既驚又喜。天老菩薩,九萬,這是做夢也不敢想的嘞。當時,大寶拼命地克制住自己。他明白,一定不能流露出半點欣喜,讓對方抓住弱點。所以,他顯得很沉著,試探地說,哎,還要往上加點吧? 那人掃一眼破屋子,好像起了憐憫之心,果斷地說,好,再加一萬,不能再加了。 十萬。哈哈,大寶多說一句,就多了一萬。那種痛快跟愉悅,是不能用言語來形容的。大寶終于把手一攤,說,錢呢? 那人嘿嘿地笑著說,不會少你的。哦,你要不要跟家人商量?你能夠做主嗎? 大寶拍著胸脯說,我不做主,哪個做主?我人一個,卵一條。 那人又笑,說,那你跟我去銀行吧,你辦個存折,我把錢存到你帳上,好嗎? 大寶說,那等你把錢打到帳上,我們再回來拿古董,好嗎? 那人說,你這個人好謹慎的。 大寶得意地笑起來。 兩人走出小街。那人說他先去旅店,還有個伙伴在等著。大寶陪他到旅店,沒有進去,站在門口等。不久,那人提著一個麻袋走出來。大寶驚訝地說,麻袋里裝的都是錢?那人笑了笑,沒有回答。兩人到銀行辦好手續(xù),大寶拿著存折,心里跳得非常厲害。老子第一次有了存折,第一次就是他娘的十萬,這是假不了的。大寶把存折小心地放進口袋,一只手還緊緊地捂著,生怕掉出來?;氐轿堇铮髮毎压哦媒o那人時,還是有點不舍,畢竟古董放在屋里多年了。 等那人走了,大寶把嶄新的存折擺在爺娘遺像前,跪在地上,又磕頭,又作揖,激動地說,爺老倌啊,你給我留下的古董,值十萬嘞。爺老倌,你眼光太厲害了?,F(xiàn)在,你跟娘老子不要操心了,我過得蠻好的,馬上就要討婆娘了。 在那個年代,十萬塊錢是個什么概念?是個嚇死人的概念,是個普通人不敢想的天文數(shù)字。總之,大寶有了錢,飛快地把婆娘討了進來,討的是牛軛街的張妹子。張妹子十八歲,比大寶小十歲。大寶覺得,這個十字跟他很有緣分,討個婆娘小十歲,賣個古董也是十萬。大寶把屋子裝修一新,添置了家具,然后,大辦喜事。 大寶的喜事是小街上最鬧熱的,光酒席就辦了三十二桌。 這一來,讓街坊們嚇一大跳,大寶成了小街上的第一個富人。 成了富人的大寶,更不想出去尋事做了。他想,這十萬塊錢,足以讓他開銷了。 多年后,大寶的兩個崽女大了,讀大學的讀大學,讀高中的讀高中。大寶還是沒有尋事做,每天打牌,輸贏不多,算是消磨時光吧。所以,十萬塊錢也花得差不多了。幸虧張妹子在銀行,工資高,屋里還能對付得下去。當然,張妹子后來也有了怨言,你一個大男人,天天坐在屋里吃閑飯,不像話。 大寶反駁說,有什么不像話的?沒有我那筆錢,我們能夠過下去嗎? 張妹子說,這么多年了,還剩下幾分錢?那都是千百年前的事了,虧你還好意思掛在嘴上?,F(xiàn)在,億萬富翁多的是。 大寶來了脾氣,那你嫁給億萬富翁,好不? 所以,夫妻關(guān)系就不怎么樣了,吵鬧已是常事。張妹子仗著自己在銀行,所以,脾氣也拗,說,你再這樣下去,我要跟你離婚。大寶氣呼呼地說,不離的是我崽。 當然,吵歸吵,也不見離婚。 有一天,大寶懶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偶然看到古董拍賣會,不由睜大眼睛看。這時,奇事發(fā)生了,他看到了自己賣出去的那件古董。開先,他還以為看錯了眼,揉揉眼再看,硬是沒有錯,肯定是自己出手的古董。 雖然古董早已不是自己的了,它換來的十萬塊,也只剩下幾個了,不過,他心里還是有點緊張。他聽到拍賣師說了個底價,猜是多少?娘的腳,一起價,竟然五百萬。 當時,大寶的心都快跳出來了,天啦,五百萬起價,這不是做夢吧? 然后,大寶又看到舉牌子的人放肆舉,每舉一次加二十萬。舉到最后,一個女的把牌子高高一舉,一千萬。 然后,拍賣師興奮而有節(jié)奏地數(shù)著一,二,三。再把錘子重重地一錘,一錘定音。 大寶簡直蠢了,好像不相信樣的。他怔怔地望著電視機,以為它是假的,還猶疑地走過去摸了摸。 這時,張妹子回來了,大寶發(fā)癲樣地大叫,我的爺,一千萬嘞——,我的爺,一千萬嘞—— 張妹子不知是怎么回事,挎包往沙發(fā)上一丟,惱怒地說,千你娘的千,萬你娘的萬。朱先生的難題 朱先生有三個女,大女十八歲就嫁人了,二女也是十八歲嫁人了,三女呢,還是十八歲嫁人了。 自從嫁大女開始,每隔兩年,朱家就要嫁出去一個女。 到第四年,朱家的女都嫁空了,只剩下朱先生夫妻了。 開始,朱先生還不太習慣,鬧熱的屋里說空就空了。像殺豬,屠夫把七七八八的下水嘩啦一扯,只剩下個肉殼殼了。屋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跟婆娘說吧,怎么說? 婆娘是個啞巴。 所以,朱先生覺得日子過得很沉悶,時常望著那張大床鋪發(fā)呆——那里是三個女睡過的——后悔急于把三個女都嫁走,把個屋都嫁空了。問題是,女大了,不嫁怎么行呢?難道養(yǎng)著三個老女生蛆嗎?如果生了蛆,哪個男人討呢? 當然,如果婆娘不是啞巴,至少還有個說話的,還能夠彌補一點鬧熱。偏偏婆娘是個啞巴,那是大病落下的。三女出嫁的那年,婆娘突然啞巴了,好像天老爺存心叫朱先生無人說話樣的。開始,朱先生還有耐心,吃飯,睡覺,洗澡,掃地,等等,還跟她打打手勢。婆娘沒有學過啞語,朱先生也不懂得婆娘的意思,所以,兩人為某件事情,總要比劃好久,像在跳扇子舞。這樣,搞不到半個月,朱先生就不耐煩了。娘賣腸子的,太麻煩,太累人了。所以,干脆不理婆娘,也不打手勢,隨她去。不理也不解決問題,朱先生又不是啞巴,一天不說話還能夠忍耐。兩天呢?三天呢?五天八天半月一年呢? 所以,為了圖方便,朱先生就找隔壁的伍寡婦說話。 以前,朱先生不隨便找伍寡婦說話的,即使說,也是幾句話,決不啰嗦。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朱先生也不想去惹麻煩,害怕羊肉沒吃到,巴一身淖?,F(xiàn)在的感覺卻不一樣,朱先生又想通了。只要老子不跟伍寡婦斗榫子,不進她的屋,不坐她的床,只坐在屋門口說說話,又有什么卵麻煩呢? 朱先生把矮板凳搬在屋門口,側(cè)過彎曲的身子,跟伍寡婦說話。 伍寡婦呢,好像也是以示清白,把屋門敞開,除了夜里睡覺。伍寡婦坐在自家門口,把手中的針線一伸一曲的,流暢,也有節(jié)奏感。陽光閃在她身上,像貼了一塊塊燦爛的不規(guī)則的金黃色綢布。伍寡婦光滑的臉上顯得平靜,白嫩,沒有煩惱。每日靜靜地坐著縫補,或納鞋底。 當然,也偶爾抬起白嫩的臉,看一眼小街,看過往的行人。 如此而已。 伍寡婦的男人早已病故,癆病。臨死前,吐一臉盆血,咕嚕地像吐豬血。更讓人遺憾的是,這個男人連崽女也沒有給伍寡婦留下。當時,伍寡婦的那個慟哭,似乎把小街的天空都哭得濕淋淋的,像彌漫著若隱若現(xiàn)的雨霧。她哭男人走得太早,她哭男人沒有給她裝上窯,她哭男人只留下她一人。當時,伍寡婦趔在地上哭,幾個女人家拼命地拖都拖不住,像殺豬一樣。 街坊們說,這是她的命太硬,男人不到四十,就見了閻王老子。所以,女人們有點怯場,不敢隨便到她屋里坐,惟恐沾上禍根樣的,對自家男人不好。即使有些想跟伍寡婦斗榫子的男人,也不敢輕浮,害怕掉了四兩命。 這樣一來,伍寡婦就顯得更加孤單。 所以,朱先生以前一般也不跟她來往。認為這個女人雖然乖態(tài),命卻太硬?,F(xiàn)在呢,朱先生的態(tài)度忽然起了變化,跟她有了來往。兩人坐在屋門口,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起話來。他們說些什么呢?說寶慶的豬血丸子,說洞口的臘腸子,說龍須鋪的糍粑,說佘田橋的水豆腐,說武崗的臘菜和銅鵝,說新化的三合湯,說火廠坪的滋鼓,說城步的筍子,說廉橋的魚,說新寧的血醬鴨,說毛家栗山的板栗,說范家山的豬血李,說高祟山的水蜜桃,等等。 凡屬周邊幾個縣區(qū)的特產(chǎn),無不包攬。 說著說著,雙方都感到驚訝。雖說隔里隔壁的住了多年,卻沒有想到,對方居然懂得這么多,肚子像個大倉庫,儲藏著豐富多彩的食物,大概一輩子也說不完。 朱先生眉毛一展,微微笑,問,哎,你哪里懂得這么多呢? 伍寡婦放下針線,謙虛地說,我哪里懂得呢?你曉得,我那個死鬼是個漆匠,秋年四季在外面走,還不是看得多么?所以,每次回來,跟我吹個不歇。 說罷,伍寡婦驚奇地望著朱先生,小聲地問,哎,你哪里也懂這樣多呢? 朱先生嘿嘿一笑,說,我么,大概祖宗老子是個好吃鬼吧,所以,我歷來喜歡收集地方上的特產(chǎn),以及它們的制作方法跟工藝。所以,也就曉得一些。 哦。伍寡婦仰了仰尖下巴。 總之,兩人的談興越來越大。說地方上的特產(chǎn),說得有味得很,嘴巴還一喋一喋的,像是在細細品嘗。 相比之下,對于周邊地方上的特產(chǎn),伍寡婦的見識應(yīng)當在朱先生之上。為什么這樣說呢?朱先生只是在文字上的收集,并沒有親口品嘗過多少特產(chǎn),其味道就不曉得。而伍寡婦不一樣,她那個死鬼生前從外面回來,每次總要帶回某種特產(chǎn)給她嘗嘗。伍寡婦掐指算了算,大概只有佘田橋的水豆腐,以及新化的三合湯沒有吃過了。那兩樣東西,實在不方便帶。朱先生呢,僅僅吃過寶慶的豬血丸子,而寶慶就是這個小城,哪個沒有吃過呢?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朱先生還是比較謙虛的,詳細地問伍寡婦對于那些特產(chǎn)的感覺,然后,在文字上做出某些修改。 朱先生的變化,自然引起街坊們的注意。哎呀,是不是三個女都嫁了人,朱先生就沒有顧忌地花心了呢?就欺侮啞巴婆娘了呢?把目標就對準伍寡婦了呢? 當然,也有討厭的人站在小街上,裝著無事的樣子。其實,他們是在偷聽,以為他倆會悄悄地說些調(diào)情的話,或說些下流的內(nèi)容。聽半天,竟然沒有聽到半句。這兩人只說地方上的特產(chǎn),像兩個食品專家或風俗專家,在考察跟論證地方上的特產(chǎn)。尤其是朱先生,還拿出大本子,翻過來覆過去,不時認真地拿筆在上面添幾個字。 也有人一邊緩緩地路過,一邊朝朱先生眨眼睛,眨得很有意味。朱先生卻好像沒有看見,這讓眨鬼眼睛的人感到惱火,朱先生這不是假裝正經(jīng)嗎?當然,更有一些警惕性很高的人,白天不去注意朱先生跟伍寡婦的言行。到晚上,居然躲在對面屋子的暗處,密切地注視朱先生跟伍寡婦的屋門,看是否有細小的吱呀聲。他們甚至還分工,每人輪流觀察一個小時,一直持續(xù)到天亮,很有耐心。連續(xù)觀察一個多星期,卻沒有收獲,兩家的屋門到夜里就關(guān)上了。所以,他們也灰了心,議論說,朱先生跟伍寡婦大概是沒有男女關(guān)系的。在那個年代,男女關(guān)系如果被發(fā)現(xiàn),是很出丑的大事。有單位者,輕則處分,重則開除。沒有單位者,輕則進派出所,重則游街。 朱先生跟伍寡婦雖然沒有單位,如果進了派出所,如果游了街,那就臭名遠揚了。 起先,啞巴婆娘還沒怎么在意,自己男人只跟伍寡婦在屋門口說說話而已,并沒有什么出格的地方,所以,也不管他。有時,甚至還給朱先生添茶水,啞啞地對著伍寡婦笑。后來,卻發(fā)現(xiàn)這兩個人越發(fā)不對頭,每天都說,說得那樣有味道。你說,這對男女哪有這么多話說呢?又不是長江水永無休止。加上有人背著朱先生對她比比劃劃,意思是叫她注意朱先生跟伍寡婦,暗示這兩人似有斗榫子之嫌,只是沒有機會。所以,啞巴婆娘來了脾氣。有一回,趁三個女回來,她憤怒地指指朱先生,又指指隔壁。然后,伸出兩個大拇指,一碰一碰的。意思是說,你們的爺老倌跟伍寡婦有野路子。三個女一看娘老子的手勢,當然明白意思,當然很氣憤,當然指責朱先生,說,爺老倌,你這么大年紀的人了,還這樣花心?你是不是看娘老子是個啞巴,就欺侮她呢? 三個女邊罵邊流淚,似是要挽救墮落的爺老倌。 朱先生很是不悅,極力否認。還拿出大本子,一頁一頁地翻給她們看,伸著瘦弱的長頸根,爭辯說,你們看看本子吧,看我是不是在收集地方上的特產(chǎn)?我這點愛好難道都不行嗎?我一不抽煙,二不喝酒,三不打牌,四不惹事。你們說說,到哪里找我這樣的男人呢? 三個女都不看那個本子,好像是一堆臭狗屎,也好像那是他丑行的掩飾物。她們甚至嘲諷,爺老倌,我們都是過來人,你說的這個,難道不覺得幼稚嗎?表面上,你們的確是在說地方上的特產(chǎn),而那只是一種掩飾,或一種前奏曲。你真正的愛好是什么,你心里是很清楚的。 大女說,爺老倌,你很危險嘞。 二女說,爺老倌,你的思想意識有問題嘞。 三女說,爺老倌,你要懸崖勒馬嘞。 四個女人眼淚婆娑,指天戳地。 啞巴婆娘呢,有三個女的支持,所以,繼續(xù)用手勢發(fā)動她們,進一步指責朱先生。朱先生除了生氣跟嘆息,其實,內(nèi)心并沒有受到很大的震動。他想,老子只要行得正,坐得穩(wěn),怕什么怕?所以,對于家人的輪番批評跟指責,他也不放在心上。等到三個女走了,照樣跟伍寡婦探討地方上的特產(chǎn),很有興味。 伍寡婦曉得朱先生后院燃起戰(zhàn)火,一墻之隔,那些罵聲哭聲控訴聲,哪有聽不到的?所以,伍寡婦勸他不要討論特產(chǎn)了,免得家庭不和。我們不如像以前那樣,還是不相往來的為好。 伍寡婦看天空一眼,憂郁地說,從明天起,我不來屋門口坐了。 那意思很明顯,不跟朱先生說話了,害怕出事。出了事,她一個寡婦也擔當不起。 朱先生把本子擺在膝蓋骨上,驟然收走和善的臉色,說,你難道愿意看著我也變啞巴? 伍寡婦一聽,默然。目光從天空中移下來,癡癡地望他,嘆口氣,一唿一唿地扯起針線來。 啞巴婆娘看到一屋人痛恨的聲討,并沒有阻止住男人的行動。有一天,啞巴婆娘終于發(fā)威,沖到兩人跟前,兇兇地咿咿呀呀,臉都脹成了豬肝色。雙手激動地劃來劃去,像是不停地扯著木偶的演員。 朱先生跟伍寡婦怔怔地望著她,弄不懂啞巴的意思。 朱先生搖頭,說,你是什么意思? 啞巴婆娘忽然好像聽懂了,轟地沖進屋里。然后,又轟地沖出來,手中揚著一張顫抖的黃紙,氣呼呼地往男人懷里一塞。 朱先生拿起一看,驚訝不已,紙上寫著兩個憤怒的大字——離婚。蜈 蚣 蜈蚣在柴油機廠上班。 每天穿著油污的工作服到廠里,晚邊,又一身油污回來。當年,加班多,有時星期天也不休息。所以,蜈蚣給人的感覺是油污的,似乎連臉上也是。 惟有過年那幾天,才看到蜈蚣穿干凈衣服。 穿干凈衣服,臉也變得白凈。加上有空閑,蜈蚣四處玩耍,還哼著曲子,多來米發(fā)索,多來米發(fā)索。對此,街坊們居然都不習慣,似乎不認得他了,瞪大眼睛說,哎呀,蜈蚣像個相公嘞。又說,蜈蚣這樣走出去,給我們小街爭面子嘞。 話里的意思是,蜈蚣平時沒有給我們爭面子,像個被柴油浸泡過的人,只有過年這幾天,還算不錯。 所以,看到蜈蚣就伸大拇指,大聲說,蜈蚣,你娘賣腸子的,如果你每天是這個樣子,婆娘早就討進來了。 這原是夸獎的話,蜈蚣聽了卻不高興。心想,你們以為老子喜歡穿油污衣服嗎?還不是要上班嗎?不然,誰愿意穿呢?再說,我不穿干凈衣服,就討不到婆娘了嗎?老子是堂堂的工人,如果討不到婆娘,那還不如跳河死了算了呢。 蜈蚣二十四歲那年,趁著過年的空閑找了個對象。對象是吳家巷子的,叫八妹子。也是有工作的,在電池廠。聽說蜈蚣忽然找到了對象,還是有工作的,甚至還帶她到小街來,街坊們的感覺居然起了變化,心里不怎么舒服。娘的腳,蜈蚣也真是的,喊找對象就找到了,一點鬼消息也沒有。尤其是一點波折也沒有,也太順利了吧?我們以前說過,蜈蚣如果天天穿得干凈,婆娘早就討進來了?,F(xiàn)在,他不聲不響地找到對象,這不是給我們難堪嗎?那我們說話不是像放屁嗎? 所以,八妹子到蜈蚣屋里來,街坊們故意不去看鬧熱,不去捧場。讓他感到冷清,也讓八妹子覺得清湯寡水。當時,蜈蚣就覺得不正常,認為哪里出了問題。按說,像這種情況,街坊們都會來看鬧熱的,來說好話的,給主人跟對象一種溫暖。以前,不管哪個屋里來對象,不論來的是男是女,街坊都會來贊賞一番的,攪得一屋子鬧熱。當然,個別有意見的除外?,F(xiàn)在,街坊們突然不來了,難道對我有意見嗎?對我有什么意見呢?我蜈蚣童叟無欺,每天老老實實上班,為什么我找個對象,大家都不來呢?竟然連個細把戲也沒有來呢? 蜈蚣覺得沒有面子。 街坊們不來,這說明你家跟他們的關(guān)系緊張,至少是不和睦吧?所以,蜈蚣不敢看八妹子,眼睛望著門外,盼望街坊們能夠陸續(xù)出現(xiàn)。八妹子也是個要面子的人,加上長像乖態(tài),原想肯定有很多人來看她的,屋里會響起一片笑聲。誰料到,竟然一個屁人也沒有。所以,嫩白的臉就不好看了,起了一層陰云。本來還跟蜈蚣有說有笑的,笑出亮亮的白牙,沒過一陣子,就徹底沉默了。 蜈蚣心里不是滋味,擔心八妹子不高興,走進灶屋,悄悄地對爺娘跟妹妹說,要他們叫街坊們來,哪怕來站個五分鐘也好。爺娘跟妹妹會意,馬上行動,從后門像賊牯子樣的溜出去,一家一家地去請,說好話。說蜈蚣的對象來了,請你們?nèi)タ纯窗伞D欠N口氣,完全是哀求。街坊們嘴巴都說好好好,等一下就來。爺娘跟妹妹放了心,像個功臣樣的又從后門溜進來,站在灶屋門口,笑笑地朝蜈蚣眨眼睛。蜈蚣一看,明白他們的意思,心里驕傲地對八妹子說,哼,等一下,街坊們都會來的,屋里就要鬧熱起來了。 臉上蕩漾起絲絲微笑。 誰知等半天,天都快斷黑了,還沒有人出現(xiàn)。蜈蚣有點慌張,爺娘跟妹妹也慌張了,街坊們怎么還不來呢?不是都答應(yīng)來的嗎?難道都忘記了嗎? 一屋人正在緊張之時,終于進來一個人。 那人高聲大叫,哎呀,聽說蜈蚣的對象來了,我來看看。 只見門口先伸進一根漆黑的棍子,點點戳戳的。接著,一條枯腳試探性地抻進來。蜈蚣跟家人一看,娘的腳,竟然是八十多歲的張瞎子。心里頓時涼了半截,叫苦不迭。又不好趕人家走,只好笑笑說,張四爺,你坐。趕緊把板凳伸到張瞎子屁股下面。 張瞎子摸索著坐下,眨著兩只空扁豆樣的眼睛,伸出顫顫的右手去摸八妹子。張瞎子笑著說,我雖然眼珠子看不到,手還是看得到的。 八妹子看到張瞎子要摸自己,很惱火,又不便發(fā)作。原想街坊們來看自己,卻不料來了個老瞎子。這個老瞎子竟然還要摸自己,想躲開,又有猶豫,擔心造成尷尬。張瞎子的耳朵靈敏,曉得八妹子坐在身邊,一手就摸到她的辮子。八妹子的辮子很長,張瞎子從上頭慢慢地摸到發(fā)梢,然后說,嗯,不錯,這個妹子有兩根好辮子嘞。然后,張瞎子又按順序往下摸,摸她的臉,摸她的鼻子,摸她的嘴巴,摸她的下巴,又嘖嘖說,嗯,不錯不錯,這個妹子有一張乖態(tài)的臉嘞。然后,張瞎子的枯手竟然又徐徐地往下滑動,滑到八妹子的肩膀上,左邊肩膀摸摸,右邊肩膀摸摸,又說,嗯,不錯,這個妹子有一對好肩膀嘞。然后,那條枯手還要往下滑動。 這時,八妹子跟蜈蚣全家人都緊張起來,這個老不死的,難道還要摸奶脯嗎?緊接著,難道還要摸她的肚子跟屁股嗎? 八妹子準備厭惡地移開身子,張瞎子的手卻很快,一把摸到八妹子的手。摸了手心,摸手板。摸了左手,摸右手,又說,嗯,不錯,這個妹子生了一雙好手嘞。 然后,終于停止了摸索,連連說,不錯,不錯。 八妹子跟蜈蚣全家人終于落了心,張瞎子畢竟沒有做下流動作。 張瞎子摸索完畢,然后,說,蜈蚣,這個妹子蠻不錯。她一是生得乖態(tài),她二是很能干,她三是生崽女的好手,她四是身體健旺。蜈蚣呀,這是你的福氣,恭喜恭喜。 八妹子沒有笑,剛才被這個老瞎子摸來摸去,像摸狗一樣的,她還會笑嗎?栽下腦殼,把辮子絞來絞去的。蜈蚣一屋人雖然對張瞎子的行為反感,當聽他說了這么多的好話,也就原諒了他,都嗬嗬笑,說,那借你的吉言嘞。 張瞎子坐一陣子,可能不到五分半鐘,就顫巍巍地走了。 這個時候,如果還有街坊進來,場面仍是不錯的。可蜈蚣他們等啊等啊等啊,也沒有人來了。 八妹子的臉色難看,不悅地說,蜈蚣,你上次到我屋里,有好多人來看你。你這里呢?只來一個瞎子。 蜈蚣解釋說,這些街坊,看我找到你這樣乖態(tài)的妹子家,心里蠻嫉妒的。 蜈蚣的爺老倌說,是這樣的,這些人心眼太小。八妹子,你不要見怪。 蜈蚣的娘老子說,你如果見怪,不值得。 蜈蚣的妹妹說,姐姐,這些街坊比張瞎子還比不上。 一提起張瞎子,八妹子終于發(fā)泄出壓抑的怒火,憤然地說,這個老瞎子色得很,摸這里,摸那里,還不想放手。 蜈蚣安慰說,他畢竟還是說了好話的。 八妹子不滿地說,那我全身都讓他摸,你愿意嗎?他也會說好話的。 蜈蚣的爺老倌見勢不對,趕緊打圓場,算了,算了,我們吃飯吧。 總之,蜈蚣對街坊們很惱火,娘的腸子,平時看起來都是和氣的,好像很關(guān)心我的對象問題。今天我對象來了,他們卻像地老鼠樣的縮到洞里,一個鬼都不見了。只來了張瞎子,卻是整個世界也看不清的。 蜈蚣想查出究竟是誰帶的頭,像這種刁事,肯定有人帶頭。不然,哪里會行動一致呢?如果要查,從哪個查起呢?蜈蚣想了想,只有從公共汽車查起。公共汽車叫谷子,街坊們叫她公共汽車,意思是說她亂談戀愛。今天談一個,明天談一個,后天又談一個,走馬燈樣的。所以,街坊們很討厭她,認為她敗壞了小街的名聲。惟有蜈蚣不討厭谷子,他認為談戀愛是人家的私事,又不是殺人放火,管人家的閑事做什么呢?所以,蜈蚣看到她就笑,就喊谷子。谷子也笑,也喊蜈蚣。 那天晚上,蜈蚣到公共汽車屋里。公共汽車在對著鏡子梳頭發(fā),看樣子是準備出去約會。蜈蚣急忙說明來意,公共汽車一聽,夸張地驚叫,哎呀,我們蜈蚣不錯,找到對象了嘞。又說,哦,那天我不在,不然,我會去看八妹子的。 蜈蚣心想,幸虧你不在。不然,屋里來兩個人,一個是瞎子,一個是公共汽車,那還不曉得八妹子的脾氣有好大。 公共汽車不屑地說,蜈蚣,你不要跟他們一樣。有沒有人來看無所謂,你討婆娘,又不是討給人家看的,對啵? 蜈蚣說,對還是對的,只是老子咽不下這口鳥氣。 公共汽車笑著說,男子漢胸襟寬廣一點。你看我,除了你蜈蚣,小街上哪個理我?難道沒有人理我,我就不活了嗎? 蜈蚣性急地說,哎,你幫我想想吧,看是哪個帶的頭? 公共汽車急于出門,說,我想,大概是隔壁的張桂秀吧?這個人很討厭,罵我罵得最厲害。所以,你這件事,我看是她起的頭。 蜈蚣哦哦地點頭,覺得公共汽車說得有道理。所以,決定從張桂秀身上開刀。 張桂秀四十多歲,是小街上的第一張臭嘴巴。什么事或什么話,只要經(jīng)過她嘴巴加工,就會走形。比方說,只要有點風浪,她就要掀起狂風巨浪,攪得小街不得安寧。 蜈蚣有了報復的目標,心想,娘的擺子,你張桂秀欺到老子腦殼上來了,老子不搞死你,老子就不是人。蜈蚣的鬼名堂蠻多,雖說算個老實人,而老實人的脾氣一旦上來,那就會有好戲看的。 蜈蚣不罵張桂秀,當然更不打她,臉上裝著無事。其實,他打算來暗的,讓張桂秀吃了虧還找不到人。 張桂秀是個寡婦,崽女放在鄉(xiāng)下親戚屋里帶,一個人往在街上。人家給她做媒,做了多次也沒有成功,暫時就這樣閑著。人一閑,嘴巴就喜歡圖快活,挑三弄四。 蜈蚣想出一個陰點子,他寫了許多小紙條。紙條上寫道,糯米巷三十八號的張桂秀是個寡婦,她很想你。然后,從廠里回來時,一路上只要看到某間屋里沒有人,順便把紙條從門縫里塞進去。過幾天塞一張,過幾天又塞一張。蜈蚣覺得這樣很刺激,更有刺激性的是,有好色之徒看到紙條,以為斗榫子的機會來了,果真找上門來。 張桂秀看到陌生男人找她,搞不清是為什么,眼珠子一鼓,說你來做什么?說我又不認得你。 人家拿出那張紙條,揚了揚,說,你看看吧。 張桂秀一看,臉色大變,惡罵道,這是哪個斫腦殼的,竟是這樣害我?然后,口水飛濺地罵那個男的,你有腦膜炎吧?分明是人家害我,你也當真?一聲聲把男人罵走。 如果是某家的女人拿到紙條,那就更有好戲看,怒火沖沖地跑到小街,站在張桂秀屋門口大罵,你這個騷貨,你想誘我男人跟你斗榫子,你太不要臉了吧?你這樣的女人,真是世上少見。 張桂秀當然不會退縮,如果退縮,別人還以為是真的。所以,硬著頭皮,也拍腳打手地對罵,我不要臉嗎?是你不要臉,是你發(fā)神經(jīng)了。我曉都不曉得你男人是哪個,我怎么跟他斗榫子? 這樣一來,張桂秀屋門口間常出現(xiàn)一道景觀,每隔幾天就有人來找。來的人,有男有女。如果是某個女人來了,那就要大鬧一場,鬧得小街不安寧,罵聲沖天。還有個別女人,竟然拿著砧板跟菜刀,一邊大罵,一邊揮起菜刀砍砧板,嘣嘣嘣,嘣嘣嘣,聲音奇響而有節(jié)奏。如果是某個男人來了,雖然沒有女人那樣吵鬧,卻更讓張桂秀感到恥辱跟羞怒,惡罵幾句,把人家趕走。后來,張桂秀晝夜把屋門關(guān)上,裝著不在屋里。而那些男人的臉皮厚,不停地敲門,大聲叫喊,張桂秀,開門——,張桂秀,開門——,搞得張桂秀滿腹怒火,氣得在屋里打轉(zhuǎn)轉(zhuǎn),恨不得拿手榴彈甩出去,轟隆一聲,炸翻那些豬弄的家伙,只是哪里有手榴彈呢?準備開門大罵,一想,開門更不得了,來看鬧熱的街坊更多。 街坊們只曉得看鬧熱,也不勸那些前來騷擾的男女。甚至還嗬嗬起哄,巴不得這場戲演得更精彩。 以前,張桂秀的嘴巴是最討厭的。現(xiàn)在,這種怪事討厭地輪到自己身上,她嘴巴就變啞了。她也想向街坊解釋這件怪事,問題是怎么解釋呢?像這種鬼腦殼怪事,你一個寡婦哪怕生一千張嘴巴,也是說不清的。她想,這肯定是小街上某人搞的鬼,不然,不可能出現(xiàn)這個惱人的局面。最多就是搞幾次吧,哪有這種連續(xù)的怪事發(fā)生呢?心想,是不是隔壁的公共汽車搞的鬼呢?自己平時說她的壞話說得最多,是不是她搞報復呢? 張桂秀無奈地矮下面子,去套公共汽車的口氣。甚至,還笑瞇瞇地喊谷子。話一出口,覺得拗口,平時喊公共汽車喊慣了。 張桂秀穩(wěn)穩(wěn)口氣,說,谷子,你曉得是哪個搞的鬼嗎?眼珠子盯著對方,看她是否說謊。 谷子卻不愿意說,笑嘻嘻地說,我不曉得嘞。 又說,你一大把年紀了,還有這么多的男人喜歡,我真是羨慕死了。 又說,如果是我,我還巴不得有男人來追嘞。 張桂秀一聽,啞著嘴巴,神情沮喪。本來是想找出搞鬼的人,誰知被公共汽車奚落一番。后來,也不向別人打聽了。所以,張桂秀想搬家,搬離這個是非之地。而搬家是那樣容易的嗎?所以,張桂秀天天在家里發(fā)脾氣,摔東砸西,屋里搞得像個豬欄,好像是屋子得罪了她。然后,又天天大哭,哭得人都不像個樣子了。 而那些陌生的男女,還是隔幾天就來,隔幾天就來。 最后呢,張桂秀竟然癲了。癲掉的張桂秀,嘴巴仍不歇氣,邊走邊說,糯米街哪天會起大火的,會燒死一街的人。 小街上的人恨得她要死。而一個癲子,打又不能打,只能罵。 當然,張桂秀癲掉之后,再也沒有男女來小街騷擾了。 三個四個 豬婆蟲是哪個? 就是住在小街中間的茂鎖匠。 叫他豬婆蟲是因為他長得太胖,又白,滿身肥肉子堆積,像豬婆蟲樣的。 豬婆蟲的婆娘卻奇瘦,像根絲瓜筋,所以,也有個外號,叫筷子婆。夫妻的外號都有一個婆字??曜悠疟饶腥诉€高出一截,兩人走在街上,是一道蠻有味道的景觀。所以,夫妻不大出來排對子,免得人家笑話。 豬婆蟲有三個崽,長得像鯉魚苗子。所以,夫妻驕傲得很,得意地說,我們夫妻長得丑,丑又如何?天老爺還是公平的,哼,安排我們有三個崽。 好像生怕街坊們不曉得,這個話居然時時掛在嘴巴上。 不久,小街上的劉老母死了,屋子騰出來,搬來姓邱的一屋人。誰知這個姓邱的比豬婆蟲還要厲害,有四個凈崽,沒有女,比豬婆蟲還多出一個。豬婆蟲一看,罵道,娘的擺子。心里不舒服,不平衡。本來,以為自己是小街上最風光的,誰料姓邱的生生地搶了他的風頭。 姓邱的是貨車司機,也是小街上唯一當司機的人。 在那個年代,司機很風光。所以,別人一口一個邱司機,喊得清甜。明顯有討好之嫌,以后或許能夠托他帶東西回來。唯獨豬婆蟲沒有討好他的意思,也不希望托他帶什么卵東西,所以,也不叫他邱司機。叫他什么呢?丘八。丘八當然不好聽,那是舊時叫國軍為丘八,明顯帶有貶意。邱司機一聽,自然不高興。尤其擔心外號如果蔓延開來,到時候,滿街上都丘八丘八地喊,那成了什么卵樣子? 所以,邱司機去堵豬婆蟲的嘴巴,企圖把這個外號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當然,他也沒有問罪的架勢,擔心豬婆蟲有逆反心理。邱司機輕言地說,茂鎖匠,別人都叫我邱司機,你為什么叫我丘八呢?麻煩你不要再叫了好嗎? 豬婆蟲放下手中的鑰匙,裝著驚愕的樣子,說,丘八很難聽嗎?那人家喊我豬婆蟲,不是還難聽一些嗎? 邱司機說,人家喊不喊你豬婆蟲,我管不到??傊?,我不會喊你的外號,所以,也請你不要給我取這個外號,好嗎?你喊我老邱,或邱之成,或邱師傅,哪怕是小邱,都可以的。邱司機還是懂禮數(shù)的,張煙給豬婆蟲。 豬婆蟲抽著煙,當然不會解釋為什么給他取個丘八的外號。心想,你娘巴爺?shù)?,你如果只有兩個或三個崽,老子就不會喊你丘八。你竟然有四個崽,比老子還要風光。所以,老子就是要喊你丘八,喊死你這個家伙。 這時,豬婆蟲的嘴巴吐出一把刀子,難道喊你丘八會死人嗎? 邱司機一怔。 當司機的人,是忌諱這個死字的。如果有人死了,也不說死了,只說過了,或說走了。邱司機馬上岔開話說,茂鎖匠,丘八是什么東西,你應(yīng)該曉得吧? 豬婆蟲噴口煙,我怎么不曉得?以前喊國軍就是喊丘八。 邱司機說,是呀,國軍被趕到臺灣去了。你如果喊我丘八,人家還以為我也當過丘八。搞得不好,高頭會派人來調(diào)查的,那不是惹麻煩嗎?那不是沒有這個必要嗎? 豬婆蟲嘿嘿地嘲笑說,有什么卵麻煩?只是個外號吧。人家喊我豬婆蟲,我真的就是豬婆蟲了嗎?你看我發(fā)過脾氣嗎?你看我過罵人嗎?你看我打過人嗎?說老實話,你剛才喊我茂鎖匠,我還不習慣。 又說,哪個來調(diào)查你?人家喊我豬婆蟲,喊了多年,怎么沒有科學家來調(diào)查我呢? 又說,做男人,還是要胸襟寬廣一點。 三五兩句,把邱司機梗得無言。 豬婆蟲雖然暫時戰(zhàn)勝了邱司機,畢竟除不了心頭之憂,丘八還是四個崽,這個數(shù)字是變動不了的。所以,他姓邱的還是第一,除非死掉一個。怎么死?要么在河里浸死,要么病死,恰恰這兩樣在邱家沒有發(fā)生過。邱家的崽個個健康,到河里洗澡也無意外。那些街坊也是勢利眼,居然不再羨慕他有三個崽了,都去羨慕邱司機。你看人家又是司機,你看人家又有四個崽,你豬婆蟲僅僅是個鎖匠,哪里能夠跟人家相比呢?簡直是天上地下。所以,邱家明顯占了大優(yōu)勢。 況且,邱司機跑長途,又很熱心。明天如果跑長沙,晚邊就站在街邊喊,我明天到長沙,哪個要帶東西的,快點來嘞。有人聽聞,馬上沖到邱家,我要買,我要買。邱司機說,莫急,莫急。說罷,拿出小本子,很有耐心,仔細問某家要買什么東西,數(shù)量多少,都詳細地記在油膩膩的小本子上。每次出車回來,街坊們立即像蜜蜂般,嗡嗡地飛到他屋里采蜜。個個喜滋滋的,雙手接下托邱司機帶回來的東西,一聲聲感謝。還說,你邱司機有四個崽,如果以后都當司機,那我們小街就鬧熱了。 其實,邱司機還是蠻低調(diào)的,說,哎呀,這有什么呀,只是分工不同呀。一邊說,一邊拿圓珠筆在小本子上一下下地劃掉。當然,也有些東西暫時沒有買到手,邱司機臉上掛起抱歉,說,哎呀,對不起,我跑了幾個商店,也沒有看到貨。下次到別的地方,再給你看看好嗎?雖然沒有買到所托之物,人家也很感激地說,沒關(guān)系,難得你有這副好心腸。 所以,邱司機每次回來,小街上像過年。 這分明讓豬婆蟲感到了莫大的冷落跟寂寞。 以前,街坊們都喜歡來他這里坐,喝茶,再夸他生三個崽。尤其是那些生千金的男人,還蠢里蠢氣地問,生崽有什么秘訣嗎?是不是有土方子?豬婆蟲得意地大笑,哪里有什么卵秘訣?然后,朝自己的胯下指了指,說,秘訣就在這里,要不要我跟你婆娘斗一盤榫子?保證你生個八斤重的胖子崽。對方也不見怪,笑罵,死痞子。 總之,豬婆蟲的這個鋪子,以前是個鬧熱所在。 現(xiàn)在呢,鋪子里空無一人,像棺材鋪,別人都怕來,叛逃到了邱家。又好像他這里是個陌生的地方,或是乏味的地方。而且,邱司機見識不一般,每次都要帶回許多新鮮的話題。比方,他看到一個外國女人,長得怎么怎么樣。比方,他看到路邊的農(nóng)民打架,鋤頭扁擔一起上,起碼有幾百號人混戰(zhàn),有死有傷。還比方,有一隊軍車路過,怕有五六十部車子,那個威武,等等。這比豬婆蟲那些陳舊的話題刺激多了。你想,豬婆蟲每天坐在鋪子里,哪有什么新鮮事呢?所以,人們都要在邱家坐到深夜才散場。如果不是考慮到邱司機第二天要開車,恐怕會坐到天亮。也所以,豬婆蟲特別痛恨丘八。這個死丘八,搞得他一點驕傲的資本也沒有了。甚至搞得他門庭冷落,像座廢廟堂。心想,娘賣腸子的,還是要給點厲害讓丘八看看,不能讓他太得意了。 丘八屋里也要來配鑰匙的,所以,豬婆蟲利用鎖匠之便,多配一把。多配一把做什么呢?等到丘八屋里沒有人時,豬婆蟲趁街上無人看到,居然拿鑰匙開門,潛入邱家,順便拿走一點東西?;蛞粔K布料,或一桶茶油,或兩斤糯米。 豬婆蟲很謹慎跟小心,竟然無人發(fā)現(xiàn)。 這一來,邱家鬧翻了天。 邱司機回家看到掉了東西,大發(fā)脾氣,對婆娘跟四個崽罵道,說,老子出差,屋里就掉東西,你們怎么沒有掉呢?尤其惱火的是,有些東西是給某街坊帶的,而某街坊走親戚去了,還沒有來得及拿走。等到某街坊來拿東西時,東西卻被人偷走了。邱司機自認倒霉,或賠錢,或再給人家?guī)В€要向人家道歉。 然后,邱司機又當著街坊發(fā)牢騷,說這里的賊牯子太厲害,經(jīng)常偷我屋里的東西,這樣會把我屋里偷窮的。街坊解釋說,以前我們這里,賊牯子是很少來偷東西的。自從你家搬來之后,才出現(xiàn)這種情況。 所以,邱司機提醒家人,叫他們千萬注意。問題是怎么注意呢?邱家有人時,賊牯子怎敢來光顧呢?每次都是全家人不在時,賊牯子就溜了進來,好像在時刻盯著他家的舉動。當然,邱司機也懷疑,賊牯子是從哪里進來的呢?嘞,門窗沒有搞壞。嘞,屋頂沒有痕跡。難道賊牯子是個飛墻走壁的高人嗎?是個穿墻而過的高人嗎?他怎么也沒有懷疑豬婆蟲,明白配鎖人是有行規(guī)的。不然,這個世界豈不是亂了嗎?所以,邱司機無奈,只得換鎖,換鎖也不解決問題。新鎖一般只配兩把鑰匙,邱家六個人,另外還要配四把,還不是又落到豬婆蟲手里了嗎? 當然,街坊也跟他分析過,說這個賊牯子肯定曉得你是司機,屋里有東西可偷,不然,為什么我們屋里沒有賊牯子光顧呢? 邱司機覺得有道理。 像這樣的怪事,接二連三地在邱家發(fā)生。所以,本來脾氣蠻好的邱司機很煩躁,不怎么答應(yīng)給街坊帶東西了。如果被偷掉,他哪里有這么多錢賠呢?所以,面對街坊的要求,他開始支吾起來,不是那樣痛快地答應(yīng)了。 如果街坊都通情理,也會理解邱司機的心情,而街坊哪里會通情?哪里會達理?所以,漸漸地,街坊們對邱司機的印象自然差了。說邱司機看不出來,原來還是蠻不錯的,現(xiàn)在卻扳翹了,不給我們帶東西了。屋里掉東西,難道怪我們街坊嗎?所以,街坊像是商量好的,不再往邱家跑了。這樣,邱家就沒有以前那樣鬧熱了,蜜蜂們不去采蜜了。所以,邱司機的心情又壞了許多。他連連嘆氣,這些街坊呀,這些街坊呀。 有一回,邱司機到株洲,居然出了車禍,腦殼碰得頭破血流,包著白紗布,真的像個受傷的丘八。 豬婆蟲一看,最高興。 娘的腸子,老子略施小技,就讓丘八潰敗,街坊都不到他家了。如果是打仗,老子肯定會把他打到臺灣去的??吹角袼緳C腦殼上包著白紗布,一臉沮喪,豬婆蟲嘲笑說,丘八,你是從戰(zhàn)場上回來的嗎?連安慰的話都沒有。 雖然邱司機給街坊帶東西帶得少了,跟街坊的關(guān)系也不是那樣和睦了,卻還是小街上最牛皮的人,他畢竟有四個凈崽。僅憑這點,誰也拗不過他。所以,豬婆蟲還是不舒服,像吞進鑰匙,卡死在喉嚨。所以,他只要看到邱司機就說,丘八,這回沒有出車禍吧?你要小心嘞。如果你死了,或是癱了,你屋里就散攤子了。 你說這個話,哪個司機喜歡聽呢?邱司機當然也不喜歡聽。他板起臉,裝做沒有聽到。當然,也不反駁或發(fā)脾氣,他怕鎖匠說出更多的死字來,不吉利。而豬婆蟲總是這樣說,也不管丘八聽到?jīng)]有?,F(xiàn)在,街坊們對邱司機也沒有了好感,聽到豬婆蟲這樣說他,都瞇著眼珠子笑。 邱司機害怕豬婆蟲的臭嘴巴,況且,人家是裝著關(guān)心你,你又不好反駁。而他說出來的話,又是那樣的難聽。后來,邱司機為了回避豬婆蟲,都是趁著晚上才溜回家,像做賊。開始幾回,邱司機還不怎么覺得,越到后來,心里越覺得難受。娘賣腸子的,老子回自己屋里都像賊牯子樣的,這也太窩囊了吧?所以,邱司機每次進屋,就嘆氣,甚至婆娘想跟他斗榫子,他都沒有興趣,覺得住在這條小街上難過日子。婆娘問他是否有什么不愉快,邱司機悶悶地說,你去問那個鎖匠吧。 有時,邱司機恨不能殺掉豬婆蟲。 又敢殺嗎? 當然,在那個年代,司機還是蠻吃香的。后來,不曉得他通過什么關(guān)系,在小街上沒有住五個月,就搬走了。 一搬走,豬婆蟲又驕傲起來。小街上,又是他第一。街坊們呢,只好重新回到他的鋪子里扯閑話,沒有別的地方可去。豬婆蟲看到鋪子又鬧熱起來,竟然天天說,哎呀,邱司機還是蠻有本事的,想到哪里住,就到哪里住,了不得嘞。 一副羨慕的樣子。 就不再喊丘八了。板 栗 板栗挑土方,在火車站那邊。 每天早晨,老天還沒有醒來,板栗的屋門吱呀一聲,只見他挑著篾箕開路。扁擔上掛著腰形鋁飯盒,一晃一蕩。飯盒已經(jīng)變形。 板栗靠力氣吃飯,這不奇怪,誰不是靠力氣吃飯?只是板栗三十攏邊了,還沒有討婆娘。 街坊笑,板栗,你要發(fā)狠嘞,婆娘要靠你挑土方挑出來的嘞。 板栗嗬嗬笑,說,我曉得,我曉得。到時候,我挑個百把斤重的豬婆子回來。 街坊說,板栗,你嘴巴莫硬,以后你把婆娘喊豬婆,那才算你有狠。 板栗明白,討婆娘是要錢的,起碼要給女方買幾身衣服吧,還要置幾樣簡單的家具吧,還要辦幾桌酒席吧,還要放幾掛炮仗鬧熱一下吧。所以,板栗省吃儉用是比較罕見的,應(yīng)該算小街最節(jié)省的人。挑河水的到小街上來賣,邊走,邊悠揚地喊,河水——嘞。喊得一街的涼爽。街坊都是買水吃,板栗竟然到河邊挑水,一個來回四里多路,也不怕麻煩。還有挑黃泥巴到小街上來賣的,邊走,邊悠揚地喊,黃泥巴——嘞。一街的屋子好像染成了黃色。街坊都是買黃泥巴摻煤炭的,板栗呢,竟然從火車站挑黃泥巴回來,一個來回十多里。 街坊笑,板栗,你個要死的,一粒虱婆都要做兩餐吃。 板栗說,不做兩餐吃,我以后拿茅室板板討婆娘嗎? 看來,板栗準備討婆娘了。 以前,板栗沒有一點志氣,只曉得空著雙手耍耍耍,耍得昏天黑地。每天不是跟別人打架吵事,就是在街上閑逛。耍到快三十歲,板栗腦殼一拍,突然懂起事來,好像才意識到這輩子還要討婆娘,還要生崽女傳宗接代。所以,咬咬牙,不再跟那些人玩耍,硬起肩膀挑土方。板栗想得很美好,老子發(fā)狠挑幾年土方,然后,把婆娘鬧熱地討進來,他不相信討不到婆娘。小街上的宴瞎子,一粒眼珠不看見,是個獨眼龍,還不是討了個嫩婆娘嗎?聽說還是黃花女。一個半邊瞎子,都能夠討到嫩婆娘,我板栗四肢齊全,年輕結(jié)實,不瞎不聾,不蠢不呆,還怕討不到婆娘嗎?當然,宴瞎子是教書匠,有工資,有工資又如何?老子挑土方都是月底結(jié)算,不也是拿工資的嗎? 所以,板栗有些看不起宴瞎子,或許,還有點嫉妒。他宴瞎子憑什么討黃花女呢?我為什么還沒有妹子家光顧呢? 街坊把宴瞎子喊王老師,板栗偏不喊,若是碰到,大喊宴瞎子。 宴瞎子很生氣,娘賣腸子的,板栗這個半文盲,真是少家教,沒有一點禮數(shù),竟然喊我宴瞎子。宴瞎子是你板栗喊的嗎?校長都尊敬地喊我王老師。當然,話說回來,宴瞎子的氣量也不蠻大,本來可以不跟板栗一般見識的,他偏偏要跟板栗慪氣。有時,還故意在紙上寫幾個難認的字,比方罡,比方轂,比方馕,比方鞴,等等。然后,叫鄰居的細把戲拿去問板栗。板栗板栗,這是什么卵字?板栗一看,哪里認得?望著幾個難字,人都是木的,臉一紅,喃喃地說,哦哦,我不認得嘞。 細把戲嘲笑,又脆亮地唱,板栗板栗吃屁,只挑土不拿筆。板栗板栗喝尿,一個字也不知道。邊大唱,邊像兔子般飛快地逃走。 這種尷尬,板栗碰到過多次,覺得這里面有鬼名堂。心想,那些來問字的細把戲后面,肯定有大人唆使。 那天,板栗抓住一個叫毛坨的細把戲,舉起拳頭骨嚇他,說,毛坨,你娘賣腸子的,到底是哪個叫你來欺我的?你不講,老子把你丟到茅室氹里喂大糞。毛坨張著兩粒眼珠子,驚恐地望著他,怕打,還怕丟到茅室氹里喂大糞。所以,嚇得癟起嘴巴要哭。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是是是……王……老師喊我來的。 板栗一聽,氣憤地說,哎呀,真是看不出來,這個宴瞎子存心搞報復,這比打我一餐還要羞辱。板栗準備沖到宴瞎子屋里大鬧一場,一想,鬧起來也不太好聽。你認不得字,難道是一種驕傲嗎?即使宴瞎子寫怪字為難你,也不算什么過錯吧。 所以,板栗沒有吵鬧。當然,報復還是要搞的。如果不報復,心里像橫了一扇門板。自然,明的不好來,娘的腸子,老子就來暗的。半夜三更,板栗挑兩箢箕臭稀泥巴,悄悄地堆在宴瞎子的屋門邊。 第二天,聽到宴瞎子大罵,一只枯手朝天上一伸一伸,像嗷嗷待哺的雛鳥。是哪個少家教的???把臭稀泥巴堆到我屋門前??? 街坊們遠遠地站著,捂住鼻子,甕聲甕氣地說,我們不曉得。 罵歸罵,宴瞎子懷疑是板栗耍的鬼名堂。自己叫細把戲罵過他,也寫怪字羞辱過他。那么,肯定是板栗無疑。又苦于沒有證據(jù),只好大罵一場了事。 如此一來,板栗跟宴瞎子的關(guān)系格外緊張。 板栗除了發(fā)狠挑土方,也沒有忽視交際。所以,在感情問題上,終于獲得了某些成效。有個姓李的妹子家,愿意跟他來往。李妹子住在郊區(qū),板栗挑土方時到她屋里討過茶喝。這樣,兩人就認識了。然后,眉目里就有了那樣的意思。后來,板栗喊李妹子到小街來,李妹子覺得板栗還是蠻發(fā)狠的,又節(jié)省,持家是一把好手。所以,答應(yīng)先來往一下再說。 李妹子來到小街,街坊們都很高興,擠擠捱捱地前來觀看。興奮地說,哎呀,板栗還是有福氣,李妹子蠻不錯的。李妹子結(jié)實,又大方,來了街坊就打招呼,還滿臉的笑。 街坊問,板栗板栗,好久辦喜酒? 板栗手一指,憨厚地說,嗬嗬,這個要問她。 李妹子坐在板凳上,把衣角織來織去的,像織一只白蝴蝶。聽了這話,羞得把腦殼栽下來,不敢看人。 唯有宴瞎子不來,坐在屋門口像個蠻羅漢,板起黑臉,也不準婆娘跟崽女邁出門檻一步。 婆娘嘟起嘴巴,說,去看看也不要緊的吧,會死人嗎? 宴瞎子瞪起一只眼珠子,很兇,說話也粗痞,有什么好看的?還不是跟你一樣,下面長了個癟殼落? 其實,宴瞎子早已預言過的,板栗這輩子討不到婆娘,是個打光棍的命。所以,現(xiàn)在看到他帶著李妹子來,心里不舒服,覺得預言已被打破。宴瞎子想來想去,又寫幾個難認的字,派一個叫五子的細把戲拿去,要他當著李妹子的面讓板栗認字。還特別交待五子,不要說是我要你去的。 五子拿著紙條顛顛地去見板栗,當著李妹子,仰起邋遢臉,說,板栗板栗,這幾個字你認得不? 板栗的心情本來蠻好的,在跟李妹子說著話,臉乖興奮得像一面激動的鑼鼓。忽然看到五子來問字,心里怦地一沉,娘的腸子,肯定又是宴瞎子搞的鬼。然后,把五子手里的紙一拂,兇兇地說,我不認得。 李妹子畢竟識大體,眨眼睛暗示板栗不要生氣。你一生氣,不是破壞了鬧熱的氣氛嗎?李妹子接過紙條一看,那些字她都認得。然后,耐心地告訴五子,嘞,這是什么字,是什么意思,嘞,這又是什么字,又是什么意思。 把五子打發(fā)走,李妹子問,哎,那幾個字你真的不認得? 板栗老實地說,不認得。 李妹子疑惑地說,這樣容易的字,你都不認得嗎? 板栗怔住了,望著李妹子,明白她是很認真地問自己的。所以,老實地說,哎呀,我沒有讀好多書嘞。 李妹子坦率地說,那怕不行,如果我們有了崽女,曉得你沒有多少文化,怕要嘲笑你的。 板栗板起臉色,不悅地說,哪有崽女嘲笑爺老倌的?看我不打死他們? 李妹子讀了初中,懂道理,說,那是你不對,是你書讀得太少。李妹子有點不高興,悶悶地吃罷飯,就匆匆地走了,竟然不要板栗送她。 之后,李妹子到小街來少了,板栗喊她來,她不是說有這個事,就是說有那個事,反正不來小街,弄得板栗很煩躁,把牢騷發(fā)在宴瞎子身。如果不是他耍鬼名堂,讓自己出丑,李妹子會是這個冷淡的態(tài)度嗎? 所以,板栗再次報復宴瞎子。 當然,板栗還是很小心的,沒有盲目行事,他先去探看宴瞎子屋里是否有人。如果沒有,他不是往窗口丟一只死老鼠,就是甩一條死菜花蛇。不是拋一只死貓,就是飛一只死鳥。每次嚇得宴瞎子家人鬼喊鬼叫,像屋里起大火。然后,夫妻雙雙叉著腰,拍手跺腳地站在屋門口大罵。婆娘罵斫腦殼的,罵砍腦殼的。宴瞎子則罵少家教的,沒爺無娘教的。無論夫妻怎么叫罵,板栗都不接腔,像個聾子,躲在屋里發(fā)笑。心想,你娘賣腸子的,搞老子的鬼,老子不搞死你,老子就不叫板栗。 有一天,宴瞎子實在忍不住了,終于沖到板栗屋門口,揮動著枯手大罵板栗,嚴厲地指責板栗往他屋里丟死老鼠死蛇,等等。還丟死貓死鳥,等等。 板栗本來不想出去的,吵鬧沒有味道。何況,自己是個勝者。最后呢,板栗還是緩緩地走出來,大人不計小人過樣的,也不生氣,軟綿綿地說,哎,你怎么說是我丟的呢?有什么證據(jù)呢? 街坊喜歡看鬧熱,也附和說,對對對,那要證據(jù)的。就說那些殺人犯吧,光是嘴巴上承認還不行,還要把兇器找出來。 宴瞎子氣得渾身顫抖,說,要什么鬼證據(jù)?那些死物就是鐵證。 板栗說,鐵證的確是鐵證,你有什么證據(jù)說是我板栗丟的呢?上面有我的手印子嗎?你為什么不說是人家丟的呢?然后,從口袋摸出一迭紙條,揚了揚,遞給街坊們,對宴瞎子說,要說鐵證,這就是鐵證。難道不是你寫的嗎?不是你讓細把戲送給我的嗎? 宴瞎子頓時漲紅臉,狡辯說,我是一片好心嘞,是逼你認字嘞。 哦,那我要謝謝你。板栗笑著說,那我覺得,那個往你屋里丟死物的人,也是一片好心,他至少在幫你鍛煉膽量。聽說,你夜晚不是害怕去茅室嗎?不是還要你婆娘陪你去嗎? 這話逗得街坊嘎嘎大笑,像滿街涌來一群旱鴨子。哎呀,沒有想到王老師的膽量這樣小。 宴瞎子被板栗揭了老底,臉色難看,覺得很沒有面子,低著腦殼走了。 板栗勝利了,終于打敗可惱的宴瞎子,宴瞎子再不敢寫怪字為難他了。 當然,板栗似乎又沒有勝利,李妹子不愿意到小街來了。 所以,關(guān)于板栗討婆娘的問題,暫時還沒有準確的答案。張?zhí)鞄?小街上,張?zhí)鞄熓莻€自命不凡的人。 人很懶,屁事不做,碗筷不洗,板凳倒地也不扶,老鼠鉆進餐柜也不趕,懶得手上生蛆。好像是皇帝,諸事都由仆人動手。 一屋人幾張嘴巴,全靠婆娘拖板車掙錢度日。從火車站拖到南門口,或北門口,或東門口,或西門口,汗得身上沒有半根干紗,皮膚像涂了一層黑桐油,亮得嚇人。張?zhí)鞄熇舷壬?,每天泡杯濃茶,坐在屋門口悠然地抽煙。腦殼一下轉(zhuǎn)過來,一下又轉(zhuǎn)過去,看著小街上來往的人,心里安靜。當然,那種沉默的樣子,又似乎在思索什么。 張?zhí)鞄熼L年沒有曬太陽,皮膚像霉豆腐上面長著的白茸毛,白得不太真實。 他婆娘高大結(jié)實,腰背像扇厚門板,風里雨里地拖板車。每天一身臭汗進屋,家務(wù)瑣事還要等她親自動手。所以,有時也難免來脾氣,來脾氣又如何呢?也奈何不了張?zhí)鞄?。張?zhí)鞄熾m然矮小,雖然枯瘦,雖然言語不多,雖然手腳無力,婆娘卻怕他。他只要眼珠子一瞪,罵道,你娘巴爺,你一身寡皮發(fā)癢了是吧? 僅此一句,婆娘就不敢吱聲了,莫奈何地走進灶屋。 其實,成家多年,張?zhí)鞄熾m然在嘴巴上威脅過婆娘,卻沒有動過她一根手指頭。他不是不想打那個豬婆,而是舍不得打。萬一打傷,誰拖板車呢?靠他張?zhí)鞄焼幔?他張?zhí)鞄熓峭习遘嚨娜藛幔?所以,婆娘在外面拖板車高聲大叫,像個不怕事的武士?;氐轿堇锬兀徽f動手反抗,連說話都是輕細的。即使內(nèi)心有火苗,也不敢燃燒,像變了個人。其實,她也不明白到底害怕張?zhí)鞄熓裁???傊詮某捎H之后,總覺得男人身上有一種威懾力,而這種威懾力,是隱藏在他那個瘦弱的身體里的。像火山下沸騰的巖漿,表面上一點也看不出來,一旦爆發(fā),那就太嚇人了。 所以,這么多年來,婆娘都是小心做人。 當然,在床鋪上夫妻斗榫子,男人斗得高興時,婆娘也趁機問過,哎,你不去尋點事做嗎?你看街上哪個男人沒有做事呢? 張?zhí)鞄熉犃T,不高興了,立即從婆娘身上翻下來,說,怎么?嫌棄我?你娘巴爺?shù)?,老子沒有嫌棄你,已經(jīng)是看得起你九斤十八兩了,你曉得老子是做什么的嗎?你是不是也想叫老子拖板車?告訴你,老子是要做一番大事業(yè)的。 婆娘寬大地躺在一邊,小心地問,什么大事業(yè)呢? 張?zhí)鞄熗旎ò?,哼一聲,不屑地說,老子有必要告訴你嗎?等到那一天,你自然就明白了。接著,很有興致地說起諸葛亮來。說諸葛亮在臥龍山呆了好多年,你曉得嗎?那才叫穩(wěn)得住,在空寂的大山里,老諸絲毫不焦躁,默默地等著那天到來。后來,他等來了嗎?當然等來了,劉備不是慕名而來了嗎?不是三顧茅廬了嗎?好不容易才把諸先生請下山。你曉得請他下山做什么嗎?老劉請老諸幫著打天下。 婆娘訝然,問,那,你未必也有這個本事? 張?zhí)鞄熽幹樕?,狠狠地抓一把女人的大奶脯,說,哎,你是不是外頭有腳豬了?不然,怎么連你男人的話也不信呢? 婆娘揉著疼痛的奶脯,趕緊解釋說,你莫亂講嘞,我外頭還有人嗎?我一天到晚累得像孫子樣,還有那個鬼心思?剛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如果也有打天下的本事,那我就跟著你享福了。那樣,我再不要拼命拖板車了。 張?zhí)鞄熀俸俚匦?,說,那是當然,到時候我還讓你拖板車?你盡管享受榮華富貴吧。 婆娘朝睡在隔壁屋里的崽女看一眼,說,那三個崽女你管不管了? 張?zhí)鞄熡趾莺莸刈ニ拇竽谈?,婆娘痛得叫一聲。張?zhí)鞄熣f,你哪里這么蠢呢?老話說得好,一人當官,雞犬升天。到時候,先給他們封個軍長師長的當當,以后成熟了,再接我的班。 婆娘終于放心了,然后,又愚蠢地說,那,未必又要改朝換代嗎? 張?zhí)鞄焸?cè)過身子,一根手指頭伸到婆娘嘴巴上,長長地噓一聲,警告說,你到外頭不要亂講,人家砍了你的卵腦殼,你還不曉得信嘞。所以,我不喜歡跟你講這些,當然,跟街坊就更不會講了。 婆娘聽男人這么一說,有些擔心。如果被派出所曉得,男人重則吃花生米,輕則坐桶子。那么,自己帶著崽女,不是守活寡嗎?當然,如果男人萬一有那么一天,三宮六院了,妃子七十二了,宮女三千了,那會不會休了自己呢? 所以,婆娘又疑疑地問張?zhí)鞄煛?張?zhí)鞄熖鹕碜樱瑐?cè)側(cè)的,一只手撐著絲瓜臉做沉思狀。然后,坦率地說,按道理,我是要休掉你的。你想想,我身邊有那么多的妹子家,個個如花似玉,我還來騎你這個老豬婆嗎?當然,你如果聽話,不討嫌,我還是會養(yǎng)你的,這個你不要擔心。 婆娘終于透口氣,說,哦,那我就放心了。 然后,張?zhí)鞄熡峙赖狡拍锷砩?,笑著說,當然,現(xiàn)在我還是要騎騎你的。 婆娘高興地說,你騎你騎。 張?zhí)鞄熋刻旌炔璩闊?,卵事不探。街坊們看不慣,紛紛勸道,張?zhí)鞄?,你婆娘累死累活,掙幾個血汗錢養(yǎng)你跟崽女,你難道看得過眼嗎? 這樣的話,張?zhí)鞄煹亩湟崖牫隼O了。所以,也不反駁,更不生氣。臉上微笑,默默地看對方,和藹,寬容,也很友善。好像街坊們說的是好聽的話,他感到高興樣的。那些街坊呢,望著張?zhí)鞄熚⑿Χ聊臉幼?,卻感到莫明其妙的害怕,仿佛在他的笑容中,隱藏著不可言說的殺機跟危險。所以,都不敢繼續(xù)望他,匆促地走開。 當然,街坊們在背后議論張?zhí)鞄熓呛芏嗟?,像這種罕見的懶漢,自然是很好的談資。只是談歸談,誰都猜不透張?zhí)鞄煹膬?nèi)心世界,也難以給他下準確的判斷。他是不是個歹人呢?是不是個討厭的人呢?似乎跟這種人有某些區(qū)別。張?zhí)鞄煵毁€博,不酗酒,不嫖別人的婆娘,不偷,不搶,不串門,更不惹事。他每天坐在屋門口喝茶,抽煙,當然,也好像在思考問題。而這個問題,似乎又不是一般的問題。那是什么問題呢?問他,他又不愿意講,只是朝你微笑。 所以,多年來,張?zhí)鞄煕]有出過力,沒有流過汗,沒有曬過太陽,皮膚白,長長的眉毛顯得更黑,身上呢,竟然散發(fā)出一種脫俗的味道。小街上,哪個屋里吵架,哪個屋里被賊牯子偷,哪個屋里的婆娘跟野男人斗榫子,街坊們議論紛紛,充當看客。他卻一概不探,穩(wěn)穩(wěn)地坐在屋門口。哪怕鄰舍吵得罵聲把屋子震垮,把細把戲嚇出神經(jīng)病,他好像也沒有看到。眼睛死死地盯著街上某一點,好像那里會長出屬于他的全部希望。婆娘回來,聽說發(fā)生在小街的新聞,想問他是怎么回事。張?zhí)鞄煹卣f,管你卵事,你每天拖板車,還沒有把四兩氣拖斷嗎? 一句話,封住婆娘的喉嚨。 當然,街坊還是清楚張?zhí)鞄煹臍v史,張?zhí)鞄煹臓斈镩_過藥鋪,生意做得大。爺娘本來打算讓張?zhí)鞄熃邮值?,他卻不愿接手,天天跟一幫酒肉朋友混日子?;斓揭痪潘木拍?,鋪子垮了,爺娘上吊了,張?zhí)鞄煾F了。然后,屈尊地討了拖板車的呂玉芳。 爺娘在世時,屋里有錢財,張?zhí)鞄熓呛苤v究吃穿的。穿的是白綢緞,夜里還要喝一碗白木耳蓮子湯,總之,吃穿挑剔?,F(xiàn)在呢,當然不講究了,明白世道已經(jīng)變化。所以,婆娘煮什么飯菜,他吃什么飯菜,咸淡都不挑剔。給他穿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衣服,大小長短,也不計較。所以,至少這兩點還是讓婆娘感到輕松的,心里沒有太大的壓力。如果這種卵事不探的人,既要吃好的,又要穿好的,那么,一個屋都會被他搞垮。 婆娘拖板車汗水巴流,當然希望像張?zhí)鞄熕f的那樣,能夠快點到那一天,也就是改朝換代的日子。那么,她就能夠甩掉豬弄的板車,住進高級屋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所以,她每天腰酸背痛地回來,都要仔細盯一眼張?zhí)鞄?,看他臉上是否有微妙的變化。卻一直沒有變化,他還是靜靜地坐在屋門口,等著陽光徐徐退場。 街坊們喜歡打抱不平,對張?zhí)鞄熎拍镎f,呂玉芳,你的命真是太苦,嫁給這樣的男人,你這一世難得過嘞。哎,是不是他神經(jīng)出了毛?。磕銕结t(yī)院看看吧。 呂玉芳不悅地說,他神經(jīng)哪里有毛病?不是好好的嗎?再說,我的命根本不苦,我是先苦后甜的命。 街坊們不解地說,你哪里先苦后甜?你看你每天累得像頭水牛一樣。 呂玉芳張了張嘴巴,差一點把男人的秘密說出來,差一點把改朝換代的大事說出來。當時,她嚇得急忙用手捂住嘴巴,把秘密堵回喉嚨。 街坊們不明白她為何突然有這種動作,問,呂玉芳,你有話就說,都是街鄰街坊的,有什么說不得呢? 呂玉芳冷靜下來,拍拍高聳的胸脯,掩飾地說,哦,我剛才想嘔了。 街坊們笑,是不是讓張?zhí)鞄熝b上窯了? 呂玉芳說,還裝窯?裝他娘的腸子。我裝上窯,板車哪個拖? 張?zhí)鞄煹拇_是個有定力的男人,小街上,還沒有哪個男人有這種定力。那些男人不是打架罵人,就是忙著養(yǎng)家糊口,哪里像他泰山般的穩(wěn)當呢?他不為生計發(fā)愁,也不承擔男人的責任。所以,街坊覺得這里面大有文章,這個人不同一般。后來,干脆喊他張?zhí)鞄煛?以前,都叫張福順。 街坊喊他張?zhí)鞄?,他也沒有意見。婆娘卻焦急地說,哎,他們是不是猜出來了? 張?zhí)鞄熣f,猜出什么? 婆娘緊張地說,猜出你也是諸葛亮那樣的人物,諸葛亮不是軍師嗎?軍師跟天師不是一個意思嗎?那么,他們會不會告派出所呢?告你是個想改朝換代的人呢? 張?zhí)鞄煆娜莸卣f,你這個女人,就是沉不住氣。憑他們這個智商,哪里想得到?不到那一天,他們做夢都夢不到的。 張?zhí)鞄煹纳眢w蠻不錯,無病無痛。街坊們說,張?zhí)鞄?,像你這樣的人,活到一百二十歲都沒有問題。 張?zhí)鞄熚⑽⒁恍?,那我不成了人精嗎?其實,張?zhí)鞄煕]有活到一百二十歲。剛進六十五,人就不行了,不愛飯了,病倒在床上。婆娘帶他看醫(yī)生,醫(yī)生一檢查,感到奇怪,說他沒有什么問題呀,他身體蠻好的呀。呂玉芳一聽,來了脾氣,說,你說他蠻好,那他為什么不愛飯呢?為什么睡到床鋪上不起來呢?醫(yī)生無奈地說,哦,那我也查不出來。要不,你帶他到省城檢查吧。 婆娘對張?zhí)鞄熣f,那我們到省城吧? 張?zhí)鞄熝壑樽右还?,說,你錢多了是吧? 生死不去。 從此,張?zhí)鞄煕]有出現(xiàn)在屋門口,沒有盯著街上的某一點。他安靜地躺在床鋪上,只喝茶,不吃飯菜,也不喊哎喲,更沒有吃什么卵藥。 那幾天,呂玉芳破例沒有去拖板車,守著男人哭。說你是個怪人嘞,生什么病,醫(yī)生都診不出來嘞。你還說要等到那一天的嘞,我還想跟著你享福嘞。哎呀,看來靠不住嘞。 到第九天上頭,張?zhí)鞄熀鋈蛔プ∑拍锏氖?,望著她,流下感激的淚水。然后,愧疚地說,玉芳,你讓我輕松了一輩子,讓我做了多年的甩手男人。所以,我這一世已無以報答,只有等到下輩子,我讓你每天坐在屋門口喝茶,剝瓜子,我去拖板車好嗎? 說罷,嘆口氣,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一線淡灰色的天光,無聲地打在他臉上。遺 囑 小街上的習俗已不可改變,這是多年來形成的緣故。 比方說,哪個屋里崽結(jié)婚,哪個屋里女出嫁,哪個屋里過了人,類似這樣的紅白喜事,街坊都要盡力幫忙,把喜喪事辦得鬧熱。 你如果盡了力,下回輪到你屋里有喜喪事,別人也一樣盡力幫忙。沒有誰不是這樣幫忙的,還唯恐放慢了手腳,擔心誰在背后說自己的閑話。 唯有劉老母有點古怪。 街坊的喜喪事,一律不幫忙。到那天,甚至把屋門關(guān)閉,好像害怕噼哩叭啦的炮仗聲鑼鼓聲嘈耳朵,好像小街的喜喪事跟她毫無關(guān)系。 這就是劉老母的不是了。 你一個老婦人即使去幫忙,又幫得了多少呢?你只需跟老人們幫著篩篩茶,幫著撿撿碗,幫著擇擇菜,幫著招呼客人,這還是能夠做的吧?又不是叫你去做搬柜子抬床鋪。再說,街坊們聚在一起也是個鬧熱,比你一個人呆在屋里,不是好得多嗎? 所以,都說劉老母太不會做人,多年來,也不出來幫個忙。你哪怕站在屋檐下,看看人家大笑,或是看看人家大哭,也是湊個人氣。像你現(xiàn)在這樣自私,講句不好聽的話,如果你劉老母過了,看哪個來幫你?怕只有鬼來幫你。到時候,你一個孤寡老人過了,總不會自己走到火葬場吧? 當然,劉老母雖然生性孤僻,從來沒有幫過人,卻也沒有麻煩過街坊。頭痛腳痛了,小感小冒了,就自己到醫(yī)院。況且,醫(yī)院又不遠,百多米。至于水跟煤炭,有人挑著來賣,直接送進屋。至于買米買菜,也是自己去。又不遠,百多米。所以,在小街上,偶爾能夠看到劉老母那條枯瘦的身影在蠕蠕移動,地上倒印著一線黑影,像她腳下拖著一支長長的黑毛筆。 所以,有個疑問就在街坊們心里發(fā)芽了,劉老母的花費從何而來?她又沒有做事,或糊火柴盒子,或粘信封,她一直閑在屋里的。況且,又不見有人給她送錢,又沒有單位發(fā)工資,所以,錢從何而來呢?街坊們只曉得她出生于大戶人家,后來,成了軍人的婆娘。軍人呢,像跟她捉迷藏樣的,跟她睡了兩個月不到,就去了前線,然后,沒有了音信,這么多年,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劉老母哭很久,把一肚子眼淚都哭干了。然后,不再哭,只是埋怨男人沒有給她播下種子。如果肚子里裝上窯,就不至于孤單了。 后來呢,當然也不埋怨了,認命。 更不改嫁,一個人平靜地過著日子。 即使沒有喜喪事,劉老母也不跟街坊們來往。好像她不是小街的人,好像她住在一個無人煙的地方,獨來獨往。街坊們體貼地說,哎呀,像劉老母這樣的人,不如到庵堂當尼姑,敲敲木魚,念念經(jīng)書,畢竟充實一些。另外,還有香客來往,也鬧熱一點吧?而現(xiàn)在,屋里像鬼打死人,有什么卵味道呢? 再者,劉老母好像連個親戚也沒有。一沒有看到有親戚來過,二沒有看到她走過親戚。所以,在這個世上,大概就是她一個人了吧? 當然,她也從來不多事,屋門常年關(guān)閉。如果買水,或買煤炭,或買米買菜,黢黑的屋門才呀地閃出一條縫來,響出門臼少有的帶著漚酸氣的音樂聲。所以,小街的人常常忘記她,她像是一塊被人丟棄的抹布。在那些年代,派出所喜歡查戶口,查來路不明的人,查有問題的人。所以,有時查戶口,查半天,才忽然想起還有劉老母沒有查。拍著腦殼叫,哎呀,差點忘記了嘞,還有劉老母屋里沒有查嘞。 走上去,伸手砰砰敲門,門又呀地響出幾聲沉悶的音樂,讓查戶口的閃進去。當然,查也是白查,屋里只她一個人,還有穿梭不斷的老鼠子。 像她這樣的人,自然也是挨過批斗的。 小街上本不想批斗她的,一個弱小的老婦人,難道還想翻天嗎?無奈高頭發(fā)了話,說不能漏掉一個壞人。所以,人們把她喊出來,叫她站到齊腰高的臺子上,逼她交待過去如何欺壓窮人的,還逼她交待她男人的罪惡。劉老母卻像個啞巴,一個字也不說,隨人們大聲呵叱。呵叱無效,有人氣憤起來,粗野地動手打她。打她的腦殼,或抽她的耳巴子,抽得她東倒西歪的,像一根狂風中起伏的枯草。即使有人動手,她也不說話,不反抗,兩瓣嘴巴像被焊槍焊死了,也不哎喲叫喊。她取下掛在胸襟上的白手帕,一下一下地擦著額頭上的汗水。如果擦鼻血,手帕就像一朵紅艷艷的雞冠花。 總之,她的那種鎮(zhèn)靜,令人害怕。好像劉老母吃了什么靈丹妙藥,像她這樣一根枯草,竟然風刮不倒浪打不垮。 人們無奈地放她一馬,不再逼她說話,干脆把她當成啞巴。 當然,開批斗會時,還是要叫她來陪斗的,當配角。 街坊們始終弄不明白,比方說,一個人要在世上活下去,心里總要有個牽掛吧?或是,希望崽女長大,成家立業(yè),傳宗接代?;蚴?,盼望在外地的男人寄錢回來,到年底,又盼男人回家過年?;蚴?,希望婆娘或丈夫的身體健旺,讓滿屋子的藥氣徹底消失??傊?,屋里的大小諸事,都能夠成為一個人的牽掛。這樣,才能夠把日子緩緩地過下去。劉老母有什么牽掛的呢?無崽,無女,無親戚,也無男人。心里空落落的,像一片無根無柢的云彩,飄著飄著,就不見了。哦呀,對了,對了,難道她在盼望那個軍人出現(xiàn)在小街上嗎?那是不可能的呀,軍人還會回來嗎?說不定,尸骨早已化成一抔黃土,或早已被野狗子吃掉了。即使她藏著這個不可言說的牽掛,那也是不現(xiàn)實的。 每次,劉老母默默地出現(xiàn)在小街上,大人跟細把戲都不理她,好像是陌生人路過。她無聲地出來,又無聲地回屋里,像個幽靈,讓人產(chǎn)生某種驚駭跟擔心??吹剿哌^來,街坊遠遠地躲開,幾條雜毛狗也怯怯地躲避。其實,驚駭跟擔心什么呢?劉老母既不罵人,又不打人,也不打招呼。而小街上的人就是害怕,卻又說不出理由,無奈地說,哎呀,這個劉老母惹不得嘞。 這個話,好像說得沒有什么道理。 有年,好像是秋天吧。那天,劉老母的屋門竟然是打開的,既不見她進出,又無人挑水跟挑煤炭來賣。那么,開門是什么意思呢?怎么不像以前那樣緊緊地關(guān)閉呢?街坊們感到納悶,一個個怯怯地從門口往里望。屋里黑漆漆的,像潑撒了一瓢濃墨,也沒有看到劉老母的影子。 劉老母人呢? 有起早床的人說,劉老母的屋門清早就打開了,現(xiàn)在,天斷黑了還沒有關(guān)。 這的確罕見。 有些大人興趣來了,伸手戳六毛的屁股,唆使這個細把戲去探看一下。六毛想了想,麻起膽子,小心地走進那團寂靜的漆黑。不出五秒鐘,六毛飛快地從漆黑中彈出來,手腳發(fā)軟,朝天哦嗬一聲驚叫。 叫什么卵?有大人罵道。 六毛一臉慘白,顫抖地說,哎呀,劉老母死了—— 死了嗎?死了嗎?似乎誰都不相信,劉老母怎么就安靜地死了呢?怎么連一點預兆都沒有呢? 再次從六毛驚恐的臉上得到印證時,大人們開始猶豫了,站在街上你望著我,我看著你。當時,天已斷黑,人的臉面已看不太清楚。而眾多的猶豫,明顯地漂浮在灰暗的空中。那么,接下來的問題是,要不要幫劉老母辦喪事呢?辦喪事的錢從哪里來呢?況且,劉老母生前不曾交待過,或許,她是不好意思麻煩街坊吧?想想她生前孤怪的言行,歷來無視人家的喜喪事。所以,街坊們涼了心。娘賣腸子的,莫管她,讓她的尸身爛掉算了。 又想,尸身爛在屋里也要不得,那不臭氣熏天嗎?那小街上還住得人嗎?那別人就會說我們做街坊的沒有良心,不給劉老母送終。 所以,人們夜飯也顧不得吃,站著的,蹲著的,商量一氣。然后,由幾個膽大的男人帶頭,遲疑地沒入那片陌生的黑暗。 屋里陰森森的,令人恐懼,還飄散著一股漚酸氣。幾個大人摸索著走進睡屋,等到眼珠子適應(yīng)那團黑暗時,才看到劉老母靜靜地躺在床鋪上,像是睡熟了。 有人嚓地劃亮火柴,找到那根麻繩子開關(guān),叭地扯亮電燈。昏黃的燈光下,幾個大人的嘴巴里驚出昏黃色的哎呀聲。這個劉老母,連壽衣壽褲壽帽壽鞋都穿好了,精致,整齊。眾人不明白,難道劉老母曉得自己大限到了嗎?不然,她怎么提前打扮呢? 目光們掃過劉老母的遺體,接著射向床邊的方板凳。方板凳上擺著一張條子,條子上壓著一枝圓珠筆,就顫顫地拿起看。 紙條上寫道,煩請街坊打個電話給火葬場,火葬費放在邊上,感謝。劉秀美拜托。 字跡清秀,米粒般大,居然是繁體字。 幾個大人迅速地奔出來,宣布剛才的所見。小街上立即響起嘖嘖之聲,似魚喋水。有嘆息,有遺憾,也有驚愕。 有人趕緊打電話。等了個把小時,火葬場的車子嗚地梭進小街。然后,又嗚地把劉老母拖走了。 姜貽斌,當過知青,礦工,教師,編輯。著有長篇小說《左鄰右舍》《酒歌》《火鯉魚》,小說集《女人不回頭》《窯祭》《追星家族》《肇事者》《最高獎賞》等十余部。責編編輯 張韻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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