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拓
當我看見“亢慕義齋”這個名字的時候,忽然有一種獨特的感覺。這四個字似乎來自于傳統(tǒng)典籍,卻又找不出彼此的聯(lián)系。實際上這和“幽默”“楓丹白露”等傳神的音譯一樣,是“共產主義小室”的德文(Das Kammunistsches Zimmer)音譯。
亢齋之由來
這個書齋實際上是老北大的一個資料館,附屬于一個叫“馬克思學說研究會”的社團。社團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羅章龍回憶這個名字時說:“當年對‘亢慕義進行漢語譯音的時候,曾借重于古漢語的釋義。按:《周易》乾卦,爻辭云:‘亢龍有悔,歷代注釋者自東漢鄭玄、唐孔穎達,到南宋朱熹等均釋‘亢為‘極‘窮高‘亢陽之至、大而極盛等義……綜言之,‘亢乃‘盈、高、窮、極之義,即吾人理想的最高境界,極高明而致幽遠的境界,故稱為‘亢齋?!?/p>
根據羅章龍的敘述,我尋到了北大圖書館“民國舊報刊閱覽室”保存的《北大日刊》。裝訂用的灰色硬皮已經有些破爛,泛黃的紙張上的印字不少也已經模糊。民國十年十一月十七日(星期四),《北大日刊》在當天第四版面的上端,刊發(fā)了一篇《發(fā)起馬克思學說研究會啟事》,其中說道:“馬克思學說在近代學術思想界底價值用不著這里多說了,但是我們愿意研究他底同志現(xiàn)在大家都覺得有兩層缺憾:(一)關于這類的著作博大精深,便是他們德意志人對此尚且有‘皓首窮經的感想,何況我們研究的時候,更加上一重或二重文字上的障礙,不消說單獨研究是件比較不甚容易完成的事業(yè)了。(二)搜集此項書籍也是我們研究上重要的先務。但是現(xiàn)在圖書館底比較簡單的設備,實不能應我們的要求;個人藏書因經濟底制限也是一樣的貧乏;那么,關于圖書籍一項,也是個人沒有解決的問題?!眱身椚焙兜墓餐幘褪窃谟?,個人力量無法完成對馬克思的系統(tǒng)研究,而學會的成立正是旨在集中人力財力?!秵⑹隆分羞€提到了學會的四項活動:搜集馬氏學說的德、英、法、日、中文各種圖書;討論會、演講會、編譯(刊印馬克思全集,和其他有關的論文)。
“亢慕義齋”的成立,正是為了滿足學會圖書收集,以及編譯的目標。羅章龍是第一任書記,他回憶當時《啟事》是找蔡元培先生登出的,此后又找到《北大日刊》的編輯致意校長,要“找一所房子作圖書室和辦公會址,希望學校對于馬克思學說研究會與其他學術團體一視同仁”。這句話是有所指的,羅章龍回憶說當時“五四運動”刺激了學術界和思想界,五四運動中核心小組的部分成員開始對馬克思主義的研究感興趣,社會上的輿論卻認為它“過激”,形同“洪水猛獸”,而馬克思學說研究會也處于一直秘密團體的狀態(tài)。此次在《北大日刊》上的公開聲明自然給蔡校長帶來了壓力,當時《北大日刊》的編輯告訴羅章龍,“蔡校長左右有人很不贊成此舉”。總務長最先接到學會“一所房子”的要求,然而總務長卻以此例一開,日后必有窮于應付之麻煩為由拖延。蔡校長得知后撥給了“兩間寬大的房子,房子里應有設備齊全,火爐、用具都有,還派有工友執(zhí)勤?!狈磳φ哒f此后北京大學不得安寧,蔡校長說:“我正因為要學校安寧,所以才要安置他們?!痹诋敃r的政治環(huán)境里,這句話意味深長。
這兩間房便是“亢慕義齋”,景山東街第二院,地名“馬神廟”,又叫“公主府”,距離校長室不遠。羅章龍對“亢慕義齋”的內部布置有詳細的描述。室內墻壁中有馬克思像,兩邊貼著對聯(lián)“出研究室入監(jiān)獄,南方兼有北方強”,還有兩個口號,“不破不立,不立不破”。由此可見當時研究馬克思學說并不是單純的學術,而是一開始就帶著政治目的和抱負的,研究室和監(jiān)獄也就是出入之間的事情。
亢齋人和書
亢慕義齋和學會的故事在《北大日刊》上還在繼續(xù),民國十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學會刊登了《啟事二》,特別強調了“不論何人,凡愿加入本會者,請到下列三處接洽……”可見學會的目標并不只在北大一校范圍之內,而是旨在號召社會上所有對馬克思感興趣的力量。民國十一年二月二日,學會再發(fā)通告稱:“本會正是成立,已經一月有余。其間經過新舊兩個年關,耽誤日子不少,故僅只開過兩次討論會,一次紀念會。起初會員雖不足二十人,現(xiàn)在已增至六十三人了。”
社員們自發(fā)結合成為一個個小的專題小組,大的專題包括“勞動運動研究”“共產黨宣言研究”“遠東問題研究”,此后還計劃有包括“唯物史觀”“階級斗爭”等十個研究小組??耗搅x齋的閱書時間是每日下午四時至八時,惟星期日則在上午八時至十二時。借書最多不超過一個星期,但得經“圖書經理員”認可,可以連借,“惟大本書籍,暫不借出”。有時學會則不得不“催還”,比如民國十一年四月二十日的通告稱:“會員諸君:你們的書報雜志均請即日歸還;因為本會新到的英文書籍七十余種,雜志十余種并德文書籍雜志七八十種;所以要從新編號,以便檢查。”民國十一年六月二日學會在《北大日刊》上刊出了亢慕義齋部分藏書目錄,稱“本會現(xiàn)已有英文書籍四十余種,中文書籍二十余種”。購書的經費除了學校撥款、社會募集等,還有社員的“認購”,認購的書籍放在圖書館中,但所有權可以是會員自己的。民國十一年三月二十二日學會發(fā)通告說:“諸君所認購書捐款并經當會費的多有未繳納者;茲因需(款)在即,請即擲交會計李君發(fā)”。有了這些書籍,編譯組的成員對《共產黨宣言》《震撼世界十日記》《資本論》第一卷等書籍進行翻譯,羅章龍任德文翻譯組組長。
毛澤東受到影響
青年毛澤東對于馬克思學說的接觸與學會有極大的影響。毛澤東在和斯諾的談話中曾說:“我在李大釗手下?lián)螄⒈本┐髮W圖書館助理員的時候,曾經迅速地朝著馬克思主義的方向發(fā)展。我在這方面發(fā)生興趣,陳獨秀也有幫助。我第二次到上海去的時候,曾經和陳獨秀討論我讀過的馬克思主義書籍。在我一生中可能是關鍵性的這個時期,陳獨秀表明自己信仰的那些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毛澤東在上海與陳獨秀交流其所“讀過的馬克思主義書籍”,在與斯諾的其他談話中也有涉及,其中的一本就是《共產黨宣言》。
學者王炯華注意到,毛澤東回憶他讀到的是陳望道譯本,但是陳的譯本是1920年8月才在上海出版的,毛澤東1920年的北京之行和在上海的逗留(1920年7月回湖南)不可能讀到。最大的可能是毛澤東在北大的時候讀到的劉仁靜譯本,而這個譯本恰恰是以“亢慕義齋”的名義油印的。
毛澤東在北大的時候除了和李大釗、陳獨秀等人接觸外,也找到了很多志同道合之人。他和羅章龍、鄧中夏等人的關系十分好,這兩人是“亢慕義齋”的成員。鄧中夏本來就是毛澤東的湖南老鄉(xiāng),在北大重逢后更是故友新知。1919年毛澤東就通過鄧中夏在《北大日刊》發(fā)過《問題研究會章程》,1920年鄧中夏成為馬克思學說會會員之后,對毛澤東的影響顯而易見。毛澤東1920年從北京離開后,經由上?;睾?,創(chuàng)建了“俄羅斯研究會”,并隨后創(chuàng)立了長沙共產黨早期組織。可見,亢慕義齋的影響力是如此的大。
從羅章龍?zhí)峁┑摹氨本┐髮W馬克思學說研究會發(fā)起人及部分會員名錄”來看,會員中除了北大各院系學生、各高校的學生之外,還有大量的工人等社會人士,以及“北大旁聽生”。各種文字的馬克思主義學說齊聚在北京大學這間小小的書齋,被這些懷著巨大理想的年輕人翻譯成中文,又憑借著學會極其廣泛的社會聯(lián)系向中國社會源源不斷地輸送著馬克思學說的思想資源。
今天,雖然無法觀看亢慕義齋的原址,但是我們依舊能在北大圖書館里借到帶有“亢慕義齋”圖章的書籍,它們和北大圖書館任何一本書一樣,被今天的讀者所翻閱。對于今天的北大人來說,“亢慕義齋”并不只是歷史,那種因學問研究而聚集,以關心社會為志向的“讀書小組”的傳統(tǒng)仍然在繼續(xù)。1980年代的《文化:中國與世界》編委會和“文化中國書院”等文化團體對改革開放后的中國思想界影響巨大。1990年代末北大“??滦〗M”的成員如今多成為學界的一時之選。如今的北大不知有多少學生自發(fā)的讀書小組,年輕的靈魂們正在孕育著新的思想,正如他們的前輩一樣。
責任編輯:尹穎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