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相國》原是王躍文應約寫的一部電視劇本，后來改寫成小說出版。這是王躍文迄今為止唯一的一部歷史題材小說，也是他眾多政治題材小說中，把主人公作為“完人”來塑造的唯一的一部小說。無論是《國畫》中的朱懷鏡，還是《蒼黃》中的李濟運，都有著這樣或那樣的缺憾，只有《大清相國》中的陳廷敬幾乎可稱完人。王躍文說：“陳廷敬莫說放在古代是位好官，放在今天也是難以見到的好官?！雹賹霉俚木把?、詮釋和藝術(shù)塑造是《大清相國》的政治倫理價值所在。

王躍文在接受《東方早報》的記者采訪時說：“我寫這部小說的重要初衷就是向陳廷敬致敬。”②由此可見陳廷敬在王躍文心目中的地位。作者先是借陳廷敬的親家張汧的口說出了“陳廷敬不是圣人，卻可稱完人”。③張汧是陳廷敬相交相知多年的好友，他的評價當然很有說服力。陳廷敬的頂頭上司康熙皇帝在陳廷敬即將退休時，也有一段飽含深情的評價。他說：“四十八年了，朕現(xiàn)在回頭一想，找不出陳廷敬的過錯！朕對陳廷敬的評價是八個字：寬大老成，幾近完人！”④王躍文致力還原歷史現(xiàn)場，回溯陳廷敬的人生經(jīng)歷，走進歷史人物的心靈，揭示潛存于陳廷敬精神世界的敬畏、悲憫與喜悅。作者對“完人”陳廷敬的深情歌吟，是《大清相國》的主旋律。

陳廷敬是孝親敬友的典范。他二十一歲中進士后即在朝廷為官，歷經(jīng)順治、康熙兩朝，官至文淵閣大學士，是康熙統(tǒng)治集團的主要官員。由于政務繁忙，他無法伺候雙親、照料家人，常常以不孝自責，感念愧對家人。當他聽說母親身體欠安，便發(fā)下誓愿，替母親抄幾部佛經(jīng)，保佑老人康泰平安。當母親去世后，他回家守制三年，終日住在墓廬讀書抄經(jīng)。陳廷敬因親家張汧貪賄案受牽連被罷斥歸家，他卻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一心陪伴家人。小說里專門描寫了陳廷敬為父親搓澡的場景：他先是試試水溫，再扶著老太爺躺進澡盆里去，然后慢慢地給爹搓著身子，沒多時又吩咐家人加熱水。陳廷敬盡人子之孝，樸實的行為，充滿溫情。他的弟弟陳廷統(tǒng)進入官場后，總希望通過走門子達到晉升。陳廷敬則不厭其煩嚴詞勸導。翰林院掌院學士衛(wèi)向書在陳廷敬鬧府學時，明辨冤情，救出陳廷敬，在會試中又力薦陳廷敬;他對陳廷敬既有救命之恩，又有知遇之情。當衛(wèi)大人被罷斥告老還鄉(xiāng)，官場之人生怕受到連累時，陳廷敬帶著家人，特意置備了酒水，守候在城外為向大人送行。陳廷敬始終以感恩之心對待朋友。

陳廷敬忠直剛正，不朋不黨。他所處的時代，明珠、索額圖呼朋引類、培植羽翼、專權(quán)擅政、黨同伐異，很多王公大臣，不是明黨就是索黨，要不卷入門派之中，十分不易。明珠曾想方設法拉攏陳廷敬。他提醒陳廷敬不要與異見人士傅山來往，以免授人以柄，葬送自己的政治前途。這對陳廷敬來說是友好的表示。但陳廷敬以國事為重，始終不參與任何派別的權(quán)力斗爭。他看到通政使司給朝廷上折子，都要先經(jīng)過明珠改定，各級職位出缺，都由明珠擬定人選，明珠的專權(quán)嚴重危及大清的政權(quán)時，毅然向康熙彈劾明珠。他向朝廷薦舉的嘉定知縣陸隴其、青苑知縣邵嗣堯、吳江知縣劉相年，都是清廉愛民耿介之士。當明珠勸說陳廷敬不要推薦這幾個人，怕這幾個人性子剛烈，惹來麻煩，受到連累時，陳廷敬不改初衷，他說：“只要他們真是好官清官，連累我了又何妨？”⑤陳廷敬忠直剛正的品格躍然紙上。陳廷敬剛正不阿的品格也讓他吃過苦頭。山西陽曲知縣戴孟雄，打著陽曲百姓自愿捐建龍亭的幌子，把康熙的《圣諭十六條》刻成龍碑，村村建龍亭，想以此換得皇帝垂青，獲取政治資本。陳廷敬硬是頂著被革職的風險，去陽曲縣督查捐建龍亭的弊端，建議終止了這項勞民傷財?shù)膫€人崇拜工程。當然，惹惱康熙后果很嚴重，陳廷敬因此被罷斥回家，永不敘用。

陳廷敬不懼權(quán)勢，改革時弊。山東巡撫富倫奏報朝廷，說山東當年豐收，為報朝廷前幾年賑災之恩，自愿把收成的十分之一捐給朝廷。富倫的娘是康熙的奶媽，他又是明珠保薦做到巡撫的。正在康熙要準奏時，陳廷敬上奏此事尚需斟酌。他認為山東幅員遼闊，不可能全省都豐收了，縱然豐收了，所有百姓都自愿捐糧十分之一，實在不可信。康熙沒轍，只得派陳廷敬前往核查。陳廷敬沒費太多的周折就查清了富倫奏折的不實之處。更為重要的是，他發(fā)現(xiàn)了清廷救災制度上的弊端。“原來地方上受災，清查災情，大約需費時三個月。從省里上報朝廷，大約費時三個月。朝廷審查，大約費時四個月。朝廷又命各地復查，又得花三個月時間。再等朝廷錢糧下來，撥到災民手里，又要大約五個月。”⑥救災如救火。等到一年半、兩年，人早餓死了。而且富倫推行的救災辦法更為荒唐的是，救濟錢糧隨地畝發(fā)放，稅賦卻按人頭負擔。這樣，大戶占便宜，窮人吃虧。陳廷敬在經(jīng)過實地調(diào)查研究之后，奏請朝廷改革救災制度：救災以救人為要，災情上報后即刻發(fā)放救濟錢糧，為防冒領(lǐng)，事后再核查。救災錢糧按受災人頭發(fā)放，稅賦按地畝平均負擔。陳廷敬的救災思路和對弊端的糾正，體現(xiàn)了一個優(yōu)秀政治家的智慧和大無畏的改革精神。陳廷敬在金融領(lǐng)域主導的那場“督理錢法”改革，也是驚心動魄，成就卓著?？滴跄觊g，民間制錢短缺，百姓生活不便，也阻礙了經(jīng)濟發(fā)展。他通過調(diào)查分析發(fā)現(xiàn)，原來是制錢份量重，銅價貴，不法商人勾結(jié)造錢廠，毀錢鬻銅，謀取私利。陳廷敬按照市場的辦法來破解這個金融難題。他提出減輕制錢的重量，讓不法商人無利可圖;同時，取消采銅稅，鼓勵采銅，擴大銅源;獎勵辦銅官員，調(diào)動地方的積極性。這個改革方案，當然需要經(jīng)濟家的才干，但更需要政治家的勇氣。因為改革的阻力，不僅來自部委一級的官員，還來自造錢廠的工頭，損害了這些人的利益，這些人就會與改革者拼命。這也是歷史上的改革者常常碰得頭破血流的教訓所在。

陳廷敬勤勉做事，嚴謹務實。在陳廷敬半個世紀的官宦生涯中，勤勉實干、嚴謹細致始終是他堅守的為官之道?！肚迨犯濉分袑﹃愅⒕吹脑u價用的就是“清勤”二字。陳廷敬的勤勉務實是他獲得盛譽的重要原因。在去山西陽曲縣督查捐建龍庭一事時，他沒有順路去探望父母，只是派大順回家代為看望，真可謂過家門而不入。朝廷命他督理錢法，他帶著貼身隨從吃住在寶泉局，親自監(jiān)督盤點庫存，搞清了銅料虧空的陳年舊賬;他親自監(jiān)督鑄錢，弄清楚鑄錢的火耗。就這樣扎扎實實弄清每一個細節(jié)后，他才向康熙皇帝提出自己的錢法整頓方略。

陳廷敬自幼受到儒家思想的影響，崇尚儉樸，恪守清廉。他在和張汧的談話中，回憶自己的祖上曾經(jīng)是一貧如洗，先是替人挖煤為生，然后自己開煤礦，后又煉鐵，做鐵鍋跟犁鏵生意，世代勤儉，聚沙成塔，方有家業(yè)。當朝中有人建議皇上修建行宮避暑，陳廷敬以三番未平，國事尚艱為由，認為要尚儉戒奢，反對修造行宮。他認為奢靡之風是貪腐的根源之一，這種太平之亂比亂世之亂更為可怕。陳廷敬的家教甚嚴。他的父母經(jīng)常告誡他做官不能有貪心，母親要他“慎毋愛官家一錢”。他一生清廉自守。在督理錢法時，他一上任便當眾指天為誓，不受毫厘之私，愿與諸位共勉。打鐵還需自身硬。陳廷敬帶頭革除收受新鑄制錢樣錢的陋習，將自己收受的一枚秦錢和掉在他辦公室的一枚制錢，交回寶泉局。陳廷敬的清廉之風在康熙朝的官僚士大夫中可謂獨樹一幟。他對貪官的懲處毫不心慈手軟。在查處山東巡撫富倫、云貴總督王繼文之后，他對貪官的認識又較常人深入了一層?！白龉俚呢澙皇切∝?，貪名貪權(quán)才是大貪。自古就有些清廉自許的官員，為了博取清名，為了做上大官，盡干些苛刻百姓的事。”⑦貪名貪權(quán)的貪官更具隱蔽性，危害更烈。

《大清相國》自2007年出版以來，即受到讀者的追捧。但也有人質(zhì)疑作者宣揚的是陳腐的清官意識。他們認為，清官意識讓人們更多地關(guān)注掌權(quán)者，而不是制度，這是威權(quán)政治的孑遺，是與民主政治背道而馳的。我從孝親敬友、剛正不阿、大膽改革、勤勉務實、儉樸清廉幾個方面來分析陳廷敬，揭示一個杰出官員的私德與公德，政治勇氣與領(lǐng)導藝術(shù)，政治智慧與執(zhí)行力，意在糾正人們對《大清相國》的誤讀。《大清相國》濃墨重彩地描述了陳廷敬的清正廉潔，但不止于此，它刻劃的是“完人”陳廷敬的藝術(shù)形象?！洞笄逑鄧肥菍χ袊鴤鹘y(tǒng)政治文化中好官理念的藝術(shù)開拓。無論是封建時代，還是民主已經(jīng)深入人心的當代，都需要清官、能官、好官，社會才可能日漸進于善政。百姓誰不愛好官？這也合于民主制度將治理選擇權(quán)還于人民的理路。誠如作者所言：“不管時代和社會如何流變演進，為人做官的基本道理是亙古不變的?！雹嗤踯S文的官場系列，既有對貪官庸官劣官痛下的藥石，暴露了不少官場丑聞黑幕，亦樹立了時代需要、人民期待的好官典范。作者于當代固有深心、有擔荷、有厚望焉，讀者還勿作熱鬧看過。

注釋：

①夏義生、龍永干：《用作品激發(fā)人性的光輝》，《理論與創(chuàng)作》2011年第2期。

②石劍鋒：《相比清官意識，制度建設更重要》，《東方早報》2013年12月25日。

③④⑤⑥⑦王躍文：《大清相國》，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388頁、第474頁、第196頁、第174頁、第390頁。

⑧王躍文 ：《我寫<大清相國>》，《新華文摘》2014年第6期。

（作者單位：湖南省文聯(lián)）

責任編輯 ? 馬新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