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香
晚上10點,秦天凱連飯都沒顧上吃,便奔出公司急匆匆趕往醫(yī)院。前天,老爹身患重病,住院接受治療。盡管雇了一個看上去老實本分的男護工趙順幫忙,可秦天凱總覺得不踏實。
車到住院部,不等??糠€(wěn)妥,就見一個頭戴鴨舌帽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來:“先生,用護工嗎?”
“不用?!鼻靥靹P一口回絕,抬腿要走,卻又站住了,“一天多少錢?”
他雇的護工趙順,24小時全天陪護費用200元,按日結算。
鴨舌帽往前湊湊,小心地回道:“這要看病人的狀況。在我這兒,活得越長的,護理費越貴,一天一宿300塊。說句話您別急眼,十天半月就升天的,減半,還能打折;要是撐不過三五天的,免費提供服務。請問您屬于哪種情況?”
這不咒我嗎?秦天凱登時翻了臉,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滾!”
但在推開病房門的那刻,秦天凱禁不住眼窩一熱,滿肚子的火氣很快消散無形。
老爹的病情不容樂觀,吃喝拉撒睡都需要人精心照料。適才,他尿了床,趙順扶起他,讓他趴在自己的肩上,干凈利落地換下了睡褲。安頓好病人,趙順從床下拽出一只包裹,里面堆滿了被秦老爹弄臟的內衣內褲。
這時,一個和趙順年紀相仿、臉色有些黑紅的女人出現(xiàn)在門口,沖秦天凱羞赧地笑笑,接過包裹走遠了。趙順說,這是他老婆,叫馮秀云,也經常來醫(yī)院做護工。說到這兒,趙順連聲打保票:“我老婆手腳勤快,衣服洗得干凈著呢。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接下來的半個月,秦天凱每天都要跑幾趟醫(yī)院,有時中午,有時半夜,還殺過兩回回馬槍??刹还苁裁磿r候去,趙順都始終如一,把老爹照顧得利利索索。
想到鴨舌帽說全天護理要300元,秦天凱決定給趙順加點錢。誰料,這面剛打定主意,壞消息就到了——老爹病情加重,昏迷不醒,被推進了搶救室!
風風火火奔到醫(yī)院,秦天凱一把抓住趙順的手,急問道:“我爸怎么樣了?為什么會暈倒?”趙順瞥著紅燈閃爍的搶救室,吞吞吐吐地說:“我也不清楚。醫(yī)生說、說秦老爹能不能挺過這個坎兒,難說?!鼻靥靹P一聽,心頓時懸到了嗓子眼:“不會的,我爸他福大命大,不會有事的!”
“我也覺得老人家能挺過去?!壁w順一個勁地搓手,鼓了半天勁,似乎想說什么,可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咽進了肚,那張膚色黝黑的臉也一下子窘迫得通紅。
“你是不是有事?”秦天凱問。
“是,是。秦先生,萬一,我是說萬一,能不能……”就在趙順支支吾吾的當兒,馮秀云沖到跟前,狠狠瞪了他一眼:“別聽他胡說,我們沒事。趙順,跟我走!”
望著夫妻倆拉拉扯扯走到一旁,吵得面紅耳赤,秦天凱不由得心中生疑,悄悄靠近,隱約聽到馮秀云警告趙順別動歪心思,不準提更不準做丟人現(xiàn)眼、叫人指戳脊梁骨的事。
丟人現(xiàn)眼的事,會是什么事?秦天凱尚未尋思出名堂,搶救室的門開了。大夫說,病人的生命體征還算平穩(wěn),暫時不會有危險。如果恢復良好,估計三兩天能醒,當然,也不排除會出現(xiàn)意外狀況。
秦天凱不敢大意,索性把公司的事務移交給助手,全天陪護老爹。交代完畢剛掛了機,趙順就局促地湊上來:“秦先生,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不用我了?”
秦天凱不冷不熱地回道:“用不用,那要看你做了什么事。說吧,別藏著掖著?!?/p>
趙順左右瞅瞅,見老婆馮秀云沒在,這才撓撓頭道出了實情——萬一秦老爹不幸走了,能不能把后事交給他的朋友辦理?從穿壽衣、登天靴,到布置靈堂,從火化到寫挽聯(lián)、接靈納骨,所有的事項全算在內,總計花銷四萬八。
說完,趙順從兜里掏出一張清單,上面列有40余種服務項目,價格也標注得一清二楚。
秦天凱快速掃了下清單,接著冷眼盯緊了趙順,那眼神分明在說:看著你憨憨厚厚像個老實人,沒想到花花腸子也不少。我爹還沒死呢,你就忙著給他操辦后事,無利不起早吧?鄙視之下,趙順羞得無地自容,找個借口溜出了病房。
中午時分,秦天凱感覺肚餓,就去醫(yī)院外的小飯店買飯。走著走著,忽聽一聲惡狠狠的叫罵撞入了耳鼓:“土老帽,你膽子夠肥的,居然敢搶我的飯碗!”
“我沒有,我只是幫朋友的忙?!?/p>
“幫忙?鬼才信!今兒老子要不給你點顏色瞧瞧,你就不知道這一片是老子的地盤!”
循聲望去,在十幾米遠處的空地上,秦天凱瞄見了兩個熟悉的身影。一個是護工趙順,一個是曾向他兜售生意的鴨舌帽。鴨舌帽也真夠霸道的,揮拳打向趙順的鼻子,出手既快又狠。趙順躲閃不及,當場鼻口冒血,痛叫著跌坐在地。鴨舌帽又使足勁猛踹了他兩腳,大搖大擺地走遠了。
秦天凱加快腳步追上鴨舌帽,問:“你為什么打他?”
“我盯他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土老帽不識時務,心腸也黑?!兵喩嗝币荒樀膽崙嵅黄?,抖開張清單遞來,“這是我從他身上翻出來的,殯葬服務四萬八,人死了他還要啃幾口,你說他是人嗎?”
昧良心發(fā)死人財,是該揍。秦天凱點點頭。鴨舌帽氣咻咻地哼道:“吃人不吐骨頭的狗東西?!闭f著,他也取出一份殯葬服務收費單。只不過,所有的費用加起來僅兩萬出頭。恰恰這時,鴨舌帽的手機響了。瞅眼來電顯示,鴨舌帽當即眼前一亮,興沖沖跑走:“這位兄弟,上面有我的聯(lián)系電話。你要用得著,我把零頭給抹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自己留著用吧。秦天凱三下兩下撕了清單,正要邁步,馮秀云卻站在了他面前。
“請你轉告趙順,從現(xiàn)在起,我不用他了。還有,請你給他捎句話,錢是好東西,但不能啥錢都賺!”秦天凱哼道。
“你說得對,我記住了?!瘪T秀云紅著臉說,“秦先生,我想請你去個地方。秦老爹那面,你不用擔心?!?/p>
去哪兒?殯儀館!
在馮秀云的再三懇求下,秦天凱勉強答應了。駕車剛開到城郊,秦天凱又碰見了鴨舌帽。隔著車窗玻璃,秦天凱看到鴨舌帽正和一個工作人員交頭接耳。交談了大約兩分鐘,工作人員才極不情愿地掏出厚厚一沓錢塞給了鴨舌帽。
“秦先生,他的真實身份是殯葬中介。他能撈到這么多好處,你說事主要花多少錢?”馮秀云問。
難怪他跟我推薦護工時聲稱病人活得越短,費用越少,敢情是有條件的:善后事宜必須由他接手??伤那鍐紊厦鞔a標價,總費用兩萬多一點,還能打折,按行情看,他沒多少油水可撈。秦天凱正尋思著,只見馮秀云推開車門,沖一個臂戴黑紗的中年女人招招手。
中年女人上了車,眼淚“嘩嘩”地淌個不停。馮秀云握住她的手,一再勸她節(jié)哀順變。中年女人哽咽道:“我媽走前,讓我們別太浪費。可進了這地兒,錢就不是錢了。壽衣四千五,穿衣費一千,他們抬骨灰走了不到二十步,一步一百塊啊。再加上租告別室、特殊整容、刻字描碑、運輸費、火化費,七八萬塊眨眼就沒了。末了,他們又推薦了什么‘紅床服務、‘鮮花圍床。你也知道,我媽節(jié)省了一輩子,她要得知辦個葬禮花這么多錢,還不心疼死?”
聽得出,中年女人給母親請的護工正是馮秀云。馮秀云心細勤快,深得老人的喜歡,辭世時走得很安詳。不承想,最終卻被鴨舌帽狠宰了一刀。秦天凱心中五味雜陳,遲疑著問道:“他們提供的服務,你們?yōu)槭裁床痪芙^?”
中年女人淚眼汪汪地說:“當著那么多親朋好友的面,哪好意思拒絕?再說,你要不花錢,人家就冷嘲熱諷推三阻四,折騰個沒完沒了。秀云,你可要好好照顧大爺,晚來一天是一天。咱折騰不起啊?!?/p>
直到此時,秦天凱才得知馮秀云的父親也在住院,家中積蓄早花得精光。身為女婿,趙順半句抱怨都沒有,還當起了護工,日夜連軸轉,半年來熬得人瘦了好幾圈。再過幾天老丈人要做手術,為籌集費用,他才動了“歪心思”。
“秦先生,請你相信,趙順伺候秦老爹是真心的,不是做樣子給你看。他幾次跟我保證,他那個朋友絕不會多收一分錢,給他的介紹費也只有千把塊。我說,就算再缺錢,哪怕不給我爹看病,咱也不能做那種事。他敢不聽我的話,我回去就趕他回老家!”馮秀云滿臉愧疚地說。
被逼無奈,情有可原。秦天凱剛想說會繼續(xù)雇趙順,趙順的電話到了:“秦先生,你在哪兒?秦老爹醒了,醒了!”
秦老爹轉危為安,精神頭一天比一天好,就連醫(yī)生都覺得納悶,這身體恢復得也太快了點吧?詢問之下,秦老爹呵呵笑道:“那天,我睡得迷迷糊糊,聽到趙順在我耳根子旁念叨,什么紅床服務一千,什么壽盒五千,還說我兒子再有錢,我也死不起。既然死不起,那我就活著唄。順子,謝謝你,你告訴你老丈人,我們都要好好活著,蹦高活,讓那些磨快刀等著宰我們的人著急上火干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