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貝涵
我是河鬼。
我沒有名字。確切地說,在變成河鬼之前,我是有名字的,至少證明過我是大千世界中的一員。
至于我是如何成為河鬼的,我想不起來了。但冥冥中總有個聲音在不斷提醒我:“你不是河鬼?!蹦俏揖烤故鞘裁矗也恢?,我只深知,我是見不得人的。
對于自己的身世,我一無所知??勺詮目吹侥桥?,我仿佛就不再是自己了。
清晰地記得,那一天并不晴朗,天空陰沉得像是吃了火藥,我有些氣悶,游出洞穴,想要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像往常一樣,我悄悄露出半個腦袋,看見四下無人,才放心大膽地浮在水面。河鬼的聽覺極其敏銳,當那陣輕盈的歌聲從遠處飄來時,我便警覺地藏在蘆葦叢中了。恍惚間,一個女子提著沉甸甸的水桶向河邊走來,口中哼著小曲在岸邊坐下。見她沒發(fā)現我,我緩緩沉入水中。只聞“撲通”一聲,那木桶掉入水中。我猶豫片刻,抬頭透過水面望見那女子因焦急而漲紅了的面孔,嘆了口氣,伸手揮動幾下,轉眼間一大群錦鯉游來,托起木桶游到岸邊,金燦燦地映著那女子詭異的臉。我呆住,幾乎忘了自己的身份。好像有什么東西趁虛而入了,大腦一陣刺痛。
“你是誰?”我聽到了自己的聲音?!疤昧恕昧恕K于輪到我重生了,我終于可以重見天日了!”站在我對面的老者白頭發(fā)垂到了腰間,眼神迷離,絲毫沒有理會我的問題,口中不斷喃喃著,和瘋子沒什么兩樣。我努力想抓住他,向他問清楚,可是卻被一陣強大的力量卷進不知名的漩渦,眼睛模糊的余光看到老者在對我狂笑,雪白的胡須在他胸前一顫一顫?!安唬 蔽疑焓?,朝向見不到底的前方大喊……
“天,我又想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大腦又是一陣刺痛,我捂住腦袋,拼命地搖頭,終于從無盡的噩夢中逃脫出來。清醒過來的我再次揮手,錦鯉沉入水中,與我一起消失在女子的視線中。
回到水底的洞穴,我想起先前的噩夢,不禁心有余悸。同時我又疑惑了,這真的只是夢嗎?若是夢,那為何感覺如此真實,仿佛自己親身經歷過?頭又開始痛了,我甩甩頭,再一次告訴自己:你只是河鬼,一直都是。
一切都和以前一樣,只是好像有什么東西扎進了我的心里,我不知道。從那天起,我開始頻繁地浮上水面,浮上去了又茫然地看看四周,然后茫然地問自己:“你上來做什么?只是單純地呼吸空氣嗎?”可河鬼明明不需要空氣。
直到那女子再次出現時,我清晰地聽到了自己心中的聲音:“你在等她?!?/p>
我深知自己不僅長相見不得人,還有我的身份。河鬼?任誰聽了都會想象出一個面目猙獰、滿嘴獠牙的怪物,任誰見了都會避而遠之吧。我滿心苦澀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坑坑洼洼,布滿溝壑,雖然我從未照過鏡子,可我明白,一個河鬼怎么可能長成白凈書生的樣子?一不小心碰觸到額頭上的傷疤,我皺眉,這是從何而來的?為何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我捂著頭,在腦海中尋找那一點破碎的記憶?!啊f別下水啊,孩子,河里有河鬼!”耳邊響起熟悉又陌生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老人。“知道了,奶奶。”略顯稚氣的聲音,是我嗎?記憶的碎片正在拼湊?!熬让【让。 币粋€黑乎乎的腦袋在水中浮浮沉沉,小伙伴們都因害怕逃走了。我全身冰冷,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將我拖下了水,我拼命掙扎,卻始終敵不過那股力量。
“啊……”我一陣激靈,才發(fā)現自己早已是滿頭大汗,尖利的指甲把手心掐得烏青。我嘆了口氣,仿佛有一個開關控制著自己的大腦,每每回想到這里,這個開關就好像被人狠狠關掉,只能朦朧地看到一個略顯瘦削的背影。我對自己的身份產生了懷疑,心中那個聲音也越來越強大:“你不是河鬼!”
當驚覺自己對那女子的迷戀越來越深時已經遲了,我一遍遍告訴自己,你配不上她,不要再繼續(xù)想了??尚闹辛硪还赡铑^反而越來越強,我?guī)缀醪皇芸刂频馗∩纤?,看不到女子便會急躁不安,唯恐她出了什么事??吹脚邮┦┤蛔邅?,我又長舒一口氣,仿佛心中落下了一塊石頭。我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但又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甚至行動。有時候我聽著女子輕快的小調,閉上眼就會想:其實這樣也挺好。
同時我對自己的身世越發(fā)疑惑,也許解開了這謎團,我才能釋然吧。那天我照例躲在水中等待著那女子,等到了日上三竿,我仍沒有等到想看到的人。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我多想跳出水面去尋找她,可是我不能!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我也未曾看到她。深夜我蜷縮在洞穴里,想象無數的可能性。腦子越想越亂,頭又開始隱隱作痛。我知道,又將是一個不眠之夜。
睜開沉重的雙眼,意識漸漸回到腦中,這是哪?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我掙扎著坐起來,頭頂傳來一陣聲音:“從今天起,由你替代成為新一任河鬼。記住,只有當下一個溺水者身亡,你才能……”我猛然直起身,沖著四周大喊:“你到底是誰?”空無一人的洞穴,只傳來我撕心裂肺的回音:“你到底是誰?”……“是誰?”我頹然倒下,卻再也想不起那聲音告訴我的最后一句話。我狠狠地一拳打在壁上,近乎崩潰。
我依然每天浮上水面癡癡地等待,直到有一天。
這一天注定是不平凡的,正當我等待無果準備下沉,回到陰冷的洞穴中時,我心中一直掛念不肯放下的女子出現了。她面色蒼白,口中沒有了以往輕快的小調。發(fā)生了什么?她緩緩走到河邊,坐下,目光呆滯地望著流動的河水?!斑@姑娘,也不知道上輩子欠了什么債,生得如此水靈,誰曉得竟是個禍害。”幾位中年婦女在一旁碎碎念著?!笆前?,不僅害得養(yǎng)父死于非命,連她的養(yǎng)母也難逃此劫。要是我啊,絕不會抱回這樣的棄女!”我心下了然,看著女子凄然的神色,卻無法上前安慰,我痛苦地閉上了眼。
“撲通!”我立馬睜開眼,岸上坐著的白衣女子已經不見,我驚慌地沉入水中,心中的不安猜測竟成真了。女子雙目緊閉,已經放棄掙扎,只是嘴角綻開一抹淡淡的微笑。我奮力拖住她,想把她推上岸。突然間,她睜開眼,直直地看著我。我慌了神,當我的眼對上她平靜如水的眼神時,耳邊驟然響起那個聲音:“……才能獲得重生,回歸人間?!?/p>
我的雙手止不住地顫抖,恢復成人,這不是我一直渴望的嗎?更何況這女子自己尋死,這不是兩廂情愿么?我的大腦一片混亂。女子的眼神仿佛能洞悉一切,她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我呆了片刻,恍惚間想起初次見她的場景。那時的她很快樂,盡管現在她想尋死,但我也不愿這份快樂消失。我的耳畔又悠悠蕩漾起她曾哼過的小調,思緒也漸漸平靜。我最后看了她一眼,用盡所有力氣將她推上岸。那一刻,我笑了。我知道,等待我的依舊是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仿佛被人重擊了一樣,我失去了意識。不知過了多久,我被身邊的嘈雜聲吵醒。奇怪,怎么會有吵鬧聲?河鬼的洞穴可是從未有人光臨的啊。我費力地睜開眼,雪白一片。這是哪?等我意識到有哪里不對勁時,一群人涌了進來?!鞍?,您可算是醒了?!币粋€年輕女子哭哭啼啼地說?!捌孥E??!醫(yī)學史上的奇跡??!”一位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扶著鼻梁上快要滑落的眼鏡驚嘆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難道我恢復成人了?心中的困惑就像雪球,越滾越大。
“爸,您怎么了?”先前的年輕女子小心翼翼地問?!昂庸怼蔽页粤Φ赝鲁鰩讉€字,身邊的人都像看鬼一樣看著我。“什么河鬼,爸,您不會失憶了吧?”年輕女子回答我。我擺擺手,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對著年輕女子說:“我想回……家……”年輕女子忙說:“好,好,我們這就回家?!?/p>
在親人的陪伴下,我回到了所謂的家。令我驚奇的是,家中物品的擺設與河底洞穴家具的擺設一模一樣,難道河鬼的生活真的是我在長達三年的沉睡中做的夢?我開始相信了。
緩步走向臥房,推開房門,眼前的場景令我驚呆了。床頭端端正正擺放著的,不正是那位我心中的女子的照片?我忙呼喚來子女,向他們詢問?!俺鍪聲r媽和您在一起。不知為何你們要去那條湍急的河邊散步,媽和您失足滑入河中,是媽死死抓著您才把您推上了岸??!”子女們講述著。我早已淚流滿面。河鬼是真的,那位女子也是真的,他們出現過啊,在我的夢里。
(指導教師:黃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