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甘徐梅
晦暗時代下的真勇士——錢玄同
文 甘徐梅
錢玄同出生于清光緒十三丁亥(1887),初名師黃,字玄同,是錢振常的第二個兒子。他是庶出的,年紀比其兄長錢洵小一大截,與他的侄兒稻孫同歲。錢振常是光緒年間的舉人,曾任官吏部主事,晚年為紹興、揚州書院院長,后又在蘇州工作。錢玄同出生時,父親已年過花甲。雖說老來得子,固然寵愛有加,但錢振常更多的是從小嚴加教導,對錢玄同抱著很大的希望。當其他的幼童還在玩著泥巴,追逐打鬧的時候,錢玄同便已被關在家中,像只小鳥般被鎖在一方圍墻下勤奮苦讀了。3歲的時候,錢玄同便要常常站在書架邊,背誦著父親親自抄寫的一條又一條《爾雅》。當搖頭晃腦、嚴肅死板地讀完、背完每天的書后,通常已至晚上,此時的他雙腿僵直,無法獨自走路,往往要仆人抱他回內(nèi)房。
兄長錢洵,比錢玄同大34歲,十幾歲就考中了秀才,但考了好多場也沒有考上舉人,因此父親便把中舉的期望寄托在了小兒子身上。錢玄同5歲上私塾始讀經(jīng)書,絕不許看閑書。有一次,他偷看《桃花扇》,被老師發(fā)現(xiàn),一戒尺打來,眉心上便永遠留下了一個疤痕。
童年本該是快樂又美好的,但錢玄同的童年生活便是在這樣日復一日的枯乏中度過。這固然為他后來的成就打下很好的基礎,但是,用所謂的成就換取生命最初的時光,這本就是無法對等的事。盡管稍長大些后,他被很多大人都稱為“神童”,但他終究是不快樂的。小小的生命不應背負上成人的名利,我想,這也或多或少地影響了他后來參與《新青年》,致力于教育事業(yè)的決定。
父親去世時,錢玄同才11歲。對于一個從未接觸過大門以外世界的孩子,卻已不得不體會人世的悲涼。由于母親是妾,又生性善良,在父親去世后,便難免會受到其他妻妾的冷嘲欺負。在當時的社會,母親為了讓兒子能夠順利讀書,做個有用之人,便選擇忍受。錢玄同看在眼里,卻不能做什么,于是便繼續(xù)咬著牙熟讀經(jīng)書。他當時的理想仍是“復古”的,希望能夠如父親所愿中秀才,考舉人,走上仕途之路。對于一個青澀的少年,這是個充滿苦澀的抱負,沒有多么偉大的志向,還無法確定自己一生所熱愛之事,只是想讓母親生活得有尊嚴一些,能夠改善自己壓抑孤獨的生活,此時的他,的確是一個“小卒”。從沒有鳥語花香的童年,直接跳到?jīng)]有生機的少年,這個過渡如此急促,充滿著尷尬空洞的蒼白,不給他留一絲可以回旋任性的余地。但是,小小的心,卻孕育著強大的韌性,他選擇了勤奮與隱忍。
就這樣與母親相依著過了四年。四年后,母親病重,在一個夜里,永遠地離開了錢玄同。此時的他,才15歲。他悲痛而彷徨,由于母親離世,“守制”的人是不允許參加當年的科舉考試的,他不得不因此放棄考試。也由于面對再次失去至親,他不知還能夠有什么值得愛與等待,未來的路幽深而漫長,踽踽獨行使他感到沉重的迷茫??墒?,母親的離世也意味著過去的人生路在逐漸關閉,未來的門窗在向他逐漸打開。他還有兄長——錢洵。
雙親相繼逝世后,他感到了悲痛,亦感到了自由。父母在世時,出于孝與愛,他不得不走上求取仕途之路。但如今,他已經(jīng)無所牽絆,在青春勃發(fā)的年紀,他感到了內(nèi)心一股無名的星火正在燃起。他渴望能夠接受些新的事物,改變陳舊滯重的生活狀態(tài)。在茫茫然追問尋找中,他逐漸與外界有了接觸,看到了當時的一些新派書報。如《新民叢報》《清議報》等。16歲的那年冬天,一個朋友送他兩本書。一本是章太炎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一本是鄒容的《革命軍》。他讀后思想上受了一番大刺激,以前尊清的見解竟為之根本動搖了。
此時的他仿佛在黑暗中抓住了稻草般,迅速地把星火燃成火焰,漸漸地認為章、鄒二人的主張真是有道理,一定非革命不可!在17歲的夏天,他把辮子給剪了,表示反對清朝的決心。由于之前的經(jīng)歷,他感到了多年來的壓抑與疲憊有所訴說,有所解釋,仿佛尋摸到了一條有目標有追求的道路。他后來對于三綱這種封建禮教的教條極其痛恨,曾說道:“三綱像三條麻繩,纏在我們頭上,祖纏父,父纏子,子纏孫,一代代纏下去,纏了兩千年。新文化運動起,大呼解放,解放這頭上纏的三條麻繩。我們以后絕對不許再把這三條麻繩纏在我們孩子頭上!可是我們自己頭上的麻繩不要解下來,再至少我自己就永遠不會解下來。為什么呢?我若解了下來,反對新文化維持舊禮教的人,就要說我們之所以大呼解放,為的是自私自利,如果借著提倡新文化來自私自利,新文化還有什么信用,還有什么效力?還有什么價值?所以我們拼著犧牲,只救青年,只救孩子!”他確有這樣決心,實際上也是這樣做的。
1906年的春天,錢玄同與徐婉貞在上海完婚,雖說是經(jīng)兄長錢洵介紹而交往,沒有什么海誓山盟的浪漫,但他自婚后,便與妻患難與共,沒有聽從他人所說再納妾?;蛟S是受了母親的影響,他懂得了一個女性在這樣一個時代下生存的艱難?;蛟S,這也是他反抗舊禮教束縛的一種無言的方式。
同年9月,錢玄同憑借自己優(yōu)異的成績,赴日本早稻田大學學習師范,1908年,章太炎從上海的牢獄被釋放出后,在東京《民報》社講學,錢玄同因崇拜他而前往聽講,學習聲韻訓詁之學,并受章太炎、秋瑾等革命黨人的影響,主張推翻清朝的統(tǒng)治。這是他立定研究國學的基礎,亦是他復古思想的第一步。他深受章太炎提倡復古的影響,贊同太炎反對《新世紀》的萬國新語,提倡簡化反切,為后來注音字母始基。
在此期間,他與章太炎辦了一種《教育今語雜志》,出了6期??谥际枪噍斘淖謿v史等國學常識給一般失學的人,內(nèi)中有含提倡種族革命的意味,篇篇都是白話文,他自己有個筆名,但凡署名“太炎”的各篇,實際上都是他寫的。錢玄同清末回國后,在浙江也曾辦過《通俗白話報》,可知他對于文學革命,不但是革命的激烈提倡者,更是革命的首先實踐者。
但在1915年洪憲帝制之前,錢玄同一直與章太炎站在同戰(zhàn)一線,提倡復古,自屬古文經(jīng)學派。
不過就在這段時間里,發(fā)生了一件事情,動搖了錢玄同的主張與方向。1910年4月,他回國后曾任浙江嘉興、海寧等中學國文教員,辛亥革命后,任杭州教育專署科員。錢玄同在辛亥革命前,因受《國粹學報》影響,主張革命以后應復古禮,所以就在1911年12月,參考《禮記》《書儀》《家禮》,和前人關于考證《深衣》之說,寫了部《深衣冠服說》。同時又做了一身這樣的禮服。1912年3月,他曾經(jīng)頭戴玄冠,穿上深衣,系上大帶,贏得大家大笑一場,朋友們中從此傳為笑柄。這說明他當時思想中的復古傾向,竟由意識轉(zhuǎn)變?yōu)樾袆恿?。但別人的譏笑,對他來說無疑是一次尖銳的批評,這對他后來在五四前夕成為一名文學革命與思想革命的闖將,不能不說是一個有力的促進。
同年,錢玄同在杭州的時候,于經(jīng)學上開始有了一個新的發(fā)展,即是他接受了康有為的學說——《新學偽經(jīng)考》的說法。根據(jù)他所寫的《新學偽經(jīng)考序》,可以看出他已經(jīng)以今文經(jīng)學派自居,定別號曰“餅齋”。雖然可看出其中他仍是談著他的復古經(jīng)驗大略,但這里面也就存在著他后年“疑古”即是反復古的根源。因為既然已經(jīng)開始知道了可疑的一端,就容易懷疑到別處,而且復古越徹底,就越明白復古這條路走不通,所以弄到底只好拐彎,而這個拐彎的機會也很快到來了。
這使得他拐彎的機會,就是民國初年政教反動的空氣,事實上表現(xiàn)出來的就是洪憲帝制,還有1917年的復辟運動。經(jīng)過這兩件事的轟擊,所有復古的空氣全然歸于消滅,結(jié)果發(fā)生了反復古。他在《論應用之文亟宜改良》一文中說:“自丙辰春夏以來,目睹洪憲黃帝之反古復始,倒行逆施,卒致敗亡也,于是大受刺激,得了一種極明確的教訓;知道凡事總是前進,絕無倒退之理。最粗淺的例,如我今年三十一歲,明年便一定是三十二歲,絕無倒退為三十歲之理。研究一九一六年以前之歷史,道德政治文章,皆所謂‘鑒既往而察來茲’,凡以明人群之進化而已。古治古學,實治社會學也。斷非可張‘保存國粹’之招牌,以抵排新知,使人人裹衣博帶,做兩千年前之古人。吾自有此心里,而一年以來,見社會上沉滯不進之狀態(tài),乃無異于兩年前也,乃無異于七八年前也?!|(zhì)而言之,今日又是戊戌以前之狀態(tài)而已,故比來憂心如焚,不敢不本吾良知,昌言道德文章之當改革?!彼吹叫梁ジ锩∫院?,北洋軍閥的頭子袁世凱竊奪了大總統(tǒng)的權(quán)位,他做總統(tǒng)嫌不夠,還想當皇帝,當了83天的洪憲皇帝就死了,袁世凱雖然被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但其遺毒是存在的,辛亥革命后廢除的“祭孔”、“讀經(jīng)”又恢復了,北洋軍閥政府中的一些舊式文人打著“保存國粹”的招牌來抵制科學和新知識的輸入,以專制獨裁來壓制民主,禍國殃民,出賣我國礦山鐵路的主權(quán),向帝國主義國家借款來維持其反動政權(quán),那真是倒行逆施到了極點。于是,他決定踏上兩條路:一是文學革命,主張用白話;二是思想革命,主張反對禮教。
也是從此時起,逐漸掀開了錢玄同搖旗吶喊的日子,他是一個果斷而堅定的人,當看清自己應走之道路時,便決定義無反顧地一往無前。
“他身材不高,戴著近視眼鏡,夏天穿著件竹布長衫,頭戴白盔,腋下夾著個黑皮包,穿著黑色圓口鞋,在傍晚的時候,他回到家里看一看,呆不久,不吃晚飯就又出門去了。那時我們年紀小,正在小學里讀書,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覺得父親是一個忙人,在家里的時候少,后來知道父親那時除了在學校教課外,還參加了新文化運動,所以下午、晚間常和他的朋友們在一起討論問題,并為《新青年》雜志奔波約稿。”這是錢玄同之子錢秉雄、錢三強對他在五四運動期間的記憶。
在五四文學革命的前驅(qū)者中,錢玄同自詡“小卒”,卻實質(zhì)是一名比任何人都“勇猛”的急先鋒。他雖不是革命運動的發(fā)難者,但當胡適發(fā)表《文學改良芻議》、陳獨秀發(fā)表《文學革命論》之后,他毫不猶豫地率先加入了《新青年》,決定與胡、陳二人并肩作戰(zhàn)。在錢三強先生對他的回憶中,曾提道:“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一發(fā)表,他提出推倒貴族文學,建設國民文學;推倒古典文學,建設寫實文學;推倒山林文學,建設社會文學。父親是積極擁護贊成的,他平時深深感到我國古文和語言不合一,使青年學生不能在短時間內(nèi)學好語言文字,寫出表達思想感情通順的好文章來。這對于普及教育和學習科學知識是不利的,有很大的阻礙。他還說:‘舊文章的內(nèi)容,不到半頁,必有發(fā)昏做夢的話,青年子弟讀了這種舊文章,覺得句調(diào)鏗鏘,娓娓可誦,不知不覺,便為穩(wěn)重之荒謬道理所征服?!笨梢姡藭r的錢玄同已經(jīng)完全意識到了復古的不合時宜與弊端所在。
參加《新青年》之后,他不斷地積極投稿,用通信的方式發(fā)表了很多文章,其中寄給陳獨秀、胡適和劉復的最多,如《新文學》《應用文改良》《譯名》等,討論的內(nèi)容是怎樣建立新的文學,主要的貢獻是從文學發(fā)展的自然趨勢上和語言文字的學理上來說明新文學建立的必要和可能。同時,他積極地參加國語運動。1917年加入國語研究會,并在《新青年》上發(fā)表《論注音字母》《新文學與今韻問題》《世界語》等。在《論應用文之文亟宜改良》的《寫作大綱》中提出改革大綱十三事,如用“國語”作文;規(guī)定語法之詞序;小學課本、新聞紙旁注注音字母;文章加標點符號;用阿拉伯號碼和算式書寫數(shù)目字等,都是有關文化教育方面的重大改革的提倡?!段膶W音韻篇》是他1917年在北京大學預科講授文字學音韻部分的講義。它是中國第一部音韻學通論性的著作,首次把古今字音的演變劃分為周秦、兩漢、魏晉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現(xiàn)代六個時期,形成了第一個完整的漢語語音史分期方案。這種歷史的觀念,超越了傳統(tǒng)音韻有點有面而沒有歷史的研究方式。也正是在這一歷史觀念指導下,《文學音韻篇》首次把近代音列入研究內(nèi)容,指出《中原音韻》是近代北音的上源,拓寬了音韻學的研究范圍。從歷史的觀念出發(fā),他從“注重之點,尤其應用方面,不以考古為重”出發(fā),把論述重點放在“于考古通今,其用甚大”的《廣韻》上。
1919年期間,他寫了些隨感錄,如《斥頑固和國粹派》《斥復古國粹派的謬論》《斥士大夫為封建統(tǒng)治的幫兇》《民國人民一律平等》《奉勸世人要虛心學習西人一切科學、哲學、文學、政治、道德》《談作文應表達真義,不要只求摹擬古人》等等。這些隨感錄都是和當時守舊派文人和遺老們做斗爭的。
與此同時,他提出了“選學妖孽,桐城謬種”的口號,明確了新文學革命的對象。這個口號,最早見于他《寄胡適之》的信里,他說:“玄同年來深慨于吾國文言之不合一,至令青年學子不能以三五年之歲月,通順其文理,以適于用。而彼選學妖孽與桐城謬種,方欲以不退之典故,與肉麻之語調(diào),戕賊吾青年,因之時興改革文學之思,以微火同志,無從質(zhì)證。”以此再次奮力地呼出了推翻復古派的激烈口號。這是他對一味擬古的駢文、散文的斥責和否定。作為國學大師章太炎的得意門生,且又是古文大家的錢玄同,能毅然從舊文化的營壘中突圍出來,支持文學革命,其影響力在北大是如何估量都不為過。陳獨秀尤其欣喜,立即給他回復信說:“以先生之聲韻訓詁大家,而提倡通俗的新文學,何憂全國之不景從也?可為文學界浮一大白!”最初的文學革命,只是在《新青年》上說說而已,沒有產(chǎn)生出號召性的力量。產(chǎn)生號召性力量,是后來的事情,即周作人所說“其后錢玄同、劉半農(nóng)參加進去,‘文學運動’、‘白話文學‘等旗幟口號才明顯地提出來,這時形成的力量才有凝聚力,正像胡適所說‘這時候,我們一班朋友聚在一處,獨秀、玄同、半農(nóng)諸人都和我站在一條路線上,我們的自信心更強了”。
除了自己寫文章?lián)u旗外,錢玄同沒有以自己高深的學術地位自居,而是甘當“求稿”的小卒,不斷地吶喊著鼓勵著有才之士來投稿。最著名的事例,就是他與魯迅間的“求稿”之事。1918年到1919年兩年的《新青年》是由六位教授輪流編輯的,他們是陳獨秀、胡適、劉復、沈尹默、李大釗和錢玄同。到錢玄同輪值編輯時,這時的《新青年》的名聲并不大,為了擴大對社會的影響力,他深深地感到舊文化之不合理者應該打倒,文章應該用白話做,接著想到周氏兄弟卓越的才華與思想,便決定竭力邀請他們?yōu)榇藢懳恼峦陡?。錢玄同留學時期,與魯迅為好友。魯迅曾在致周作人的信中戲稱錢玄同為“爬翁”。因為同在東京聽講學時,常常在一起談天,錢玄同最為活躍,說話也最多,而且還在席子上爬來爬去,魯迅便親昵地給了他這個綽號。
1918年6月,北京大學文科國文門第四次畢業(yè)合影,馬敘倫(前排左一)、錢玄同(前排左二),蔡元培(前排左三),陳獨秀(前排左四)
到了五四時期,二人志趣相投,當錢玄同作為《新青年》編輯后,便立馬想到曾經(jīng)的同窗好友魯迅。一天,他手提著個大皮夾,穿著長衫便去到魯迅的家拜訪。到之后,望見桌上一本魯迅親自摹的古碑的抄本,便問道:“你抄了這些有什么用?”
魯迅回道:“沒什么用?!?/p>
“那么,你抄它是什么意思呢?”
“沒有什么意思?!?/p>
“我想,你可以做點文章……”
魯迅此時說道:“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就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即將死去的悲哀?,F(xiàn)在你大聲嚷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shù)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錢玄同沉思了一會,便回道:“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經(jīng)過錢玄同這樣一說,魯迅便從幾乎絕望的迷茫中醍醐灌頂般醒來,重新思考了他對于人生與社會的態(tài)度。魯迅曾說:“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確實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于是我終于答應他也做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從此以后,便一發(fā)而不可收。每寫一些小說模樣的文章,以敷衍朋友們的囑托,積久就有了十余篇?!?/p>
或許是錢玄同激發(fā)了魯迅再次站起來戰(zhàn)斗的希望,相對于此而言,錢玄同便如士氣勃發(fā)的“小卒”,用他的激情與執(zhí)著感染了戰(zhàn)友,與戰(zhàn)友共同并肩作戰(zhàn),用生命所有的熱情與光芒,為中國的希望披荊斬棘,鋪墊道路。
此后,錢玄同與魯迅共同參與編輯《新青年》,在反對舊文化、提倡新文化的毫不妥協(xié)的戰(zhàn)斗中,二人常常討論至深夜,互相勉勵,互相支持。例如從“雙簧信”,“廢除漢文,改用拼音,燒毀中國書”等事件中,可以看出。
正如魯迅所說:“他們正在辦《新青年》,然而那時仿佛不特沒人來贊同,而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我想,他們也許是感到寂寞了?!边@固是帶著些幽默的意味,但也恰好說明了產(chǎn)生“雙簧信事件”的意圖。錢玄同與劉半農(nóng)兩人在《新青年》上發(fā)表雙簧信,錢玄同化名王敬軒給《新青年》寫信,概括了當時一些頑固復古派對《新青年》主張“打倒孔家店”和提出“選學妖孽,桐城謬種”口號的恨之入骨,并且極力駁斥,并說“無奈所用之武器,乃是封建時代早已土銹了的青龍偃月刀,只要多少有些新思想的,看了便一定覺得非常好笑”。劉復復信,用當時的理論武器逐條予以駁斥,通篇文章語語中的,就像對其扇了一個又一個難堪又可恥的巴掌。所以事件一出,立馬引起了復古派敵人的反擊,作為封建頑固派代表的林紓發(fā)表了《與蔡鶴卿太史書》《論古文白話之相消長》和充滿嘲諷的小說《荊生》。在此小說中,他把錢玄同稱為“金心異”,以此來嘲諷他。然而錢玄同也不甘示弱,旗幟鮮明地擺出了《新青年》推翻舊文化的思想,由于此時新思想已如潮水般滾滾涌入中國大地,之前那腐朽沒落的封建文化已處于坍塌狀態(tài),錢玄同與《新青年》因此也獲得了很高的威望。到了20世紀30年代,魯迅在《憶劉半農(nóng)》一文中還稱道劉復答王敬軒的雙簧信,是一次大勝仗。
之后,錢玄同還提出了“廢除漢字,改用拼音”的主張,他在1918年給陳獨秀的信中說:“先生前此著論,力主推翻孔學,改革倫理,以為倘不從倫理問題上根本解決,那這塊招牌就一掛不長久……吾以為現(xiàn)在救中國的唯一辦法,則是欲廢孔學,不得不先廢漢文,欲驅(qū)除一般人之幼稚野蠻的頑固思想,尤不可不先廢漢文?!卞X玄同這一主張發(fā)表后,受到了很多頑固派的激烈反對,但這一看似過激之舉,卻大大地促進了白話文學與革命的發(fā)展。直到如今,亦有人批評他的這一主張?zhí)^“莽撞”,但是,我們需要想到的是,對于當時那樣腐朽的文化與政治環(huán)境,若沒有人站出來激烈地吶喊,始終處于搖擺狀態(tài)的話,那么文學革命或許便只會如曇花一現(xiàn),消失在黑暗的浪潮中了。錢玄同博學廣識,他亦是從那樣的閉塞滯重的環(huán)境中逐漸走出來的,他懂得自己三十年來的“得”與“失”。所以有此舉,實在是無路可走而為之。
錢玄同親筆所抄錄《獨秀文存》文稿《吾人最后之覺悟》
在思想革命方面,錢玄同亦是更加積極吶喊的。
“玄同先生反對古代不合理的腐朽遺物,他以為我國的不能跟隨世界文化,完全是這些廢物與那些頑固的老朽擁護這些廢物所致。這些現(xiàn)象如果不大刀闊斧地對其加以鞭撻,則我國文化將永無明朗,永無進步可言,所以先生與此也用著全力加以攻擊,他的攻擊,堂堂正正不遺余力,先生的不妥協(xié)精神,恰與魯迅翁相似,但態(tài)度嚴肅,絕對沒有一絲假借的?!保ㄒ髩m《錢玄同先生的學術思想》)
錢玄同不但在提倡白話文學方面努力去干,并且在反對“吃人的舊禮教”斗爭方面也是一員大將。他認為兩千年來,把孔丘當作教主來崇拜,反動的封建統(tǒng)治者,用綱常禮教名分等來壓迫人民,就等于是吃人。如“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包辦買賣式的婚姻”,“立貞潔牌坊”等。歷代反動統(tǒng)治者就是利用這些封建的教條把人民人為地分成等級,尤其是對于女子壓迫更甚,所以舊禮教非打倒不可。而舊禮教附魂于孔丘,所以非一拳打翻孔家店不可。實際上,錢玄同自己也是做到了。他一生除了徐婉貞外沒有再娶。這一細節(jié)或許并不算什么,但對于當時很多文人雖喊著打倒孔家店,但仍娶著幾房太太而言,他恪守了對自己的諾言。
在《新青年》中,錢玄同如激流勇進的勇士,面對時代的慘痛與黑暗,他用盡畢生所學,把社會之改革作為自己的抱負,他不曾想過要當什么英雄與先鋒,也不曾想過要受眾人之敬仰,把自己看得如此之輕。先天下而憂而憂,是古代文人的理想情懷,在時代的大動蕩中,偉人更是如此。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我們把錢玄同看作是偉人,擁有圣人一樣的胸襟,但錢玄同自己,卻甘愿把自己放置于歷史的塵埃中。
錢玄同1934年在北平寓所
五四之后,錢玄同的重點工作放在我國文字的改革上,如辦《國語周刊》,提倡簡體字,制定國語羅馬字,編撰經(jīng)書字典等;他還運用他對文字音韻學及經(jīng)學的素養(yǎng),探討研究我國古今進步學者(如郭沫若、趙元任等)的書籍,吸取其長處,逐漸形成他自己的學術觀點。有人稱他為“古今中外派”。他常說看了書之后,要用自己的理智來判斷。他對學生們新的創(chuàng)見總是鼓勵和支持。他特別強調(diào)“學以致用”,不贊成“為學術而學術”。這種治學態(tài)度是難能可貴的。
于此他由“反古”到了“疑古”。有很多人曾認為錢玄同此時思想“倒退落伍”了,連魯迅也因此逐漸與他絕交。立場的不同,引起了不同人的困惑與誤解。然而,他并沒有作出解釋。錢玄同一直是比較認同“墨家學說”的。他一直說自己是屬于“功利派”的人。但此功利非彼功利。在他認為環(huán)境適當?shù)臅r候,他會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為理想奮斗甚至犧牲;但當發(fā)現(xiàn)適當?shù)臅r間過去之后,他便要相應地改變方式。錢玄同不喜歡政治,他有著自己的追求與理想,但這并不是自私,相反,他有著超越主流思想的主張與觀點?!耙晒拧辈⒉皇堑雇?,也不是投降,而是一個真正的學者應該有的學術態(tài)度——不偏激,不自以為是,而是嚴謹客觀地去實事求是。他后來寫了《疑古廢話》?!皬U話”、“疑古”二詞,足見他的幽默又嚴謹適時的態(tài)度。
真正把錢玄同推到輿論浪尖的,或許是那次“反基督教”的活動。當時連陳獨秀也在責罵他的“叛變”。但是,他堅持了自己的看法,“宗教本身并不是政治的”,他沒有狹隘的民族主義,也在不斷反思自己的思想歷程。從今天的觀點來看,錢玄同所做、所說的,不過是一個學者憑著良心與理性而做的罷了。
五四高潮過后,《新青年》團體散掉了,正如魯迅所講的,“有的高升,有的隱退,有的前進”。錢玄同正是屬于第二種人,退回書齋,專致于學術的研討,1927年任師大國文系主任,并與國語研究會諸人,致力于國語運動。1924年《語絲》發(fā)刊,他也是該刊長期撰稿人之一,但發(fā)表文章不多。因為他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教學與學術研究上去了。自從1921年后,他已經(jīng)從思想革命戰(zhàn)線上退了下來,逐漸成為一個關起門來研究學術的寧靜的學者了。不過在1925年女師大事件發(fā)生后,他同魯迅等人還是站在一起,發(fā)表了同情學生,反對女師大校長楊蔭瑜的宣言。
在1935年“一二九”運動期間,錢三強曾在12月16日那天參加了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反對冀察政務委員會成立的游行。在城外的清華大學、燕京大學等校的學生隊伍因城門關閉進不了城,繞到西便門,沖開城門而進,和城內(nèi)各校隊伍匯合起來游行示威。這天傍晚時刻,錢三強整理衣服后回家,錢玄同很快看出錢三強不是以往的樣子,便在談話中非常關心這次示威運動的情況,最后用贊許的口吻對家人講:“他們干得對!”說話時他似乎也被學生的激情所感染了!
錢玄同晚年時,因國事蜩螗,外寇侵凌,常常滿腔孤憤,抑郁難語?!盎旰龊鋈粲兄?,出不知其所往?!弊詿岷酉萋浜?,他有三個月光景謝絕飲宴,同時也使他堅定了反帝愛國的立場。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曾留學日本的他立即斷絕與日本人的交往。1933年5月,他書寫了《中華民國華北軍第七軍團第五十九軍抗日戰(zhàn)死將士墓碑》。1936年,他跟北平文化界知名人士聯(lián)名提出抗日救國七條要求。日寇占領北平后,錢玄同復名錢夏,表示是“夏”而非“夷”,決不做敵偽的順民。他蟄居養(yǎng)疴,誓不偽命,表現(xiàn)出了一代學者崇高的民族氣節(jié)。也證明,從奔忙奮斗的“小卒”,到“嚴謹峻烈,平易詼諧”的學者,錢玄同的本心至始至終,依舊赤誠。
1939年1月17日,下午四時,他從孔都學?;丶?,尚與家人對坐談話,六時,忽覺頭暈,躺在床上,家人發(fā)現(xiàn)其口角流出痰沫,已不能言。延醫(yī)注射后即送入德國醫(yī)院,診斷為右腦部溢血。再度打針,仍不清醒,九時三刻,呼吸停止。錢先生的頭目眩暈,面色發(fā)紅,手足冰涼諸癥,往往發(fā)于大聲說喊,對大眾慷慨激昂的演說之后,一受刺激,便感煩躁;有時終夜憤懣失眠;見有不平,據(jù)理大罵,事后往往即發(fā)頭暈諸現(xiàn)象;而血壓度數(shù)亦漸過高,醫(yī)生說是“血管硬化癥”,并患神經(jīng)極度衰弱癥。站在師大講臺上課,往往忽覺頭暈,他又不慣踞坐講學,說坐著說話沒勁兒;大家勸他休養(yǎng)一年,專心調(diào)治,但他在休養(yǎng)期間,又不能不用腦,不能不出門找朋友。據(jù)黎錦熙回憶:“我們赴南京,他送到東車站,回頭,忽見一切光明皆有暈,右目從此患網(wǎng)膜炎,辯物不清,寫字歪斜。我探望他時,他病頗劇,愈后告以‘簡體字’‘注音漢字’的議決情形,他頗興奮,力疾編寫《簡體字表》,但此后伏案工作,每次總不能過一小時。我和他最后一次晤談,他送師大南京招生的題目給我,六時話別,當時絕對沒想到這一次竟是訣別。”
1939年1月17日,錢玄同因腦溢血突發(fā),猝然離世。終年52歲。
在此洋洋灑灑地記敘了錢玄同的一生,心中亦感慨萬分。被狂風醒腦時,先生只是光團一般地落在心底,待細致地寫下后,他那一生的澄澈與真性情才逐漸在心中蔓延開來,成為生活中又一縷陽光,又一份篤定,又一份堅持本真的力量。
1936年于章太炎追悼會上合影。右二為錢玄同、右三為周作人、右四為許壽裳、右五為馬裕藻、右七為沈兼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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