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滿攔江
名士風流:梅貽琦的選擇
民國年間的王云五,是商務印書館的創(chuàng)始人,曾開創(chuàng)了王云五四角號碼檢索法。許多上了年紀的老人,還習慣于用四角號碼檢索。
曾有一次,王云五乘坐輪船漂洋過海,赴美國考察。迎接他的,是留美學生監(jiān)督梅貽琦——后來成了清華大學的校長,也是民國時代的知名學者。梅王二人,再加上一些趕來湊趣的中國朋友們,就在美國四處亂逛。梅貽琦在美國時間久了,已經沒有什么新鮮感。而王云五卻是第一次到美國,看什么都大為好奇。與其說梅貽琦是王云五的導游,毋寧說是由著王云五的性子,毫無目標地四處觀光。這一天,他們到了一個機場,只要花錢就可以飛上藍天,對于王云五這樣的土包子,極有吸引力。于是他吵吵嚷嚷,要求坐一次飛機,感受一下。
但在當時,飛機的性能還不過關,每次飛行都是一次冒險,運氣不好碰上機毀人亡,也不算稀奇。所以機場要求,凡是想坐飛機上天的人,必須簽署復雜的文件,其實就是個生死文書,表明乘坐飛機者是自愿行為,倘遇墜毀事件,責任自負。王云五不怕墜機,果斷地簽署了文件。但一架飛機,可以坐兩個人,只是王云五一個人上去,沒意思。于是王云五吵吵嚷嚷:你們這些人,誰愿意和我一起飛?所有人趕緊后退,大家都很珍惜自己的性命。喊了半晌,沒人理會,王云五急了,轉向梅貽琦:
要不,咱倆飛一次?也行吧。梅貽琦無可無不可,簽署了生死文書,就和王云五登上了飛機。
一場驚險的飛行過后,飛機平安著陸。王云五大呼過癮,和梅貽琦從飛機上下來。過足了冒險的癮,王云五才想起來問梅貽琦一句:剛才在天上時,你怕不怕?“怎么不怕?”梅貽琦說:我上飛機時,怕得腿都軟了。
王云五大詫:那你還要跟我上去?梅貽琦道:你招呼我,我怎么可以拒絕?
這個故事,是西方人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的。同樣不被西方人理解的,還有許多類似事件。諸如中國爆發(fā)“非典”時,所有的人家照舊大開四門,接待賓朋。西方人對此表示出極大的驚恐,說:換了西方人,在這種時候,是決不允許任何人踏進自家半步的。而中國人卻全不在乎,似乎在他們的心目中,禮儀比身家性命還重要。
被欺辱與被損害的:鄉(xiāng)野異事
1939年,加拿大人類學家伊莎白,來到中國四川,進行學術考察。她深入中國古樸的鄉(xiāng)村,親睹了一些不可思議的怪事。
當時,中國正在艱苦抗日之時,川軍出征,擔負起抗日救國的使命。所以征兵任務也極為繁重。當?shù)赜袃蓱羧思?,一戶姓黃,一戶姓鐵,都有四個壯年兒子。兩家人都分到了征兵指標。征兵征到黃家,黃家的一個兒子上了前線。而鐵家的四個兒子,全都躲了起來,找不到人。無奈之下,當?shù)卣推圬擖S姓人家,讓黃家再出一個兒子當兵。
就這樣,黃家有兩個兒子上了戰(zhàn)場。而鐵家的四個兒子,全躲在后方,逃避戰(zhàn)爭。但鐵家也知道,他們這樣自私,政府是不會容忍的,很快就會有保安團登門,強迫他們家的兒子上戰(zhàn)場。狡猾的鐵家,就來找黃家,表示愿意出大價錢,讓黃家一個兒子上他們家?guī)兔Ω苫?。黃家人不知是計,就讓一個兒子去鐵家?guī)凸ぷ鲛r活。
過不多久,保安團突然在夜間行動,砸響了鐵家的門。鐵家的四個兒子早有所備,立即從后門逃走了。保安團沖進門來,發(fā)現(xiàn)炕上睡著一個年輕人,不由分說,硬把他綁走了。
次日,黃家人找到保安團,解釋說昨天被綁的是自己家的兒子。自家已有兩個兒子上了戰(zhàn)場,應該把這個孩子放回家。保安團卻蠻不講理,一口咬定說:既然人是從鐵家綁來的,那就是鐵家的人,所以這個年輕人必須上戰(zhàn)場。
最后的結果是,黃家的四個兒子,有三個上了戰(zhàn)場赴國難。而鐵家的四個兒子,卻全都逃過了兵役,而且無人追究。
不同的故事,相同的原理
聽了王云五與梅貽琦的故事,所有人都會被震動,甚至會宣稱:這才是中國人!聽了加拿大學者伊莎白記述的四川異事,所有人都會郁悶,雖然類似的不公正事件,也會在自己的日常生活遭遇到,但因為這種事情不屬于“正能量”,讓人無以置評,多半情況是聽了就會忘記——選擇性遺忘而已。
但實際上,這兩個故事,卻是同一個。它們只是從不同的角度,呈現(xiàn)出中國人思維方式的特色。這兩個故事的共同特點是——不精確?;蛘哒f,缺乏精準性。
在王云五與梅貽琦事件上,當王云五向梅貽琦提出共同登機的要求時,就將梅貽琦置于兩難之地。王云五隨口招呼,只因他是個樂觀主義者,根本沒考慮飛機墜毀的可能性。而對梅貽琦來說,王云五的要求,實際上是要求他在友情與性命之間作出選擇。因為梅貽琦是個悲觀主義者,恐懼飛行。梅貽琦不是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但是在他的理念中,友情重于生命。所以他強忍著恐懼,綿軟著兩腿,陪王云五開心了一次。
在這里,王云五對于友情的邊界認知,是模糊不清的。他雖然編出了非常精確的四角號碼字典,但在為人處世方面,友情應該到何處止步,卻是懵懂無知。此人后來搞金圓券遭遇慘敗,嚴重到導致國民黨政權崩盤,就是因為他凡事只從自己的感覺出發(fā),看待問題缺乏足夠的精準??创龁栴}不精準,誤差大,失敗的幾率自然就大。
再看伊莎白女士所記述的四川異事,更是精準度不足的典型案例:模糊導致了不公。
之所以出現(xiàn)不公正的結果,是因為整個社會的管理體制缺乏精準性。要知道,究竟是黃家的人上戰(zhàn)場,還是鐵家的人上戰(zhàn)場,這對當事人來說,是生死攸關的大事。但在當?shù)?,這么大的事情,既無一個核查機制,也沒有正常的申訴渠道,體制更不見絲毫的糾錯功能,任由保安團指鹿為馬,強抓黃家人替鐵家服兵役。只是因為這個體制,只求結果而不考慮公道,甭管是鐵家的兒子,還是黃家的兒子,只要有個人上戰(zhàn)場,湊個人數(shù)就行,是誰無所謂。
失去了精準度的社會管理體制,帶來的只有不公正。
“差不多先生”仍然在
許多人說,中國人是一個缺乏邏輯的民族。中國人的傳統(tǒng)思維,天然缺乏邏輯與思辨的種子。
事實上,本文所述的王云五與四川異事,就是兩個典型的缺乏邏輯的故事。所謂邏輯思維的構建,第一個前提就是概念與定義的精準性、唯一性。中國文化博大精深,但天然有著精準度不足的缺陷。
與王云五、梅貽琦同時代的胡適,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中國文化的致命缺陷。他曾寫了篇《差不多先生》,譏諷國人凡事馬馬虎虎,差不多就行。
這種凡事馬馬虎虎,差不多就行的觀念,已經深入到國人的骨髓里。早在改革開放之初,有國人遠赴德國,德國人企羨中國人的傳統(tǒng)美食,央求傳授餃子的包法。于是中國人開始教導:面粉若干,清水適量,鹽少許……手拿量杯的德國人,當時就炸了:若干是多少?怎么算是適量?少許又是多少?這含糊不清的敘述,導致了天性模糊的中國人,與務求精準
的德國人,根本無法對話。
模糊就是權力
正是因為認知缺乏精確性,才導致國人在自我意識與個人權利的定位上邊界不清。不知道自我的權利邊界在哪里,也不知道友情或親情的邊界在哪里。但人類對于外部客觀世界的認知,就在于精確性。認知的精準度越高,民族與個人的智商就越高。先進國家之所以獲得高度發(fā)展,能夠在科學與人文兩方面有不斷的突破與進步,就因為西方文化求之于精確。有時他們對于精確性的追求,已經到了病態(tài)的程度。
中國人也不是天性拒絕精確,滿足于模糊。而是我們缺乏構建精確文化體系的符號工
具。工具的匱乏,導致了國人在精確路線上籌莫展,只能反其道而行之,營造出大量的模糊性表述。中國人傳統(tǒng)語言體系中,存在大量諸如此類的用語:存心不良、心懷叵測、居心險惡、行為不端,等等。這些典型的國人用語,所描述的既非具體事件行為,也非精準的時態(tài),完全是當事人自我的內心感受。這些感情豐富的用語,帶給人一種強烈的印象,但這種印象實則是極其模糊的。
模糊的語言環(huán)境,使得中國人特別注重話語權。所謂話語權,不過是對模糊狀態(tài)的解釋權。無論是歷史還是現(xiàn)實,這種權利實際上就意味著權力。所以中國人又是個迷信權力的民族,誰擁有了對模糊術語和時態(tài)的解釋權,誰就擁有了一切。
天性模糊的文化,讓中國人凡事講究個大,因為唯有大,才能遮掩模糊的缺陷。而一旦遭遇到細節(jié)的較真,中國人往往就會失語,轉而去爭奪解釋權,以便自己占據(jù)主動。
模糊的文化,導致了是非不清善惡不明公正匱乏,帶來的是無休止的解釋權利的爭奪,歷史就是血流成河的戰(zhàn)場殺伐,現(xiàn)實則是權力成了天然的解釋者,其結果是限制了人的思維空間。
模糊的文化與模糊的權力邊界,使得中國人陷入原生態(tài),每個人只能依靠自我的有限認知、良知或心機做出選擇。他們活得特別累。
數(shù)據(jù)顯示,中國每年超60萬人過勞死,超過日本成過勞死第一大國。平均下來,每天有超過1600名中國人死于勞累。各種相關數(shù)據(jù)表明,中國人為經濟上升時態(tài)的亢奮付出了慘重代價。
官方數(shù)據(jù)表明,從2008年至今,懷揣高等文憑擁入就業(yè)市場的人數(shù),已經突破5316萬。如果將這5316萬人視為一個國家,這個國家的人口規(guī)模低于意大利,高于南非,在世界各國人口排行榜中名列第24位。而這個龐大的、人口數(shù)量超過世界絕大多數(shù)國家的勞動力,只是中國新增勞動力中高素質的,倘把放棄或未能考上大學的青壯年迭加起來,數(shù)字會更嚇人。
這個數(shù)字,是一個客觀的現(xiàn)實。標志著每個人的生存壓力都在激增。標志著每個人手中的飯碗,一天比一天變得岌岌可危。中國人居處如此嚴酷的競爭環(huán)境之下,就需要一種精確的人生智慧。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知道自己應該于何時止步。但過于粗放的傳統(tǒng)文化,使我們無法獲得足夠認知。許多人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往往陷入對物欲的變態(tài)性追求,這形成了特有的中國式貪官現(xiàn)象——近些年披露的內蒙古呼鐵局馬俊飛、秦皇島馬超群,家中都囤積著超過億元的現(xiàn)金,而云南的一個醫(yī)院院長,則囤積了房產100套車位100個。這種鯨吞式囤積,已經突破了貪腐的底線,失去了物質滿足生命價值的初始意義。
社會管理層失控的鯨吞與囤積,必然帶來底層物質與資本的匱乏。而這就意味著,伴隨著競爭加劇而引發(fā)大規(guī)模的社會心理恐慌,意味著更強大的生存壓力,體現(xiàn)在個體人的現(xiàn)實生活之中,就是一個累字。
有人把這種對物欲的失控,指責為資本主義思想的腐蝕——而事實上,西式的資本主義,并未有這種徹底失控的對物欲的迷戀囤積。相反,中國歷史上的貪官與現(xiàn)代社會的貪官,有著類似的精神迷惘癥。這只能解釋為一種同質的文化現(xiàn)象,而非一種新質的思想侵襲。
除非,我們能夠在傳統(tǒng)文化之中,別開蹊徑,營創(chuàng)出真正精確的思維或文化體系,否則中國人還會繼續(xù)受累,一代又一代的人,不得不于模糊狀態(tài)中艱難選擇。
精確的文化與思維體系建立,遠比模糊文化的傳承要艱難得多。但這條路,國人無可逃避。或是明天,或是不遠的未來,我們遲早要著手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