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村上春樹很少在作品中描寫父親，少數(shù)出現(xiàn)的父親形象也往往都是權(quán)威與邪惡的代表。而在最新長篇小說《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中，村上春樹展現(xiàn)出與以往截然不同的父親形象。解讀此部作品中嶄新的父親形象與形成原因?qū)θ媪私獯迳洗簶涞奈膶W世界具有重要意義。

關(guān)鍵詞：父親 轉(zhuǎn)變 融入

一 村上春樹以往作品中的父親形象

在村上春樹的作品中難以看到父親形象，村上文學甚至被稱為“父親不在”的文學。他筆下的主人公往往在青年時期毅然離開家鄉(xiāng)前往大都市東京生活，因難以忍受規(guī)章制度的束縛而選擇從事自由職業(yè)，平時總是休閑打扮；即便人到中年也并不急于組建家庭，雖然偶爾孤獨但絲毫不以為苦反倒格外以此為樂，堪稱社會的邊緣人。“家庭、特別是家族間的相互關(guān)系幾乎處于一種缺失的狀態(tài)”，而在主人公有限的社會關(guān)系中更是難以看到父親的影子，父親大多是隱身與缺位的，為數(shù)不多出現(xiàn)的父親也大多為負面形象。

“日本家族制度的核心內(nèi)容是家制度，家是立于以婚姻和血緣關(guān)系為紐帶的具體家庭之上的生活共同體”，“其內(nèi)部實行嚴格的父權(quán)家長制統(tǒng)治?！备赣H在家庭中具有絕對權(quán)威，在日本流傳著“日本人三大怕：臺風、雷電和父親”的諺語。在其文學起點的《且聽風吟》中，家庭氛圍極其淡薄，父親形象也尤為模糊：在主人公的家里只能看到藤椅和電話，父親形象縮為皮鞋。日本人回家進屋前必須要先把鞋子脫掉放在玄關(guān)，布滿灰塵的皮鞋象征著在外操勞一天回家后的父親在家中的絕對權(quán)威，主人公與兄長每天輪流為父親擦鞋暗示著不得不對父親權(quán)威表示服從。但除此之外，作品之中鮮有對父親的描寫，主人公在擦完鞋后總是迫不及待地離開家庭并把大多數(shù)時間耗在杰的酒吧，內(nèi)心有了困惑也愿意同杰商量，這些設(shè)置都折射出對父親的叛逆。

在《挪威的森林》之中，綠子的父親一直未曾給予綠子足夠的父愛，甚至在綠子母親去世后對綠子姐妹說道：“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們兩個替你媽死算了”。綠子從沒機會在父母面前撒嬌，在她的成長過程中父親是缺位的，這在她心中留下了難以彌補的創(chuàng)傷。綠子雖然外表活潑開朗但內(nèi)心極其缺乏安全感，一直渴望得到單純的真情和完美的愛情。綠子的父親后來身患重病備受折磨，瘦弱得如同一只猴子反倒需要綠子處處照顧，這一黑色幽默般的設(shè)置象征著父親權(quán)威的失落，表現(xiàn)出對父親權(quán)威的挑戰(zhàn)。

《海邊的卡夫卡》與《1Q84》中的父親被塑造成邪惡力量的代表。《海邊的卡夫卡》中，卡夫卡的父親表面上是著名雕塑家，在社會上享有較高知名度與話語權(quán)，但在其光鮮的表面背后，他卻內(nèi)心陰暗、冷酷無情，曾用慘不忍睹的手段虐殺了很多貓，象征著發(fā)動二戰(zhàn)造成無數(shù)傷亡的軍國主義?！?Q84》中深繪里的父親深田保是“先驅(qū)”的開創(chuàng)者，擁有大批忠實信徒，在團體之內(nèi)享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他又是邪惡小人的代表，強暴了包括自己的女兒等數(shù)名幼女。天吾那擔任NHK電視收費員的父親看似平凡普通，其實在青年時期曾作為墾荒團的一員前往中國東北，可以視為日本軍國主義的幫兇。最終卡夫卡的父親被中田殺死，深田保被青豆所殺，天吾的父親也身患癡呆癥默默死去，這些設(shè)置無不體現(xiàn)著父親權(quán)威的崩潰與父親所代表的邪惡勢力的倒塌。

由此可見，村上春樹筆下的父親往往作為負面形象存在，主人公對父親形象采取了遠離與對抗的姿態(tài)。而在最新長篇小說《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中，父親形象則發(fā)生了顯著變化。

二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中的父親形象

在《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中，多崎作在青年時期被原本無比和諧的五人團體無端拋棄，這在他心里留下了巨大傷口。在女友沙羅鼓勵下，他前往各地會見之前的好友以探尋事實真相，最終胸懷勇氣巡禮歸來。

在本部作品之中出現(xiàn)了多位父親形象。灰田文紹的父親是一名公立大學的哲學教師，雖然收入微薄無法給予灰田文紹足夠的經(jīng)濟資助，但是他卻把酷愛讀書、傾聽古典音樂以及在腦海中思考抽象命題這筆寶貴的精神財富傳給了灰田文紹，使之成為一個精神世界極其豐富的人。黑野惠里的丈夫愛德華是一位陽光開朗的芬蘭人，不同于東方人的含蓄，他總能自如大方地向女兒們表達自己的暖暖愛意：親切地撫摸女兒的頭發(fā)，吹著口哨帶著女兒們?nèi)ベ徺I冰激凌，儼然一副開明慈父的模樣。多崎作的父親名為“多崎利男”，其人生道路與名字頗為吻合，是一位“在諸多崎嶇坎坷處贏取利益的男人。”從小父母雙亡，由叔父收養(yǎng)長大，青年時期白手起家創(chuàng)辦公司，最終憑借自己的遠見卓識與果斷剛毅積累了巨大財富。多崎利男經(jīng)營事務(wù)繁忙而又沉默寡言，但是他卻在多崎作的成長過程中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

多崎利男的關(guān)愛首先體現(xiàn)在費盡心思為多崎作選取名字上面。多崎作與赤松慶、青海悅夫、白根柚木、黑野惠里組成了如同五指般的和諧團體，其他四人因為姓氏中均帶有顏色從而分別以“赤”、“青”“白”和“黑”作為昵稱。唯獨多崎作姓名中缺乏色彩，他常常為此感覺自己缺乏個性，如同空空如也的容器，并感慨“要是自己擁有一個帶顏色的姓氏該多好?！逼鋵嵾@個名字并非平凡普通、毫無個性，而是背負著父親的深切期望與愛意。在多崎作出生前很久，父親就決定給第一個男孩取名叫“tukuru”?！皠?chuàng)”與“作”在日語中都讀作“tukuru”，原本行事果斷的父親曾就選擇哪個字而遲遲不決。“作”是單純生產(chǎn)有形的東西，“創(chuàng)”則更需要傾注創(chuàng)造力；為了不使孩子背負過多人生負擔，父親最終還是選擇了更為通俗的“作”，體現(xiàn)出其細膩的父愛。

同時，多崎利男還對多崎作的人生道路選擇給予了充分的支持。多崎作出生成長的城市名古屋物產(chǎn)豐盈、生活節(jié)奏緩慢、人心平和，堪稱“日本人的精神故鄉(xiāng)”；五人團體中的其他四人又都表示要繼續(xù)留在名古屋，因此多崎作如果留下來將會毫不費力地享受到舒適安逸的生活。此外，作為家中唯一的男孩，留在名古屋繼承公司也是父親所暗中期望的。但多崎作還是決定離開名古屋并最終留在東京生活。這一舉動無疑違背了父親的意愿并曾使父親頗感失望，但父親還是認同了多崎作要制造有形東西的決定，不僅提供充足的資金資助他完成學業(yè)，還把公司在東京的一處公寓留給他使用，在多崎作留在東京后又默默把公寓過繼到他的名下。

多崎作對于父親的人生和思想都并不十分了解，在腦海中也并沒有太多同父親密切相處的記憶，不過他一直佩戴著父親遺留給自己的豪雅表。之前多崎作對手表并不講究，但他打心底喜愛這塊表甚至因此比之前更頻繁地看時間，并且每當看時間的時候會感覺“父親的身影都會隱約掠過腦際”。手表成為維系著父子間情感的紐帶，在內(nèi)心深處，多崎作對父親應該還是充滿思念和感激的。

父親應為子女成長道路上的指引者，而不應是指揮者。多崎利男既沒有將自己的意志強加于多崎作身上，也沒有在他的成長過程中缺位，而是默默地提供著幫助與支持，表現(xiàn)出深沉的父愛。灰田文紹的父親以及愛德華也都以自己的方式向子女表現(xiàn)出自己的愛，這樣的父親形象與之前象征著絕對權(quán)威或邪惡力量的父親形象是截然不同的。

三 父親形象改變的原因

父親在家庭中占據(jù)主導地位，同時作為男性又是社會秩序的制定者與權(quán)力的掌握者；父親不僅代表著家庭的權(quán)威，同時也象征著復雜的外部世界。村上春樹在《巡禮之年》中塑造了與子女和諧相處的父親形象，與其對外部世界由“遠離”向“介入”的轉(zhuǎn)變緊密相關(guān)。

村上春樹是堅定的個人主義者，在《高墻與雞蛋》的演講之中，村上春樹將“體制”比作“高墻”，將“個體靈魂的尊嚴與自由”比作“雞蛋”，聲稱“假如這里有堅固的高墻，而那里有一撞就碎的蛋，我將永遠站在蛋一邊”，體現(xiàn)出其濃厚的人文情懷。出生于戰(zhàn)后的村上春樹在民主和自由的理念長大，而70年代 “反安保運動”的失敗打破了他一直堅信的理念，使他對社會感到心灰意冷；同時戰(zhàn)后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物質(zhì)文明使個人難以確認自身存在，內(nèi)心充滿虛無與不確定性，是他對社會采取了“遠離”的姿態(tài)：從未在公司就職，成為專職作家前曾經(jīng)營爵士酒吧，在酒吧里播放自己喜歡的音樂，過著自由安逸的生活；在成為作家后也行事低調(diào)，盡量避免在公眾場合公開露面并長期旅居國外。對自由的崇尚和對社會的失望使村上春樹在作品中很少描寫代表權(quán)威與體制的父親，出現(xiàn)的父親形象也多被塑造為負面角色。

1995年發(fā)生的阪神大震災和東京地鐵沙林事件給日本造成了巨大災難，也對村上春樹產(chǎn)生了重大沖擊，促使他意識到“對日本這個社會負有基本職責”，并開始接觸社會。村上春樹參加了賑災救災的公眾活動，并采訪了許多沙林地鐵事件中的受害者，相繼寫出《地下》《神的孩子全跳舞》等一系列取材于現(xiàn)實的作品，《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也繼承了這一趨勢。

之前作品中的主人公大多為社會的邊緣人，但《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中的多崎作卻變成了地地道道的社會人。多崎作從小就對車站充滿興趣，為了能夠跟隨被稱為“車站建筑第一權(quán)威”的教授學習而離開和諧團體只身前往東京。畢業(yè)后進入了電氣化鐵路公司設(shè)施部任職，身穿干凈齊整的西裝上班，常常為了解決技術(shù)難題而加班加點，活脫脫一副典型的兢兢業(yè)業(yè)、任勞任怨的日本企業(yè)職員形象。車站服務(wù)于來往的車輛與奔波的行人，承擔著重要的社會職能，多崎作將建造車站奉為天職，體現(xiàn)出對社會的積極融入；雖然列車并不一定在某個車站停留，但是車站一直存在，暗示著即便在此后的人生中遭遇挫折，他依然將以開放的姿態(tài)面對人生。

同時，被團體拋棄在多崎作心中留下巨大創(chuàng)傷，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他都與他人之間抱有戒備心與距離感，無法真正愛上一個人。在沙羅的鼓勵下他鼓起勇氣直面創(chuàng)傷、前去拜訪舊友，巡禮歸來后多崎作決心對沙羅徹底敞開心扉并迫不及待地在凌晨給她打電話，這都表現(xiàn)出其內(nèi)心的強大以及成長過程中前所未有的能動姿態(tài)。

此外，多崎作在16年之后走上巡禮之路，而災難發(fā)生的1995年與2011年日本大地震也恰好相距16年。作品之中的女友名為“沙羅”，與地震文學作品《蜂蜜派》中的人物“沙羅”姓名吻合，這一吻合成為連接兩次大地震的紐帶。以上巧妙的設(shè)置表現(xiàn)出村上春樹對社會的介入并開始以更為包容的心態(tài)對待外部世界，這一心態(tài)的轉(zhuǎn)變也成為其作品中父親形象變化的重要原因。

四 結(jié)語

之前村上文學中的父親多是缺位的或作為負面角色出現(xiàn)，而《巡禮之年》中的父親卻與子女達成和解，體現(xiàn)出村上春樹對父親所象征著的外部世界的關(guān)注與融入，堪稱村上春樹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大轉(zhuǎn)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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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村上春樹，施小煒譯：《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版。

[6] 河出書房新社編集部：『村上春樹「色彩を持たない多崎つくると彼の巡禮の年」をどう読むか』，河出書房新社，2013年版。

[7] 村上春樹：《無比蕪雜的心緒 村上春樹雜文集》，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版。

（賈慶超，東北電力大學研究實習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