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清潮
鄉(xiāng)愁是一杯濃得化不開的酒,讓人陶醉,鄉(xiāng)思是一口深不見底的井,隨風飄蕩。城鎮(zhèn)的現(xiàn)代化建設像洪水漫堤,洶涌澎湃,把山野變成大道,寂靜變得喧囂,青瓦紅磚的平房變?yōu)榱至⒏邩牵诺滟|(zhì)樸成了新潮時髦……使許多已是兩鬢霜飛,帶著濃濃鄉(xiāng)情的尋根者一臉茫然、惆悵。滄海桑田,鄉(xiāng)音無改,孩童不相識,熱辣辣滾燙的心,有些麻麻刺痛。幸得我的故鄉(xiāng),一座千年古城,老天有眼,新區(qū)建設雖熱烈火爆,但保護老區(qū)還算鎮(zhèn)定冷靜,保留了古牌坊街、古巷、古民居、古廟、古井,難得的一片天地。不論是乘“紅頭船”漂泊南洋白發(fā)蒼蒼的老華僑,還是二世祖、三世祖,游子們追蹤認祖,有了歸宿感。夢鄉(xiāng)的思緒有了棲息地。
水是生命之源,古城人對水井懷著極其濃郁的眷戀之情。已經(jīng)忘卻何時何地見地那種古井了,大塊青磚壘砌成六角型的井欄,圓形的井口,披一身青苔,色調(diào)幽暗,深深淺淺地駐停著長年歲月中見風剝雨蝕的容顏;那情境使人念及一位飽經(jīng)風霜的老婦獨坐于村頭巷口,淋浴晨光暮陽,春暖冬寒。
我的少年時代,整座古城,幾乎每座大厝,包括了“四點金”式的建筑,前落后院,外埕大廳,大多在后院落擁有一口古井,街頭巷尾的古井也隨處可見。所有居民的吃喝洗涮、起居飲食全靠井水。所有古井背靠滾滾韓江,其清泉涓涓流出,自然過濾,清澈見底,甘洌清甜,是沖泡待客工夫茶的上品之水,飲者連連稱妙。
我家規(guī)巷口古井邊,長著一棵樹身斑駁、蒼老的石榴樹,六月石榴花開時,張著櫻桃小口的艷紅迎著晨光,太陽一照射,簇簇灼耀,似一串串爆竹,直能點燃人心。井水如銅鏡,倒映石榴的綠葉紅花。兒時,幾個小伙伴,背著書包,放學時帶著神秘的驚恐伏身于井欄,欲一探井中玄黑,幾張稚氣的小臉伴著石榴花朵倒映在井水中晃動,“喂,說話呀,嗡嗡嗡……”井中的自己當真說話了,一種深沉古怪的妖魔回聲,這聲音搖漾許多游子多少年思鄉(xiāng)之心。那些挑水的小媳婦、大姑娘借打水之機,把自己的臉微微向井口靠近,都想照出自己俊俏模樣,那羞澀之情也歷歷在目。
很難忘的是戲?!褒堜兴?,每年從端午節(jié)開始,南方的故鄉(xiāng)驕陽似火,開始進入夏季,而在端午節(jié)當天,大家洗井水,傳統(tǒng)稱為“龍湫水”,不知多少代人的傳說,當天洗了“龍湫水”,全年身上不長瘡、不長痱。從早晨到晚上,家家戶戶穿著短褲的男人和光著屁股的小孩,都輪流在井邊沖水,“嘣嘣嚓嚓”地往井里打水的鐵桶聲不絕于耳。一桶水從頭往下倒,涼入筋骨,沁人心脾,有時鼻孔進水,一陣辣辣的感覺,直躥頭頂,“老牛喝水”了,不知誰咋呼一聲,大家歡快鬧騰,借此戲耍一番,小孩子冷不防往大人的身上打一水槍,大人往小孩身上倒一桶水……整個井邊籠罩著一陣陣打鬧聲。女人和姑娘自然是挑著井水回自家沖涼了,有頑皮的小孩,突然也往姑娘的身上潑一桶水,身穿單薄白襯衣的姑娘,濕漉漉胸口上兩顆滾圓的肉色乳房凸現(xiàn)出來,隱約可見,羞得姑娘滿臉通紅,用手護住前胸,狼狽逃竄……被身后一團團哈哈大笑聲追趕著。
男人用吊桶打水,女人在井邊洗衣,雙手就著洗衣板搓出一大堆肥皂泡沫,東家長,西家短,嘮叨個沒完。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記得一個皓月當空的晚上,飄落了一地銀光,井里邊也搖晃著碎銀,一位臉容姣好的姑娘,高挑苗條的身材,身后跳躍著長辮子,肩上挑著一擔水,遠看倩影婆娑,婀娜多姿,一根扁擔遙遙的;近看臉色泛紅,香汗涔涔,嬌喘滴滴;粗看,肩上的兩桶水在月光的傾瀉下,盡是花白碎銀;細看,挑著的前后桶里裝著兩個月亮。美女挑月亮,何等的詩情畫意,美哉!
井水似乎通曉人意,夏涼東暖。艷陽三伏天,井水清涼消暑;寒冬數(shù)九天,井水帶著脈脈動體溫暖人心房。上世紀七十年代初,街上有一“挑水哥”,年過三十,尚未娶妻,每天給人家挑水,每挑一擔,賣得二分錢,雖半饑半飽,尚可度日。深巷中有一跛足孤寡老太婆,一笑起來,滿臉就像花生皮,盡是皺褶,日子過得異常艱難。挑水哥每天都為老人挑水,把水缸灌得滿滿的,分文不取,從不間斷,老人感動得抹把淚水,見人就夸,并認他作義子,相依為命。直至改革開放后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突然有一天,老人的兒子從臺灣歸來,他已是富商巨賈,長跪在老人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得感天動地……老人自此過上了富足生活。雖說善不望報,但飛來的幸福使年過不惑的挑水哥,一躍成了一家大商場的老板,并娶了城中一位美女作了老婆,成了古城一段佳話。
古城的深處遍布各種古井、老井,有義井、宋井、二目井、三目井、四目井、金山井、蓮花井、永龍泉、子母泉等。從宋代至明清老百姓挖鑿出一口口的古井,許多古井上的石板因時長日久被提水吊桶的繩索碰碰撞撞,磨出條條凹陷的深坑,作為幾百年來“滴水穿石”的見證。
義井是古城里婦孺皆知的井,它應了風水學上“天圓地方”之說,井面上呈八角形,井內(nèi)橢圓。每到韓江桃花水漲之時,這里的水位會突然升高,有時離井面只有三尺高。相傳南宋末年,元兵入侵,宋室南走,宋帝昺于景炎三年得陸秀夫、張世杰等擁立于石間洲,改年號祥興,次年,元兵進犯,宋帝昺出走,逃進古城,跑到大街時,大家喉嚨干渴,都想喝水,忽見路旁一口井,宋帝昺走上前探頭一看,井水清澈透底,一股涼氣撲面而來,饞得他直咂舌頭,可惜水面低,伸手夠不到。他忙命侍從趕快去找小桶,時兵荒馬亂,店鋪關門,行人絕跡,到哪里去找小桶呢?無法喝到水,君臣只為望井興嘆。宋帝昺舍不得走開,把頭伸到井口說:“井呀井,朕命你把水漲起來!”話音剛落,驟然間井水滾滾向上猛漲,直冒上井臺,群臣見狀也擠過來,紛紛伸手捧水喝,大家都覺得水格外清涼、甘美。宋帝昺喝夠之后,說:“井也知君臣之義,朕就封你為‘義井吧!”義井這名字一直沿用至今。
一個人的生命只有短暫的幾十年,而古井都經(jīng)歷了幾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滄桑,人世變故,戰(zhàn)火紛擾,天災人禍,悲歡離合。于是乎,勾起了我內(nèi)心深處不堪回首的一樁記憶,撕開已經(jīng)平復的一道傷痕。一九六九年我正讀小學,仲夏的一個下午,我背著小書包放學回家,人沒走到家門口,就聽見“有人投井了”一聲帶著驚恐聲嘶力竭的呼叫,緊接著,許多大人慌亂跑進我鄰居的家里,我跟著跑進去。在后院,一口黯黑又窄的井,在井邊往里探望,人是倒吊著,一雙腳浮在水面掙扎著、晃動著,井口只有鼎蓋大,四周長滿青笞,滑溜溜,誰也無法下去搶救,只聽見她的兒子、兒媳呼天叫地,放聲大哭……一個平時溫和善良的老太婆,僅僅因為家庭出身問題,被迫跳了井,了結(jié)一生。雖然,此事雖已遠去,變得模糊了,歷史也已撥正,可多少年了就是難以忘卻。
鄉(xiāng)井最相思,從古至今,外出漂泊的人都是“背井離鄉(xiāng)”和“離鄉(xiāng)別井”,可見井在游子心中的地位。水井,是故鄉(xiāng)深處一雙飽含淚水的眸子,只要歲月的風輕輕一吹,鼻頭一酸,它就要流出淚來,使人浮想聯(lián)翩。小時候,故鄉(xiāng)的人喜歡穿木屐,街頭巷尾都有釘屐鋪。據(jù)史書記載,在我國古代穿木屐還是高雅的風尚,是顯貴士族的時尚。還有高跟木屐,跟今天時髦女子穿高跟鞋一樣,感覺良好。上世紀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末,全城男女老少,許多人都愛穿木屐,尤其是到井邊打水的人,大多喜穿木屐,方便透氣,不怕濕水。每當夜深人靜時,聽窗外深巷,木屐聲由遠及近,“嗒嗒嗒嗒”,輕輕清清,煞是好聽,至于各位芳鄰,不見其人,而聞其屐聲,從其腳步輕重緩急中,能辨別出是誰在走動。遠去了的木屐聲聲,至今仍不時在耳邊響起,那是故鄉(xiāng)的一道風景,成了牽動鄉(xiāng)人懷念故土的一根線,老忍不住用一種固執(zhí)的熱情去思念它。
如今,故鄉(xiāng)家家戶戶早就用上了自來水,井水早就不用了,疏遠了,甚至忘卻了。許多水井也早已荒廢了。唯有遠去了,不再擁有的東西才顯得珍貴,最能勾起人們的相思和懷念。鄉(xiāng)井是游子心中永遠的夢,甜甜的井水,點點滴滴清澈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