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頌華
高居翰先生(1926—2014)在其著作《不朽的林泉——中國古代園林繪畫》一書中,以一套藏于美國明代張宏所繪《止園圖》冊頁為發(fā)端,通過諸多考證,從新的角度向我們提出了中國園林繪畫的意義——除了繪畫的技法與史料價值之外,我們還能通過繪畫再現(xiàn)一座17世紀的中國園林,并由此而走近古人的生活。
在高居翰的視角中,17世紀的中國是充滿魅力的:社會生活趨向安逸與奢華,繪畫與書法、音樂與戲曲、各類民間手工藝繁榮,不同門類的藝術(shù)相互影響,造園之風勃興?!疤K州好,城里半園亭”、“增假山而作隴,家家住青翠城闉;開止水以為渠,處處是煙波樓閣……”當時的蘇州與揚州地區(qū)稍富人家皆有園。揚州東園、南京愛園、武進止園、無錫寄暢園、松江南村別墅、太倉樂郊園、蘇州拙政園、常熟蒼翠園、小輞川……江南一帶名園輩出。
宋代學者沈括(1031—1095)描繪了自己園林生活之豐富:
“漁于泉,舫于淵,俯仰于茂木美蔭之間……與之酬酢于心目之所寓者:琴、棋、禪、墨、丹、茶、吟、談、酒謂之‘九客?!?/p>
據(jù)此可以看出,園林的功能是多樣的,可以居住、讀書、習藝、清談、宴飲……一座好的文人園林,能滿足主人多種藝術(shù)趣味的追求和生活美的享受。它是主人理想與現(xiàn)實生活的結(jié)合,不僅是居所,亦是藝術(shù)活動的場所,也是諸多文人雅事的載體。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各類主題如“鑒古”、“賞花”、“聽琴”、“弈棋”、“閨怨”、“嬰戲”的繪畫多直接或間接以園林為背景展開,向我們展示了主人在園中活動及相關(guān)情境。此類繪畫將園林之趣與畫主人的活動融于一體,具有視覺記錄、美學再創(chuàng)造及情境再現(xiàn)的功能。
常熟地處江南,人文薈萃,地靈人杰。古往今來,涌現(xiàn)出大量的杰出畫家以及以常熟本土園林為藍本的繪畫作品。常熟博物館館藏明清繪畫中,這類以園林為背景的繪畫就占了不小的比例。這些畫作,不僅對園林本身進行了描繪,還展現(xiàn)了畫中人耽情思遠、彈琴吟詩、泛舟湖上、品茗揮毫、賞鑒博古等各種場景。透過這些繪畫,我們從中了解清代江南地區(qū)人們的生活情趣、服飾、節(jié)日風俗等,如一幅魚俊的《逸興山房雅集圖卷》中,就向我們重現(xiàn)了一次重陽雅集場景。在作者的自題中,便可見到參與雅集者、活動地點及活動內(nèi)容等信息:
“乾隆丁卯重九,家虞巖招同柳南、勿藥兩王,君賢、約畊、研亭、商延諸子觀楓西郊,宴集于李君逸興軒中,斯時觥籌錯落,所思歘流,勿藥首倡諸公倚韻繼和,殆不減桃李園之流風,良為勝賞。余惜以他故,未與為悵。次日,兄命寫圖紀事,欣然捉筆,工拙非所計也。軒為曩時邵髯浮嵐暖翠山房,林泉滋秀、詩老迭興,追溯當年,想同今日青門幽邈,諒必掀髯于怪石鷲松之外。云津弟俊寫并識(圖1)?!?/p>
據(jù)此可知,在乾隆丁卯年(1747)的重陽節(jié),魚虞巖(1704—1768)邀集王應奎(1683—?)、王勿藥等人,先賞楓于常熟城西門外吾谷,又于李君逸興軒中宴集并賦詩。此次雅集的主要內(nèi)容是賞楓、宴飲、賦詩。吾谷楓林是虞山十八景之一,歷史上有諸多畫作描繪了這一景色,清初四王之一王鑒(1598—1677)所繪《虞山十景》冊頁中就將此景列入其中,王鑒將此景命名為《吾谷丹楓》(圖2)。在此套冊頁前,有楊沂孫(1812—1881)的題跋:“斯圖也,自國初以迄咸豐之末,二百余年未有改也。余年始壯,涉水登山,游歷于城西北內(nèi)外者,今視此圖十有八九在也?!睂Ρ瘸J觳┪镳^藏清代吳谷祥繪制于光緒七年(1881)《虞山十八景》冊頁之《吾谷楓林》(圖3),也印證了楊沂孫所言,所不同的是吳谷祥所繪畫面由于構(gòu)圖取景的不同,將此景記錄得更為詳盡。
魚俊是虞山畫派重要畫家,為楊晉弟子,雖然魚俊本人并未參加此次雅集,但顯然對此次活動的參與者及場所十分熟悉,“逸興軒”原為邵氏所有,原名“浮嵐暖翠山房”。常熟博物館藏另一《浮嵐暖翠圖軸》(圖4)亦為魚俊所繪制。畫家應其兄、藏書家魚虞巖之邀,以繪畫來再現(xiàn)當天雅集的情景,這是古代文人常見的一種記事方式,也是重要的一種文人雅趣。
在此圖中,畫家以俯瞰的視角,用畫面的右半部分描繪了虞山、辛峰亭、西城樓閣,以及虞山上的城墻。畫家之所以以大半筆觸描繪環(huán)境,實為突出此園所在環(huán)境,借虞山、吾谷之景,體現(xiàn)了建筑物與環(huán)境的和諧之美??梢韵胍姡朔可嵋郎蕉?,于園中觀山景,或登高觀園景,都十分美妙。在城墻之外的園林之中,茂林修竹、古松翠柏、芭蕉湖石之間,房舍錯落。中間最大的主體建筑應當就是“逸興軒”,軒中有一桌,桌上所供瓶花尤為顯眼,三人坐而論道,二人站立,其中一人頭梳總角,其身份當為童子。不遠處的屋后,二人席地而坐,似在賞景,亦在談話。
從跋文中可知,此地應為當年邵陵宅。邵陵(1643—1707),字湘南,號青門,又號雪虬、孩叟,詩人,著有《青門集》等。據(jù)《重修常昭合志》記載,邵陵宅在阜成門外,有浮嵐暖翠山房。此圖作者魚俊之師楊晉,為虞山派創(chuàng)始人王翚弟子,是虞山畫派的另一重要畫家,曾隨王翚入宮繪制《康熙南巡圖》。楊晉作于清康熙壬申年(1692)的一幅立軸《踏雪訪友圖》(藏地不詳,圖5)對浮嵐暖翠山房之冬景進行了更為詳盡的描繪,畫中虞山蔚然深秀,峰巒起伏,屋舍建于城門外山坡之上,亭臺樓閣,小橋流水,林木蒼古。圖中款識:
“康熙壬申臘月二十九日,湘老先生偕令兄柳公先生,攜尊過浮嵐暖翠山房,招予賞雪。酒闌興發(fā),漫為寫圖,并題二詩以記勝事,西亭楊晉?!?/p>
此圖繪制時間早于魚俊的《逸興山房雅集圖卷》五十五年,康熙壬申臘月二十九日,楊晉于浮嵐暖翠山房賞雪、飲酒并作詩。然而在清乾隆丁卯年(1747),此處邵氏產(chǎn)業(yè)已歸李氏所有,并已經(jīng)改名,是以在魚元傅所召集的重陽雅集中,眾人在畫及詩文中追思邵陵先生。魚俊的《逸興山房雅集圖卷》在民國甲申(1944)又經(jīng)其后人魚瑞舟邀請當時的名人如蕭蛻庵、楊無恙、王慶芝等題跋后重裱,王慶芝為王翚八世孫,虞山畫派傳人之一。文人雅士以園林為依托的風雅,歷經(jīng)數(shù)代人的傳承,得以延續(xù)下來。
常熟歷史上的私家園林有很多。據(jù)縣志記載,自周代始,比較著名的有梧桐園、五柳園、團溪樂隱園、南園、瑞芝園、蒼翠園、大石山房、映雪山居、藤溪草堂、小輞川、拂水山莊、燕園、半野園等。不少園林今已不存,留給我們的只剩下繪畫與文字記載。大部分園林,幾度易主,數(shù)次更名,屢經(jīng)興廢。其中較為著名的園林是明萬歷監(jiān)察御史錢岱“小輞川”,始建于明代,《考槃余事》作者屠?。?543—1605)為之撰記,稱其為“絕類王右丞藍田輞川”,今遺構(gòu)尚存。此園位于常熟古城西南,清嘉慶、道光間,此園部分為吳峻基所有,初名水壺園,后改名水吾園。清同治、光緒年間,又歸收藏家趙烈文(1832—1894)所有,遂改門額曰“靜圃”,俗稱趙吾園。民國間又歸常州盛氏,更名寧靜蓮社。如今,此園經(jīng)政府修繕并對外開放,與曾氏虛廓園合并,命名為“曾趙園”。
清光緒四年(1878)二月,金石學家吳大澂(1835—1902)游虞山,至尚湖訪友人楊沂孫、曾伯偉,逗留十日。此時,正值趙烈文的“靜圃”剛落成,趙遂邀請吳大澂游園并宴飲。吳大澂繪《靜溪圖》(圖6)以酬謝。此圖對園中主景亦進行了描繪。此園以水景取勝,景點皆環(huán)池而構(gòu),亭臺樓閣,參差錯落。一座三進院落“能靜居”南向,樓前假山樹木掩映,西面建單孔石拱橋名“柳風”,城河之水自柳風橋引入,名“靜溪”。水面之中有九曲石板橋橫跨,墻外老柳盈堤,偃臥波上;溪之北,南向有樓名“天放樓”,為趙烈文藏書之處。登樓則水中倒影四周景物,虞山盡收眼底。溪南有小假山矗立,晴嵐挺秀,掩映波光,溪北有叢竹、梅花。吳大澂的《靜溪圖》真實記錄了光緒時期趙園實況,既具有藝術(shù)價值,又兼具歷史文獻價值。將此圖與1958年陳從周先生發(fā)表《常熟園林》一文中所刊登“趙園九曲橋上觀虞山”照片相對比,可看出二者之間有很大的相似度,足見吳大澂的描繪是在最大程度上忠實于實景。
以上兩圖,如果僅從繪畫的角度來看,可能并不具備“精妙”的筆法和“巧妙”的構(gòu)圖,藝術(shù)價值似乎也并非上乘,但卻記錄了兩座園林的建筑格局、地理位置、人物交游等諸多要素。畫作再現(xiàn)了園林當年的盛景。透過畫作,我們能借助想象,在一個真實的空間中與古人展開一場時空的精神對話。更重要的是,透過畫作,我們還能從一個側(cè)面了解到兩個不同時期文人的生存狀態(tài)、冶游及交游情況,為我們了解一段離我們漸行漸遠的歷史提供了幫助。
“主人無俗態(tài),筑圃見文心?!边@是明代書畫家陳繼儒為其友所作園記《青蓮山房》中的贊語,也是對文人園林的總結(jié)。園主人的“無俗態(tài)”與“文心”成就了一座美好的園林,也促成了一次有意義的雅集,為后人留下了許多寶貴的畫作與詩文。遺憾的是,正如高居翰先生所珍視的明代常州《止園圖》冊頁經(jīng)過一番曲折的考證,其遺址已經(jīng)成為了大型購物廣場一樣,昔日園林盛景大多已經(jīng)不復存在,古人的生活早已離我們遠去,在巨大的商業(yè)利益的驅(qū)使下,我們僅能用文字與繪畫來懷念那段業(yè)已逝去的美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