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秋紅
“蘭為王者香”,蘭花自古以來就以幽香清遠、生于深谷、不以無人而不芳的清高品質成為中國花鳥畫中的座上常客。畫蘭以水墨最能表現(xiàn)其清高的品格,故歷代畫家喜歡寫墨蘭,有宋代的趙孟堅、鄭思肖,元代的趙孟頫,明代的文徵明、徐渭,清代的鄭板橋,近代的吳昌碩等等。明清兩代更是涌現(xiàn)了很多善于寫蘭的女畫家,以女性特有的視角寫出了蘭花的清麗、秀逸之氣。常熟有一位清代女畫家沈秉儀,善寫蘭,常熟博物館收藏有她的一本墨蘭冊頁,該冊頁為紙本淡墨,二十四開散裝,縱30.8、橫33.5厘米。匯集沈秉儀所寫的墨蘭十幀,鄧傳密臨摹的柔生夫人小影一幅,以及多家名人題跋與題詩。不妨隨著筆者的思路對其作簡要的賞析。
史料價值
翻閱許多地方文獻,關于沈秉儀的記載實屬寥寥,大致可知“沈秉儀,字柔生,孟儀妹。善畫,適姚氏”。其父“沈庭煜,初名庭筠,字也樵,號小竹”,“善畫蘭竹花卉,牡丹尤特長”。通過該冊頁題跋與題詩中零零星星的資料,我們可以對她有一個更全面的認識。沈秉儀所適姚氏名叫姚芝生,常熟人。經查,在《常熟城東姚氏世系考》中記載為姚福堃,系同一人。姚氏在丙辰春日(即咸豐六年,1856年)的悼亡詩末尾附有關于夫人沈秉儀的生平如下,“內子沈秉儀,字柔生,小竹舅氏三女也。善畫花卉,尤工蘭竹,間作米家山水。來歸三載,得疾遽卒,年甫二十六。遺墨罕有存者。”人物關系與文獻記載相符。沈氏病逝時年僅二十六歲,同時根據(jù)許洛咸豐戊午(1858)的題詩首句“前年作輓歌”可推斷沈氏卒于咸豐六年(1856)。再由“年甫二十六”斷定沈氏生于道光十一年(1831),由此沈氏生卒年已明了,可補史料之缺。
婁東(今江蘇太倉)李汝華的題跋讓我們知道該本冊頁的由來。姚氏芝生是虞山的高士,夫人沈氏善詞翰與墨戲,尤擅寫蘭,卻不幸英年早逝,其遺墨鮮有留存。姚氏在整理夫人遺物時發(fā)現(xiàn)她所繪十幀墨蘭,立即“付之裝池匯成一冊”,然后托鄧石如之子鄧傳密臨摹夫人握管沉吟小影一幅,并寫下十絕句表達自己對夫人悲切的悼念之情。隨后陸續(xù)邀請眾多名家好友在該冊頁上留詩題詞,如邵淵耀、范璣、程庭鷺、徐康、屈茂曾、周綺、吳昌碩等三十多人,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姚氏夫婦擁有廣泛的社交群體。冊頁前兩開為李汝華所題篆字“流芳未歇”,取自西晉潘岳《悼亡詩》中“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之句,夫婦陰陽相隔,姚氏目睹此冊,夫人遺墨仍有余香,音容笑貌猶在眼前,更是悲傷難抑?!傲鞣嘉葱彼淖质狗驄D伉儷情深表露無遺,也使整件冊頁定下了深厚的感情基調。
藝術價值
縱觀沈氏所繪墨蘭,畫面均無落款或題句,只有蓋印,畫風簡潔,別有清絕之趣。據(jù)姚氏題詩可知,為“癸丑春間所作”,即咸豐三年(1853),時年二十三。沈氏“學畫始于壬寅歲(1842)”,年方十二,“十年功苦法全諳,寫到幽蘭興便酣”,(外甥沈鐘璆題詩),正是這“十年功苦”成就了現(xiàn)在這本墨蘭冊。沈氏寫蘭,蘭葉以墨的濃淡體現(xiàn)層次感,花瓣用更淡的墨畫出,花蕊則用濃墨點醒,墨色濃淡分明,層次感強烈。所寫蘭葉纖細修長,稍作彎曲,多中鋒用筆,用提按來表現(xiàn)葉片的翻折,葉梢處向上飛揚或微微下垂,仿佛在微風中緩緩擺動,極具動感?;ǘ涠鄶?shù)為三片花瓣,花蕊吐舒,少數(shù)是一片或兩片,含苞待放。正所謂“寫花各不同,妙于點染熟;寫葉出自然,絕無成法束??v如劍擲空,意遠勢先蓄;折如釵股垂,形斷神還續(xù)。”(1858年許洛題詩)將蘭花俯仰之姿和蘭葉窈窕之態(tài)盡收筆下。“衡山筆法夙深諳,握管臨摹逸興酣”(1856年姚芝生題詩),從該冊頁看,其寫蘭風格確實沿襲文徵明一派,所寫蘭花清和逸雅,簡筆不簡韻,清新可人,意味幽長。
此冊頁寫蘭或一株獨秀,或花葉叢叢,或生于湖石之側,或生與靈芝相伴,千姿百態(tài),古雅清勁。冊頁中有三開繪墨蘭一株,作者將蘭花置于畫面左下角或右下角,從蘭花的根部自下而上行筆,下半部分蘭葉相對較直,然至梢頭,用筆則微微下垂,可謂“春蘭如美人,不采羞自獻”。寥寥數(shù)筆勾勒出一株疏花簡葉的幽雅之蘭。另有三開繪墨蘭一叢,“氣韻清幽墨色腴,淡濃疏密各分殊”。(外甥沈鐘玲題詩)蘭葉柔美舒放,呈放射狀參差錯落、分合俯仰,多而不亂,少而不疏。一朵朵蘭花仿佛是停在蘭葉上的蝴蝶,振動翅膀欲翩翩起舞。蘭花多生長于山坡林陰下或石塊旁邊,冊頁中有兩開蘭石圖。作者在左下角或右下角繪石頭,石上或有荊棘叢生,蘭葉從石旁向對角線方向做舒展的姿態(tài),使畫面既充實又有一種寂靜空靈的感覺。十幅墨蘭中有七開只寫蘭花不寫坡地,另有一開甚至描繪的是一株裸露根系的蘭花。翻開中國繪畫史,宋末元初的大畫家鄭思肖以寫露根蘭為名,多露根不寫坡地,意為“地被人奪去矣”。他借無土蘭花表達自己對國土淪喪家園被侵占的悲憤心情,借蘭花本身的清高品質寄托幽香高潔的情操以及在亡國之后不愿隨波逐流的高貴民族氣節(jié),將蘭花與愛國熱情完美地融為一體。沈氏描繪露根蘭,應該不是偶然,其筆意令人遐想。這些墨蘭圖是在1853年春間所作,當時正是太平天國時期。1853年3月,太平軍攻克江寧(今南京),并宣布定都金陵,改名“天京”,正式建立了與清王朝相對峙的太平天國農民政權。國家動蕩的局面拉開了。沈氏雖是女流之輩,過著清幽的隱逸生活,但在國家動蕩不安之際,借描繪露根蘭托物言志,或許也是寄托了對國家命運的憂思。
文學價值
這件墨蘭冊除了十幀墨蘭外,主要還有姚芝生的悼亡十截句,其余為各家應邀為沈氏墨蘭冊所題詩文。文學史意義上的悼亡詩始于西晉著名的文學家潘岳,他開創(chuàng)了“悼亡詩”一派,使“悼亡”成為悼念妻妾的專稱。唐代元稹的悼亡詩也是影響巨大,價值頗高。他的詩使用淺近的口語、精確的白描、對比的手法,抒發(fā)了對亡妻刻骨銘心的思念和有口難言的悲傷。姚氏芝生“工于吟詠”(屈茂曾題詩),他所作悼亡詩“字字淚珠元九(元稹的別稱,筆者注)筆”,(1888年衛(wèi)鑄題詩)寫得纏綿動人,哀婉悲切,用簡單質樸的文字表達了悲痛和思念之情。
“幽蘭自比眾芳妍,只惜花開頃刻蔫?!睂⒎蛉松蚴媳茸鳌坝奶m”,同時照應了夫人所繪的墨蘭,表達了對沈氏英年早逝的哀惋之情?!霸聘粝娼銐翳?,空留墨影衍波箋?!狈蛉艘央x“我”而去、夢里難尋,留下畫作、詩箋讓“我”徒增相思之苦,一個“空”字說盡了“道是無情卻有情”。詩的第三至六截回憶夫人生前景象?!昂馍焦P法夙深諳,握管臨摹逸興酣。墨瀋淋漓才寫畢,有人擊賞勝于藍。”姚氏回想起夫人生前握管臨摹興致酣暢的情景,有時墨汁未干就有人贊賞她畫得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報平安室自優(yōu)游,掃地焚香事事幽?!狈蛉松愿邼?,清心寡欲,過著清閑幽靜的隱逸生活,淡漠凡俗塵世的功名利祿,和蘭花的品質如出一轍。詩的后四截描寫夫人去世后的情景?!皭澩麡穷^夜月殘,零膏剩粉筆床寒?!睕]有夫人的日子,月亮是殘缺的,筆床是寒冷的,兩種物象加上詩人的主觀感受,將悲涼之意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耙廊惶m草芳空谷,聞得幽香總鼻酸?!狈蛉嗽缫严阆駳專嬏m草卻芳香依舊,而“我”只能睹物思人,獨自對著舊物黯然神傷?!拔木邏m生蛛網系,緘封欲啟尚遲遲。從今撿點叢殘稿,如覩淑毫潑墨時?!眽m封的文具久久不忍撤去,上面已結滿蜘蛛網,如今撿點殘稿,仿佛還能看到夫人揮毫潑墨的樣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將這些畫稿付之裝池,以作留念。全詩內容豐富,描寫妻子生前的種種景象與妻子去世后的情景,通過今昔對比、感物懷人的抒情方式,抒發(fā)了濃郁的悲愴之情,也體現(xiàn)了深婉的伉儷之情。其情感之深沉,意緒之哀涼,“芬芳悱惻,用情有深于元九者”(1858年程庭鷺題詩)。
一件書畫藏品能夠集史料價值、藝術價值、文學價值于一身,是難能可貴的。該冊頁上蓋有多方鑒賞印章— “潔公真賞”和“鐵公鑒賞”,分別是常熟著名收藏家“種玉堂”龐潔公和“菱花館”曹大鐵的鑒賞章,這也從側面體現(xiàn)了冊頁的價值。欣賞古人的畫作,是與古人的一次心靈的對話。作者以蘭花為載體,表達了自己的理想、情趣、審美與個性。深入研究這件《墨蘭冊》,讓我們讀到了畫外之意。而如今伊人遠去,翰墨猶存,流芳未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