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越
在陰沉沉的冬天看威塞爾有關(guān)集中營的回憶錄《夜》再合適不過,雖然窗外并沒有書中那疹人的紛飛大雪,但已經(jīng)可以讓人感受到那些在大雪中、在納粹的皮鞭下幾乎裸身前行的猶太人所遭受的折磨與苦難。腦海里又一次漂浮著一幅幅猶太人受難的群像:在火焰中身體逐漸蜷縮的嬰孩;絞刑架上詛咒德國的波蘭猶太人,他的高聲詛咒被死亡切斷;小提琴手于列克,他以靈魂作琴弓,最后的演奏獻給了死去和將要死去的猶太人;還有在奔跑的人流中被踐踏而死的人,以及更多被送進毒氣室和焚尸爐的人。太多死亡、太多苦難壓迫著這本薄薄的書,使它變得沉重異常,而作為一個納粹暴行親歷者和受害者的證詞,沉重和沉痛只能是它唯一的底色。
威塞爾的《夜》是一份證詞,他自己在后記里寫得清楚:“如果沒有這本小書,我作為作家的生涯,或者說我短暫的一生都不會如現(xiàn)在這般:這是一個證人的一生,他相信從道德和人性的角度,自己有義務(wù)阻止敵人抹去人類記憶中的罪惡,在死后贏得最后的勝利?!彼院鸵话愕男≌f家不同,藝術(shù)性并不是威塞爾首先要考慮的問題,對于威塞爾而言,縈繞于懷的始終是這份證詞的真實性和說服力:“我意識到自己能力有限,眼見得語言變成了障礙。每寫一句就會停下來對自己說:‘不是這樣。我重新開始。用別的詞,別的畫面,別的無聲的淚水。但總是不對。”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的顧慮,威塞爾平鋪直敘,摒棄一切可能的修飾和結(jié)構(gòu)上的花樣。他從1944年春天寫起,“樹上花朵綻放”,威塞爾和家人還算平靜地生活在特蘭西瓦尼亞小鎮(zhèn)錫蓋圖。從俄羅斯前線不斷傳來好消息,德國眼見就要潰敗,人們對近在眼前的威脅毫無預(yù)見,甚至懷疑希特勒是否真的想要消滅猶太人——“幾百萬人啊!他如何能做到?而且這是在20世紀!”
書中對于威塞爾研習(xí)猶太經(jīng)典《卡巴拉經(jīng)》的導(dǎo)師莫謝執(zhí)事的描寫,明顯含有深意。在厄運降臨錫蓋圖全體猶太人之前,莫謝和錫蓋圖其他的外籍猶太人被率先驅(qū)逐,“匈牙利警察將他們趕進運送牲口的車廂,他們擠作一團,默默哭泣”。隨后,威塞爾罕見地用一種諷刺的筆調(diào)寫道:“又過了幾天。幾個星期。幾個月。生活恢復(fù)正常。柔和的風(fēng)吹進錫蓋圖的家家戶戶。商人勤懇地做生意,大學(xué)生待在書堆里,孩子則在大街上玩耍。”人們很快就忘了那些遭受苦難的猶太人,忘記了他人的苦難。一天,莫謝執(zhí)事又回到錫蓋圖,他變了,不再談?wù)撋系刍蚴恰犊ò屠?jīng)》,他只講述他所見到的一切:和他同行的那些猶太人在森林里被蓋世太保屠殺,孩子們被拋向空中,成為機槍掃射的活靶子。那是1942年的事,可是尚在平靜中生活的錫蓋圖猶太人不相信莫謝講的故事,甚至拒絕再聽。原本他們完全有時間逃脫厄運,可是莫謝執(zhí)事一再的提醒根本沒有引起重視,人們生活在自身的慣性里,直至撞上南墻。
威塞爾在寫莫謝執(zhí)事時一定想到了自己,在某種程度上,莫謝之于錫蓋圖的猶太人不正像威塞爾自己之于世界各地的讀者!威塞爾從《夜》這本書開始,便主動擔(dān)當起揭露納粹暴行的責(zé)任,他到美國各大學(xué)演講,參加有關(guān)大屠殺的會議,撰寫有關(guān)大屠殺的文章——一篇又一篇,直至因此獲得了1986年諾貝爾和平獎。但是對于自己作為見證者的命運,威塞爾是持悲觀態(tài)度的,他不止一次提到:自己的證詞不會被接受:只有經(jīng)歷過奧斯維辛的人才知道奧斯維辛是什么,其他人永遠不會知道。盡管如此,威塞爾依然如莫謝執(zhí)事那般執(zhí)著,他甚至用幾十年的余生在撰寫證詞提出警告,他不愿自己的過去成為年輕人的未來,正如他在《夜》的后記里所言:“遺忘意味著危險和侮辱。忘記死去的人相當于再一次殺了他們?!?/p>
忽視莫謝執(zhí)事的警告,錫蓋圖的猶太人在僥幸心理的誘惑下最終栽進漩渦。納粹在嚴密組織下按部就班地將歐洲各地的猶太人運送進諸如奧斯維辛這樣的殺人工廠。威塞爾和他的家人則在這凄惶慌亂的背景中被送入某一列火車的一個車廂里,所有的車廂都擁擠不堪,缺水缺食物,酷熱難耐,許多人因此而精神崩潰……幾位有過集中營經(jīng)歷的作家——萊維、博羅夫斯基、凱爾泰茲——都曾在自己的作品中描述過這些。車廂里的慘狀正是他們未來集中營生活的寫照,如果他們能夠僥幸逃脫到站后第一次篩選的話。被選中的婦幼病殘會直接被送進毒氣室和焚尸爐。
威塞爾在此著重寫了他之前認識的查希特夫人,“五十歲左右,帶著十來歲的兒子,蜷縮在車廂一角”,這位平素性情溫和的女人徹底失去了理智,在火車上她呻吟不斷,第三天夜里,一聲尖厲的叫喊劃破了寂靜:“火!我看見了火!”原來是查希特夫人指著窗外在尖叫,人們對她的態(tài)度逐漸從同情轉(zhuǎn)為厭煩,幾個年輕人捆住她,給她嘴里塞上東西,甚至為了讓她閉嘴,狠揍她的頭,“簡直要了她的命”。從這個小小的例子,我們可以看出威塞爾證詞的復(fù)雜性,他沒有把集中營的世界簡化為邪惡的納粹和無辜受害的猶太人這兩個極端,事實上在這份嚴酷的證詞里,他數(shù)度將批評審視的矛頭指向猶太人自身,甚至指向他自己。這份自省恰好也說明他追求真實所達到的境界。
威塞爾對自己的語言能力并不自信,因為這種不自信,在從集中營獲救后的數(shù)年內(nèi),他都不曾觸碰這生命中最深的痛。直到他作為特拉維夫一份報紙的記者去采訪剛剛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法國大作家莫迪亞諾,當莫迪亞諾談起他夫人看到的奧斯維辛火車站裝滿猶太孩子的車廂時,威塞爾對莫迪亞諾說:“我就是其中一個?!蓖麪栭_始談起自己的集中營經(jīng)歷,莫迪亞諾深受感動,“淚水流淌到他的臉頰,而他沒有做任何掩飾”。當莫迪亞諾問起有關(guān)威塞爾的父母和家庭時,威塞爾拒絕了。最后,莫迪亞諾在送年輕的威塞爾上電梯時,用一種深沉莊重的語調(diào)忠告威塞爾:“我想你錯了。你不說話是錯誤的,聽我這樣的老人一句:一個人也必須說出來?!币荒暌院?,威塞爾寄給莫迪亞諾《夜》的手稿,并在他的幫助和推薦下出版了此書。
實事求是地說,無論對語言的操控能力,還是對藝術(shù)的敏感度,威塞爾確實不如萊維、博羅夫斯基和凱爾泰茲;就文學(xué)價值而言,威塞爾的書也不如那幾位作家,但是威塞爾的文字里自有一種難能可貴的熱情,一種擁抱真實的熱情。這種熱情是外露的,并沒有因為顧及藝術(shù)效果而有所收斂。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使威塞爾的文字獲得了另一種感人的力量,這種力量主要來自道德——至少在這本書里,道德似乎可以短暫地脫離美學(xué)而獨立存在?;蛘呖梢哉f,威塞爾文字里包含的道德熱情彌補了他的文字在美學(xué)上的不足。另一方面,威塞爾對真實的渴望,使他更專注于對事實本身復(fù)雜性的描述。
奧斯維辛的日子似乎千篇一律:早上是黑咖啡,中午是湯,下午6點鐘點名,然后是面包和別的食物,晚上9點鐘上床。夾雜其間的則是苦役、虐待、疾病、恐懼和死亡。威塞爾寫到猶太人之間的傾軋,寫到他親眼目睹的絞刑,寫到猶太新年前夜上萬人參加的祈禱,在這次祈禱中,威塞爾質(zhì)疑了,上帝:“而現(xiàn)在,我不再祈求。不再會發(fā)出哀鳴。恰恰相反,我覺得自己非常強大。我是原告。被告是:上帝。我睜開了眼睛,我很孤獨,在這塵世中孤獨得可怕。沒有上帝,沒有同類,沒有愛情也沒有憐憫。我只是一撮灰燼,卻比無所不能的上帝更強大,這么長時間以來,我的生命一直為他所捆縛?!蓖麪栠€寫到他經(jīng)歷的一次篩選——篩選體弱的猶太人直接送進焚尸爐。據(jù)說,到1944年威塞爾他們進集中營時,條件已有所改善,大概是因為納粹在戰(zhàn)場上的失敗,使他們更需要為他們干活的苦力。早幾年,奧斯維辛每天必須送一定數(shù)量的囚犯去死,每個星期都有所謂的篩選。死亡的威脅和求生的渴望摧毀了許多東西,包括親情。一個兒子為了擺脫年邁累贅的父親而故意和他走失,而威塞爾也真實地道出“自己并不是很情愿把湯讓給病重的父親”。
1945年1月中旬,威塞爾的腳凍腫了,不能著地。集中營醫(yī)生給他做了手術(shù)?!霸卺t(yī)務(wù)室待著一點兒也不壞:有新鮮面包吃,還有濃湯喝。沒有鐘聲、點名和體力活。”集中營里的醫(yī)生和他們還算仔細的照料,或許和人們對集中營的慣常想象相背離,讓人驚異。凱爾泰茲在《無形的命運》中也有類似的描述——主人公哲爾吉在蔡茨集中營因為勞累和缺少食物病倒了,竟然也受到細致的醫(yī)治和照顧,直至康復(fù)。
戰(zhàn)線的逼近,不容威塞爾手術(shù)后完全康復(fù),幾天后,集中營就開始大撤離,猶太人被押往德國境內(nèi)的布痕瓦爾德集中營。如果說威塞爾對奧斯維辛集中營里的經(jīng)歷是一種粗線條勾勒,那么對于這最后的撤離則給了更多的筆墨、更細致的描述。這最后的旅程充滿死亡和艱辛,一月寒天里紛飛的大雪則更增添了一種凄涼悲壯的氣氛。在刺骨的寒風(fēng)中,衣衫襤褸的猶太人在數(shù)百名荷槍實彈的黨衛(wèi)軍的看管下被迫急行軍,落下的人立刻被黨衛(wèi)軍槍斃,摔倒的人則被奔跑的人流踐踏致死。他們一天跑了70公里,許多人倒斃途中。到達格萊維茨后待了三天,三天沒吃沒喝,幸存者也都徘徊在死亡邊緣。第三天深夜,火車終于到了,那是“一列長得看不到盡頭的火車”,一列開往地獄的火車,掛著運送牲畜的車廂,沒有頂棚,每節(jié)車廂塞進一百來人。沒有任何食物,人們靠雪活了下來,蜷縮在一起,一言不發(fā),“我們只是凍僵的軀體,閉著眼睛,等著再一次停下來清理的死人”。偶爾當火車停下來,路經(jīng)車站的德國工人會向車廂里扔進一片面包,然后興致盎然地欣賞幾十個餓鬼為了這片面包扭打在一起。
火車上的最后一夜,刮起了可怕的狂風(fēng),雪一直在下,所有車廂里的人都感覺末日不遠了。突然,車廂里響起一聲號叫,很快每個人都開始號叫,那浸透著怨恨的哀鳴,悲苦的號叫聲穿透了風(fēng)雪。當火車終于在當夜抵達布痕瓦爾德集中營時,只有十二人活了下來,其中就包括威塞爾父子。但是經(jīng)過這地獄般的旅程,威塞爾的父親已是奄奄一息。威塞爾在整本書里持續(xù)地逼視著自己的內(nèi)心,特別是在書的末尾,威塞爾就父親之死做了殘酷的自省,當父親遭到黨衛(wèi)軍官的虐打,“我沒有動。我害怕,害怕自己也挨上一下”;當父親彌留之際喚著威塞爾的名字,“而我,沒有回應(yīng)”。這種自省極為殘忍,但那是真實的一枚印章,從另一個側(cè)面再次證實威塞爾有關(guān)納粹暴行的真實性。他拒絕把苦難變?yōu)橐环N抽象的觀念,“就像把它變成一件宣傳工具一樣可惡”。這苦難不是理論,不是漫畫,也不是優(yōu)雅的藝術(shù)品,它就是它本來的樣子,令人驚悚,喚起人們心底善的情感,讓那列開往地獄的火車永遠不再回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