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濮暢

馬六甲作為一座文化古城，見證了五百年來東西方經(jīng)濟與文化交流的歷史，古城的每個角落都能發(fā)現(xiàn)多元文化融合的印記。在僅有148平方公里的馬六甲城（Malacca City），佛教、道教、伊斯蘭教、印度教、猶太教、錫克教等各大宗教、民間信仰以及多種新興宗教共存，形成了獨特的人文景觀。

鄭和是中國偉大的航海家，從1405年到1433年的28年間，七下西洋，其足跡遍及全球30多個國家，可以說是世界航海史上的壯舉。但是，鄭和作為一個歷史人物，在東南亞，卻有著不同的身份和存在意義。他不僅是一位和平友好的使者，同時還是為民除害的英雄、伊斯蘭教的傳播者、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榜樣，甚至被當做賜福萬民的神靈。特別是東南亞華僑對于鄭和的崇拜，已經(jīng)超出了個人崇拜的范疇，實質(zhì)上成為一種信仰崇拜。當我們將目光放回馬六甲，發(fā)現(xiàn)情況亦然。這里有許多關于鄭和的遺跡與傳說：首先，三寶山、三寶井、馬六甲“官廠”（即現(xiàn)在的鄭和文化館）是否與鄭和有關，學者仍有爭論，但當?shù)厝A人主觀地將它們與鄭和聯(lián)系起來。其次，最能體現(xiàn)對鄭和崇拜的遺跡便是寶山亭，此亭本為祭祀祖先所建，與鄭和并無關系，但卻一直流傳著寶山亭是馬六甲國王蘇丹曼蘇爾沙為迎娶鄭和護送的明朝公主漢麗寶而建，而人們何時將寶山亭作為供奉鄭和金像的廟宇，更是不得而知。最后，在馬六甲流傳著各種關于鄭和的傳說，如鄭和與馬來文、鄭和與榴梿、三寶公魚等等。究竟鄭和信仰在馬六甲乃至整個東南亞地區(qū)有多么強烈，許云樵這樣寫道：“華僑的信仰三寶公，的確較國內(nèi)吃食店之敬關公、讀書人的尊孔子，尤為熱烈。在傳說中，他是法力無邊、萬物聽命的?！?/p>

鄭和崇拜的成因與特點

鄭和崇拜作為一種民間信仰在馬六甲形成的原因是什么？對此我們提出五條設想。首先，鄭和的航海壯舉是他被神話的基礎。這是15世紀末歐洲地理大發(fā)現(xiàn)之前世界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一系列海上探險。其次，寶山亭作為崇拜鄭和的廟宇，同時也是祭祀祖先的地點和凝聚華僑社會的中心?！皷|南亞的華僑華人常常把鄭和看成他們在海外的祖先的代表”，比如馬來西亞每年的全國華人文化節(jié)期間，組織者都會帶著火炬與眾多華人登上三寶山，而鄭和在活動中經(jīng)常被提及。第三，崇拜鄭和體現(xiàn)了早期華僑希望借助強大的明王朝的威望，獲得保護及自豪感。滿刺加即現(xiàn)在的馬六甲州所在，古時還不是一個獨立的王國，屢受暹羅侵犯。暹羅曾令滿刺加“輸金四十兩，否則差人征伐”，在明王朝的幫助下，滿刺加的酋長被封為王，使得滿剌加在日后百余年間獨立發(fā)展，免受欺凌。明王朝的威望顯然有助于華僑在當?shù)氐陌l(fā)展。第四，崇拜鄭和激勵馬六甲華人艱苦創(chuàng)業(yè)、頑強拼搏。馬六甲華團領袖林源瑞認為：“三寶山見證了我們?nèi)A裔披荊斬棘、參與墾荒、建國立國的辛勤勞跡……”在泰國也流傳著“鄭和離開泰國的當晚，許多華人家里聽到墻上的大壁虎發(fā)出‘刻苦、刻苦的叫聲”的傳說。第五，由于中國宗教生活的獨特性才最終使鄭和變?yōu)椤叭烁裆瘛保Ｓ玉R六甲的華人華僑。鄭和崇拜雖然是在海外建立起的民間信仰，但其模式依然延續(xù)了中國民間宗教的特殊性。“恐怕世界上再沒有哪個國家有像中國那樣的英雄崇拜，實際上可以說每一個中國的神靈都是一個被神話了的歷史上的英雄……實際上，英雄崇拜往往是神話的第一步，那些有求必應、顯示靈驗的英雄即被供為神?！保↗.K.施賴奧克《近代中國人的宗教信仰——安慶的寺廟及其崇拜》）楊慶望先生也指出：“崇拜已逝的杰出人物是許多文化中的共同現(xiàn)象，但它在中國的歷史中則無疑成為中國宗教生活獨一無二的特征?！倍鴮︵嵑偷某绨菡腔谶@種特征。由此，我們可以將鄭和崇拜定義為：華僑在東南亞本土社會塑造的，信仰神話了的杰出歷史人物的分散性宗教（diffused religion）。制度性宗教（institutional religion）與分散性宗教最大的不同在于：制度性宗教有其完整的神學體系，是獨立于凡俗的存在，可以清晰地看出神圣與凡俗的界限；但分散性宗教卻能“十分緊密地滲透進一種或多種的世俗制度中”，神圣與凡俗的世俗生活混為一體。

因此可以說，鄭和崇拜與祖先祭祀、政治訴求、個人奮斗、個人福祉等等社會生活層面有機地結(jié)合在一起，使得神圣滿足了世俗的需求。也就是說，鄭和崇拜是古代馬六甲社會生活需求的產(chǎn)物，但這種崇拜“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世俗制度的命運，而且不像普世宗教那樣具有持久的特質(zhì)，能形成獨立的宗教生活制度”。比如，一個佛教徒可以離開社會進入深山苦行以求得解脫，但對崇拜鄭和一旦脫離社會處境，便完全失去意義。

社會考察與鄭和新形象

（一）三寶山、寶山亭——鄭和的去神圣化

首先，我們來到了三寶山的寶山亭。寶山亭又稱三寶公廟、三寶廟，建于乾隆六十年，即1795年。來到寶山亭的門口，我們發(fā)現(xiàn)了意想不到的變化。在資料中，正門的兩邊清晰地寫著：“五百年前留圣跡，四方界內(nèi)顯英靈?！鼻鞍刖涫侵膏嵑偷皆L馬六甲留下的遺跡，后半句則說明鄭和作為“人格神”的靈驗。但我們到訪時，發(fā)現(xiàn)這副對聯(lián)被人涂掉了。

進入寶山亭中，我們看到正中供奉的神像并不是鄭和，而是大伯公。在寺廟的中央掛著一條紅色的橫幅，貫穿廟堂，上面寫著“福德正神”四個字，因此我們可以確定，此處的大伯公即是福德正神，也就是中國所說的土地神。大伯公的右邊供奉著觀世音菩薩，左邊是甲必丹蔡士章的祿位。經(jīng)過一番尋找，才發(fā)現(xiàn)在進入廟門的左手邊，擺放著鄭和的石像，并無神龕，也無人上香。這與我們查閱的數(shù)據(jù)完全不同。據(jù)考證，寶山亭原來正中供奉的是鄭和、媽祖與大伯公。但在1981年3月11日，三寶公的金身像被人偷走，后來重塑的新神像也被移出。

在寶山亭中，僅有那座靠近廟門的石像和廟前、廟后的兩口三寶井與鄭和有關。許多游客都很虔誠地摸石像，我們好奇地走過去問游客們這樣做的原因，大家說摸石像能發(fā)財。三寶井據(jù)說為鄭和官兵駐扎馬六甲時所挖。導游頗有興致地將井水倒入杯中，讓大家觀察水面，并解釋說由于三寶井水礦物質(zhì)含量高，表面張力大，所以杯中水面高于杯口許多，仍不會溢出。導游還解釋道：“喝了井水能延年益壽，而且一定會重返馬六甲?！痹谥髱滋斓脑L談中，我們又多次聽到馬六甲當?shù)厝A人提到三寶井的井水。這是因為1991年馬六甲經(jīng)歷過大早，而奇怪的是全城只有這兩口三寶井沒有干涸，現(xiàn)在很多華人還能回憶起清晨排著長隊去三寶井取水的情景。

那么，鄭和的神像是何時被移出寶山亭的呢？經(jīng)過我們的調(diào)查，神像可能是在1984-1991年間被移走的，其原因非常復雜。首先1984年，馬來西亞華、巫兩族矛盾深化，馬六甲政府以發(fā)展當?shù)亟?jīng)濟為由，試圖鏟平三寶山，三寶山、寶山亭的管理者為保山而妥協(xié)，規(guī)定此山今后只作為華裔義山。而此時在廟宇中供奉的鄭和顯然與義山用途不符。其次，在馬來西亞政府對伊斯蘭教政策傾斜的背景下，鄭和作為伊斯蘭教徒，是不可以被崇拜的。因此，鄭和神像難逃被移走的命運。

而對于來寶山亭祭拜的游客，似乎并不知道也不關心自己拜的是哪位神，只是求得神靈保佑而已。

在考察過寶山亭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對鄭和的信仰崇拜，在馬來西亞當代社會處于一種非常尷尬的局面。其實不止寶山亭的鄭和神像，1990年馬六甲元首敦賽阿末，訂購了一尊高14尺、重11噸的鄭和像，欲放在三寶山或?qū)毶酵ぃ獾街菡姆磳?，致使鄭和像在三寶山旁邊的汽水廠被存放了14年。更為奇怪的是，馬六甲蘇丹皇宮文化博物館中，有一處“萬國來朝”展覽區(qū)，明朝特使鄭和跪在馬六甲蘇丹面前，這一跪也是十多年。通過梳理可以看出，從20世紀80年代初到90年代中期，由于多種政治、經(jīng)濟原因，能夠增強華人社群凝聚力、激勵華人個人奮斗、象征中國強大的鄭和崇拜在馬六甲已經(jīng)不具有生存的土壤。

（二）鄭和元素與質(zhì)性調(diào)查——文化鄭和的產(chǎn)生

鄭和信仰在馬六甲的消失并不意味著鄭和從此便銷聲匿跡。實際上，從20世紀90年代后期，中馬外交關系不斷升溫，特別是在2004年，“中馬建交30年”與“鄭和下西洋600年”紀念活動相繼舉行，馬來西亞政府在馬六甲建立鄭和紀念館，“請”出了汽水廠中的鄭和像，在馬六甲皇宮中“跪”了10年的鄭和也坐了下來。如今，我們在馬六甲隨處可見“鄭和”的身影，如雞場街前宏大的“鄭和寶船”“鄭和客棧”“鄭和茶館”“鄭和將軍路”“鄭和涂鴉”等等，甚至賓館中設有“鄭和會議室”。此外，還有陳達生博士建立的“鄭和文化館”。這時，我們開始意識到鄭和已經(jīng)從“人格神”轉(zhuǎn)變?yōu)椤拔幕嵑汀?。也就是說，馬來西亞政府并不希望當?shù)氐娜A人社群通過崇拜“人格神鄭和”而產(chǎn)生凝聚力j但卻需要“文化鄭和”來拉近與中國的關系，同時“文化鄭和”還象征著和平、尊重、平等、互利的外交規(guī)范，值得宣傳。馬六甲相比馬來西亞其他城市，華人數(shù)量龐大、鄭和遺跡繁多，因此這種對鄭和既壓抑又宣傳的吊詭，尤顯突出。

為了解在當代馬六甲華人心中，是否還存有“人格神鄭和”的影響以及“文化鄭和”對現(xiàn)代馬六甲的意義，我們展開了質(zhì)性調(diào)查，有如下發(fā)現(xiàn)：第一，談到鄭和，很多人會向我們談起他的傳說，比如榴梿、三寶井水等等。一些老年人還能回憶起當年拜鄭和金像的場景。一位82歲高齡的老人說：“華人對鄭和非常尊重，我自己曾經(jīng)見過、拜過金身像……現(xiàn)在不興盛主要是人為造成的?！钡诙斀竦挠《饶嵛鱽喤c爪哇依然崇拜鄭和。鄭和文化館的講解員說：“在印度尼西亞將他視為神靈，會經(jīng)常過來拜他，祈求身體健康等等。”陳達生先生也介紹說，鄭和崇拜在爪哇島的三寶壟十分普遍，但在馬來西亞則不多。第三，現(xiàn)代馬六甲華人認為鄭和僅僅是歷史人物，不去祭拜他主要是因為鄭和的伊斯蘭教背景。有人說“鄭和是回教徒，不可以進行祭拜活動的”。還有人認為崇拜鄭和的條件沒有了，“人們并不會刻意崇拜他，現(xiàn)在的華人能夠自力更生，不再像早期的華人需要心理上的共同安慰和支撐了”。第四，依然有人認為鄭和是華人的祖先。一位餐飲店的老板說：“鄭和第一站來到馬六甲，也是第一個到馬六甲的華人，我們說不定都是他的后人?！钡谖澹幕嵑蛯τ诂F(xiàn)代馬六甲的意義，人們持有不同的觀點：有人認為它促進了馬六甲旅游業(yè)的發(fā)展，同時拉近了馬來與中國的關系，是華人的驕傲；也有人認為對于兩國的文化交流沒有太多實質(zhì)性的意義和影響力。

最后，我們再來梳理一下馬六甲華人的鄭和崇拜的發(fā)展脈絡：早期，馬六甲華人群體將鄭和奉為“人格神”，將鄭和與媽祖、大伯公、蔡士章供奉在一起，這種信仰滿足了當時華人特殊社會處境下的精神需求。因此，我們將鄭和崇拜理解為一種分散性宗教。但正是因為分散性宗教完全依賴社會處境而存在，具有不穩(wěn)定性，所以在馬來西亞成為穆斯林國家，華、巫兩黨矛盾日益激烈的背景下，鄭和被迫走下神壇，銷聲匿跡。進入21世紀以后，在兩國政治利益以及當?shù)芈糜螛I(yè)發(fā)展的驅(qū)動下，鄭和作為一種“文化符號”重新出現(xiàn)，并在“中馬建交30年”與“鄭和下西洋600年”兩大慶典中扮演重要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