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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結(jié)

2015-06-19 19:02:58肖復(fù)興
上海文學(xué) 2015年6期
關(guān)鍵詞:街坊黃家大院

肖復(fù)興

那時候,覺得前門樓子是那樣的高,就連我們大院大門前的臺階,都覺得是那樣的高。那時候,甚至覺得連家大姐都長得那樣的高。那時候!我不禁笑自己,真的是樹老根多,人老話多,現(xiàn)在總是愛說“那時候”,日子可真不扛混,轉(zhuǎn)眼五十多年過去了。

連家大姐,那時候,全院人都這么稱呼她。她是我們大院房東連先生的獨生女兒。之所以這么稱呼,是大家對連先生和連太太的尊重。連家夫婦知書達禮,文質(zhì)彬彬,長得端莊,都是高挑的清秀個頭,白凈面龐,待人又和氣,說起話來,吳儂軟語,細聲細氣,一看,就和我們大院院門的那副黑底紅字的門聯(lián)“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非常的吻合。因此,全院的街坊們都對他們兩口子很尊重。

據(jù)說,連先生以前是一家銀行的行長,那時候,連先生還年輕,尚未結(jié)婚,就已經(jīng)當(dāng)上銀行行長,可以說是年輕有為,風(fēng)華正茂。解放前,連先生就沒有了工作,連家一直靠連先生早年間買下的這座房產(chǎn)過日子。這座大院是前清時候留下的一座老會館,緊鄰前門樓子,地段好,到大柵欄、鮮魚口買東西、聽?wèi)颉⒊燥?,都非常方便,幾分鐘的路,抬腳就到。

連先生剛買下的時候,大院有些破敗,但驢死不倒架,深宅大院的氣勢還在,稍微花錢修了修,就可以舊貌換新顏。它占地兩畝,是那種老北京典型的三進三出的大四合院,每個院落自有圍墻和院門。二道門內(nèi),有一個大影壁;二道門外,還帶一個東跨院,原來是外鄉(xiāng)趕馬車送貨或送客人的車老板等下人,來大院臨時的住所,主仆分得清爽,講究。

我家搬進來時候,大院里,有兩棵丁香,非常醒目。一棵白丁香,一棵紫丁香。白丁香種在后院的北房前,紫丁香種在東跨院的小院里。這兩棵丁香之所以醒目,是因為它們是改建會館時種下的,據(jù)說是連先生喜歡丁香,買下這座大院的時候,準備修補改建,看到院子里有兩棵槐樹,他不喜歡,便請來一位花匠,把兩棵槐樹砍了,改種上了幾株丁香樹苗?;ń趁ν曛螅氐娇缭鹤∠虑?,隨手折下一根樹枝,也栽在窗根兒下。誰想到,來年春天,別的樹苗都沒有成活,只有后院和跨院的兩棵活了。兩棵丁香的年頭,和大院改建之后一樣的老,如今,老木虬枝,樹皮斑駁,滄桑的老人一般,但到了春天開起花來,卻和年輕漂亮的姑娘一樣爛爛漫漫,一樹紫色如云,一樹潔白如雪。

那時候,我剛剛讀小學(xué)二年級,連家大姐已經(jīng)讀高中了。我和她接觸不多,即使接觸了,也很少能搭上話。但是,我有時候會覺得很奇怪,連太太雖然五十多歲了,年齡大,但看著還是像連家大姐的媽,連先生則實在是太老了,連家大姐得管他叫爺爺才合適。

我問我媽到底怎么回事,她告訴我,連先生比連太太大有小二十歲,連先生和連太太結(jié)婚晚,連太太生養(yǎng)下女兒的時候更晚,年齡已經(jīng)三十五六了,生時難產(chǎn),最后不得不剖腹產(chǎn),連太太倒霉,偏偏遇上的醫(yī)生醫(yī)術(shù)差點兒,又慌了手腳,弄得連太太大出血,傷了元氣。孩子沒事出院了,她自己不得不還在醫(yī)院住了半個來月,受了大罪,算得上是死去活來……

經(jīng)過了這么一番磨難,本來還想生第二個孩子的連太太,畏而止步,對這個得來不易的女兒,寶貝得不得了。連先生老來得女,更是疼愛有加,在手心里緊攥著,小心把女兒呵護養(yǎng)大。

連家有個老保姆,聽說連家大姐小時候,這個保姆就一直在連家,把連家大姐帶大,和連家大姐很要好。這個保姆自己沒孩子,卻特別喜歡孩子,忙完家務(wù)后,常常和我們一幫半大小子一起玩,還常常會拿一些吃食給我們,都是她自己做的。

連家大姐剛讀高三第一學(xué)期那一年冬天,連太太病逝在醫(yī)院。那一天,我看見連家大姐胳膊上戴著一個黑箍兒,腳上穿著一雙白鞋,是用白布縫在鞋幫上,很奇怪的樣子。我才知道連太太不在了。我像個小大人似的,特別想上前安慰一下連家大姐。我走到她跟前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看見她眼淚汪汪的,我也忍不住跟著她一起掉下了眼淚。

那一陣子,連家出奇地安靜。我暗暗在想,肯定是連太太突然離去,讓連先生和連家大姐無法接受,本來他們兩人就寡言少語,一下子更成了扎嘴的葫蘆。連先生更是整天悶在房間里,除了他的咳嗽聲,聽不見什么聲響。

連家料理完連太太的后事,馬上就要過春節(jié)了。我們大院的街坊們都為連家嘆口氣。往年的春節(jié),連太太在,連家總是熱熱鬧鬧的,連太太手巧,會剪窗花,什么喜鵲登枝呀,年年有魚呀,紅紅的,貼在他們家的窗玻璃上。這一年,窗戶上沒有了紅紅的窗花,連大年三十保姆包好的家鄉(xiāng)口味的三鮮水餃,煮熟的桂花湯圓,連先生都沒有心思吃了。保姆把餃子和湯圓端到我家,對我媽說,別嫌棄,你們吃吧,要不都浪費了,怪可惜的。我媽問連先生怎么樣了,保姆嘆口氣說,咳!整天端著碗,望著墻壁上掛著的連太太的遺照發(fā)愣。我媽跟著一起嘆氣。

過了年不久,天剛開春時候,院子里的丁香才綻開花骨朵兒,“叮零零”地來了一掛馬車,在我們大院的大門前停下來。當(dāng)時我正和一幫小伙伴們在大街上瘋跑,玩放風(fēng)箏,遠遠看見從車上跳下來一個女人,長得小巧玲瓏,面容白凈秀氣,鼻梁高挺,眉線如黛,目光如炬,特別是腳踩著一雙千層底的緞面繡花鞋,特別扎眼,我們大院的那些女人,再臭美,也沒有這么穿的。

我看她在前面引路,見到街坊們,頭也不抬,眼睛也不看,什么話也不說,什么路也不問,帶著馬車夫,一路逶迤,徑自向后院走去。我們大院很深,從大門口到后院的距離不近,得穿過一溜兒十好幾間東廂房前面的方磚鋪就的過道。街坊們站在院子里,或趴在自家窗前,好奇地端詳著突如其來這么一個女人,揣摩著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街坊們看著這個女人一言不發(fā),風(fēng)擺楊柳,裊裊婷婷的,帶著馬車夫,走馬燈似的,來來去去,前后不知搬了多少趟,那箱子足有十幾個,一座小山似的,摞在連家房前的走廊里,都在不住地撇嘴。老街坊中有明眼懂行的,看著箱子,嘖嘖贊嘆了一句:好家伙,都是樟木的!立刻被人反唇相譏:樟木的又怎么樣?連太太家里的箱子是黃花梨的呢!

箱子和人都進了連家的門之后,街坊們站在大院里不回家,還在議論紛紛。我聽見有街坊說:人都已經(jīng)來了,屎都拉到自己家門口了,還說什么呀?只得自己清理嘍,連先生好脾氣呢!

還聽見有街坊說:這家伙,連太太前腳剛走,就有這么個女人殺上門來,這是演哪一出?

又聽見有人這樣甩出一句:哪一出?演的是《鳳還巢》呢。

很明顯,街坊們對這個不請自入的女人不滿,甚至在擔(dān)心她的闖入會讓連家鬧翻了天。

可是,一連多天過去了,連家風(fēng)平浪靜,一切如舊。聽不到連先生的一句話,也聽不見新來的女人的一句話,連家大姐也只是放了學(xué)就一頭扎進自己的房間,連飯都是保姆給端進房間里,什么動靜也沒有。連家白天晚上都靜靜的,就像沒人在里面住一樣。

我以為人們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了,但是,大人們的擔(dān)心,依然像霧一樣蔓延在大院里。有明察秋毫的街坊,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連家不一樣的地方,便是新來的女人,沒有如大家想像中的一樣,住進連先生的房間,而是住進了中間的客廳。

對于大人們來說,這可是重要的發(fā)現(xiàn)。有人來到我家,對我媽繪聲繪色地說:本來呀,連家客廳,你是知道的,臨時搭一張木板床,住著保姆,新來的那個女人,住進客廳不久,她對連先生說,我來了,家里的事我來干就行,就把保姆辭掉吧,省一筆開銷!你是知道的,家里的事情,以前都是連太太管,連先生沒有心思管這事,也沒有說話表示反對。你猜怎么著?她就自己找到保姆。保姆那個人,你更是知道的啦,在連家干了大半輩子,懂得主人的眉眼高低,早有了思想準備,把自己的行李已打理好了。新來的女人一看這樣子,不再多說什么,只是給了保姆一筆盤纏,又挑了幾樣自己帶來的金銀首飾,送給保姆。你看見了嗎?今天一清早,我是看見了,她雇兩輛三輪車,自己上了一輛,讓保姆坐上另一輛,我就知道,她是要把保姆送到前門火車站送走了。我悄悄一問保姆,就是這么一檔子事!你看看,這個人做事多麻利,一點也不灑湯漏水!

這些發(fā)生在連家的事情,就這樣讓好事的街坊們打聽得門兒清,傳得飛快。我特別佩服這些街坊們,能夠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心里佩服他們之余,也暗暗替連家擔(dān)心。尤其是聽他們津津有味又特別氣憤地講道,保姆走后,她先是把客廳里所有的東西,包括連先生珍愛的多寶格和書架,統(tǒng)統(tǒng)搬進了連先生的房間,順便把墻壁上連太太的遺照也摘了下來,悄悄塞進多寶格下面的抽屜里。連先生沒有說什么,連家大姐發(fā)現(xiàn)客廳墻上媽媽的遺照沒有了,挺生氣地問連先生怎么回事,連先生對女兒說,不關(guān)小孩子的事,快好好復(fù)習(xí)你的功課去!

說完這事,聽的人也連連感嘆:連先生真是好脾氣喲,他是不想風(fēng)波再起。

說的人卻不同意:什么好脾氣,我看連先生肯定是有什么帶把兒的燒餅,讓人家攥著呢!

那天,我看那個女人帶著一個男人走進院子,那個人我認識,是常來我們這條街上收廢品的,她讓那人將她自己帶來的那十幾個樟木箱子搬進了客廳,然后讓那人把保姆睡過的那張木板床搬了出來,放在他的平板三輪車上馱走。還是在這一天,我看見那人拉著他的平板三輪車,又馱來一張鏤空雕花銅藝的新單人床,幫她搬進屋。

怎么著?新桃換舊符?

這算是安營扎寨下來了!

聽著街坊氣不忿的這樣議論,我爸數(shù)落這幫唯恐天下不亂的人:人家下棋的都不言聲兒,你們看棋的,在一邊瞎嘞嘞什么!也就別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了??粗B先生息事寧人的大度勁兒,大人們只能把憋在心口的這氣咽了下去,不過,說心里話,我心里覺得連先生也有些太窩囊了。

來到連家之后,這女人平日里深居簡出,除了到廚房里做做飯,很少出來見見陽光。整天憋在屋里面,還不得把自己憋成夜么虎子!有些好事的老街坊,還是憋不住嘴,常在背后這么議論她。夜么虎子,是老北京話,就是蝙蝠,蝙蝠只在夜里才會飛出來。我覺得這么形容她,活靈活現(xiàn),挺像的。

她偶爾出來,在院子里走走,一般是非得出去采買東西不可的時候。別看好多街坊心里一直惦著連太太,打心眼兒里看著她別扭,但打個照面,就都變換了一副笑模樣,知疼知暖地問候著她,好像個個都是她的娘家人。這特別讓我看不慣,覺得大人們都是兩面派,背地里嘴跟下刀子似的,當(dāng)面了,嘴上又像抹了蜜,這變化也太快了吧?她自然不能人家給自己一根油條,自己冷著面孔當(dāng)成屎橛子,只好笑吟吟地接著,怎么也得禮尚往來,客氣地打個招呼。這開口一說話,不僅街坊們驚訝,我更是驚訝,她的嗓子怎么這樣呀!沙啞得厲害,像是被砂紙磨過,和她的嬌小身材與清秀面容不相適稱。我們大院的街坊便動了惻隱之心,常常感嘆,唉,真是甘蔗難得兩頭甜!這老天爺造人,你說是怎么造的呀!

恨不得有熱鬧看的街坊們,到了也沒看到什么熱鬧,最后只落著這么一個沙啞嗓兒。大院里,漸漸恢復(fù)了以往的平靜。人們再見到這個嗓子沙啞的女人,竟然不約而同地稱呼她為小連太太。她也沒有什么反感,點點頭,不動聲色,裊裊婷婷地轉(zhuǎn)身而去。小連太太就這么叫了開來。

表面相安無事的連家,在夏天到來的時候,平地起了波瀾。

事情的爆發(fā),是連家大姐高考失利。

最開始發(fā)現(xiàn)連家大姐異樣,是她在大院里不管見到誰,都會說:數(shù)學(xué)考試最后一道解析幾何題要是答出就沒事了,占二十五分呢!這樣的話,她不知道重復(fù)了多少遍。街坊們覺得她的精神受了刺激,后來發(fā)現(xiàn)她整宿睡不好覺,有時候半夜里還出來,鬼魂似的在大院里轉(zhuǎn)悠。這讓全院的人都感到格外的吃驚,這么好端端的一個孩子,怎么一下子就成了這樣子呀!很多街坊都對連先生說,得帶孩子到醫(yī)院瞧瞧去呀!

那時候,我對連家大姐一直都是以崇敬的眼光看的。她人長得和連先生連太太一樣,都是細高挑個頭,清清秀秀的,文文氣氣的,走路輕輕的,像踩著云彩一樣。她不怎么愛說話,總是低著頭走路,上學(xué)或放學(xué),都是這樣低著頭,從后院走出,或者向后院走去,穿過我們大院長長的過道。大人們說人家孩子那是在背書呢!多抓緊時間呀,一分一秒都不浪費!

她穿的衣服,也比我們都要好看,其實都是連太太自己做的,要不就是用自己舊衣服改的。連家有我們大院唯一的一臺縫紉機,連太太手巧,針線活兒尤其拿手,在孩子身上看得出來母親的影子。和連先生一樣,連家大姐戴著一副近視眼鏡,最讓我覺得是那樣的與眾不同,顯得很有學(xué)問。有時候,我做作業(yè)有題不會,跑到她那里,問她問題的時候,她的眼睛在眼鏡片后面忽閃著,長長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樣眨動,顯得特別的好看。在全院的孩子里,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最好,數(shù)學(xué)學(xué)得最好,在學(xué)校里也是出了名的拔尖兒,這成為了連家的驕傲,也成為了全院大人教育自家孩子學(xué)習(xí)的榜樣。我爸就常讓我對照著連家大姐找差距,常常這樣數(shù)落我說:看看連家大姐是怎么學(xué)的,你得好好向人家學(xué)習(xí)!要不就是說:人家總能考一百分,為什么你做不到?

了解連家的街坊都知道,連太太和連先生都是舊大學(xué)畢業(yè),連太太臨去世前囑咐連先生的話,就是一定要把孩子培養(yǎng)上大學(xué)。讓孩子讀大學(xué),成為了連家夫婦一生最大的愿望。女兒突然間落成這樣子,對連先生的打擊可想而知,一下子可是急壞了連先生,趕緊帶女兒到安定醫(yī)院,一檢查,是精神分裂癥。這個結(jié)果傳了出來,大院里所有的大人小孩都驚住了。

生平頭一次,我聽見了連先生的罵聲。自從住進大院里,我從來沒聽見過連先生大聲說過話,更別說罵人了。這讓我很驚訝,心明眼亮的老街坊們,已經(jīng)是鑼鼓聽聲,說話聽音,聽出了其中的鑼鼓經(jīng)。連先生是在罵小連太太突然到來,搗亂了孩子的高考復(fù)習(xí),以致高考失利。

我以為聽到了這樣的責(zé)罵,小連太太一定會唇槍舌劍地反擊,在我的想像中,小連太太這個人,即使脾氣不會像是爆竹點火就著,卻也絕對不是一個善主兒。但是,沒有聽到她沙啞的聲音。連先生罵完也就罵完了,像水滲進泥土地里,沒有濺起一點兒回聲,拳頭打在了棉花上一樣,自己先給自己泄了力氣。幾次罵后,連先生也不再發(fā)聲,忙著帶孩子去醫(yī)院看病。后來,我聽見有和小連太太能說得上話的街坊,悄悄地問過她,她倒是挺大度地說,這是連先生心里積蓄的怨恨,發(fā)泄出來就好的。

可是,她說錯了。她把自己在連先生心目中的位置估計過高了。在她和女兒之間,連先生更看重的是女兒,這恐怕就是血緣關(guān)系的厲害了。我聽見大院里有嘴格外刻薄的老爺們兒,私底下這樣粗俗而惡毒地議論:一個是生的,一個是操的,別看都是女人,差別海了去啦!

我想像得到,連家大姐高考失利,又患上精神分裂癥,對連先生和對女兒的打擊一樣的嚴重,甚至可以說比對女兒自己的打擊更嚴重。但是,即使是到現(xiàn)在,我也不清楚,連先生想到?jīng)]有,反正那時候我是真沒有想到,讓連先生更加難以接受的打擊,還在后面。

開始,連家大姐的病,大夫說用藥物可以控制??墒牵驮谶@個時候,黃鼠狼單咬病鴨子,我們大院黃家老六接到了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如果換別人而不是黃家老六接到這個通知書,也沒有什么問題。黃家老六和連家大姐是高中同班同學(xué),而且,早就悄悄地相愛。

這事,開始我們大院里誰也不知道,但是,連太太早就明察秋毫。聽大院里的街坊們后來說,有一天下午,連太太出門去買菜,剛邁過二道門,看見女兒從東跨院出來,連家大姐沒留神,低著頭往前跑,和連太太撞了滿懷。連太太只是輕輕說了她一句:慌慌張張的跑什么!什么話沒再說,就出門買菜去了。晚上,連家大姐要睡覺了,連太太走進她的房間,并沒有問她什么,連家大姐做賊心虛,自己忙解釋說:我是給黃家老六補習(xí)功課去的,老師讓我去的!老師說他數(shù)學(xué)不行,高考要拉分的。

連太太臨去世前,才把女兒的這事告訴了連先生,囑咐連先生要注意女兒,但也不要霸王硬上弓去強干涉,孩子畢竟大了,正是青春期,自尊心又強,要因勢利導(dǎo),順水而流。

現(xiàn)在,數(shù)學(xué)不行的黃家老六,考上了大學(xué),連家大姐數(shù)學(xué)行,卻躺在了病床上。望著剛剛吃過藥躺在床上睡著的女兒,連先生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這事想發(fā)泄上哪兒發(fā)泄呢?連先生只好壓抑在自己的心里。

大學(xué)開學(xué)的時候,我看見黃家老六拍拍屁股,拖著行李就走了,和連家大姐連個招呼都不打。他走的那天早晨,我和幾個小伙伴藏在大院大門后面,當(dāng)他剛走出大門的時候,我們一起把手中的泥疙瘩像投手榴彈一樣朝他扔了過去,紛紛砸在他的身上,他罵著回過頭找人,我們早都如鳥獸散,算是替連家大姐出口氣。

大一一學(xué)年沒讀完,他調(diào)屁股轉(zhuǎn)身便和同班的一個上海考來的女同學(xué)好上了,我看見他居然還帶著這個女同學(xué),大搖大擺地到家里來過。那個女的,長得一點兒也不如連家大姐好看,得意洋洋地推著一輛新的飛鴿牌自行車。這事讓全院的人都氣不過。黃家老六他家不過是焊洋鐵壺的,一共養(yǎng)了七個孩子,擠在東跨院那三間L型房里。當(dāng)初,他們家兩大人,帶著六個孩子,從老家河北鄉(xiāng)下可憐兮兮地來到大院,想租下便宜的房子。要不是連太太和連先生看著六個大小不一的孩子穿得破衣爛衫的可憐,也不會把東跨院那么便宜就租給他們。在這個跨院里,他們在北京才算安下了家。在這個跨院里,他們又生下了他們的老七,孩子一長串糖葫蘆一樣,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的。連太太又動了惻隱之心,對連先生說少收他們家的房租錢。這事情,全院里的人,誰都知道。就這樣一家人,連家大姐配他家老六,不能說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但也有足夠尺寸的富裕。他家老六卻在連家大姐病了的情況下這樣做,實在是缺點兒人味。

都說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但是,這件事情,全院里的大人小孩都瞞著連家大姐,瞞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我們大院的這堵墻還真是夠結(jié)實。最后,是黃家老六他媽跑到后院,對連先生捅破了這堵墻。她家老六考上了大學(xué),可給她長臉了,整天鵝一樣昂著脖子,眼睛長到眼眉毛上,覺得自己了不起的樣子,太讓大院里的人瞧不慣。

那一天下午,我剛剛放學(xué)回家,看見她扭著屁股,走進后院連家的屋子里,進屋就腆著臉粗葫蘆大嗓門對人家連先生說:也實在是不能怪我們家老六,誰讓你閨女得了這個煩人的病呢!就是病現(xiàn)在好了,以后也容易犯!連先生好修養(yǎng),直到黃家老六他媽走出門,什么話也沒有說。

黃家老六他媽剛邁出連先生的房門,沒有想到,小連太太走出她的屋子,走到她的面前,雙目瞪得圓圓的,嚇了她一跳。她不知道小連太太要對自己做什么,剛才對連先生伶牙俐齒的,現(xiàn)在一時慌了神兒,找不著了詞兒。但是,小連太太只是瞪了瞪她,并沒有搭理她,便和她擦身而過,進了連先生的房門。

我不知道小連太太對連先生說了些什么。因為屋子里一直很安靜,聽不見小連太太那沙啞的聲音,也聽不見連先生的聲音。

那天,一直到天黑了,連家的屋子里亮起了燈,我才見小連太太走出屋,到廚房做好飯,給兩邊屋里的連先生和連家大姐各自端了進去。然后,自己一個人站在院子里,望著天上剛出來的一彎上弦月,愣愣地待了老半天。院子里的丁香樹影和花壇里的花枝花影,黑皴皴的,像是雨后的蚯蚓一樣,蠕動在她的身上和臉上,閃動著凄清迷離的光斑。那天的晚上,她的那樣子,楚楚可憐,我不明白她站在那里在想什么,又會是一種什么心情?我像看到了另外一個人。

大院里的街坊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天夜里,突然傳來一聲驚叫,是小連太太的聲音,滿院子里響起她沙啞的嗓音,真像是鬼魂撕破了喉嚨在叫,一下子驚動了街坊。我也被驚醒,想跳下床,被我爸一把按住,他自己趕緊跑了出去,和街坊們一起把連先生送到醫(yī)院。第二天早晨,我爸爸才回來,聽他說,昨天夜里,連先生起床找藥瓶子,還沒摸到,一個跟頭栽倒在地,撲通一聲,帶倒了多寶格的架子,驚醒了隔壁客廳里的小連太太,趕忙跑過去,一看驚叫起來。

我爸爸說完之后,腦袋像斷了秧的瓜一樣,耷拉了下來。我媽媽趕緊問怎么啦?我爸爸說,還是送晚了,連先生沒有搶救過來。

不到一年的工夫,那么好的一對夫婦先后去世,大院的不少街坊把怨氣都發(fā)在黃家和小連太太身上。說如果不是小連太太突然闖進連家,連家大姐不會高考失利,不會有以后的變故。小連太太是始作俑者,黃家老六和他媽是給連家雪上加霜。

不過,連先生的后事,都是小連太太跑前跑后一手操辦的,又是她抱著連先生的骨灰盒回到家,放在自己的房間里。那時,連家大姐完全慌了神兒,小連太太在外面跑這一切,還得著急回家照顧連家大姐,生怕她再出什么事,節(jié)外生枝,一顆心扯八瓣,夠她受的。

可是,越擔(dān)心什么,越來什么。黃家老六和他媽這樣的舉動,父親的突然離去,像兩把尖刀深深刺傷了連家大姐的心,本來病情剛有點兒好轉(zhuǎn),立刻加劇,連先生的后事剛料理停妥,她自己個兒實在挺不住了,不得不住進醫(yī)院。

發(fā)病的導(dǎo)火索是連先生的遺照。那天,小連太太抱回連先生的骨灰盒,把放在殯儀館里的連先生的遺照,一起抱了回來,然后掛在自己房間的墻上。晚上,連家大姐來到她的房間,非要把連先生的遺照摘下來,掛到自己的房間里去。小連太太不樂意,連家大姐很生氣,指著墻上的照片,說了幾句“他是我爸,是你什么人”之類不中聽的話,弄得小連太太很委屈,連連說道,你父親的后事都是我忙前忙后料理的,連墓地和墓碑都是我找的,我做的。你管什么了?就知道成天窩在屋子里抹眼淚。怎么可以這樣說我?

連家大姐正在氣頭上,根本不管小連太太的反應(yīng),自己搬了把椅子,上去要把父親的遺照從墻上摘了下來的時候,小連太太阻攔了一下,遺照掉在地上,嘩啦啦,鏡框上的玻璃碎了一地。聲響驚動了街坊們,以為連家又出了什么事,趕緊進屋去幫忙,誰想看見了這樣一幕,連家大姐和小連太太都在抹眼淚。見多識廣的街坊們一眼就明白了事情的究竟。

沒有想到,當(dāng)天夜里,連家大姐的病就發(fā)作了,街坊們幫助小連太太趕緊把連家大姐送進醫(yī)院。那時候,我們大院里的老梁家剛剛有了輛新的平板三輪車,老梁蹬著平板三輪車,拉著連家大姐和小連太太一起到了醫(yī)院。

以后,都是小連太太一直往醫(yī)院里送湯送飯。一宿一宿陪伴連家大姐的,還是小連太太。也不容易了,就是親媽,也不過如此了。街坊們都這樣說,便把原來對小連太太的怨恨,一股腦兒地都加在黃家身上。

連家大姐舊病復(fù)發(fā),比上次要嚴重得多,這院一住,哩哩啦啦前后就是四年。這四年里,全都是小連太太影子似的陪伴在連家大姐旁邊。人和人之間的感情,都是處出來的,四年的時間,慢火燉魚,再硬再難熟再油鹽不進的魚,也燉爛得沒有骨頭了,進了小連太太的味道了。

本來,連家大姐一直憋在心里沒說什么,但對她沒有什么好感,和自己的父親到底是怎么一檔子事,一直到父親去世,連家大姐也不清楚,心里系著個死疙瘩。但是,人病的時候,心理最為脆弱,一根稻草可以壓彎病人的后脊梁骨,一根仙草也可以讓病人起死回生。現(xiàn)在,沒有了親爹親媽的連家大姐,對家里突然多出來的這個小連太太,有了一種親近和依賴的感情。特別是在醫(yī)院彌漫著來蘇水味道的病房里,每天看見小連太太跟上班一樣準時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而且還帶來讓全病房的人都羨慕的那么多好吃的,連家大姐就會像小孩子一樣,嘴上不說,心里還是挺感動的。這讓小連太太很開心,讓全院的街坊都替她們高興。

很多年以后,連家大姐對我講起住院這段經(jīng)歷時,心里還是挺感激小連太太的。她和小連太太緊張關(guān)系的和解,而且,心思靠近,甚至相依為命,應(yīng)該是從這時候開始的。

連家大姐出院之后,黃家老六大學(xué)都畢業(yè)了,和那個女同學(xué)雙雙到上海工作去了,她連他個人影兒都見不著了。這是埋在她心里的一根刺,時不時會像蟲子似的,從心里鉆出來,扎得渾身疼。盡管連家大姐不說什么,小連太太明鏡般的清楚。只是,她不知道該怎么幫助這個孩子。有一次,她和街坊們閑談時,說起了連家大姐的病,又拔出蘿卜帶出了泥,說起了連家大姐的性格,街坊們說她的性格隨她的爸爸連先生,都太內(nèi)向,什么事情都窩在心里,才窩出了病。小連太太不同意街坊的這個說法,不知為什么,忽然間冒出了句:她呀,我看還是有點兒像我,就是太癡情了!說完之后,她一定有些后悔,因為她看見街坊睜大眼睛,怪怪地望著她。

小連太太和街坊的對話,不知怎么傳到了連家大姐的耳朵里。小連太太的話,讓她記憶深刻,那么多年過去了,她還對我講起,然后問我:你說她講的對嗎?我不知道她是希望聽到我肯定的回答,還是否定的回答。

接連家大姐出院的時候,大夫一再囑咐小連太太,一定不要受外界的刺激,要不很容易引得舊病復(fù)發(fā)。小連太太憂心忡忡,本來容顏姣好,一下蒼老了許多。好心的街坊包括我媽,都勸小連太太,得趕緊給大姐找個對象,因為病情加重是由和黃家老六搞對象失利造成的,那么,就得以毒攻毒,找個對象結(jié)婚,能治大姐的病。老話說,就是沖喜。

于是,慌了神兒的小連太太,聽了街坊們的這種好心又愚昧的說法,開始忙于給連家大姐找對象,街坊們也開始馬不停蹄幫連家大姐介紹對象。但是,都是無功而返,人家知道連家大姐的病,誰愿意找呀。疲沓之后的連家大姐、小連太太,都蔫了下來。屢戰(zhàn)屢敗的我媽和那些街坊們,也都像秋后的螞蚱,不再蹦跶了。

連家大姐的病沒有再犯,小連太太自己卻病倒在床。我們大院那些好心又好事的街坊們,碰在一起,常常這樣議論起小連太太:就是鐵打的金剛,也受不了,這連先生去世,連家大姐一病又病了這么多年,一檔子事接著一檔子事,前腳跟緊打著后腦勺,哪兒讓她閑著了?她一個人,那么單薄的身子骨兒,忙前忙后,跑里跑外,夠可以的了!兩個病西施湊在了一堆兒,這以后連家的日子可怎么過呀!

令大家沒有想到的是,翻過頭來,連家大姐開始服侍小連太太。連家大姐哪里會做飯呀,以前保姆在,都是保姆做,后來,小連太太來了,是小連太太做?,F(xiàn)在,她也開始跟著街坊們學(xué)做飯了,好心的街坊們有了可以幫上連家忙的地方了,都紛紛上門教她做飯。其實,教她做飯是次要的,第一位的,是先要教她生爐子。連家大姐根本弄不了爐子,那時候,大院里使用的全是蜂窩煤爐子,晚上睡覺之前得封火,第二天再用時,爐子里的火才不會滅。封火,是一門學(xué)問,連家大姐哪兒會呀。常常是第二天面對著滅了火的冷爐子一籌莫展,街坊們便懷里抱著劈柴,用火筷子從自家火爐里夾來塊燃燒得紅紅的蜂窩煤,一溜兒小跑,穿過長長的過道,跑到后院里,跳上走廊前的臺階,幫她把爐子重新點著。

學(xué)會了生爐子和封火,只要把煙囪放在爐口稍稍拔一會兒,就會從蜂窩煤的小小的孔眼里,像是靈動的小蛇一樣,躥出淡藍色的火苗。每天望著再也不滅的爐火,我看見連家大姐滿是煤灰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緊接著,再學(xué)做菜,對于連家大姐不是什么難事。比她弄爐子要容易得多,也有樂趣得多。連家大姐聰明,學(xué)得很快,居然做得不賴,尤其是包的小餃子,下在鍋里,像一尾尾小銀魚;吃在嘴里,香得直流油。將這些小餃子送進醫(yī)院,小連太太香噴噴地吃進肚子,不用問,也清楚了連家大姐為之付出的辛苦。我和我媽媽去醫(yī)院看小連太太的時候,她對我媽媽說起連家大姐:她還是個孩子,自己的病剛好,她連自己的爹媽病在床上的時候,都沒有這么百般學(xué)做飯伺候過他們呀,現(xiàn)在卻這樣待我,真的是難為她了……說著,她的眼眶子里滿是淚花。

因為連家大姐做飯做得好,不知不覺地,以后,連家的飯便都成了她的活兒。小連太太出院了,想搭把手,她也不讓,而是都自己干。對于做飯這活兒,像當(dāng)年學(xué)功課一樣,她樂此不疲,買了好多關(guān)于做菜的書,照葫蘆畫瓢,按照上面說的學(xué)。別說,越做越有樂趣,越做越好吃。連家的廚房,是搭在靠連家大姐住的房間前的走廊里,每天黃昏到了做飯的時候,從后院傳出的熗鍋的蔥花味兒和花椒辣椒的香味兒,讓人聞著就開心。逢年過節(jié),她做的米粉肉呀、酥鯽魚呀、素丸子呀,常要送給街坊們嘗嘗。特別是她炸的排叉兒,真的是一絕,吃起來,特別的脆,還有一種甜絲絲的味兒。全院里的人,誰也炸不出她的那種美味的排叉兒。那成為了我中學(xué)時代最難忘的排叉兒。連家大姐對廚藝的熱愛,讓她的精神得到了轉(zhuǎn)移,她的病竟然神奇地不知不覺好了起來,臉上恢復(fù)起以前有的紅暈,走起路來也有了勁兒,像以前一樣,輕松了起來,像踩著云彩了。大家都從心里為她高興。

有意思的是,我聽見街坊們這樣辭不達意地感慨:這可真是靈丹妙藥呀。藥膳,藥膳,指的就是這個呀!如果,再幫她找上個對象,就更是功德圓滿了。我知道,愿意給人做媒的心思在死灰復(fù)燃,好心的街坊們,包括我媽在內(nèi),勸小連太太,又開始新一輪鍥而不舍的努力。

不過,找對象,可遠不如做飯讓連家大姐有興致。這一天,連家大姐問小連太太:你說這人的一輩子,是非得找個對象過日子好呢,還是一個人自己過好?

小連太太說,這老天爺在這個世界造人,既然造了女人,又造了男人,當(dāng)然就是得讓男人女人成雙成對一起過日子才是的呀!

連家大姐立刻說,你不就是一個人,日子過得也挺好的嘛!

小連太太一聽就笑了,對她說,我是一個人,你哪里知道我一個人的苦處呀!傻孩子呀,你年齡還小,等你長到像我這么大年紀的時候,就知道了,知道了,也都晚了呀!

難得兩個人坐在一起,推心置腹地交談,只是跟拉大鋸一樣,你推一下,我拉一下的,誰也說服不了誰,誰也鋸不斷誰心里的那根木頭,鋸下來的,只是鋸末,是瑣碎而無法訴說的心情,紛紛如雪,輕不禁風(fēng),一陣風(fēng),就給吹得無影無蹤。

最后,連家大姐對小連太太說:我知道你和街坊們都是好意,可我真的不想再找什么對象了,你可不許再忙活了。趕緊把你身體養(yǎng)得好好的,我把我的身體也弄得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小連太太只好用沙啞的嗓子回應(yīng)說,也是!其他都是假的,只有自己的身體好才是真的。

這是時過境遷之后連家大姐對我講起的往事。講的時候,我看到她沉浸在回憶之中,對小連太太有很多的懷念。那天,她對我講完這段往事的時候,她說道:你知道嗎?就是從那個時候,我忽然和她有了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

連太太和連先生先后去世,再加上連家大姐一病多年,以后小連太太又病了些日子,前前后后,住院、打針、吃藥,開銷大了起來,在醫(yī)院里花錢,真的是跟流水似的,實在是不經(jīng)花。連家的家底本來挺厚的,架不住坐吃山空。小連太太偷偷變賣了自己帶來的一些金銀首飾,但是,還是有些入不敷出。小連太太和連家大姐商量,要不把你父親住的那間房子收拾收拾,給租出去吧,多少是個進項。連家大姐點頭同意了,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自從自己買菜做飯,生活瑣碎的點點滴滴,讓她知道這也是個沒辦法的辦法。

新搬來的一位姓丁,是前門大街一家山東飯館華北樓的主廚。按理說,連先生住的房子是大院里最好的房子,房租應(yīng)該最貴。不過,有著叫得響的手藝,主廚掙的錢不少,他又屬于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兒。所以,這點兒房租,對他來說算不上什么。正是夏天剛到的時節(jié),他來大院看了一眼房子,寬敞明亮,前窗后窗,對流風(fēng)一吹,挺舒服。而且,床和柜子,一應(yīng)俱全,用不著自己再操心,挺滿意,二話沒說定下來了。第二天,就麻利兒地搬了過來。

說心里話,看到這個陌生人搬進來,我心里有些失落。這個人長得其貌不揚,胖胖的,矮矮的,和身材修長的連先生連太太沒法子比呀。

不過,他搬來最大的好處,是幫助連家大姐的廚藝更上一層樓。這是連家意外的收獲。平日里,他上班忙,大院里做飯的時辰,正是飯館里的飯點兒,是他煎炒烹炸顯身手、不拾閑兒的時候。休息日,趕上連家大姐做飯,他會像一匹聞見戰(zhàn)鼓嘶鳴的老馬,忍不住搖尾揚鬃,向戰(zhàn)場走去,好為人師地向連家大姐指點江山。大廚的指點,就像習(xí)武的人得到武林高手的指點,仙人指路一般,往往能夠起到點石成金的作用,連家大姐的廚藝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

那一陣子,趕上自然災(zāi)害,糧食定量,蛋肉要票,東西奇缺,丁師傅會偷偷帶回來一點兒香油,用那種老式鼻煙壺裝著。雖然鼻煙壺膛很小,裝不了多少香油,卻在做菜尤其是做湯包餃子時點上幾滴,點石成金般,有了奇特效果。連家大姐對鼻煙壺比對香油還感興趣,因為那鼻煙壺里畫著好看的美人蕉,這幾年,家里的變故,自己和小連太太前后腳有病,院子的花壇沒有人管,花都枯萎,死得差不多了。原來,花壇里鮮紅鮮紅的美人蕉開得多旺?。】催B家大姐喜歡這個鼻煙壺,丁師傅說,你要喜歡,送給你了!連家大姐把鼻煙壺還給他,說我可不要,我還是要香油吧!也是,那時候每戶過年才發(fā)二兩香油票。

連家大姐可是沒少夸獎這位新搬來的廚師,說是跟著高手學(xué)就是不一樣,連什么時候蓋鍋蓋什么時候不蓋,什么時候放鹽放糖放多少,都是學(xué)問呢。但是,小連太太沒有她那么高的興致,只是挑挑修整得很好看的眉毛說:是嗎?那哪天得請他來給咱們炒兩個菜嘗嘗!

那時候,丁師傅四十歲剛出頭的樣子,他愛講話,是個開朗的人,和我們熟絡(luò)起來之后,我們都管他叫丁師傅。丁師傅除了做飯,還有一個愛好,就是愛唱戲,下了班,別管多晚,多累,就像一個愛喝兩口的酒鬼一樣,愛瞇上眼睛,吱吱地拉上胡琴,搖頭擺腦地唱上兩口。尤其是夏天,天涼快,黑得又晚,他常常搬出個小馬扎兒,拿著把京胡,搽滿松香,就開始坐在門前的走廊里自拉自唱。那時候,院中間的白丁香樹已經(jīng)長得老大老粗,枝葉扶疏,影子搖曳在他的身上,帶動著他的胡琴聲和唱聲,像是一起飛舞一樣。

連家北房走廊下有幾級高臺階,丁師傅坐在那里唱戲,我們一幫孩子站在下面聽熱鬧,頗像看戲臺上的演出。那時候,院子里還有螢火蟲,上下?lián)溟W著,像是和我們一起湊熱鬧來聽丁師傅唱戲的觀眾。有意思的是,丁師傅胖乎乎像個阿福,唱的卻是女角兒,咿咿呀呀的,婉轉(zhuǎn)悠揚,一句詞兒帶好多拐彎兒,倒是挺好聽,就是一句也聽不懂,卻覺得特別的好玩。

我們大院里的人誰也沒有想到,丁師傅開口的第一聲唱就找到了知音,這位知音竟然是小連太太。一連聽了好幾個晚上丁師傅的唱之后,小連太太推開自家的房門,蓮步輕搖,走到丁師傅的面前,用那破鑼似的沙啞嗓子說了一句:是學(xué)程先生程派的吧?您《鎖麟囊》“春秋亭”這一段唱得不錯!

那一天,月明星稀,小風(fēng)習(xí)習(xí),吹得院子里老梁家種的夜來香分外香。我們一幫小孩子正圍著丁師傅聽熱鬧,看到丁師傅停下唱和手里的胡琴,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對小連太太說,對著戲匣子里學(xué)的,學(xué)得不好,您指教!

我們大院里的人更沒有想到,打從這以后,丁師傅不再在自家門口唱,改到小連太太屋里唱了。而且,我最最沒有想到的是,除了丁師傅唱,小連太太居然也在唱。這可是自從她搬進我們大院里這么好幾年,我第一次聽見她居然還會唱京戲。雖然嗓子沙啞像磨砂玻璃,但在丁師傅胡琴的伴奏下,抑揚頓挫,起起伏伏,即使我聽不懂里面的戲詞兒,但感覺得到像是一股清水從沙土地上緩緩地流淌而過,濕濕漉漉,熨熨帖帖,韻味十足。

小連太太這突然唱戲的嗓子,讓我和大院里所有的人為之一驚。那時候,在丁師傅和小連太太這一拉一唱中,我是聽不出什么弦外之音。但是,大院里好多好心又好事的街坊,都覺得他們是挺好的一對,雖說一個胖點兒,一個嗓子壞點兒,正好互補,老天這不是有意在成全他們又是什么呢??粗眯挠趾檬碌慕址唬_始把以前給連家大姐介紹對象的熱情,轉(zhuǎn)移到了小連太太和丁師傅身上,我就會覺得大人們的事情特別有意思,他們最關(guān)心的不是唱戲,而是希望現(xiàn)實里的事情能像戲里唱的一樣花好月圓。我看他們沒敢對小連太太說,先把連家大姐找了去,對她說起了這樁事。甚至我聽我媽都不住攛掇連家大姐:難得他們愛好相同,脾氣秉性對路,年齡又相當(dāng),你對小連太太說說,看看她有沒有這意思。要是有的話,索性成為一家人,以后你們都相互有個照應(yīng)。

我看連家大姐的臉上顯出異樣的表情,她肯定沒有料到居然在街坊的眼睛里,事情這么快就從“春秋亭”到了“春秋配”,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她好像覺得有些怪怪的,不就是在一起唱了幾回戲嗎?說實在的,雖然,和小連太太一起生活了這么好幾年,但對她的身世還真不了解,也不好意思深問。每個人都有埋藏在自己心里的秘密,她和父親以前到底是怎么認識的,她又是怎么突然在母親過世沒多久闖進自己家里來,父親為什么什么話也沒有說,就收留下了她,連家大姐都一無所知。但是,連家大姐會隱隱地感覺得到,她和父親年輕的時候,一定有什么故事發(fā)生過?,F(xiàn)在,連家大姐多少明白了一些,起碼和戲是有瓜葛的。

不過,連家大姐的這一番心里話,當(dāng)時沒有對別人說,也沒有把街坊囑咐她的話對小連太太說。很久很久以后,她才對我恍然大悟又若有所思地講起。她還告訴我,那時候,丁師傅到小連太太的房間里唱戲的時候,她一個人在隔壁自己的房間里默默地聽,她和我一樣,聽不大懂他們唱的什么,只是覺得挺好聽。如果有比我多聽出一點兒什么的話,那就是她自己想像出來的一點兒往事,還有迷迷糊糊父親的影子?,F(xiàn)在,我理解她了,小連太太咿咿呀呀的戲里,有她的心情和猜測。

對于我們大院的街坊們來說,連家大姐心里的猜測,早在大家的心里翻騰了不知有多少個兒了,就像烙餅翻了多少個兒,早就烙熟了。特別是這樣的一件事發(fā)生之后,他們更堅信自己的斷定,并堅定了對小連太太和丁師傅撮合的事理。盡管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幾十年,現(xiàn)在還活著的那些老街坊們提起來,還是那樣的津津有味,就像是昨天剛剛發(fā)生過的事情一樣。想想也是,我們大院里什么時候發(fā)生過這樣竟然像戲文里唱的一樣有趣的事情呢?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讓老街坊們講得有聲有色,其中肯定也有他們的添油加醋——

那時候,盡管連家大姐沒有把街坊們撮合的好意對小連太太講,但不妨礙街坊們的口口相傳,越傳越熱鬧,越傳越像真有那么一回事。在我們大院里,這樣男女之間的事,是街坊們最感興趣的。沒事都能說出事來,有點兒影子,更能攢出花兒來。這樣的議論多了,小連太太整天待在家里不怎么出門,聽不到。丁師傅卻聽在耳朵里,臉有些掛不住。小連太太再請他到她屋里唱戲,他推脫了好幾次。再找他,他有點兒故意躲著她,每天到點兒下班,他也不回來,故意拖得很晚,回來連燈都不開,倒頭就睡。

這弄得小連太太不高興了。這么多年不唱戲了,好不容易把自己的饞蟲給逗出來了,唱得有點兒味兒了,上了癮啦,這人又往后撤了,玩的是哪一出呀!這不是誠心跟我逗咳嗽嗎?怎么還躲著我,我是瘟神怎么著?

這一天,吃飯的時候,她問連家大姐,丁師傅這好幾天了,也不到我屋里來唱戲了,怎么還老躲著我,你碰見他的時候,幫我問問是怎么一檔子事?連家大姐說行。

沒過幾天,吃飯的時候,小連太太問連家大姐,你問丁師傅了嗎?連家大姐連說,問了,問了,他最近飯館里忙,天天加班。其實,連家大姐根本沒跟丁師傅問過這事。

有一天,丁師傅正在后廚忙活兒,飯館的經(jīng)理走到他的身旁,問他你方才是不是上一盤糟溜三白?丁師傅點點頭說是啊,這菜如今料難進,又比較難做,價錢也比較貴,一般點的人不多,他自己也很少做,所以記得挺清楚。十來分鐘前,自己炒的這份菜。那時候,飯館里的規(guī)矩,上菜之前,得把寫有做這份菜的廚師名字的小紙片,貼在盤子沿兒上。人家指著你的名字要你出去呢。聽完經(jīng)理的話,丁師傅知道,這要不是個吃主兒,就一定不是個善茬兒,不是栽花,是來挑刺,專門挑菜的毛病來的。這樣的事情,不經(jīng)常碰到,但碰上一回,也夠你惡心好幾天的。

丁師傅撂下手上的活兒,交代給了徒弟,跟著經(jīng)理走出后廚,來到前堂。走到飯桌前一看,是小連太太。

小連太太笑著對丁師傅說,看來你真是個角兒,比程老板的角兒還角兒!要不是用這法子,我還真就難見到你了!

我一直懷疑這件事的可信性,總覺得有太多街坊們的演繹。不管怎么說,丁師傅又開始到小連太太家里唱戲了。不過,這以后他會拉上我。因為那時候,丁師傅的胡琴讓我著迷,磨著父親要了兩塊多錢,從前門大街的樂器行里買了把最便宜的京胡,又花了一毛錢,買了塊松香,天天晚上跟著丁師傅學(xué)拉琴。丁師傅對我說,你跟我學(xué)琴行,但你得陪我去小連太太家唱戲。

我成了丁師傅的小跟班的,只要小連太太請丁師傅到她家里唱戲,我一準兒跟屁蟲似的跟在丁師傅的屁股后面,進了小連太太的家門。

那時候,我剛上初三,正是對什么事情都好奇的年齡。小連太太的房間顯得挺寬敞,因為除了一張锃光瓦亮的銅藝單人床,就是貼墻堆放著的她那一排十幾個樟木箱子,沒有其他瓶瓶罐罐過日子的雜亂東西,也沒有其他任何的一件擺設(shè),好像她不食人間煙火。床和箱子中間用一道布簾隔開,露出一點兒縫,風(fēng)從后窗戶吹進來,吹得布簾飄飄悠悠,很有點兒神秘感。

令我絕對沒有想到的是,小連太太唱到興頭的時候,會對丁師傅說句:咱們來一段彩唱怎么樣?然后,看她伸出蘭花指,輕輕撩開布簾,一個水袖的動作,裊裊轉(zhuǎn)身走了進去。再走出來的時候,就像魔術(shù)里的大變活人一樣,變成了戲臺上的人物,渾身上下?lián)Q了戲裝,頭上還戴著鳳冠霞帔,漂亮得耀人眼睛。這真的是讓我看得驚呆。我從來沒有見過小連太太會是如此的驚艷。

那時候,我以為小連太太這樣精彩的場景,觀眾只有我和丁師傅,誰想到,不止是我們倆。有一天晚上,后窗戶上,一堆蒜瓣一樣,擠著一堆小腦袋瓜。開始,丁師傅光顧著拉胡琴,小連太太光顧著唱,我光顧著聽,沒有注意后窗戶,后來只聽一聲巨響,從后窗戶那邊傳來,嚇了我們?nèi)艘惶?,以為鬧了鬼。原來是黃家老七帶著院子里一幫半大孩子,趴在后窗上瞧熱鬧。連家后窗有一道窄窄的過道,然后,才是后面的院墻。當(dāng)初建大院的時候,這樣做是為了安全,也為了冬天保暖,讓高高的后院墻遮擋住北風(fēng)的侵襲。后來,這個過道,就成了堆放連家雜物的地方。后窗很高,黃家老七帶著一幫小孩子,搬來了好多磚頭,踩在上面看熱鬧,磚頭不穩(wěn),嘩啦啦一倒,摔了他們一屁股蹲。

望著黃家老七帶著孩子如鳥獸散,小連太太說道,這幫孩子,跑到這兒聽蹭戲來了!

丁師傅指著她那一身行套說:還是你裝扮得漂亮,才招來人看!

趕明兒咱們賣票!小連太太樂了,又說道。

我以為連家大姐只對丁師傅的廚藝感興趣,對唱戲不大感興趣,因為從來沒見她過來聽丁師傅和小連太太一起唱。但是,有一次,小連太太換了一套彩妝,穿著紅色的裙裾,戴著鳳冠霞帔,正在唱《鎖麟囊》最后一幕的時候,嗓子啞得出不了聲,小連太太喪氣地甩了甩水袖,說了句:嗓子完蛋了,不唱了!沒有想到房門推開了,連家大姐走了進來,手里端著一碗剛煮好的銀耳百合湯,說了句:別介呀!喝點兒湯,潤潤嗓子就好了,接著唱,多好聽呀!原來,她一直在隔壁聽著呢??粗∵B太太接過銀耳百合湯,一口口細細地喝下,那溫馨的情景,讓我覺得就是一幕感人的戲。

連家大姐對我說,她也是最愛看小連太太彩唱,真的是漂亮!她還對我說,戲里的人和戲外的人怎么就這么不一樣呢!

連家大姐說得對,小連太太彩唱的扮相,一瞥一動,舉手投足,都那么好看,和戲外真的就像是換了一個人。每次隨丁師傅到小連太太家,我總盼著這一出,覺得就像坐在臺下看戲一樣,然后,我會在心里暗暗嘆口氣,老天爺真是瞎了眼,小連太太要是嗓子也好,該多好??!

我曾經(jīng)把這話對丁師傅講過。丁師傅嘆口氣說,小連太太是劇團里正經(jīng)程派的好演員,可惜受了刺激,壞了嗓子,又遇上了庸醫(yī),吃錯了藥,嗓子壞了,沒辦法再唱了,才離開了舞臺。

丁師傅這番話,讓我對小連太太刮目相看。那時,我們大院離肉市胡同里的廣和樓劇場很近,每次路過那里,看到劇場外面的廣告牌上演員的名字,和演出的彩妝劇照,我都會忍不住想到小連太太,以前,她的名字,她的劇照,應(yīng)該也上過這里的吧?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曾經(jīng)悄悄地把丁師傅告訴我的這番話,講給連家大姐聽。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連聲問我:真的?是真的嗎?我點點頭。但是,在她一再的叮問下,我自己也覺得不像是真的,仿佛都是戲里演的一樣。

那已經(jīng)又是過去兩年多的事情了,那時候,我上高二了,未雨綢繆,忙著準備第二年高考,常找連家大姐去借高考復(fù)習(xí)參考書。她藏有這方面的書很多,都是當(dāng)年她自己用過的,那上面還有她勾勾畫畫留下的那種純藍墨水的痕跡。她會毫無保留地把這些書借給我,然后不止一次地對我說,大姐我沒有考上大學(xué),你一定得考上,知道不?大姐我知道現(xiàn)在咱們大院里就屬你學(xué)習(xí)成績最好,但也不能大意,得好好地復(fù)習(xí),把各科都砸瓷實了,做到萬無一失!

說罷,她望了我一眼,猶豫了一下,咽了口唾沫,接著又說:還有,大姐得囑咐你一句,千萬別因為戀愛耽誤了高考。說完這句話,她又望了我一眼,望得我有些心虛,臉一下子紅了。那時候,我正和班上的一位女同學(xué)要好,交往得正火熱,幾乎每個星期天都會到離我們大院不遠的正義路街心花園里約會。

你得記住大姐我那年高考失利,不能都怪別人,其中一個原因,就是這個!你要聽大姐的勸告,什么事情都往后放放,等高考完了再說!

她的這番話,對我說過很多次,就像一個親姐姐對親弟弟的反復(fù)叮嚀。每一次聽到她這番話,我都會想起那年她高考,和高考之后黃家老六棄她而去的往事,心里就特別難受。那時,我和那位女同學(xué)商量好了,高考之前再也不去正義路的街心花園見面,按照連家大姐說的,一切等高考結(jié)束再說。在心里,我暗暗發(fā)誓,我一定要考上大學(xué),而且一定得是比黃家老六還要好的大學(xué),替連家大姐出口氣,也為自己爭口氣。

連家大姐也真的把我當(dāng)成了她的好朋友,她還告訴我她和小連太太的一樁對誰都沒有講過的事情。她對小連太太說,我看你和丁師傅挺合適的,要是能成個家,也別自己太苦自己。小連太太對她說,孩子,我知道你是好心,不過你就別和街坊們一樣亂點鴛鴦譜了。小連太太的眼睛緊緊望著連家大姐的眼睛,又說了句,我這一輩子呀,只愛過一個人!然后,小連太太一把摟住了她,她說這是小連太太唯一一次動情地摟住了她。小連太太沒有說出她愛的這個人是誰,但是,這一摟讓她明白了一切。

沒有想到,我和連家大姐的命運竟然一樣。高中畢業(yè)那年,趕上了“文化大革命”。正要到來的高考,一夜之間被廢除了。我和連家大姐一樣,沒能上成大學(xué)。

那時候,講究出身,興“紅衛(wèi)兵”造反。一直在外面跨院里不起眼的黃家,突然顯山顯水起來。只因為他家的老爺子是焊洋鐵壺的,屬于工人,他家老太太突然精神抖擻成了街道“革委會”的主任,他家老七比我小兩歲,在女十五中讀高一,這娘倆帶著一群紅衛(wèi)兵沖進我們大院,徑直到了后院,踹開月亮門,抄了連家的家。這還不算完,他們還把小連太太從屋里揪了出來,罰站在房前的走廊上不說,非要她跪下來。小連太太說死就是不跪。黃家老七,甩起那時紅衛(wèi)兵流行的板兒帶,就是軍人武裝皮帶,那玩意兒很厲害,尤其是銅扣打在身上比鞭子還兇。她一把抽了上去,板兒帶生生地打在了小連太太的肩膀上。跪下!黃家老七聲嘶力竭地叫喊著。

那一天,正是黃昏下班時分,我和大院很多人都在場。丁師傅下班也剛回家。見小連太太還是不跪,黃家老七掄下第二下板兒帶的時候,丁師傅一步上前擋在了小連太太的身前。那一板兒帶上的銅扣正打在了他的臉上,皮肉立刻開了花,一道血注嘩嘩就從臉上流了下來。

我看到黃家老七一愣,就聽丁師傅捂著臉,問她:你小孩子怎么打人?

黃家老七梗著脖子,質(zhì)問丁師傅:打的是壞人,是革命行動,怎么啦?

丁師傅問她:小連太太怎么就是壞人了?

黃家老七振振有辭地說:她是房產(chǎn)主的小老婆,還是演封資修的戲子,在舞臺上演不了,跑回家里還唱,難道不是壞人?說著,她指揮著那幫紅衛(wèi)兵說:把這個壞女人帶走!

丁師傅一把攔住這幫紅衛(wèi)兵:你們是紅衛(wèi)兵,我可是工人,你們知道,現(xiàn)在是工人階級領(lǐng)導(dǎo)一切,你們紅衛(wèi)兵聽不聽工人階級的指揮?

這句話一下顯示出威力,那幫紅衛(wèi)兵都停下來,紛紛要撤。黃家老七急了,指著丁師傅的鼻子喊道:你是什么工人階級?這個壞女人一直偷偷在家里穿上戲裝唱封建糟粕的壞戲,你跟著前應(yīng)后和,等著,早晚跟你一堆兒算賬!

那時候,連家大姐站在院子里,完全被嚇呆了。看著黃家老七和一幫紅衛(wèi)兵從身邊水一樣流去,渾身像一片單薄的樹葉在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我看見丁師傅扶著小連太太回房間之后,連家大姐還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便下了臺階,走到她身旁,對她說快回家吧!她看見血還在丁師傅的臉上流,怯生生地說了句:我那里有云南白藥!丁師傅說,沒事,我那里也有藥,快回家吧!

那天晚上,我拿著媽媽做的一碗炸醬面和兩根黃瓜,偷偷地溜進連家大姐屋里的時候,看見小連太太和丁師傅也在,丁師傅給她們兩人做了晚飯,也是面條。

丁師傅雖然保護住了小連太太這一次沒有被揪去批斗,但是,他無法保護小連太太第二次,他更無法挽住這股潮流。第二天,他在我們大院的事情,不知什么人向他所在的飯館匯報,說他包庇壞人,而且,一直跟壞人同流合污,長時期密切來往,還一起大唱封建反動老戲;又因為他是飯館的大廚,還因為給國家主席劉少奇做過飯,莫名其妙被打成“反動權(quán)威”、“修正主義分子”的孝子賢孫??傊_列了一大堆罪名,沒過幾天被下放到了農(nóng)村勞動改造。命令下達,當(dāng)晚就被押解到火車站遣送下鄉(xiāng),這一整個白天,竟然不許他回家一趟拿拿東西。

沒有辦法,熬到了下午,丁師傅才見到自己的徒弟,只好讓他跑一趟,幫助自己拿點東西,說枕頭底下放著的信封里有錢,讓徒弟把這個月的房租替自己交給連家,順便告訴連家,那房子趕緊租給別人。

丁師傅的徒弟來到我們大院的時候,后院已經(jīng)是一片狼藉,家里只有連家大姐一人在,她正驚魂未定。聽見敲門聲,嚇得縮成一團。因為就在丁師傅的徒弟來之前,黃家老七帶著紅衛(wèi)兵剛走。黃家老七氣勢洶洶再一次闖進我們大院,帶來的是一批新的紅衛(wèi)兵,人多勢眾,他們先是把后院的院墻和月亮門咔嚓推倒拆掉,然后進屋把小連太太揪出去,拉到他們學(xué)校的操場上批斗。這一次,她的那些樟木箱子也跟著一起遭殃,被翻得亂七八糟,搬到院子里,戲裝倒了一地,五顏六色的,晃人的眼睛。

聽完丁師傅徒弟簡單訴說了他師傅的遭遇,又知道了丁師傅今天晚上就給發(fā)配下鄉(xiāng)去,拿著徒弟交在自己手中的房租,連家大姐心里不是滋味,她把錢塞還在丁師傅徒弟的手里,說什么也不要。徒弟把錢又塞給她,連連說道:這是我?guī)煾祰诟赖模f你和小連太太兩人日子不好過,以后用錢的地方還多。你一定得收下,要不我沒法和師傅交代!

當(dāng)天晚上,連家大姐找到我,告訴了我丁師傅的事情,讓我陪她一起去火車站。你說人家丁師傅到這個時候了,還想著給我這個月的房租,說什么也得去火車站給他送送行!就怕火車站不讓進!我說,你放心,咱們現(xiàn)在就走,咱們不從火車站的檢票口進。我有辦法!

我?guī)еB家大姐出了門,穿過離我們大院不遠的后河沿,就來到了前門火車站的貨場。那時候,為修地鐵,火車站北面的城墻拆了,南面的護城河也已經(jīng)填平了,貨場四周沒有任何遮擋,隨便就可以進去,順著貨場往前走,過了一個籃球場,就是站臺。好長一段時間,我和同學(xué)常到這里打籃球,路很熟悉。

我們順利來到站臺上,也很快就找到丁師傅要坐的那輛列車。因為那時候,新的北京火車站已經(jīng)修成了好幾年,前門火車站主要成為了貨運站,從這里駛出駛進的客車很少,大多只是慢車了。所以,就那么幾趟客車,很好找。列車前,已經(jīng)圍著好多的人,不知是來送行的,還是來監(jiān)控的,密密麻麻的人影憧憧,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亂糟糟的。找到列車,卻怎么也找不到丁師傅。這讓我和連家大姐很著急?;疖嚩祭懥似?,車頭也噴吐出了白煙,還是沒有找到丁師傅的影子。我在車廂前面奔跑起來,一節(jié)節(jié)車廂跑過,一邊跑,一邊大聲喊著:丁師傅!丁師傅!但是,聲音很快被火車啟動的車輪撞擊鐵軌的轟隆隆聲響淹沒了。

我只好一把拉著連家大姐的胳膊,沿著火車駛出站臺的方向跑,我希望跑到火車的前面,等火車開過來的時候,能夠讓車廂里的丁師傅看到我們?;疖噭倖?,速度極慢,我們很快就跑出了站臺,跑到了籃球場,旁邊堆著山包一樣高的貨物,我爬了上去,想拉一把連家大姐,誰想那一刻她的力氣那樣大,沒有用我拉她已經(jīng)也爬了上去。貨場上的燈光照在我們的頭頂,眼前一片明亮,火車頭晃動著亮閃閃的車燈,拉著長長的車廂緩緩地駛過來了。一列列車廂從眼前過去,我們不錯眼珠兒地望著,哪一節(jié)車廂里都沒有丁師傅的影子,我們都有些失望了,但在最后一節(jié)車廂里,我們終于看到了丁師傅那熟悉的身影。我和連家大姐都扯破了喉嚨喊了起來:丁師傅!丁師傅看見了我們,他絕對沒有想到站在這里的竟然是我們,他的身體探出車窗,向我們揮著手。這一刻,火車風(fēng)馳電掣而過。我的耳邊全是火車轟隆隆的聲音和呼呼的風(fēng)聲。

這一刻,我看見,連家大姐的眼睛里滿是淚水,在燈光下輝映著無限傷感的光斑,每一顆光斑里都晃動著火車車尾遠去的影子,讓我不忍再看,再看,我自己也會落下淚來。我知道,她的手心里緊緊攥著丁師傅徒弟給她的房租。她一路上都在對我說:丁師傅去了鄉(xiāng)下,他也需要錢呀,你說我怎么能忍心收下他的錢!

那一陣子,幾乎天天批斗,讓小連太太的身心大受刺激。那一天,紅衛(wèi)兵清早再次到她家要拉她批斗的時候,一推門,看見她身上整整齊齊地穿著戲裝,頭上戴著耀眼的鳳冠霞帔,站在床上,手舞足蹈,沖著紅衛(wèi)兵正在咿咿呀呀地唱戲,怎么拉都拉不下來她。晚上,我爸下班回到家,我媽對我爸說起這事的時候,我見我爸爸驚呆住了,臉上的表情像凝結(jié)住了一樣,脖子上的青筋蚯蚓一樣凸現(xiàn),那么嚇人。就聽我爸連聲說:瘋了!瘋了!小連太太瘋了!

這次被黃家老七稱之為“革命行動”的最后結(jié)果,除了逼瘋了小連太太,就是連家和黃家住的院子互換。理由是連家是房產(chǎn)主,是資本家,怎么可以住這樣寬敞的院子,而讓一個工人家庭住在那憋屈的小院子?那時候,好多事情真的是無法想像,沒處講理去。整個院子都是人家連家的,黃家?guī)еt衛(wèi)兵這么一鬧,院子的主人變成了黃家,他們想住進人家的房子,就可以堂而皇之并理直氣壯地住了進去。就像變戲法的,手巾板兒這么一抖,雞變鴨,人家的三大間北房連同一個小院,都成了他們家的了。

最可氣的是,黃家搬家的那一天,黃家老六居然也從上?;貋砹?,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那天,我在院子里看到黃家老六和老七,抬著他們家那個鐵皮包著四角的破松木箱子,從跨院往后院搬,在后院的月亮門外,正好和連家大姐與小連太太相遇。她們兩人正抬一個樟木箱子往外搬。黃家老六就跟不認識連家大姐似的,和人家擦身而過沒說一句話。就在這時候,連家大姐一失手,箱子掉了下來,正好砸在腳面上,疼得她“哎喲”叫了一聲,捂住腳就蹲在了地上。

我趕緊跑了過去,黃家老六聽見叫聲,也回過頭來,放下箱子,走到連家大姐的身旁,問了聲:沒事吧?連家大姐沒有理他,站起身來,抬著箱子,要接著走。我忙和小連太太一起把箱子抬了起來搬走。連家大姐和黃家老六,站在那里,站了一會兒,我不知道他們說話沒有,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些什么,只看見在剛才那一瞬間連家大姐眼淚汪汪,只聽見黃家老七沖著她哥在叫喚:你搬不搬了呀?聽到黃家老七這一聲叫喚,小連太太用沙啞的嗓子也喊了一聲:不搬啦!然后,我沒留神,她的手使勁地一甩,箱子一下子摔在地上,砰的一聲,嚇了大家一跳。

第二年,“上山下鄉(xiāng)”開始了,整天敲鑼打鼓,動員各家的孩子上山下鄉(xiāng)。我走得早,先去了北大荒插隊。大院里的年輕人陸陸續(xù)續(xù)幾乎都走光了,唯獨黃家老七,因是工人出身,留在北京,在郊區(qū)的機床廠當(dāng)工人。

這一年的冬天,小連太太經(jīng)不住這么折騰,過世了?,F(xiàn)在想起來,其實她那時年齡才過五十。那時候,我在北大荒,蹲在火炕上貓冬,就著一盞昏黃的馬燈,看我爸寫給我的信。我爸的信中流露出對連家大姐的擔(dān)心,小連太太在時,盡管和連家大姐兩人都被精神分裂的病癥所折磨,畢竟身邊有個伴兒,兩個人還可以相依為命。小連太太這突然一死,連家大姐自己又拖著精神病根兒,時時都有可能舊病復(fù)發(fā),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呀!真的是替她擔(dān)心。那一天晚上,大雪紛飛,天上地上,一片白茫茫,大風(fēng)一刮,雪片被卷了起來,飛起一片又一片的白煙,朦朦朧朧的,搖搖晃晃的。我心里暗想,人要是有魂兒的話,就應(yīng)該像這雪卷起的白煙吧?

時過境遷之后,聽大院的老街坊告訴我,與后院的正房相比,東跨院的房子簡陋,隔斷是秫秸的,房頂也是秫秸糊的頂棚。秫秸隔斷只是不隔音,還沒有什么,關(guān)鍵是這種老秫秸桿糊一層高粱紙做的頂棚,最容易鬧耗子。本來,這樣一折騰,就讓小連太太晚上睡不好覺,頂棚上還常常有耗子跑來跑去,響動很大,就更睡不好了。這一天夜里,竟然從頂棚上掉下來一只碩大無比的耗子,掉到小連太太的臉上,連驚帶嚇,沒過幾天,小連太太就走了。

據(jù)說,小連太太走得很平靜,沒有一點病的樣子,從頂棚上掉耗子的事,到了也沒對連家大姐說,怕嚇著本來精神就有毛病的她。

那天,北京剛剛下過一場大雪,天氣很冷,小連太太的臉像剛剛用清水洗過一樣,格外白凈,她把被子蓋得嚴嚴實實的,一直蓋到自己的脖頸上。連家大姐叫了她好幾聲,都沒有反應(yīng),嚇壞了,不敢動她的身子,請來街坊為她入殮的時候,掀開被子一看,她竟然整整齊齊地穿著一身戲裝。裝有她戲裝的那十幾個樟木箱子,早都被紅衛(wèi)兵抄走,在街道革委會辦的文化大革命戰(zhàn)果展覽里展覽。她的這身戲裝怎么幸免于難藏了下來的,連家大姐也不知道了。

都說往事如煙,無論什么樣的日子,好也罷,壞也罷,都不經(jīng)過。我在北大荒插隊六年之后,由于父親去世“困退”回北京。那時,我家已經(jīng)從大院搬到別的地方住了。但是,從落生到二十歲去北大荒,我畢竟在大院里住了整整二十年,大院有我從童年到青春的記憶,便忍不住回大院看看。重返大院時,頭一個碰見的老街坊是老梁,聽老梁講,連家大姐終于找到一個對象,這是最讓大家感到安慰的事。這個人,你認識!老梁對我說,然后,詭秘地沖我眨眨眼睛。

那一天,我去東跨院看連家大姐,沒進門就喊她,她沒在家。應(yīng)聲的是個男人,推開門一看,竟然是丁師傅,雖然見他瘦了好多,但臉的模樣沒變,忙改口叫了聲大姐夫!上前握手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的手指中有兩支是斷的。怎么弄得?丁師傅擺擺手說:過去的事了,鄉(xiāng)下脫谷時候脫谷機壞了,我修機器,手指給卷了進去。

丁師傅從農(nóng)村回到北京,手端鍋顛鍋都不靈了,大廚的活兒干不了,索性提前辦理了退休手續(xù),靠點兒退休金,他們又新添了個孩子,家里生活一下子顯得拮據(jù),連家大姐想到外面找點兒活兒干,貼補家用。街道辦事處都知道連家的事情,特別愿意幫忙,別的活兒怕她干不了,便給她找了一個看自行車的活兒,就在鮮魚口大眾劇院前面。

我沒在屋里和丁師傅多聊,趕緊到鮮魚口看連家大姐。她居然一眼認出了我,還說在報上看過我寫的文章。我看她行動有些蹣跚,說話也有些吃力,原來清秀的模樣,也顯得有些蒼老。戴著那樣一副斯文的眼鏡,在這里看自行車,顯得不倫不類,起碼不那么協(xié)調(diào),但我還是替她高興。

她讓我一定等她下班,說回家給我做飯吃,還要給我炸我最愛吃的排叉兒?,F(xiàn)在,她做的飯菜,在丁師傅手把手的幫助下又有了提高,一定得嘗嘗她的新口味。

那一天,我在鮮魚口幫她看著自行車,一直等到黃昏時她下班。我們并排走著,腳在那條熟悉的老街上,心卻在以往流逝的歲月里。一路上,邊走邊聊。她對我講了許多我離開大院以后發(fā)生的事,大院里的老街坊,誰都說到了,唯獨沒有提一句黃家。說起小連太太,她連說她是好人,就是命不好。后來,她像突然想起來一樣,告訴我,你知道嗎?她來我們家的時候,我不到十八歲,她走的那一年,我快三十歲。我卻一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辦完喪事,到派出所給她注銷戶口的時候,在戶口簿上才知道她的名字。你猜,她叫什么?

我猜不出來,問她叫什么?

連丁香。連家大姐對我說。

我有些驚訝,我想連家大姐最初看到戶口簿上這個名字時,一定和我這時一樣驚訝,會立刻想起我們大院里的那兩株老丁香樹。

為什么這么巧,她和我一樣也姓連呢?連家大姐問我,可我和她一樣有著解不開的疑惑。但望著她問我時的那神情,真的像個孩子,讓我想起以前讀中學(xué)時她的樣子。那一刻,街燈一下子亮了起來,倒垂的蓮花一樣,輝映在我們的頭頂,也輝映在她的眼睛里。我有些奇怪,這么大年紀了,她的眼睛還能夠如此的清澈如水。

一晃,又有好多年沒有見到連家大姐和丁師傅了。大約五年前的秋天,我接到丁師傅打來的一個電話。我留給他我的電話,但他一次也沒有給我打過。突然間打來這個電話,一定是有什么事情。遲疑了一會兒,話筒里才傳來他的聲音:你大姐走了。停了一下,又補充一句,她一直喜歡看你寫的文章。

他說得很平靜,但我的心里卻充滿憂傷。忙問他大姐什么時候走的?他告訴我就前兩天,她走得很平靜,沒遭任何罪。我勸他說,人有五福,壽、富、康、德和善終,善終是一福。不是什么人都能善終的……但是,說完這話,我的眼淚就忍不住流了下來。

問清了葬禮的時間地點,那天,我提前來到了殯儀館。那時候,到的人還不多。會場上擺滿了花圈和挽聯(lián)。我有充足的時間挨個仔細看,其中一副挽聯(lián)寫著:老院丁香連年放,春枝豆蔻先葉黃。抬頭寫著哀悼連家大姐的名字,最后卻沒有落款署名。我站在那里很久,猜想一定是我們大院里的街坊所寫。這里面嵌有連家和黃家兩家,不盡的人生況味,世事滄桑,讓人不禁回想起當(dāng)年。當(dāng)年,一下子顯得那么遠,又那么近。

我猜想過大院里的很多人,沒想到這副挽聯(lián)是黃家老六寫的。那天追悼會快開始的時候,我從外面準備進入會場,和黃家老六擦肩而過。他正從會場里面出來,雖然拄著拐杖,腿腳不大靈便,卻是疾步走出,顯然是要匆匆離去。盡管多年沒有見到他了,我還是一眼看著覺得是他。是他,沒錯,就在遲疑的片刻,我叫了他一聲,他連頭都沒有回,篤篤地敲著拐杖,急匆匆的腳步有些拌蒜,還是很快地向前走去。我正要上去追幾步,一把被人拉住,定睛一看,是老街坊老梁。他對我說,別追他了,他不好意思見咱們。

然后,他告訴我,“文革”后沒多久,黃家老六就回到北京,他是離婚了,調(diào)回到北京,一時沒地方住,黃家老兩口都不在了,老七和那幾個孩子,都住在后院,都結(jié)了婚,房子擠巴巴的,自己還不夠住,常常為了爭房子,甚至為了蓋小廚房,豬腦子打成狗腦子。老六回來,沒有一個孩子容他的,連一個晚上都沒讓他住。老六沒辦法,只好在外面租房住。他真的像是一條喪家狗。

老梁接著說:葬禮就要開始了,我長話短說,那時候,他找過一次連家大姐,不知道他找人家什么意思,連家大姐那時候正要和丁師傅結(jié)婚。反正,他是臊不答答地離開咱們大院,再沒有回來過。這一次,他能來參加連家大姐的葬禮,就算不錯,算他小子的良心沒全讓狗給吃了。

那天的葬禮上,我見到丁師傅,覺得他蒼老了許多。我想安慰他幾句,相反他倒安慰起我來,連說我知道你從小和你大姐一直關(guān)系很好,人到了歲數(shù),都得走這一步的,只是你大姐沒趕上拆遷,沒能住上樓房……但我看到他對我說話的時候,眼眶里閃動著渾濁的眼淚。

最后和連家大姐的遺體告別的時候,我和丁師傅是走在最后面的兩個人。我緊緊跟在丁師傅的身后邊,那感覺就像當(dāng)年我像個小跟班,緊緊地跟在丁師傅的屁股后面,到小連太太的屋里去唱戲一樣。很多人生場景的似是而非,其實已經(jīng)是物是人非,比人情更無情的,是時光。

走到連家大姐的遺體前,丁師傅站了好久,在棺槨就要蓋上蓋的時候,我看見丁師傅彎下已經(jīng)不靈便的老腰,把手心里緊緊攥著的一個東西放在連家大姐的耳朵旁邊。那東西不大,我忍不住也探著身子往前湊了湊,我看清了,是那個畫著鮮紅美人蕉的鼻煙壺。那一簇美人蕉,像一簇跳躍的火苗。當(dāng)年,丁師傅就是用這個鼻煙壺偷偷地從飯館里裝上香油送給她。

去年的春天,電視臺要拍攝老北京的老街,選中了我小時候住過的老街,找到我要我陪他們一起采訪老街上的老街坊。大院里已經(jīng)拆得七零八落,大多數(shù)人家搬走了,院子里住的人,都是年輕人,我一個人都不認識了。沿著東廂房前長長的過道來回走了一趟,我正掃興地往出走,想去東跨院看看,迎面碰見一個三十來歲的婦女,她叫了一聲我的名字,我抬頭望望她,不認識,她笑著對我說,您不認識我,一定認識我爺爺。我問她你爺爺是誰?她說是老梁??!原來老梁的孫女都長這么大了,大院能不老嗎?

她告訴我,她爺爺前年過世的,一直盼望著拆遷,能住上帶衛(wèi)生間的樓房,卻到了也沒趕上。如今,大院正忙于拆遷,連家的東跨院因是私產(chǎn),而且保存完整,有人出了八百萬收購。然后,她感慨黃家,由于人口多,把三間北房開膛破肚接出好幾間房子不說,還在院里的那兩個漂亮的花壇(他們剛搬過來就把花壇改種成了菜地)上,頭擠腚一樣,緊巴巴地蓋起了好幾間房子,嫌那棵白丁香礙事,早早把樹也給砍了,院子弄得不像樣子。

我去了東跨院,一眼看見那株老紫丁香居然還在,古樹虬枝,滿樹紫嘟嘟的花朵盛開,香氣依舊濃郁撲鼻。老梁的孫女跟在我的身后,對我說,人家就是看著這棵老丁香樹,才把價錢出了這么高的呢!

我敲敲門,屋里沒人。臨出跨院的時候,迎面看見一位四十來歲的女人,我認出了她,是連家大姐的女兒小欣。前些年在她媽媽的葬禮上見過她。老梁的孫女說,好多事情,你問她,她知道得清楚!

那天晚上,我在東跨院吃的晚飯。房子已經(jīng)清得差不多空了,小欣留下我說話,在煤氣灶上為我下了一碗面條。她早從母親連家大姐和父親丁師傅那里知道我,便信任地對我講述了連家大姐這些年的經(jīng)歷。我對她說你爸爸真的不錯,也不容易,我也對她講了當(dāng)年跟著她爸爸屁股后面,和小連太太一起唱戲的情景。她好奇地聽我講述,仿佛聽天方夜譚。

當(dāng)聽到小連太太名字的時候,她睜大眼睛對我說,前些年,落實政策的時候,我家領(lǐng)回幾個樟木箱子,里面是些戲裝,可惜,沒有一個鳳冠霞帔了。那時,我爸還在,還對我說,最漂亮的是那鳳冠霞帔呢。

我又對她說剛才老梁孫女說起人家沖著這棵老紫丁香樹,出價八百萬買下這個跨院。聽完之后,她說:都是道聽途說。我告訴您,整個這個院子都是我姥爺和我姥姥留下的私產(chǎn)。前幾年拆遷的時候,黃家占著后院想多要錢,說要不他們就不走,自己把院子賣了??伤麄兡貌怀鲈鹤拥牡仄酢K麄兙驼f,地契早已經(jīng)沒有了,當(dāng)年我們和房東換房的時候,房東就說了地契沒有了。但這房子我們住了幾十年,從來也沒交給國家,房管局也沒管過,房子當(dāng)然就是我們的了。這時候,我媽媽拿出房契,黃家沒話說了。您知道為什么嗎?我爸爸和我媽媽結(jié)婚那一年,我爸爸聽我媽媽說,從頂棚上掉下來一只大耗子,才把小連太太嚇死了。我爸爸就先把頂棚換成了水泥的,又把秫秸隔斷砌成磚的。就在拆隔斷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藏在里面的地契。

很多往事,一下子在這里復(fù)活。我有點兒走神。小欣悄悄地對我說,您知道嗎?我爸爸去年走了。我點點頭,剛才,老梁的孫女告訴我了。遺憾的是那時候我在美國孩子那里,沒有趕上丁師傅的葬禮。

告別小欣,我離開了這座藏有我青春記憶,也藏有連家大姐、小連太太和丁師傅記憶的大院,心里忽然百感交集。穿過后河沿,路過正義路的街心花園,我走了進去,坐在長椅上,想平靜一下心情,梳理一下大院和我和連家大姐的這些絲絲縷縷。

南面是前三門大街,北面是長安街,被這樣兩條北京最繁華的大街夾在中間,這里鬧中取靜,是一個奇妙的所在。這么多年過去了,它變化不大,我小時候是什么樣子,現(xiàn)在基本還是什么樣子,連花園南面那尊拿著掃帚的清潔女工的雕塑都還完整健在。夜色很濃,公園里的路燈幽暗,隔著春天剛長出綠葉的樹枝,遠處閃爍著一家商廈的霓虹燈,這是以前沒有的。世事滄桑,人生況味,變化得都那樣的快。眼前的情景,仿佛被施了什么魔法似的,一下子像水一樣裹挾著你,讓你隨時光一起迅速倒流。

當(dāng)年,這座街心花園,是我常來的地方,那時候,從我們大院里出來,穿過后河沿,不遠就是街心花園。那時候,護城河還沒有完全被填平,城墻也沒有完全被拆倒,護城河上有一座浮橋,過了橋,再穿過城墻的垛口,就來到了這里,用不了十分鐘的時間。那時候,這里是我們大院的后花園,我常獨自一人到這里復(fù)習(xí)功課,也常和小伙伴到這里玩捉迷藏,第一次以及后來每一次和女同學(xué)約會,也都是在這里?,F(xiàn)在,這里的一切,顯得熟悉,卻又有些陌生,起碼,原來只有幾個粗糙的石凳,根本沒有刷成漂亮綠漆的木靠背長椅。而前面的那條前三門大街,以前是城墻巍巍橫躺在那里的地方。過去和現(xiàn)在的情景就這樣變化著,交錯在一起,廝纏在一起,卻又拉開了無法彌補和縮短的距離。

正在我胡思亂想時,我身旁忽然坐著一位女人,這讓我有些吃驚。我不知她是什么時候坐過來的,連個招呼都沒打,悄悄的,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就像一片葉子輕輕地落在我的身邊。

我轉(zhuǎn)身看見她沖我笑了笑,我忽然感到十分面熟。這時候,聽見她對我說話了:我知道你剛才在想什么,是不是想起來你在這里第一次和女朋友約會了?

我更吃驚了,她怎么知道?

她接著對我說:我第一次和我的男朋友約會也是在這里。然后,她問我:你還記得你第一次約會是什么時候嗎?不等我回答,她接著說,我第一次約會,就是這時候,瞞著我爸爸和我媽媽,跑到這里來了。

說到這兒,她忍不住嗤嗤地笑了,然后接著說,那時候,是春天丁香花開的時候。丁香花開,是最美的時候了。你一定還記得,咱們的大院里,那兩棵丁香,一棵白丁香,一棵紫丁香……

咱們大院?我再一次吃驚地問。

她點著頭說:是啊,是咱們大院。怎么,你都不認識我了嗎?我望著她,她望著我,然后接著說:我就是喜歡咱們大院的那兩棵丁香,才和我的男朋友這時候到這里來約會的呀!難道你不是這樣的嗎?

我這才發(fā)現(xiàn),一陣陣濃郁的花香從我的身后飄來。轉(zhuǎn)身一看,不遠處,是一叢叢丁香,白丁香,紫丁香,交錯一起,在夜色中搖曳著一片朦朧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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