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可染是20世紀的中國美術大家，他為中國畫的世紀轉(zhuǎn)型做出了重要貢獻。李可染的人生經(jīng)歷了不平凡的歷史時期，他的藝術道路曲折坎坷。他可染曾說自己沒有什么家學，是一個苦學派，是一個實踐者。實踐者往往敏于行而訥于言，李可染激動的時候講話就有些口吃，但是他又是個善于思考的實踐者，實踐貫穿了他的一生，苦思同樣也貫穿了他的一生，苦思之后再發(fā)為言辭，一語往往勝過千言，李可染就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他一語既出擲地有聲，往往振聾發(fā)聵，產(chǎn)生極大的反響。李可染的藝語大都是困而知之，是困惑之后苦思得到的真知，內(nèi)容涉及了從藝、做人乃至整個民族文化的發(fā)展，充滿智慧、富于哲理也易于踐行，具有極大的理論和實踐價值。這些從藝慧語本為自勉卻往往不脛而走，廣為傳頌并獲得強烈共鳴，甚至被許多畫者奉為從藝做人的信條，成了藝道真言。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央美術學院的學生們就把李可染的繪事箴言搜集整理成《李可染畫語錄》，在畫界手抄流傳，如同《毛主席語錄》，可見其價值。重溫這些世紀回響不僅僅對于畫者在從藝做事方面，而且對于所有的人生諸事都能產(chǎn)生永久啟示。

“以最大的功力打進去，以最大的勇氣打出來”，這是李可染在1941年最早提出來的一句格言。李可染早年接觸繪畫是從中國畫開始的，可是后來進入學校學習的主要是西畫，工作之后在徐州民眾教育館、政治部三廳以及文化工作委員會時期從事的也主要都是宣傳畫。只有到了抗戰(zhàn)爆發(fā)之后，他輾轉(zhuǎn)到內(nèi)遷的重慶國立藝專之后教授中國畫，這才又重新回到了傳統(tǒng)中國畫藝術領域里來。這個時候藝術界對于中國畫的存在以及前途問題存在爭論，李可染提出了他的這個藝術主張，同時也把它作為自己藝術實踐的指導思想。這反映出了李可染對于傳統(tǒng)的基本態(tài)度：師古而不泥于古，不背棄傳統(tǒng)，也不為傳統(tǒng)所囿。他說：“不要傳統(tǒng)，不要生活，還說什么創(chuàng)新？幾億人的文明大國，五千多年的傳統(tǒng)，這么多人的智慧創(chuàng)造，那么長時間的積累，這么豐厚的遺產(chǎn)你不要，不是最大的傻瓜么！數(shù)典忘祖，吃完奶罵娘，什么東西都是西方的好，豈不喪失了一個中國人起碼的良知？”李可染對于中國畫的取舍原則是合乎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發(fā)展規(guī)律的，這是他日后取得大成就的理論基礎，這句話也成為20世紀后半期眾多藝術家們對待傳統(tǒng)的共識。一語既出本為自勉，流傳開來卻影響了一批人、甚至一個時代，也因此影響了整個中國畫的發(fā)展，還必將在21世紀產(chǎn)生深廣的影響。

“可貴者膽，所要者魂”是1954年李可染到中央美術學院任教之后提出來的，這是當時為應對新中國初期蔓延的“取消中國畫”的呼聲而提出的藝術見解。這一年李可染以此為宗旨開始了自己的中國畫寫生歷程，成為20世紀中國畫藝術發(fā)展的重要探索舉措。這句藝術格言也是承接了上一句的，是李可染對于中國畫思考的進一步深入，是對中國畫變革的總體方向確定以后提出的更加具體的目標，“以最大的功力打進去，以最大的勇氣打出來”，最大的勇氣就是藝術膽魄，打出來之后再以什么為旨歸，藝術的根本何在，就在于“魂”。李可染在這里所說的“魂”是什么？就是五千年華夏農(nóng)耕文明孕育出的人性情感，李可染的藝術打動我們的也正是這個東西，這句話是李可染用言辭的形式對于民族魂的召喚與回歸。無論是畫家還是觀眾，無論是傳承還是創(chuàng)新，中國畫藝術在核心層面提供給所有的人可以共同交流的也就是這個“魂”，他與中華民族精神相呼應，是中國畫藝術的根脈。這兩句話也同樣浸潤了當代藝術家的血脈，因為它觸及了中國畫藝術的本質(zhì)，抓住了超出具體時空的中國人生存實踐的集體無意識本體。

“七十始知己無知”、“持正者勝”、“實者慧”這些都是70年代李可染在取得了巨大的藝術成就之后自撰的印語，這些印語已不再是僅僅關于繪畫之道的，更是他對于自己整個人生實踐的總結。取得了如此巨大的藝術成就之后李可染仍然保持一顆平常心，虛懷若谷，稱自己“無知”，是一個“白發(fā)學童”，不惜“廢畫三千”，仍然堅持到井岡山、黃山寫生，堅持嚴謹?shù)乃囆g探索。他認為不僅僅作畫，無論做什么事都是“持正者勝”，認為“容邪者殆，天下學問，為之謙虛，走正道、強毅力者得之，機巧人不可得也”。他多次治印、書寫“實者慧”、“一實勝千言”等語，說“踏踏實實、老老實實的人才有最大的智慧”，“藝術家從事創(chuàng)作不是探囊取物，要把整個生命力投進去，猶如獅子搏象、無鞍騎野馬、赤手捉毒蛇，必須全力以赴。有的人馬馬虎虎一輩子，精力從來都沒有集中過，因此什么事情也做不好。大科學家、大藝術家都是能夠高度集中精力的人。聰明是什么？聰是聽得清，明是看得明，也就是高度集中的意思”。同時他認為牛就有這樣的品質(zhì)，說“牛力大無窮，俯首孺子而不逞強，終身勞瘁事農(nóng)而安不居功；純良溫馴，時亦強犟；穩(wěn)步向前，足不踏空；皮毛骨角，無不有用。形容無華，氣宇軒昂。吾崇其性，愛其形，故屢屢不倦寫之”，把自己的畫室命名為“師牛堂”，表示要以牛為師，這些都是他在實踐的基礎上得出來的真知，是他的人生實踐的結晶。這些話在藝術領域是真理，對于普通人生也同樣具有普遍指導意義，所以不僅僅繪畫從藝者，而且也為普通民眾遵從、信奉。

“八風吹不動天邊月”、“東方既白”是李可染晚年的藝術見解，他多次書寫為座右銘、刻為書畫閑章，也書贈勉藝術青年。這兩句話都借用自蘇東坡的詩文，其實寄寓了他對中國畫乃至民族文化前途的深切關注。20世紀80年代隨著國家改革開放的實行，五花八門的西方藝術涌入中國，傳統(tǒng)中國畫再次遭受沖擊，藝術界又開始對于中國畫的存在進行質(zhì)疑。這個時候李可染又說出了他的看法：“八風吹不動天邊月”，蘇東坡此語本指佛家的定力如天邊月不為東西南北風所動，李可染借來另有所指，他認為什么行為藝術、抽象藝術在中國的流行都只是一時的風潮，中國畫才是中國人的精神淵藪，是高出這些風潮之上天邊月，她是不會為歐風美雨所侵擾的。李可染此語本為自勉，表明自己的藝術信仰與民族立場，不想很快流傳開來，獲得畫界的廣泛共鳴。后來李可染又治印“東方既白”，這也是針對當時世界文化交匯的趨勢而發(fā)的見解，李可染認為包括中國畫在內(nèi)的東方藝術一定會傲立于世界的東方，大放異彩。這是他晚年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樂觀和自信，同樣激勵了、鼓舞了所有的中國畫家，讓人在塵囂甚上的氛圍中看到了黎明的曙光。無疑這句話不僅僅針對畫家們繪畫事業(yè)，也激勵了所有的中國人對于民族文化的自信心。

李可染的這些慧語箴言都是從實踐中總結出來的智慧，以平常語說大道理，因而易于理解也方便踐行，為我們從藝做人提供莫大的教益。

（馬明宸/北京畫院理論研究部研究員、書畫家，中國國家畫院崔子范藝術研究室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