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子
傳說他在位期間,突發(fā)奇想,僅靠八匹馬就開始了他的曠世奇舉:西巡昆侖。而他會見西王母,則是他西行中留下的最為華彩的篇章。
我一直對這種人向往。他們這些旅行者用肉體去體驗、去歷險,尋找最真實也最獨特的感受,尋找人類關(guān)于自己源泉的美的譬喻。
在中國的古典神話傳說中,具有代表性的“諸神”之一“西王母”,是一個被人格化了的神。
西王母,她居住在昆侖山,被幾千年的歷史涂上了一層濃重的神秘色彩。她是一個什么樣的形象?戰(zhàn)國時期成書的《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說:“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有人、戴勝、虎齒有尾、穴處,名曰西王母……”
關(guān)于她,在我國古籍中是不乏記述的。
關(guān)于西王母半人半神的形象,各種典籍所記大相徑庭。有人考證說,西王母實際上就是新疆新石器時代母系社會領(lǐng)袖的象征,還有的人又將西王母的傳說與印度傳說中的濕婆神之妻烏摩(意為光明的、美的)相聯(lián)系。這就是說,歷史上是否真的存在西王母這個人物,人們的說法不一。
那時候,西部還是一個廣闊混沌的空間,在一個沒有任何理由西行的年代,周穆王駕八駿之乘西行,人們才更有理由把它當成神話。
周穆王所駕的八駿之乘的名字分別是赤驥、盜驪、白義、逾輪、山子、渠黃、華騮、綠耳。這一個個帶有青銅銹跡的好名字讓我感到中古時期的幽冥意味。
要知道,每一個渴望成為俠士的男人,在內(nèi)心深處都藏有對馬的神往。俠士、劍影、駿馬——他們以勇氣、膽魄和熱血在人世間縱橫馳騁,這樣的古典意象差不多要貫穿他們的一生……
現(xiàn)在,我在心里咀嚼著這幾個名字的美妙音節(jié),好像看見了它們在風(fēng)中裹挾著飛揚的鬃毛,正四蹄飄逸,漸行漸遠……
我曾經(jīng)寫過大漠之上的云彩,現(xiàn)在我要寫寫大漠上的馬群,因為這群馬的出現(xiàn),大漠的細沙被涂上了棗紅色、白色、黑色的馬的形狀和色彩。
由于馬的存在,加深了人存在的深度,人變得更加自由了。在沒有路的地方,馬蹄踏開了路,仿佛人的視野被打開,真正體驗到世界的廣大。馬是昔日遠行和戰(zhàn)役的傳說,它揚蹄的驕傲和速度復(fù)活了一條道路的榮譽。
“馬”,象形文字中最古老的姿態(tài),就是傳說中的影子。現(xiàn)在,我隨手寫下了“馬”字,撫摸著這個早已被簡化了的、已死去的、沒有生命的漢字,看到它,猶如看到河流流逝,看到馬蹄如風(fēng),正漂浮過浩瀚的編年史,使我們很難訪問到在頭盔和盾牌中漂浮的人類。
而如今,馬丟棄了英雄的鞍,停止了揚蹄,停止了嘶鳴,卸下了鹽、糧食、石塊、草料以及布匹,縮在貧困落后的山區(qū)和鄉(xiāng)村的馬棚里,埋頭嚼食著干澀的草料,默不作聲。它們有時望望天,望望在冰冷的馬棚中投下衰老無力的影子,目光開始變得疲倦和漫不經(jīng)心。
現(xiàn)在,周穆王正駕著八駿之乘從中原啟程,開始了他的西行壯舉。他們游渡漳水,過雁門關(guān)、抵河宗之邦,當我們還未看見他時,馬蹄聲正踏著飛揚的塵土轟然而出,那近乎咆哮的馬的嘶鳴聲,深深浸染了暮色以及暮色中的古道。
而此時,馬蹄飛揚之上的身軀給這個枯索的世界增添了神靈的影子。
誰說過?這世界之所以動人心弦,是因為它的四周蕩漾著萬事的各種氣息,在風(fēng)和時間的流逝中散發(fā)出人類想親近的味道。
現(xiàn)在,我在地圖上的昆侖山脈尋找周穆王所佇立過的位置。
因為在一切的傳說中,周穆王被描繪成一位英俊的神。他坐在八匹馬拉的御車中,那八匹像是從未被塵埃玷污過的馬,白色的馬、黑色的馬、棗紅色的馬……八匹可以在茫茫沙漠和稀薄的冰川上馳騁的馬,八匹可以抵御寒冷、干燥和夢魘的馬……
走在未知的西行路上,周穆王無疑是快樂的,是因為擁有了這群飛揚疾蹄的馬群而快樂。他可以隨意地到達一個峽谷又一個峽谷,隨意地到達一條河流又一條河流,經(jīng)過了世界上最美也是最荒涼的景象。
從無盡大漠中噴射到他臉上的炎炎日光,將日月的秘密和每一粒塵土的陰影展現(xiàn)出來。周穆王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漫游者。
那些最早的西行者,也是最終的西行者,他們的西行有著精神和幻想的雙重痕跡,其內(nèi)容和意義從未被后人超越過。
現(xiàn)在,他們正行進在昆侖山那高聳入云的危崖之間,抬起頭,就可以看見壁高一千多米之上的一線藍天,正用光與晝的交替輝映出它的方向和住處。當馬蹄聲轟然響起的那一瞬間,那座茫茫白雪之上的山峰終于拉下了白色的屏障,崎嶇的山路散發(fā)出古老松枝的味道,正引導(dǎo)他們抵達昆侖山的門戶。昆侖山巨大的冰峰彌望無際,不斷變幻著它的亮光。當這眩暈的亮光刺痛了他的眼睛,手中的韁繩突然落了地。從看到昆侖山的那一刻,周穆王一下子變成了朝圣者……
西王母。
西王母一直幽居在帕米爾高原的昆侖山,當紛亂的馬蹄聲隱隱傳來的時候,她驚奇于這樣一群性情張揚的駿馬忽然一下子停在了她的面前。當她看到馬背上周穆王的形象,那炯然的目光留有長途跋涉者的豪情,他的頭發(fā)、呼吸和肌體中有著長途跋涉時汗水的氣味,野營時青草、露珠以及馬糞的氣味,山川河流博大的氣味……西王母看著他,一下子被他的突然降臨弄得暈眩,疑是天外來客……
不過,西王母對周穆王的到來十分欣悅和歡喜,臉上露出羞澀的笑容。雖然她看起來并不年輕,可臉上流露出來的羞澀是從未被歲月磨損過的夢境,是一個女人等待約會時的夢境,那些銀手鐲在她的手腕上叮當作響。
周穆王瞇著眼睛,當他站在昆侖山之巔,因一次次抗拒著高原灼熱的太陽而不得不瞇著眼睛,這讓他的眼角同樣出現(xiàn)了細密的皺紋,像是從滄桑史書上彌漫出來的源泉,每時每刻要滲透到西王母的心里去。自從他的身體降臨在這座眾山之巔,他的靈魂就逸出了體內(nèi),開始四處游蕩。
西王母為了迎接周穆王到來,決定在博格達北坡之巔的天池為他舉行一個盛宴。這個半月形的天池俗稱“瑤池”,如同天上的一湖碧水。
現(xiàn)在,山脈逶迤之上,一池碧水在日光中看上去晶瑩剔透,透過半月形彎曲的線條,一群眾鳥正將它們自由而歡娛的陣陣啁啾蕩漾在碧水之間。
那八匹駿馬,正在湖邊的草甸上寂靜地彎下頭頸,風(fēng)吹過它們的脊背,面對這明鏡似的湖泊,它們都謙恭地彎下頭頸,影子垂在湖畔邊的草甸子上,形成了它們自己獨立的不被一條河流、一座山峰所束縛的王國。
在這之前,它們裸露的身軀曾長年累月地在山谷、沙漠、群山和冰川中跋涉,最后,它們停止了嘶鳴和疾蹄才到達這里,而面對
這明鏡般的湖泊,聽任那山下的松林發(fā)出回聲。
雖然瑤池美色宜人,卻不是它們久留的天堂,它們?nèi)匀蛔龊昧顺霭l(fā)的準備,要跟隨主人到更遠的地方去。沒有真正的目的地也是馬活著的意義?,F(xiàn)在,它們正在湖畔的草甸子上放牧自己的影子,主人的一聲呼哨,就會讓它們抬起頭來。
日暮瑤池,他們不得不再一次離去。
世界上所有的相逢與別離,自古以來都有它們的真諦所在。在周穆王與西王母虛幻的傳說史中,在言之鑿鑿的史書中都留下了歌謠——
西王母含情脈脈地唱道:“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復(fù)來?”
周穆王懷著復(fù)雜和期待的心情回應(yīng)她:“予歸東土,和治諸夏。萬民平均,吾顧見汝。比及三年,將復(fù)而野?!?/p>
——哦,這情不自禁地低語,帶來了一個約定。那是與神的痕跡相靠近的約定。在這一縷縷低語聲中,周穆王駕著他的八駿之乘已在崎嶇的山路上轉(zhuǎn)過了一道又一道彎。
繼續(xù)向西北方向行進。
這是灰蒙蒙的白晝,西部邊疆荒原的白晝,馬的蹄聲,踏起灰黑色的塵土。那些荒原中的動物、野兔、羚羊、山鶉……從他眼前躍過,馬蹄聲與荒原上的星宿構(gòu)成了一個世界。
與西王母瑤池作別的三年后,周穆王有無踐約,再駕八駿之乘來天山與西王母在瑤池對酒當歌呢?
史書上再無記載。
合上書頁,我依稀聽到了西王母婉轉(zhuǎn)而輕柔的低語聲:“將子無死,尚能復(fù)來?”這傳說中的低語無法被時光湮滅,也無法壓制我們的想象力。因為那有關(guān)西部、有關(guān)馬、有關(guān)男人與女人的低語與頌歌的文字,記錄了人類在混沌之年的原始、樸素而宏偉的場面。
馬蹄聲由遠而近,像雷聲從天邊隱隱傳來,與巨大的車輪的聲音相似,沉悶、笨重而又有著某種震撼人心的旋律。
現(xiàn)在,它隱藏在歷史中,隱藏在我們的起點和源泉里。
我們聽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