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軍
頂著漫天的雨夾雪,李德正來到傍臨文化廣場的“四季鮮”酒館。老伴在女兒家照顧外孫,他一個人懶得在家開火,就摸到酒館來。退休之后,他是這里的???。老板見到他來,立刻把他安排在臨窗雅座,這里可將廣場景致盡收眼底。要在平日,此時廣場上早已是人聲鼎沸了。一邊啁著小酒,一邊欣賞著熱火朝天的廣場舞,已成為李德正退休后“美好生活”的一部分。只是今天這樣的雨夾雪天氣,廣場上稀稀拉拉沒幾個人。李德正要了一瓶“小枝江”,點了兩樣小菜,打算對雪獨酌了。就在他等菜的工夫,耳邊傳來喊叫“老李”的招呼聲,四下看看,四座并無他熟悉的人哪!這時喊叫“老李”的招呼聲更清晰地傳來,李德正仔細順著發(fā)聲的方向辨尋,才見到酒館訂餐處有一位身著橘紅色清掃服的老者,向著他大聲地打招呼。仔細辨認,原來是多年不見的老同事郭寶竹。李德正趕緊將他拉過來坐下,一陣寒暄過后,得知郭寶竹退休之后,在文化廣場環(huán)衛(wèi)站打工。今天是他的夜班,他準備來這里吃碗拉面就去上班。多年不見的老同事相聚,李德正豈肯放過他?郭寶竹想了一下答應了,但他要去環(huán)衛(wèi)站請個假再來。在等候郭寶竹的時候,李德正又加了兩個“鍋”,并將“小枝江”換成了大瓶“白云邊”。李德正知曉郭寶竹的酒量,當然,他更知曉郭寶竹的為人。
李德正認識郭寶竹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那時李德正剛從農(nóng)村“廣闊天地”招到位于湖北十堰市的東風汽車公司,被分配到五分部的鐵路連當工人。當時鐵路連承擔著廠區(qū)鐵路建設的繁重任務。這個單位的員工由兩部分人組成,一半是李德正這些剛從農(nóng)村招上來的知青,另一半是從十堰市邊遠的竹山縣民工中選優(yōu)招入的。相對來說,民工們的體力占優(yōu),而知青們多少在文化上有些優(yōu)勢。單位領導很會”用兵”,將他們打散混編,意在讓他們相互“取長補短”,李德正和來自竹山縣的郭寶竹分到了一個班組,并且在單身樓他們還同住一個房間。
郭寶竹身高1.6米多點,長得粗眉大眼,厚厚的嘴唇總是緊閉著,極少言語。從小在山區(qū)挑擔子磨煉出來的他體力驚人,在施工現(xiàn)場干起抬鋼軌、打道釘這些重體力活,他都是“杠杠”地硬實。郭寶竹的食量也同樣驚人,每天在食堂打飯時,大家用的是那種普通鋁制飯盒,郭寶竹卻是用一個似小臉盆般大的飯缽,當別人還在對打來的飯菜嫌咸嘆淡的時候,郭寶竹冒尖一大缽米飯,不一會就被推入他的肚里去了。
在李德正印象中,郭寶竹對他始終很友好。郭寶竹長李德正兩歲,干活時他處處照顧著李德正。每次他們一起扛枕木時,郭寶竹都是悄悄地往枕木中間站,去多承受些重量,使得李德正能輕松一些。上下班時,那些沉重的撬杠、道錘之類的工具,總是郭寶竹幫李德正扛著。對于這樣的照顧,李德正是非常感激的,而當時的感激,無非是吃飯時李德正將碗中的肥肉片子往郭寶竹碗里撥幾塊而已。他們同住在一個房間,李德正床頭有一大堆被郭寶竹稱之為“寶貝”的書,在李德正看書時郭寶竹絕不來打擾,而且盡量放輕做事的手腳。郭寶竹的鼾聲是很厲害的,為了不影響李德正看書,一定等到李德正先睡覺了,他才上床休息。平時他還時不時將被李德正翻得亂七八糟的書籍給整理順當。用他的話說,他們家祖祖輩輩都敬重讀書的人。李德正有個堅持寫日記的習慣,有天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一篇日記后面有一行歪歪扭扭的評語:“我很贊成你,希望你繼續(xù)努力,爭取做一個有大用的人?!崩畹抡@才知道,郭寶竹一直在“偷看”自己的日記,但他沒有責怪郭寶竹,那時日記上面盡是些“豪言壯語”,郭寶竹能認可,儼然成為了李德正的“知音”,他們之間的感情因此而得到提升。郭寶竹的那段評語李德正也一直在日記上保留著,作為自己的勵志警言。
三年后,公司來鐵路連單位招收汽車司機,李德正和郭寶竹都被選中去參加汽車培訓班學習。那個年代能有這樣的機會是十分不易的。只是在駕駛理論課堂上,文化底子較差的郭寶竹顯得非常吃力。但在老師的鼓勵和大家的幫助下,他的考試成績還是及格過了關。其間在對車輛維修保養(yǎng)過程中,無論是拆卸輪胎,還是搬運配件,郭寶竹都利用自己的體力優(yōu)勢大顯身手,得到老師和學員們的一致好評。可是在進入到實際駕駛訓練時,郭寶竹遇到問題了。當時他們的駕駛培訓基地是在丹江口市,教練車訓練道路必須經(jīng)過跨越漢江的丹江大橋。第一天開車上路,郭寶竹見到這丹江大橋,就踩住剎車,死活不肯上橋。教練師傅感到很納悶,問他不肯前行的理由,郭寶竹一口咬定:這車比橋?qū)?。無論教練師傅怎么解釋,還拉著他到橋面實際測量,都無法改變他對開車過橋的的畏懼心理。后經(jīng)駕駛培訓班老師們分析,郭寶竹的這種“恐寬”現(xiàn)象,實際上是一種類似“恐高”的視覺失衡癥,人群中有這種癥狀的概率大約是幾萬分之一,偏偏就給郭寶竹攤上了。有了這種癥狀,不僅是過橋,在正常道路上,也會因有視覺偏差而影響駕駛。就這樣,郭寶竹被汽車培訓班提前淘汰,返回鐵路連去修鐵路。分別時,李德正為郭寶竹失去這次當司機的機會而惋惜,但郭寶竹卻是一臉的淡定,反過來一個勁地鼓勵李德正要好好學,將來當個好司機。目送郭寶竹在丹江大橋上漸行漸遠的身影,李德正有個預感:可能和郭寶竹就此分道揚鑣了。
果然,往后的日子,李德正和郭寶竹就沒有再做同事的機會了。郭寶竹始終是在東風公司廠區(qū)鐵路上辛勞,修鐵路、養(yǎng)護鐵路……一直干到退休。而相對來說李德正往后的路就走得比較順利了,從司機班長到車隊隊長,再到專業(yè)廠廠長……真的做了一個有“大用”的人。只是在李德正春風得意的時候,就極少再和郭寶竹聯(lián)系了。偶爾有機會相見,也總是以工作忙為托辭,草草敷衍幾句話了事。而郭寶竹也從未因個人私事來找過已有“大用”的李德正。不大的十堰市,幾十年下來,李德正和郭寶竹僅相見過兩三面而已?,F(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的李德正,在“四季鮮”與郭寶竹偶遇,激動之余,李德正多少為自己這些年來對郭寶竹的關照甚少而有所愧疚。
就在李德正沉浸在與郭寶竹交往的回憶之中時,一身“正裝的郭寶竹回到了酒館。他已找人換好了班,還專門從家中帶來李德正愛吃的油炸花生米。幾杯酒下肚,這哥倆感覺又回到了“鐵路連”,郭寶竹的“話匣子”也打開了。他一個勁地囑咐李德正,退休以后要調(diào)整好心態(tài),要保重好身體,要快樂地過好每一天。他說這些年來,他一直都關心著李德正的成長歷程,為李德正的每一點進步感到高興。他前些年經(jīng)常能在企業(yè)宣傳媒體的報道中看到李德正的“光輝形象”,每當這時,郭寶竹都會向同事們津津樂道他和李德正當年工作和生活的經(jīng)歷,還有他早就看出李德正有“大用”的先見之明。談及自己的家庭近況,郭寶竹臉上掠過一絲陰影,他從養(yǎng)路工崗位退休后,每月有接近兩千多元的收入,加上愛人在大集體退休的每月一千多元,按說家庭生活沒什么問題的??芍裆嚼霞夷沁呥€有老人需要接濟,特別是最近愛人體檢,發(fā)現(xiàn)肺部有個陰影,下一步復查、治療都要花錢。所以托人找到這份廣場清掃的活,每天能有五十元的收入。反正有著一身力氣,在家閑著也是閑著,掙幾個錢來補貼一下家用。好在兒子從東風技工學校畢業(yè)后,已經(jīng)參加了工作,在總裝配廠的生產(chǎn)線上當工人,兒子干活能吃得苦,對父母也非常孝順。在單位已經(jīng)有個面相雖一般但身體壯實的對象,尚未進門,房子早已為他們準備好了,廠子里效益不錯,將來的日子不會太差的。說到這些,郭寶竹的臉上明顯地光亮起來。不知不覺之中,桌上鍋底的固體燃料已換了多次,瓶中的“白云邊”也見了底。酒館早過了打烊時間。郭寶竹還要回家換工作服去頂廣場上的夜班,兩個人只能意猶未盡地分手了。
在離開人民廣場回家的路上,李德正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靜。說老實話,自己退休以后,對世態(tài)炎涼的變化,多少有些不太適應。特別是與那些“更有大用”的人相比,心里也有些不太平衡。而與郭寶竹的酒館偶遇,讓他一下子接收到了社會底層的“地氣”。與郭寶竹的工作經(jīng)歷和生活現(xiàn)狀相比,李德正不知要好過他多少倍,但郭寶竹似乎從來沒有想到與自己去攀比什么,始終是積極、淡定地面對生活中的逆境和坎坷,始終是以平和的心態(tài)過著自己的生活。而自己隨著職位的升遷,更加重視的是與那些達官顯赫的聯(lián)誼,再也不肯與曾經(jīng)共過患難的郭寶竹這樣的老朋友過多交往,實際上自己在思想上早已與郭寶竹漸行漸遠,已經(jīng)將那艱苦歲月里與郭寶竹所結下的“草根”友誼慢慢淡忘掉了。與郭寶竹樸實、豁達的胸襟相比,李德正真是為自己充滿功利銹垢的價值觀感到汗顏哪。走出人民廣場好遠,李德正回頭望去,雨雪中隱隱仍能看見身著橘紅色工作服的郭寶竹在花壇路徑間清掃忙碌著。李德正心中暗自盤算:明天一定要抽點空,到郭寶竹家里看看嫂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