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志翹,洪曉婷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南京 210097)
2008年7月,一批戰(zhàn)國竹簡入藏到清華大學,簡稱清華簡,共2388枚。2010年12月,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公布第一輯《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以下簡稱《清華簡(壹)》),中西書局出版。第二輯《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貳)》(以下簡稱《清華簡(貳)》)于2011年12月公布,也由中西書局出版。據(jù)專家初步研究,清華簡抄寫于戰(zhàn)國中期偏晚。但由于清華簡是一位清華大學校友由香港市場購回的,出土具體情況不詳,因此,一時間,關于這批竹簡的真?zhèn)螁栴}就存在不少爭議。
姜廣輝先生就對此提出質疑,他說:“以現(xiàn)在對這批從香港文物市場上購得而非經(jīng)考古發(fā)掘得到的‘清華簡’所做的鑒定,能否絕對排除其為今人偽造的可能性?我們的回答是:不能。為什么?這是由竹簡文物鑒定的特殊性決定的?,F(xiàn)在鑒定古代竹簡的方法,基本是兩種:一是靠專家的直覺經(jīng)驗判斷,二是靠碳14的技術測定。兩種方法中,又以專家的直覺經(jīng)驗鑒定為主。竹簡文物的鑒定不同于一幅古字畫或一件古瓷器的鑒定,后者是以整體呈現(xiàn)給鑒定者的;而竹簡文物往往是由批次計算的,一批竹簡文物經(jīng)常有一兩千支竹簡,而由專家組成的鑒定會通常只開半天或一天,這樣一來,除少數(shù)樣簡經(jīng)專家粗讀辨識外,絕大部分竹簡只是看看外觀和字體而已。這就是說專家們在有限的時間里所做的判斷只是在竹簡的外觀和字體上把關,并沒有全面有效地從文獻的內容上設防?!谎砸员沃?,此種竹簡文物鑒定方式的縝密性是有待認真檢討和改進的。至于以碳14測定作為防偽措施,也同樣并不是一個絕對的保障?!薄皬睦碚撋险f,以上兩種方法并不能做出絕對肯定的鑒定結論,這使許多研究者心里并不踏實。那么我們對這批竹簡應抱持什么態(tài)度,還應采用什么辦法進一步來確定其真?zhèn)文??”“現(xiàn)在既然不能絕對排除‘清華簡’為今人偽造的可能性,那對‘清華簡’的真?zhèn)尉鸵鲭p向思考,而不是單向思考?;仡櫄v史,在正常的科學探索和學術研究中,從不排斥‘懷疑’和‘質疑’,‘懷疑’和‘質疑’反倒可能促進科學研究的健康發(fā)展,無論是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歷史科學都是如此。因此對來歷不明的竹簡在研究過程中始終保持一種存疑的警惕,恰恰是一種科學的理性的態(tài)度?!薄霸谖覀兛磥?,傳統(tǒng)的文獻考證和思想史研究方法對于‘清華簡’內容真?zhèn)蔚蔫b定而言,在方法論上仍有其價值,甚至還有某些優(yōu)長之處。因為相比之下,現(xiàn)代作偽者若造假,困難的可能不是讓竹簡通過碳14檢測,也不是會認、會寫古文字,并能把它設法寫在竹簡上,困難的恰恰是如何編出竹簡的內容,并使其表述方式符合規(guī)范,其思想內涵合乎義理。由于在這方面需要復雜的看不見摸不著的綜合性知識,特別是有關史書筆法的知識,而這些正是造假者尚一時難以掌握,往往容易出破綻的地方。這就需要學者獨具只眼去辨識它?!保ń獜V輝2009)
雖然,五、六年來,不少專家分別從史學、文獻學、文字學等方面對這批竹簡作了大量的鑒定與研究,但是相比之下,從竹簡內容“表述方式是否符合規(guī)范”角度的鑒定與研究尚不多見。
楊伯峻先生曾對傳世文獻《列子》的真?zhèn)芜M行過鑒別,他說:“從漢語史的角度來鑒定中國古籍的真?zhèn)我约八膶懽髂甏鷳撌强茖W方法之一。這道理是容易明白的。生在某一時代的人,他的思想活動不能不以當日的語言為基礎,誰也不能擺脫他所處時代的語言的影響。盡管古書的偽造者在竭盡全力地向古人學舌,務使他的偽造品足以亂真,但在搖筆成文的時候,無論如何仍然不能完全阻止當日的語言向筆底侵襲。這種侵襲不但是不自覺的,甚至有時是不可能自覺的?!纱?,我們可以肯定,如果我們精通漢語史,任何一部偽造的古籍,不管偽造者如何巧妙,都能在語言上找出它的破綻來。我們根據(jù)這些破綻,便可以判明它是偽書,甚至鑒定它的寫作年代?!保畈?956)
就語言而論,語音、語法、詞匯都可以作為鑒別作品真?zhèn)?、考察語料年代的要素,可以結合三者通盤考察,亦可就其一者單獨考察。但相對而言“與詞匯相比,語法方面的現(xiàn)象更具有規(guī)律性、普遍性,因此也更可靠些?!保ń{生1987)“語法由于具有較強的系統(tǒng)性和穩(wěn)定性,更能顯示出作者、時代的特色?!保ú軓V順、遇笑容2000)
在選取語法鑒別標準的問題上,梅祖麟(1984)率先提出了“量”的觀念,他認為:“過去注重新舊成分的有無,是質的觀念。如果改用比例多少這種量的觀念,再計算各時代新舊成分比例的數(shù)據(jù),或許能把可以用來斷代的語言資料的范圍擴大。”他本人就通過近代漢語中“便”與“就”的歷時更替與使用比例的統(tǒng)計,作為近代作品斷代的根據(jù)之一。
因為古代漢語中的介詞“于”在目前能見到的最古文獻——殷商時期的甲骨文中即已使用頻繁,而到春秋時代,介詞“於”亦已出現(xiàn),文獻中開始“于”、“於”混用,但“于”仍占極大優(yōu)勢,戰(zhàn)國以后,“於”字的比例越來越大,以致基本取代了“于”?!坝凇薄ⅰ办丁痹谏讨?、春秋、戰(zhàn)國階段有一個此衰彼長的變化過程。而清華簡的內容正屬這一時期。所以我們選擇通過對介詞“于”、“於”在清華簡中的更替及分布比例的統(tǒng)計,看它是否符合漢語史上“于”、“於”發(fā)展變化的規(guī)律,進而考察清華簡的真?zhèn)?,應該說是符合以上一些鑒別標準與原則的。
《清華簡(壹)》包括《尹至》、《尹誥》、《程寤》、《保訓》、《耆夜》、《金縢》、《皇門》、《祭公》及《楚居》9篇。其中《耆夜》《祭公》(原題《祭公之顧命》)《金縢》(原題《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本有篇題,其他篇題是整理者所擬。實際上,從文獻的年代而言,《清華簡(壹)》中包含兩類不同性質的內容:其中《尹至》、《尹誥》、《程寤》、《保訓》、《耆夜》、《金縢》、《皇門》、《祭公》前8篇均與古本《尚書》內容相關,《尚書》記事的內容,上起原始社會末期的唐堯,下至春秋時的秦穆公(其中《尹至》、《尹誥》兩篇敘述的是夏末商初之事;《程寤》、《保訓》、《耆夜》三篇內容屬商朝末期;《金縢》、《皇門》、《祭公》為周朝史事)。所以是戰(zhàn)國中期人抄寫的西周至春秋時期的文獻。而最后一篇《楚居》則比較另類,共14支簡,主要敘述自季連至楚悼王共23位楚公、楚王的居處遷徙,內容與《世本》相類。據(jù)趙平安研究認為:“《楚居》的敘事截止楚悼王(公元前384-前381年)時期,撰作年代應在楚悼王以后。清華大學委托北京大學加速器質譜實驗室第四紀年代測定實驗室對清華簡無字殘片樣品進行AMS碳14年代測定,經(jīng)樹輪校正的數(shù)據(jù)是:該樣片產生在公元前305±30年,如果這個樣片具有普遍代表性,那么《楚居》的撰作年代的下限最晚不會晚于公元前275年。綜合考慮,我們認為應以楚肅王(公元前370-前341年)時期成書的可能性最大?!保ㄚw平安2011)根據(jù)趙平安的推測,《楚居》的寫作年代應該與竹簡的年代(即抄寫的年代)相近,屬戰(zhàn)國中期偏晚(戰(zhàn)國時代為公元前475-前221年)。因而與《尹至》至《祭公》等前8篇與《尚書》有關的文獻寫作年代相距較遠。相反與《清華簡(貳)》中的《系年》的寫作年代相距較近(詳下文)。
經(jīng)分析統(tǒng)計:9篇中“于”和“於”(下文寫作“于/於”)共59例(《耆夜》中《明明上帝》一詩:“明明上帝,臨下之光。丕顯來格,歆厥禋盟。於飲月有盈缺,歲有歇行。作茲祝誦,萬壽無疆?!薄办丁毕玛I簡未詳,不計入),都作介詞使用,引進處所31例、時間4例、對象21例、范圍2例、方式1例。如:
介進動作行為相關的處所。
(1)介進動作行為之所自
1) 前出于喬山,宅處爰陂。(《楚居》)
(2)介進動作行為之所在
2) 夏有祥,在西在東,見章于天。(《尹至》)
3) 惟王元祀正月既生霸,大姒夢見商廷唯棘,乃小子發(fā)取周廷梓樹于厥外,化為松柏棫柞。(《程寤》)
4) 昔舜舊作小人,新耕于鬲丘。(《保訓》)
5) 逆上汌水,見盤庚之子,處于方山。(《楚居》)
(3)介進動作行為之所至
6) 周公秉爵未飲,蟋蟀躍降于堂。(《耆夜》)
7) 周公乃納其所為功,自以代王之說,于金縢之匱。(《金縢》)
8) 乃旁求選擇元武圣夫,羞于王所。(《皇門》)
9) 季連初降於騩山,抵于穴窮。(《楚居》)
介進動作行為相關的時間。
(1)介進動作行為發(fā)生的時間
10)禍人乃斯得,於后,周公乃遺王詩曰《鴟鸮》。(《金縢》)
(2)用“至于”結構,引進動作行為延續(xù)或終止的時間。如:
11)微志弗忘,傳貽子孫,至于成康,只備不懈,用受大命。(《保訓》)
12)丕則無遺后,至于萬億年,萬億年參敘之。(《祭公》)
13)至于厥后嗣立王,乃弗肯用先王之明刑。(《皇門》)
介進動作行為相關的對象。
14)厥辟作怨于民,民復之用離心,我翦滅夏。(《尹誥》)
15)公將不利于孺子。(《金縢》)
16)敝告宗祊社稷,祈于六末山川,攻于商神。(《程寤》)
介進動作行為相關的范圍。
17)萬姓之多,欲厥有施,于上下遠邇,乃易位邇詣,則陰陽之物,咸順不逆。(《保訓》)
介進動作行為相關的方式或手段。
18)乃弗肯用先王之明刑,乃維汲汲胥驅胥教于非彝。(《皇門》)
前8篇中,介詞“於”凡4例:
19)周公乃為三壇同墠,為一壇於南方。(《金縢》)
20)我之□□□□無以復見於先王。(《金縢》)
21)周公宅東三年,禍人乃斯得,於后,周公乃遺王詩曰《鴟鸮》。(《金縢》)
22)我王訪良言於是人。(《皇門》)
《楚居》中,介詞“於”凡9例:
23)季連初降於騩山。 24)穴酓遲徙於京宗。
25)思鄀益卜徙於夷屯。 26)眾不容於免。
27)至靈王自為郢徙居干溪之上,以為處於章[華之臺]。
28)以為處於□澫。 29)王太子以邦復於和郢。
30)倗郢復於沮。 31)以為處於栽郢。
其中,“于/於”字結構緊接在動詞后面,即動詞+于/於,共42次,“于/於”字結構接在賓語之后,即動詞+賓語+于/於,共17次,基本用作補語。
《清華簡(壹)》中“于”的使用次數(shù)比“於”多,“于”46例,“於”13例(其中前八篇于︰於=41︰4,而且4例“於”均出現(xiàn)在記述內容時代最晚的《金縢》、《皇門》中;《楚居》于︰於=5︰9)。“于”的語法功能比“於”活躍,所引賓語的語義涵蓋上述5種,處所21例、時間3例、對象19例、范圍2例、方式1例。“於”引進處所10例、時間1例、對象2例,沒有引進范圍、方式。介詞“于”、“於”在《清華簡(壹)》各篇中的次數(shù)和功能詳見表1:
表1
與《清華簡(壹)》包含9篇文獻不同,《清華簡(貳)》僅由一部史書組成,原本并無篇題,整理小組擬題為《系年》。《系年》竹簡共138支,簡長44.6到45厘米,簡背本身即有排序編號。保存基本良好,僅個別殘損之處。全篇共分為23章。根據(jù)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主任李學勤先生(2011)介紹:“從性質上看,這部2300多年以前的史書,是關于周朝的一部斷代史,講述范圍自武王伐紂一直到作者所在的戰(zhàn)國前期?!薄啊断的辍分衅畲蟮牟糠质堑?-19章,內容為春秋時期;第20-23章,主體為戰(zhàn)國早期的內容,下限為戰(zhàn)國中期楚肅王時期。書中記述了周朝的建立,晉、鄭、楚、秦等國的興起。該書的目的是講述當時列國形勢的由來與發(fā)展?!薄啊断的辍肥亲晕鲿x發(fā)現(xiàn)《竹書紀年》1700多年之后發(fā)現(xiàn)的秦代以前的完整史書。西晉咸寧五年(279),在今河南省汲縣的一座戰(zhàn)國墓中出土了一部由魏國人撰寫的通史《紀年》(又名《竹書紀年》)。但是,該書早已散佚,只有零碎佚文收入輯本。由《系年》記載的史事看,約作于楚肅王時代(公元前380-前370),成書時間早于《紀年》。”①《中國社會科學報》12月30日《清華簡〈系年〉或是相關史料的摘抄本》。而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研究員胡平生(2011)認為:“《系年》可能是一部相關史料的摘抄本,可能是楚國史官從周王室史官或從其他有紀年記錄的史官記錄中將有關楚國或者楚、晉關系的材料整理、編纂而成的,并非獨立成篇的古書?!雹凇吨袊鐣茖W報》12月30日《清華簡〈系年〉或是相關史料的摘抄本》。
《系年》中“于”和“於”共132例,都作介詞使用,引進處所101例、時間1例、對象29例、范圍1例。
介進動作行為相關的處所。
(1)介進動作行為之所自
32)晉文侯乃逆平王于少鄂。(第二章)
33)周幽王取妻于西申。(第二章)
34)蔡哀侯取妻於陳,息侯亦取妻於陳。(第五章)
35)懷公自秦逃歸,秦穆公乃召文公於楚,使襲懷公之室。(第六章)
36)乃命左行蔑與隨會召襄公之弟雍也于秦。(第九章)
(2)介進動作行為之所在
37)宣王是始棄帝籍田,立卅又九年,戎乃大敗周師于千畝。(第一章)
38)立六年,秦公率師與惠公戰(zhàn)于韓,止惠公以歸。(第六章)
39)襄公親率師御秦師于崤。(第八章) 40)厲公救鄭,敗楚師於鄢。(第十六章)
41)齊人焉始為長城於濟。(第二十章) 42)盟陳和與陳淏於溋門之外。(第二十二章)
(3)介進動作行為之所至
43)衛(wèi)人自康丘遷于淇衛(wèi)。(第四章)
44)文公奔狄,惠公奔于梁。(第六章)
45)明歲,厲公先起兵,率師會諸侯以伐秦,至于涇。(第十六章)
46)遂以遷許於葉。(第十七章)
47)鄭師逃入於蔑。(第二十三章)
48)盡逾(降)鄭師與其四將軍,以歸於郢。(第二十三章)
介進動作行為的時間。
49)至于厲王,厲王大瘧于周。(第一章)
介進動作行為的對象。
50)褒姒嬖于王,王與伯盤逐平王,平王走西申。(第二章)
51)鄭人屬北門之管於秦之戍人。(第八章)
52)穆公即世,莊王即位,使申伯無畏聘于齊,假路於宋。(第十一章)
53)所不復訽於齊,毋能涉白水。(第十四章)
54)楚莊王立,吳人服于楚。(第十五章)
55)晉公獻齊俘馘於周王。(第二十二章)
介進動作行為的范圍。
56)舍其君之子弗立,而召人于外,而焉將寘此子也?(第九章)
其中,“于/於”字結構緊接在動詞后的72例,緊接在動詞賓語后60例,主要用作補語,用作狀語的僅2例。
《清華簡(貳)》中介詞“于”的出現(xiàn)頻率雖然仍比介詞“於”高,但介詞“於”明顯增多。介詞“于”79例,介詞“於”53例。介詞“于”的語法功能還是相對活躍,引進處所64例,時間1例,對象13例,范圍1例。介詞“於”引進處所36例,對象17例,無引進時間和范圍的用例。介詞“于”、“於”在《清華簡(貳)》中的次數(shù)和功能詳見表2:
表2
第11章 2 1 1 0 0 0 1 1 0 0第12章 2 0 2 0 0 0 0 0 0 0第13章 2 0 2 0 0 0 0 0 0 0第14章 7 1 5 0 0 0 2 1 0 0第15章 4 4 2 2 0 0 2 2 0 0第16章 1 5 1 2 0 0 0 3 0 0第17章 2 5 2 4 0 0 0 1 0 0第18章 5 2 4 2 0 0 1 0 0 0第19章 1 1 1 1 0 0 0 0 0 0第20章 4 1 4 1 0 0 0 0 0 0第21章 1 2 0 1 0 0 1 1 0 0第22章 3 5 3 3 0 0 0 2 0 0第23章 1 12 0 9 0 0 1 3 0 0總 計 79 53 64 36 1 0 13 17 1 0
從前文對《清華簡(壹)》《清華簡(貳)》中介詞“于”、“於”的統(tǒng)計可以看到:
(一)《清華簡(壹)》中從《尹至》至《祭公》等8篇都與古本《尚書》內容相關,而從《尹至》至《耆夜》這前5篇,所述為夏末至商末之事,故其中出現(xiàn)介詞“于”19例,而介詞“於”未出現(xiàn)?!督鹂g》、《祭公》、《皇門》這后3篇,所述為周朝之事,時代略晚,其中出現(xiàn)了介詞“于”27例,介詞“於”4例,但從數(shù)量上“于”仍占絕對優(yōu)勢。介詞“于”介進比較抽象的概念也是相對晚起的,而所有9例全部出現(xiàn)在后3篇的《祭公》、《皇門》中。
如《祭公》:
57)茲迪襲學于文武之曼德。(介對象,抽象虛擬)
58)我亦上下譬于文武之受命。(介對象,抽象虛擬)
59)監(jiān)于夏商之既敗。(介對象,抽象虛擬)
60)我亦不以我辟陷于難。(介處所,抽象虛擬)
61)弗失于政。(介處所,抽象虛擬)
《皇門》:
62)今我譬小于大。(介對象,抽象虛擬)
63)則不恐于恤。(介對象,抽象虛擬)
64)譬如主舟,輔余于險。(介處所,抽象虛擬)
65)懔余于濟。(介處所,抽象虛擬)
(二)《清華簡(壹)》中的《楚居》,經(jīng)專家考證成書時代大致在楚肅王(公元前370-前341年)時期,也就是屬戰(zhàn)國中期,其中出現(xiàn)介詞“于”5例,介詞“於”9例,介詞“於”的數(shù)量已近介詞“于”的一倍。
(三)《清華簡(貳)》中的《系年》,從記述內容看,第1-4章敘述西周初始到平王東遷、兩周之際;第5-19章敘述春秋時期;第20-23章敘述戰(zhàn)國時期。朱曉海認為《系年》“既非任何一國紀年之史,也無一處合乎列國史記的體例,純屬戰(zhàn)國中、末葉之際某不知姓名者根據(jù)既有史料重撰,以春秋時期史事為主體的節(jié)錄本?!保ㄖ鞎院?012)也就是說《系年》的抄寫完成大約在戰(zhàn)國中期,而其中所抄寫的文獻內容則不一定都是戰(zhàn)國時期成文的,有些是抄錄改寫早于戰(zhàn)國的文獻。因此《系年》中第1-4章出現(xiàn)介詞“于”28例、介詞“於”1例(僅第4章出現(xiàn)介詞“於”1例,前3章未出現(xiàn)),“于”占絕對優(yōu)勢;第5-20章出現(xiàn)介詞“于”46例、介詞“於”33例,兩者的使用次數(shù)趨于相近。第21-23章出現(xiàn)介詞“于”5例、介詞“於”19例,“於”的使用總數(shù)和每章的使用次數(shù)均超過“于”①近日讀到朱歧祥(2014)文,文章云:“但反觀清華簡《系年》一篇,作為完整而獨立的史料記錄,時代目前界定為戰(zhàn)國中期,其中‘于’、‘於’并用,字頻是用‘于’77次(60%),用‘於’53次(40%),介詞用例‘于’仍然多于‘於’,相對上表魯襄公以后,‘於’字用量已超越‘于’字的現(xiàn)象,并不一致。進一步逐一復核近出有明確考古挖掘報告的戰(zhàn)國楚簡,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普遍用‘於’而罕見用‘于’?!蔽覀內绻鶕?jù)朱曉海先生的說法,這一問題就可以得到解釋。因為《系年》第1-4章敘述西周初始到平王東遷、兩周之際事,第5-19章敘述春秋時期事,可能是《系年》編者根據(jù)早期既有資料節(jié)錄編撰的,故介詞“于”的比例高于“於”。而第21-23章是敘述戰(zhàn)國時期事,是編者親撰或根據(jù)戰(zhàn)國時期材料編撰,故介詞“於”的用例(19例)乃“于”的用例(5例)的近4倍。另外,朱歧祥又云:“再分析上述《左傳》與《系年》介詞‘于’、‘於’對比的四類用例,其中(一)至(三)類,無論是同用于字、同用於字,和由‘于’而‘於’的句例,都是沒有問題的??缮倘兜氖?,第(四)類由‘於’復歸為‘于’的句例。如何解釋這種在《左傳》已用‘於’但《系年》又轉用‘于’的逆向過渡現(xiàn)象?目前也不好說明?!敝炱缦槲牡冢ㄋ模╊愔兴e《系年》中的兩例是《系年》“6.35:惠公焉以其子懷公為質于秦。”“18.97:靈王為令尹,令趙文子及諸侯之大夫,盟于虢?!倍蹲髠鳌べ夜吣辍贰ⅰ蹲髠鳌ふ压辍酚涊d同樣一事分別作“為質於秦”、“遂會於虢”。其實核查一下,《系年》中“質于秦”一例出于第6章,“盟于虢”一例出于第18章,而根據(jù)朱曉海的說法,《系年》第5-19章乃敘述春秋時期事,因此也可能是《系年》編撰者根據(jù)早期既有資料節(jié)錄編撰而成,而春秋時期介詞正是以用‘于’為常。這也與朱文所引何樂士所說“《春秋》經(jīng)用‘于’不用‘於’,至《左傳》則兼用‘于’、‘於’”的情況相吻合。。
根據(jù)學界對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中介詞“于”和“於”的研究發(fā)現(xiàn):
《商周青銅器銘文選》所選西周銅器511件。其中未出現(xiàn)介詞“於”,“于”共出現(xiàn)327次,其中321次用作介詞,介進處所174次;介進時間1次;介進范圍14次,介進對象132次(郭錫良2005:225)。
今文《尚書》“于”作介詞353次,“於”作介詞5次?!坝凇苯檫M時間9次,處所151次,對象185次,工具/方法/條件/依據(jù)等5次,訓告內容3次?!办丁苯檫M處所2次,對象3次(錢宗武、湯莉莉 2006)。
《詩經(jīng)》中“于”出現(xiàn)335次,作介詞259次;“於”出現(xiàn)48次,作介詞4次?!蹲髠鳌分小坝凇弊鹘樵~1449次,“於”1764次(徐紅梅2004)。
《呂氏春秋》中“於”作介詞1054次,“于”作介詞58次(殷國光1997:322-323)。
郭錫良先生則對此作了較為全面的研究,他的結論是:“‘于’‘於’古音并不完全相同,‘于’是母魚部,‘於’是影母魚部?!覀兺饧幽么笃蚜⒈窘淌诤吐勫断壬囊庖姠诠a良所引蒲立本、聞宥說,見聞宥《“于”、“於”新論》,《中國語言學報》第2期。,‘于’、‘於’的區(qū)別是時間的先后,而不是語法作用的不同。也許春秋晚期‘於’已經(jīng)開始用來替代‘于’,《尚書》《詩經(jīng)》中用作介詞的‘于’都有幾百例,而作‘於’的也已分別有十幾例,可能這并非都是后來傳抄中改寫成‘於’的,‘于’‘於’并用的《齊鎛》有可能是春秋時代的器物③郭錫良引楊樹達說,見楊樹達《積微居金文說》,科學出版社1959年,第100頁至103頁。,‘于’、‘於’混用,在春秋時代多作‘于’,戰(zhàn)國以后,‘於’字的比例越來越大,以致最后取代了‘于’。《論語》中‘于’用作介詞的有8次,‘於’卻有162次;《孟子》中‘于’28次(其中18次引自《詩》《書》),‘於’有436次。兩者的使用比例同《尚書》《詩經(jīng)》中的比例正好顛倒過來了。這雖然不排除后來傳抄改寫的可能,但是也許是真實地反映了‘於’替代‘于’的過程。我們考察了出土的戰(zhàn)國中晚期文獻《包山楚簡》,全文用介詞‘於’119次,一次寫作‘于’的都沒有。‘于’字出現(xiàn)了一次,但不是用作介詞。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戰(zhàn)國縱橫家書》用介詞‘於’162次,文物出版社1976年本全作‘於’,據(jù)裘錫圭同志對照圖版考證,實有三處作‘于’④郭錫良引裘錫圭說,見裘錫圭《古代文史研究新探》,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89至90頁。。根據(jù)這些資料,我們可以肯定,戰(zhàn)國中晚期以后,‘於’字基本上取代了‘于’,此后的典籍,大多只在引用古籍時才用‘于’字,或者是方音或仿古的影響,仍用‘于’的?!保üa良2005:226)
以我們統(tǒng)計的《清華簡(壹)》和《清華簡(貳)》中介詞“于”、“於”的使用情況(出現(xiàn)頻率和語法功能)⑤《《清華簡(壹)》、《清華簡(貳)》介詞“于”、“於”的全部例句分析另見附錄?!肚迦A簡(叁)》(包括《說命》上、中、下、《周公之琴舞》、《芮良夫毖》、《良臣》、《祝辭》、《赤鵠之集湯之屋》))《清華簡(肆)》(包括《筮法》、《別卦》、《算表》)《清華簡(伍)》(包括《命訓》、《厚父》、《封許之命》、《湯處于湯丘》、《湯在啻門》、《殷高宗問于三壽》)亦分別于2012年12月、2013年12月、2015年4月由中西書局出版,并于2013年1月4日、2014年1月7日、2015年4月9日分別召開成果發(fā)布會,但我們購得該書略晚,所以關于《清華簡(叁)》、《清華簡(肆)》、《清華簡(伍)》各篇中介詞“于”、“於”使用情況的調查正在進行,目前尚未完成。)與學界的研究結論對照,完全符合介詞“于”、“於”在先秦時期的發(fā)展趨勢和分布規(guī)律。這就從一個側面證明了清華簡的并非今人作偽。因為當今的“高級”作偽者,可以揣摩偽文的內容、可以仿效當時的字體,甚至可以在出土戰(zhàn)國空白簡上書寫,以通過碳14技術測定。但我們不能想象,今人在作偽時會考慮到行文中介詞“于”、“於”在不同時期文獻中的出現(xiàn)比例和功能的分布,這一點,即使作偽者是一個漢語史專家,也難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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