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琛
沒有人愿意開口,這件事已經(jīng)在那里了。至少他們自己是這么認為的——洞悉未來以及過去——誰知道。
那天晚上,他們坐在餐桌邊。那個女孩,她的父親,還有他的搭檔梅西女士(她說她只是他的搭檔,因為十年來他從沒開口說要和她結(jié)婚)。女孩正用筷子頂端,一點一點粘著橄欖菜末,不露聲色地咀嚼,嘴唇緊抿。父親的位置,背靠窗,天空的顏色藍森森的,就要進入夜晚。父親的背靠椅龐大牢固,看上去比父親要強壯。他在回憶。天生的小卷毛。筆直的嘴角。ACE球。他會把那個小東西打出去的?;桀^昏腦,意志堅定。梅西女士坐在對面,慢慢地撕著面包。她是個美麗的女人,沒有理由不娶她?;▓@里咕嚕咕嚕的鳥叫。窗下泥土被刨開的淅淅沙沙聲,那是寶貝兒,它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
父親站了起來。女孩也很快站了起來。她的個子差不多到了父親的耳朵。去年才到下巴,這一年長得快。她得趕緊長大,長到超過梅西的高度,這樣就可以從上往下看這個女人。女孩收拾餐盤。幾年前她就學(xué)會洗碗了,她把餐廳擺弄得干干凈凈的模樣就是一個小婦人。有一天,梅西發(fā)現(xiàn)餐邊柜的油燈被換成了水晶球。
花園的燈亮了,微弱的燈光透過窗玻璃。梅西聽見寶貝兒發(fā)出嗚嗚嗚的聲音,它的嘴被套上了,籬笆門吱呀一聲,又吱吱呀呀關(guān)上。他們出去了。男人,一條狗,散步去了。
女孩在餐桌邊走動,來回地收拾盤子。梅西不能阻擋她在這個房間里。
“維達要來了?!?/p>
“我知道?!迸⑿Σ[瞇地停下來。
“希望你們像以前那樣成為好朋友?!?/p>
女孩走到陰暗里點點頭?!八芄??!迸⒄f。
梅西笑了,“那是兩年前。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長大很多了。過兩天,我和你父親會去買一張新床。他的個子會像他爸爸一樣,突然躥上來的?!泵肺髁⑵鹕韥?,“他要在這里住下了,和你一樣?!?/p>
梅西離開餐臺,倒了一杯水,檸檬是清晨在院子里摘的,絲絡(luò)全散了,看上去像是真菌在滋生。梅西呷了一口。女孩在水杯后面動來動去,梅西知道那孩子一直在學(xué)習(xí),悄無聲息,就像黏在皮膚上的蜘蛛網(wǎng)。
女孩套著手套,連收拾的程序都在模仿自己。自從梅西發(fā)現(xiàn)那件裸色的蕾絲睡衣被小心地折回去以后,她開始注意到女孩的胸脯。
她想起他前妻的胸脯,唯一一次在超市里看到。那個女人推著手推車,胸脯重得墜落在車把上,完全脫軌了東方人的肉體,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緊緊跟著她,手里拿著超市里免費品嘗的新口味奶昔,一勺緊接著一勺——就是那女孩,那時候,她還沒有擠進這個家。
他前妻非常大的嗓門,喚過來一個汗味濃重的混種人,那人就站在肉食檔前,拿著兩盒打折的牛排,拿不定主意。
后來,她就以為是這個男人。“也看不出他是一個猥褻的戀童癖。”
他有點難堪,“不是這個男人?!?/p>
梅西想,才見過多久,就又換了?
總之,那個半夜,他接了女兒的電話,就開車出去了。等他回來,懷里蜷著那小東西,看上去像一只流浪貓兒似的。梅西放了一浴缸的熱水。孩子小小的身子,背對著她,光溜溜的,坐在浴缸里面,細細的脖子,頭發(fā)束成一個小球,頂在頭頂。
梅西的感覺非常奇妙,她想起了另外一個小小的身體,兩個小屁股蛋上的旋渦,深得可以插進去一個筆尖,還有他的天生的小卷毛,被水淋濕了,貼在額頭——該有多久沒有觸摸他了。梅西收攏起雙手,掬了一手心的水,慢慢地,讓水順著指尖流下來。她想,過了這個夜晚,應(yīng)該會好些吧。當(dāng)然,那已經(jīng)是七年前的夜晚了。
女孩撐著橘紅手套,站在廚房水池邊,胸脯抵著水槽邊沿,小鳥一樣啄著T恤衫。女孩在耐心地等待,下水管發(fā)出咕嚕咕嚕聲。
梅西走出餐廳,聽著水在她身后,經(jīng)過管道,然后在接口轉(zhuǎn)彎處堵住,緩慢地滲透,誰知道那里面堆積了什么。這都不重要。梅西靠在雙人沙發(fā)上,擰開了落地臺燈??蛷d光線柔和,音樂在房間里流淌,這時候應(yīng)該有一杯紅酒,食指和中指卡在玻璃杯底座,晃蕩晃蕩,幾塊小小的三角形奶酪,其中一塊,剝開了包裝,銀色的錫紙盛開,記憶里留著整齊的小小的牙印。
女孩在廚房里弄出很大的聲響,水龍頭旋到了極限,熱水惡狠狠地直沖下去,整個房間全是嘩啦啦的水聲,還有女孩的身影。
梅西舉起酒杯,側(cè)著臉。紅酒流了下來,玻璃上的水痕,光滑,豐盈,慢慢地就看到了酒杯后面,廚房的前身。那個時候,她和他的幸福生活剛剛開始,兩個人滿心歡喜,從一對華僑老夫婦手上買下房子,唯一的遺憾就是這個廚房,狹長,和客廳之間擋了一堵墻。
“如果沒有這堵墻。”梅西說。男人笑瞇瞇地,也不接腔,轉(zhuǎn)身就一個榔頭砸了下去。有什么不是兩個人說了算呢?他們推倒了那一堵墻,又在地板中間掘開來一個大洞。有一天夜晚,兩個人聽了一整個晚上的嗚嗚聲,是寶貝兒前面的另一個寶貝兒——一只純種土耳其安哥拉貓,掉進了大窟窿里,折騰了整個晚上,爬不上來。
就在他女兒現(xiàn)在站著的位置。
梅西給他套上背帶工裝褲,自己則扎了一塊頭巾。他從地板下的大窟窿里冒出個腦袋,梅西又給他用報紙做了頂三角帽。那個時候,市政廳正在公民選議東部裸體海灘的問題。光溜溜的身體,各種姿態(tài)地騎在他的頭頂。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他在底下張開嘴巴,梅西則將一勺一勺的土豆泥填進去,最后,梅西把自己也填了進去。兩個人在廚房中間的大窟窿里,折騰得渾身都是泥——又有什么關(guān)系,那個時候,整個家就是她和他的!當(dāng)然,還有寶貝兒,那一只安哥拉貓,扒拉在地板上,撲棱撲棱刨著爪子,和地洞里的兩個光身子一起,快樂地肆無忌憚地叫喚出各種聲音。
女孩已經(jīng)在擦拭桌面,這是晚餐時間的最后一個步驟。她把清潔布洗凈,攤開,掛在墻面上,順手在瓷磚的拼接縫上劃了一下,湊近眼前,估計是只飛蛾。院子里的灌木越來越茂密了,一蓬蓬的樹葉無法抵擋地攀上窗口,有幾根綠藤從縫隙間鉆進來,在屋里的墻面上,長出嫩綠的小葉片。梅西想,它的自由才是真實的。
女孩把臺面上的一束薰衣草換了下來,扔進垃圾桶,扎好袋口,提了兩包分類垃圾,從后院出去了。
聽到她推出垃圾桶的聲音。
還有和鄰居打招呼。淑女的語調(diào)。淺淺的。柔柔的。低低的。
后院的門沒有吱吱呀呀關(guān)上,梅西看得到女孩的身影,還站在那里,折著籠紗,小心地避開那些刺,清晨的時候,那些淡粉色的花苞,微微地打開,這一天里它們都在綻放,她正考慮把它們摘下來,插在水壺瓷瓶里。
天色整個暗下來以后,父親回來了。女孩聽到柵欄被擠開的聲響,那是寶貝兒。它很興奮?!安挥脫?dān)心?!迸⒄f,“它是只公狗,被閹過的?!?/p>
在這之前,梅西養(yǎng)過一只母貓,后來失蹤了?!耙驗槭侵荒肛??!?/p>
女孩狠狠地抱了抱寶貝兒,這是她的寶貝兒。
現(xiàn)在,她要帶它去洗澡。女孩打開櫥門,取出浴巾,又拉開抽屜,拿出一個毛刷,在另一個柜子里,裝著寶貝兒的沐浴露,當(dāng)然,還有電吹風(fēng),這個可以借用梅西女士的(那是她父親的寶貝兒)。女孩打理停當(dāng)以后,就關(guān)上了浴室的門,誰都聽得到她在里面,大聲地斥責(zé),完全不是一個女孩子的語氣。
她的父親很大聲地灌了一杯水。他把水杯放下以后,望著窗外,站了一會兒,突然低下身,把頭直接伸到水龍頭下面,側(cè)著半邊臉,水一股一股地流,頭發(fā)衣服全弄濕了,男人甩了甩頭發(fā),水珠從他堅硬的發(fā)尖直射出去。
男人回到了客廳。窗外黑乎乎的,窸窸窣窣,樹杈上有動靜,還是那一只果子貍。最近,他注意到它在天花板上弄出來的響動有些沉重。男人不明白一只果子貍會有什么心事。
這是一只強壯的果子貍,兩年前,他逮著過它,鬼魅一樣的黑腦袋上兩只燈籠大的窟窿眼,梅西嚇得鉆進被窩。女兒卻是勇敢的,那個時候,小卷毛也在,兩個孩子提著鐵籠子,三個人開車送出去五公里。
誰都以為甩掉它了。結(jié)果,它又回來了。
后來失蹤的卻是寶貝兒——那一只土耳其安哥拉貓。
想起來,還是有點意思的,這中間。起初,他們都以為寶貝兒是被她情人帶走了,那段日子,那一只公貓每天晚上立在后院圍墻上叫喚,一不留神,寶貝兒就溜出去了,他們等著寶貝兒發(fā)完情就該回來了,不過,很快地,他們就不得不四下出去張貼《尋貓啟事》。
那幾個傍晚,維達提著個糨糊桶,腰板挺直的。糨糊桶有點大,磕磕碰碰在他的身體上,小卷毛不躲也不閃。后來送去機場,小卷毛的脖子上套著一個牌子,很快就被空姐領(lǐng)走了。他們都看到了那個小小的身體,腰板筆直地,走進了閘機口。他頭也不回。
女孩和父親盤腿坐在長沙發(fā)上,他們面前是一盤跳棋,寶貝兒趴在地毯上,毛發(fā)吹得很蓬松。它玩著一個網(wǎng)球,時不時用嘴去拱,又用爪子去蹭。突然又立起半個身子,歪著腦袋,專注地傾聽窗外。
父親走得心不在焉。女孩悄悄地設(shè)下了一步棋??瓷先ニ呀?jīng)按捺不住,等著激動人心的時刻,她的棋子,傍著父親的棋子連續(xù)地跳,一直跳到最深處。女孩高高地舉起一只手,尖叫不已,一邊扭動身體,hop,hop,甩動自己的腦袋。父親想,該怎樣提醒十二歲的女孩,收攏好自己的腿。不知不覺地,她的腿這么長了,一直伸到他眼前。
梅西坐在窗邊,完全是與那父女倆毫不相干的姿態(tài)。她的長發(fā)隨意攏在身后,發(fā)箍溜下來,垂在發(fā)尾,俯下身體時,額邊便有幾縷披散下來,擋住了她的側(cè)臉。在梅西面前的,是一幅45英寸的拼圖板。那一天放下律師的電話,梅西就沖進了維達房間,下午的陽光剛剛好從西窗外曬進來,一直照進梅西的心里,整個房間光芒萬丈,莫奈的《夕陽下的國會大廈》在陽光里面波光粼粼?;谢秀便遍g,那些夜晚就都回來了,梅西看到維達就坐在那里,她的身邊,低著頭,在一堆《夕陽下的國會大廈》的碎片堆里,玩著他的拼圖游戲——她只要一伸手,就能夠觸摸到他的臉,他額頭的那一縷小卷毛,她把它擼到后面,慢慢地。
梅西在房間里站了一會兒,爬到了床頭。她一邊丈量尺寸,一邊想,那是兒子最喜歡的游戲。她要把維達的照片制作成拼圖,再一點一點地拼回去,掛在墻上。“維達推開門的一瞬間,就能看到,他的媽咪是怎樣地思念他?!?/p>
可是,“咬了那女人的乳頭?!薄@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西完全不能明白。她的維達,怎么可能去咬別的女人的乳頭,他甚至連他媽咪的乳頭都沒有咬過。梅西想起那個女人的模樣,自己的前夫最后會找了這樣的女人!唯一的解釋,就是自己的離開,把他整個兒砸昏過去了,他全糊涂了。梅西想象前夫氣急敗壞的樣子,覺得好玩極了。她想,兒子咬老子的妻子的乳頭,理論上是成立的。
梅西輕笑著低下頭去,慢慢地撥弄那一堆拼圖碎片,她在耐心尋找時,發(fā)現(xiàn)對于兒子的肌膚,每一片,她都是陌生的。不過,沒有關(guān)系,維達馬上就要來了,真正地來了。梅西不知道是否要感激那個女人。因為那個女人,前夫才放手了維達的監(jiān)護權(quán)。他說過他要懲罰她,要懲罰她一輩子的?,F(xiàn)在,卻為一個女人放棄對她的懲罰?這怎么可能呢——歸根結(jié)底,還是因為自己傷害他太深了,把他砸糊涂了,他全糊涂了。
梅西看著拼圖里的維達,笑意慢慢地蔓延開來,她完全忘了一件事。
女孩越來越嬌嗔了,幾乎要爬到她父親的頭頂上去。如果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那她比梅西來得更久,她應(yīng)該早就住在這個家的男主人的心里了。女孩收拾了棋盤。有點不情愿。她知道夜晚接下去的時間,父親都將屬于那個女人。
父親走到梅西身邊。那張拼圖漸漸地有了模樣。小小的維達,剛從浴室里抱出來。毛巾半裹著赤裸的身體。無辜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那個時候,梅西已經(jīng)在準(zhǔn)備離開了。她和他商量。也許,他們應(yīng)該帶走孩子??墒??!斑€有比孩子的父親更優(yōu)秀的男人么?!鄙磉叺哪腥艘恢庇浀妹肺髡f的這句話。
他沉默著挑了一小片,比畫了一下,又遲疑了一下,粘了上去。梅西笑著,把他的那片撕了下來?!斑€是有區(qū)別的。”她的眼神告訴男人,每一片都不可替代。
梅西安慰地靠在男人身上。女孩也過來了。她咯咯地笑著,撿出一片,填上去。剛剛好。
“等到維達來,一切都好了。”女孩啪啪拍了兩下手掌。
什么時候,四個人成了親密無間的一家人了。
梅西沉默地看著女孩的一雙手在維達的身體碎片間輕盈地挑挑揀揀,想象它曾經(jīng)爬上過維達的身體。它也是這么隨心所欲游走的么?那一天,她躲閃到背后,完全是下意識的。一個小姐姐,和一個更小的弟弟。她想,那應(yīng)該是孩子的游戲。
女孩又挑出了一片,原來是維達額頭的小卷發(fā),她卻把它按進維達的唇角。她大聲地笑道,“看,維達長胡子了?!?/p>
她的父親一點也不覺得好笑,相反地,他覺得糟透了。他神情嚴(yán)肅地看著面前的拼圖。零零落落,但是,它很快就會完整,面前的小男孩很快就會拼湊整齊,走出來,長大,并長出胡子。男人用力握了握梅西的肩膀。梅西笑了笑,立起身來,勾住了男人的手。經(jīng)過女孩面前時,梅西順手摸了一下餐邊柜上的水晶球。
女孩呆了一呆,看著這個女人和她父親互相依靠著離開客廳,上了樓,樓上臥室的門不輕不重地旋即關(guān)上了。女孩蹲下身體,摟住那條狗,嘴里說著,“寶貝兒,哦,我的寶貝兒?!?/p>
寶貝兒的眼睛是沉默的。女孩更愿意把它想象成是一條雌狗。這樣就會更懂得她的心思,就像那些故事里說的,可憐的孤獨的小女孩總會有一個善良的慈祥的當(dāng)然也是無能為力的保姆。她會傾聽女孩的心事,幫她梳梳頭,或者撫摸她的身體,給她洗澡。女孩看了看寶貝兒,嘆了口氣。她摸了摸寶貝兒的屁股,那里光溜溜的,沒有多余的東西。她想,原來應(yīng)該是怎么樣的呢。寶貝兒是蘇格蘭的品種,那么,它應(yīng)該算作是白種狗。她看到過一條白種人的,那人從媽咪浴室里出來,晃浪蕩浪,粉乎乎的,一點不好看。讓她惡心,潮潮的,壓在臉上,濕噠噠,卻是牡蠣的味道。
她無法想象父親的東西,在媽咪身體里。媽咪也是這樣嗷嗷叫的么,那真是糟透了。
梅西倒是很安靜,有幾次,她偷偷地上樓,聽到的全是父親的聲音。后來,終于有了梅西的聲音?!班牛俊??——嗯哼?”女孩琢磨著自己模仿的聲音,一邊不屑地聳了聳肩。
寶貝兒賴在女孩腳邊,不肯回院子里去,它知道自己洗了澡,極有可能爬上女孩的床,但是,看上去女孩一點沒心情,她踢了踢它的屁股,開始趕它。
女孩打開后門,院子里靜悄悄的,一蓬一蓬的灌木,遮擋了鄰居的燈光。好像整個夜晚都是黑沉沉的。她們家的二樓有昏暗的光,擋在窗簾里面。那肯定是梅西的主意。女孩想起自己的母親,她連門都不在乎關(guān)上。
女孩走在院子里。寶貝兒的小屋子在后院角落。它吭哧吭哧地顛著屁股,完全看不出是個男孩。她想,維達來了以后,她要讓他猜一猜。他好像什么都懂。
可是,他懂什么!女孩撲哧笑了,想起那根光溜溜的小指頭。
不過,她還真的希望有這么個弟弟。當(dāng)然,如果是哥哥,那就更好了。小卷毛和她原先住的那條街上的男孩一點都不同。衣服外面的維達,看上去營養(yǎng)不良似的,他只比她小2歲,個子那么小,衣服里面的維達,肌肉結(jié)實得像只小鐵錘。
梅西說他長高很多了,但愿吧。
大葉樹上忽然沙啦啦地響成一片,樹葉的陰影搖晃得很厲害,有幾片樹葉掉了下來。唧唧兩聲,大概是只老鼠被逮住了吧。她想起那兩只窟窿眼。這是她們唯一一次看到這只果子貍,可是,它卻在他們屋子里待了很多年。
“您可以把它放得更遠,或者放得更近。”
這算什么話。
那次,他們坐在她父親車?yán)?,維達說得一本正經(jīng)。他一直用敬語。
父親笑道,“為什么?”
“五公里是常態(tài)的記憶距離。果子貍1歲性成熟,有了孩子。它就會回來?!?/p>
“那好吧?!彼母赣H笑道,“那我們就看計程表。一超過五公里,我們就放??此懿荒芑貋?。”
寶貝兒在女孩的腳邊站立不動,很顯然,它也聽到了那一只果子貍的動靜。不過,它們倆大概早就是老朋友了。寶貝兒晃了晃腦袋,繼續(xù)往后院的角落去了。寶貝兒把自己的大屁股擠進了狗窩,如果這條狗可以自己選擇的話,它更愿意待在院子里。它的窩居然是原先那一只貓的窩,這讓一條狗無法接受。它常常在木房子里到處嗅,嗅著嗅著,它就轉(zhuǎn)滿了整個后院,它覺得那只貓的氣息無處不在。
女孩坐在臺階上,身后的屋子黑暗濃重,所有的燈都已經(jīng)關(guān)了,女孩覺得自己就像魔幻世界里的陰影,悄悄地在移動。后院的天空,沒有月亮,樹蔭后面有一點白光,是那一盞路燈,從來都不肯壞掉。它把黑暗里的秘密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
院子外面偶爾有車開過,燈光切掉籬笆上的造影,一叢爬樹藤,鳥,或者,一只貓?刀光一樣,一閃而過。
坐著的臺階是木條的,有白天里陽光的溫度。再過幾天,父親就要重新刷一遍戶外漆,那個時候,維達該來了。他會提著鐵桶,專心致志地一遍一遍地刷,從左到右,收回來,又從右到左,把漆涂均勻,沒有一滴眼淚。
那一次,刷著刷著,兩個人都餓了。她的父親和他的母親開車出去了,給寶貝兒預(yù)約了醫(yī)生,那只貓不知什么時候喝了一點牛奶,嘔吐得一塌糊涂,好像女人懷孕了。
后來,真是餓了。維達走進廚房,找出一個大碗,拆開一包方便面,泡上熱水,蓋上蓋子,然后一個人坐在餐桌邊,這真令她氣惱——他根本不認為她會照顧他。她當(dāng)然會照顧他,至少,這個屋子里,他得聽她的。
女孩在夜色里揚揚得意地笑了。
她記得后來她烤了羊角包,煎了幾片培根,卷了蘆筍,又做了一盤蔬菜沙拉。當(dāng)她把兩個人的中餐端到他面前時,小卷毛的眼神好像根本看不懂——他也有不明白的時候?
后來,她指使他去洗碗。
后來,她又指使他去她的房間。
再后來——她要他爬到床上去。她把他脫下的外衣褲掛進衣柜,掛進去之前,還拍了兩下。她給他蓋上被子,不過,被套是粉紅的,有點滑稽。他得聽她的。
她把窗簾拉了下來,卷動百葉窗的木條,卷下來,卷下來,窗外的陽光慢慢地收了起來,屋子暗下來了。天,就這么黑了。女孩記得自己的呼吸,一蓬一蓬地沖撞著維達的臉,彈了回來,熱潮潮的。
再后來,有一點糟糕。沒有人來得及動彈,他們都聽到車子開進院子里的聲音,特別地快,嗖的一個轉(zhuǎn)彎,就停下來了,剎車,關(guān)車門,急促的,啪一聲。“維達,維達?!眱蓚€人的腿貼在一起,繃得筆直?!熬S達,維達。”她一把拉過被子,整個兒蒙住了兩個人的腦袋。“維達”,“維達”。
——“噓”,維達輕輕地抽出手,把她掉在被子外面的一縷頭發(fā)藏了進來。
女孩微笑著,在黑夜里閉上了眼睛。此刻的黑暗與被窩里面的黑暗沒有什么區(qū)別,除了星星。那一些星星,就在她頭頂,一閃一閃。女孩想,如果媽咪死了,大概會在夜空上看著自己??墒牵瑡屵溥€沒有死。女孩嘆了一口氣。父親的鼾聲從二樓緊閉的窗戶里泄漏出來,聽上去很滿足很愜意,但有幾聲,又像是嘆息。窗簾動了一動,不知道會不會又是梅西,有時候,貼在窗口的那張臉,遠遠望過去,就像淋濕了一臉的月光。
女孩坐在臺階上的身體微微蜷曲,雙臂環(huán)抱著肩膀。原來,她是要把自己包裹進自己里面。女孩想起了那一些夜晚,她從房間里出來,維達坐在臺階上,他也是這樣的姿勢,后來,她就坐到他身邊去了。
“怎么會這樣?”她問,“難道他們都不知道?”
“難道他們都知道?”女孩覺得維達的回答,簡直就是在故意饒舌。
他說那枕頭上到處都是螞蟻,密密麻麻的,一團一團的,黑壓壓的。他跳了起來,螞蟻就從他的頭發(fā)上,臉上,手臂上,不停地往下掉,像撒出的一把活著的黑芝麻,掉在白床單上,亂作一團。
她叫道,“別讓我惡心。”他有點抱歉。
“后來呢?”她問。
后來他父親就逼著他看螞蟻,看蜂窩,看拼圖,玩拼圖,用眼睛,用手指,觸摸一切密密麻麻的鬼東西。
“我不是問這個后來,我是問你看到螞蟻,尖叫了么?”
男孩想了一想,說:“我哭了?!?/p>
女孩嘆了口氣,伸出去一個手指,在男孩嘴角的黑影上抹了一下,是一點番茄醬。女孩想了想,把手指伸進自己的嘴里,吮干凈。男孩愣了一愣,突然又笑了,“我沒有哭。我把螞蟻一只一只掐死,用指甲蓋。”
那一些夜晚,和兩個人一起待在黑暗里的,還有那一只安哥拉貓。現(xiàn)在,誰都知道這只母貓發(fā)情了。梅西把寶貝兒關(guān)了起來,它再也不能像平常那樣,突然從灌木叢中躥出來,它的爪子整夜整夜吭嘰吭嘰地刨著木板。貓窩的窗口在月光下藍幽幽地放著光。
那一只公貓就矗立在后院的籬笆上,一動不動,看上去,孤零零的一個黑影。那個黑影在黑夜里,對著月光下藍幽幽的窗口,整夜整夜地,卻好像自己是被遺棄的孩子,誰也不要它了,它只有哭泣,哭泣也不能,在黑暗里,哽咽著,一聲一聲,絕望到了極點。
可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一只該死的公貓。它的喉嚨里藏著巫師的魔杖。
有幾次女孩跳將起來,噼里啪啦地去打開寶貝兒的窩。它也同樣該死——寶貝兒正拼命地蜷曲了身子,要去舔,舔,舔!粉紅色的身體已經(jīng)完全綻放開來了。女孩把它揪了出來,她要把它弄進屋里,離開后院,越遠越好,離開五公里,讓那只公貓永遠找不到。男孩卻在后面,慢悠悠地笑,“沒有用的。母貓在,公貓就在?!?/p>
那能怎么辦呢,難道他們只有坐在臺階上,無處躲藏地聽著一只公貓的聲音,在黑夜里,像劇院鬼魅的布幕,誰也不知道后面會有什么,恐懼已經(jīng)像黏液一樣地分泌出來。有時候女孩恨不得戳破自己的耳膜,她霍地扔過去一塊石頭,聲音突然斷掉,黑影嗖地跳下了圍墻,籬笆上空空蕩蕩,可是,能解決什么,過不了多久,黑暗的更深處,聲音又出來了。這一回,誰也不知道了,那里是不是一只公貓!
真的,有誰知道,黑暗里的秘密?
有幾次,女孩聽著聽著,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霍靈頓大街,濃霧正一股一股地滲透出來,彌漫過來,她看到一個小女孩,手里捧著五顏六色的奶昔,正在跌跌撞撞地尋找回家的路,后面追著的一條狗讓她多么慌張,多么害怕,但是她快要到家了,馬上就要到家了,她的媽媽要她去超市,那里有免費的奶昔,她拿回來了,她拿了很多回來了,媽媽馬上就會在家擁抱她了,可是,她打不開門,她進不去,她聽到她的媽媽在緊閉的屋子里面低低地叫喚,痛苦地呻吟,那么難受,那么難受,難受到了極點,就像夜幕下的這一只公貓,掙扎著,一聲一聲,一聲一聲,糾纏著,重疊著,繁殖著,無窮無盡,越來越多,越來越亂,都在叫,全在叫。媽咪在叫,爹地也在叫,梅西在叫,白種人,混種人,寶貝兒,貓,一只公貓,小卷毛,小卷毛!
女孩感覺自己已經(jīng)動彈不得,無法呼吸,深淵一般地墜落下去了。她望著維達。維達的眼睛無比寂靜,在月光之下,有著非同尋常的亮光。
連那聲音也覺察到了!
突然地,黑暗里的聲音“嚯”地擰緊,龍卷風(fēng)一樣地旋轉(zhuǎn),頃刻間鋒利成一把尖刀,“噗”的一聲,插了進來,插入心臟。女孩緊緊地盯著維達,維達緊緊地盯著女孩。他們都看到了,有東西飛濺,在劃開,在割裂,剝離,上翻,又一刀,鎖骨下方,直剖小腹,斷開肋骨,撐開胸腔,再撐開,一直撐到崩裂,支離破碎。女孩看到整個胸架都被取出來了,一顆心臟,懸掛在空蕩蕩的骨架上,撲咚撲咚地跳動。
院子深處,有什么東西撞到了秋千的繩子,秋千在夜幕下晃動,無聲無息。女孩從臺階上立起身來。她在想,沒有什么可害怕的,維達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