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健軍
村里有戶人家選在這一天給兒子完婚,謝天憫本該去給人家打個幫手,慣常是在禮房主事,接受鄰里鄉(xiāng)親對主家的賀禮,登記禮簿。他坐主禮房,禮簿一清二楚,現(xiàn)金不錯分文。不只本族如此,別姓婚喪喜慶,他若有空,禮房的主事非他莫屬。禮房有他是主家的面子,缺他是主家的遺憾。
可這會兒,他哪兒也不能去,不能離開村部。一大早,鎮(zhèn)政府派來了一個檢查組,姜副鎮(zhèn)長率領兩名鎮(zhèn)干部——年長的吳會計和年輕的王干部,突擊檢查村級財務。謝天憫是村委會出納,怎么都沒理由推脫。姜副鎮(zhèn)長說明來意后,村主任夏滿晴就陪同他到附近的人家討茶喝去了,留下謝天憫和村會計夏子明應付吳會計和王干部的檢查。吳會計長相干瘦,卻精神矍爍,兩只眼睛深邃如井,井底閃爍著兩盞銀亮的小燈籠。他的指頭頎長,瘦而有骨,這種手指只有兩種人才會有:一種是多年撥打算盤珠子的人,另一種是長期在賭桌上出千使詐的人。他們的精明遠遠超出一般人。
謝天憫將一本出納賬簿,一本收據(jù),一本以村委會名義開的存折,一些沒來得及移交夏子明的票據(jù),少量現(xiàn)金,一一放上辦公桌。
吳會計問,全在這兒?
謝天憫說,嗯。
小王,去,把抽屜搬出來。吳會計的眼睛劃過一絲狡黠,指揮王干部去搬謝天憫關鎖出納賬簿的抽屜,似乎抽屜中隱藏著什么秘密。
謝天憫坦然地讓出了位置,王干部稍微彎了下腰就將抽屜搬了出來。吳會計狐疑地瞟了一眼謝天憫,抽屜的空洞和齊整似乎很讓他失望。幾件東西一目了然:一本普法教育宣傳讀本,幾張折疊的舊報紙,一盒印泥,一枚謝天憫的私章,幾根回形針,有兩根還生了銹。吳會計翻弄了一下報紙,希望其中有意外發(fā)現(xiàn),可是一無所獲。又將那本普法教育宣傳讀本拿在手上,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也沒看到什么感興趣的內(nèi)容。之后又讓謝天憫打開另外兩只抽屜,一只抽屜裝了一卷紅布,展開是一條過時的會標,另一只抽屜裝有一只手電筒,半卷衛(wèi)生紙,一把老虎鉗,一盒圖釘,幾顆螺絲釘,半卷電膠布。沒有可疑的發(fā)現(xiàn)。
吳會計的意圖很明顯,企望搜查到謝天憫的蛛絲馬跡,他的行動是對謝天憫的侮辱和不信任。吳會計不像例行公事,倒像是警察搜尋犯罪嫌疑人的罪證,謝天憫很是氣憤,卻又不能把情緒掛在臉上。他退到一邊,將臉別向窗外,對眼前發(fā)生的事情視而不見,任由他們動作。即便他們掘地三尺,也不會有什么見不得人的鬼東西。
忙活大半天后,吳會計突然拉長聲調(diào)咦了一聲,剜了一眼謝天憫。王干部趕忙將腦袋湊了過去。謝天憫沒有被他們的奇怪舉動嚇住,而是依舊鎮(zhèn)定地望著窗外。不管他們怎么大驚小怪,他絕不會盲目地懷疑自己哪兒出錯了。他對親手記錄的出納賬目很有信心。吳會計見謝天憫沒有反應,又埋下頭將出納賬目梳理了一遍。
謝出納,你是不是遺漏了付方?吳會計抬起頭,兩道目光像兩根尖銳的錐子一樣扎在謝天憫臉上。
謝天憫說,那么幾張票據(jù),遺漏到哪兒去?!
吳會計說,如果沒遺漏付方,那庫存節(jié)余少了五千元!
不可能!謝天憫的反擊斬釘截鐵。
謝出納,我們不爭辯,你來算算。吳會計的臉浮上了不可捉摸的一抹笑,好像有意說明不是他在誣賴謝天憫,而是賬目事實如此,誰也無法替他遮蓋。
謝天憫將清單上的數(shù)據(jù)逐一核實,同移交給吳會計的憑證并無出入,收付相抵,庫存節(jié)余的確少了整整五千元。啊——他不自覺地驚嘆了一聲,腦子里轟隆一聲響了一個炸雷。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怎么會少了五千元?!存折雖然只有他掌握密碼,可最近一段時間都未動過存折,村委會也沒有大筆的支出。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做這么多年出納,他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每次支出,不管數(shù)額多少,哪怕只有幾塊錢,也會在出納賬簿上記下來,從不省手腳。況且漏了付方,就是虧了自己,天下沒有哪個傻瓜出納愿做這種無名英雄。五千元是個大數(shù)目,不可能不上賬簿,更不可能不翼而飛。
那五千元哪兒去了?
謝天憫拍了一掌自己的腦瓜,又啊了一聲,一個名字脫口而出:夏滿倉。
夏滿倉?吳會計的目光狐疑地錐住了謝天憫的臉。
謝天憫說,我借了五千元給夏滿倉,你們稍等會兒,我去把夏滿倉的借條拿來。
謝天憫著急忙慌往村部外走,吳會計卻擋住他說,別著急,既然借給了夏滿倉,一時半會跑不了。你先說說,什么時候?qū)㈠X借給了夏滿倉,夏滿倉借錢干什么,有沒有許諾給你什么報酬?
夏滿倉是個困難戶……夏子明同夏滿倉是本家,在旁邊插話說。
夏會計,這不關你的事,讓謝出納自己說。吳會計揮手制止了夏子明的話頭。
謝天憫又一次承受了吳會計言語中的侮辱。夏滿倉沒有給過他任何報酬,也沒指望夏滿倉給他報酬。夏滿倉的獨生女夏小云前年考取了北京的一所大學,夏滿倉無錢供女兒入學,東借西湊,可是人窮面子薄,愿意借錢給他的不過一百兩百元,杯水車薪。那不是借錢,純粹是施舍。夏滿倉求到謝天憫門上,就差沒下跪磕頭喊祖宗。謝天憫問借多少錢,夏滿倉說他女兒的學費要六千元,可手頭上只有一千元,夏小云的生活費還沒著落。謝天憫被夏滿倉的獅子大開口驚住了,猶豫再三,還是答應了。他自己沒那么多閑錢,便從村委會的出納賬上借了五千元給夏滿倉。這筆錢借出去是有風險的,說不定要等到夏小云大學畢業(yè)后才會歸還。謝天憫想他的渠道總比夏滿倉活絡,五千元說不少可也不多,萬一有需要時拆東墻補西墻,四五年時間很快就會頂過去。如果不借錢給夏滿倉,夏小云的大學夢恐怕要化為泡影。村子里雖說出過兩個大學生,可女大學生夏小云是第一個,而且是到北京上大學。另外,謝天憫的內(nèi)心有個隱秘,他很羨慕夏滿倉,有個這么爭氣的女兒,他兒子謝立志原本同夏小云同學,高中才念了半年,就嚷嚷著要出去打工。謝天憫不許,謝立志爽性不上學了,成天東游西蕩,不知哪天開始同馬大富一幫人鬼混在一起。謝天憫打過罵過,可都不解決問題,謝立志依舊是那個屌樣,偷雞摸狗,吃喝嫖賭,沒一天消停,沒一樣不在行。
謝天憫把借錢給夏滿倉的經(jīng)過詳細說了一遍。
吳會計問,你是哪天將錢借給夏滿倉的?
謝天憫說,前年八月,具體哪天要看借條。
吳會計又問,你借錢給夏滿倉,夏滿晴批準了么?
謝天憫說,沒告訴夏滿晴。
吳會計再問,你借錢給夏滿倉的事還有誰知道?
謝天憫回答,沒誰知道,我同誰也沒說。
吳會計說,那是你私自的決定,是你個人行為。
吳會計步步進逼的盤問透露著一個意思:謝天憫對借給夏滿倉五千元的事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無權動用村委會的公款,這一事件的性質(zhì),無須多說,是挪用公款。謝天憫挪用公款做了一件善事,助人為樂的美譽屬于他,可依照財經(jīng)紀律,該受處分的人也是他。假如這五千元追不回來了,他必須自掏腰包,填補村委會的損失。吳會計的良苦用心是個圈套,一環(huán)一環(huán)將他套死了。
謝天憫從來沒有想過逃避責任。他借出去的錢當然由他負責,萬一夏滿倉沒錢償還,只有自個頂上去。這事同誰都沒關系,是他自個的決定,甚至都沒告訴他女人許春燕。他不想多事,也不喜歡多事。如果走漏了消息,事情就復雜了。村里那么多雙眼睛盯著,夏滿倉可以借錢給女兒上學,別人就會找出千萬個理由,向村委會告借。頂多過個三年五載,夏滿倉把錢還了,事情悄無聲息,像沒發(fā)生一樣,對誰都不會造成影響。夏滿倉拿到錢后就帶著他女人出去了,說是去廣東打工,一要掙錢還借款,二要掙他女兒以后的學費和生活費,不能指望年年借錢供女兒上學。夏滿倉發(fā)誓讓謝天憫放心,哪怕去撿破爛,去乞討,也一定會把錢還上。夏滿倉出去快兩年了,過年都沒回村,他女兒夏小云也沒回來。謝天憫把這事慢慢給淡忘了。當初,他把夏滿倉的借條藏在家里,就是擔心萬一哪天自己疏忽,讓夏滿晴或夏子明他們發(fā)覺了。
吳會計吩咐說,小王,同謝出納一塊去把夏滿倉的借條拿來。截斷謝天憫的退路后,吳會計沒有因此放松警惕,相反對謝天憫約束得更嚴謹了。好像謝天憫是條泥鰍,一不小心就會從指縫間溜走。
吳會計小題大做了,謝天憫肯定會把借條交給他,用不著旁人監(jiān)視。謝天憫很清楚,夏滿倉的借條是個證據(jù),是他挪用公款做好人的證據(jù),但仍會把它交出去,證明他沒有撒謊,證明他挪用公款不是為了自己謀求什么利益。他在內(nèi)心扔給吳會計他們一個嘲弄的笑臉。
謝天憫回到家徑直朝自己的臥室走去,王干部緊跟其后。夏滿倉的借條就藏在一尊銅像的肚子里,銅像供奉在坐北的柜子上。那是他家祖?zhèn)飨聛淼囊蛔鸺疑裣?,神像的底座是鏤空的。謝天憫當時把借條放在身上好幾天,才想到銅像的肚子是最安全的保險箱。那里不易被人察覺,不擔心火燒水浸,更不擔心鼠咬蟲蛀。可是,當謝天憫站到柜子跟前時,那尊家神像卻不見了,香爐里的灰燼冷冷的,幾根燃剩的香支直愣愣地簇立著。有多少天沒給家神像上香了?謝天憫隱約記得,前兩天神像還端坐在那兒,怎么眨眼就不見了呢?
謝天憫在臥室中叫喊,許春燕,許春燕。
屋子里靜悄悄的,沒人應聲。謝天憫想,是不是許春燕把神像搬到別的地方了?跑到廳堂一看,神桌上只有祖宗牌位,并不見家神像。也許許春燕把它藏起來了?家神像是尊老銅像,不知有多少年月了,是個古董,底座的花紋都那么精美,說不定值個十萬八萬的。沒敢把它供奉在廳堂中,就是害怕別人見財起盜心,古人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許春燕不在家,謝天憫只有自己動手,翻箱倒柜尋找神像。這也是個機會,不必向許春燕解釋為什么尋找家神像。他仍舊不想讓她知道夏滿倉借錢的事。如果不幸被她知道,肯定會同他鬧別扭,村子里那么多人不借錢給夏滿倉,他為什么做那個傻瓜,他家又不是富裕得多有錢。謝天憫把能藏東西的地方都找遍了,箱子柜子,壇壇罐罐,乃至倉房、雜物間都沒放過,就是不見銅像的影子。王干部始終亦步亦趨,跟隨在謝天憫的身后。
謝出納,你有沒有記錯?會不會放在別的地方?王干部的聲音似乎比謝天憫還著急。
謝天憫說,是我親手放的,能錯到哪兒去?
王干部說,那,要不要問問嫂子?
謝天憫說,我都沒告訴她。
王干部問,那我們上哪兒去找?
謝天憫說,我會找到的,丟不了。
但一時半會沒法找到夏滿倉的借條,謝天憫兩手空空返回了村部。姜副鎮(zhèn)長和村主任夏滿晴也回來了,幾雙眼睛編織成一只籠子,劈頭蓋臉罩住了謝天憫。
天憫,你做事向來老穩(wěn),這種事你也不同我說一聲。夏滿晴的神情比誰都著急,好像有意澄清他不是一個知情者,借款的事同他絲毫扯不上關系。
謝天憫說,我本來要告訴你的,后來忙別的事給忘了。
吳會計問,借條呢?
王干部說,沒找到。
吳會計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盯住謝天憫,似乎要從他臉上窺出什么破綻。許久,才移開視線,同姜副鎮(zhèn)長對視了一眼,使了個眼色。姜副鎮(zhèn)長心領神會,轉(zhuǎn)臉對夏滿晴等人說,夏主任,你們先回避一下,我們商量個意見。
夏滿晴招呼謝天憫夏子明走出了村部。
夏滿晴問,天憫,你借了多少錢給夏滿倉?
謝天憫說,五千元。
夏滿晴又問,剛才王干部說借條沒找到?
謝天憫把借條藏在神像肚子里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神像不見了,借條自然也就無處找尋。
夏滿晴半信半疑地掃了謝天憫一眼說,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說你,一慣老成的人,還做這種糊涂事。你要是早報告了我,就不會扯出這個亂子來。又扭頭對夏子明說,你那會計賬目不會給我惹事吧?
夏滿晴說早報告了他就不會扯出亂子,是村委會承擔責任,還是搶在檢查組到來之前將借款追回來?如果當時就報告他,夏滿晴會不會同意借錢給夏滿倉?謝天憫委實拿不準,瞧夏滿晴的神情,似乎不相信他借了錢給夏滿倉,三百五百元也許有可能,五千元,說破天也難叫人相信。
夏子明說,主任,你把心放進肚子里,什么事也不會有。
三個人嘀咕了幾句,很快被王干部打斷了。
王干部說,夏主任,姜副鎮(zhèn)長叫你們進來一下。
謝天憫跟隨夏滿晴進了屋。姜副鎮(zhèn)長說,夏主任,我們檢查組商量了一下,關于謝出納將村委會公款五千元借給夏滿倉的問題,不論有沒有找到借條,也不論有沒有聯(lián)系到夏滿倉本人,三天之內(nèi),務必把借款全數(shù)追回來,或者交到我們檢查組,或者由夏主任代收一下。至于如何處理,待我們向鎮(zhèn)有關領導報告后再做決定。這事你們要注意保密,不能擴散影響,大家都是多年的村干部,不需要我多提醒。
檢查組逗留了一整天,吃飽了喝足了,日落時分才離開村子。姜副鎮(zhèn)長他們才走了十幾步遠,夏滿晴就問,天憫,還款有沒有困難?要不我明天同姜副鎮(zhèn)長說說,讓他寬限兩天?或者我給你先墊個兩千元?謝天憫謝絕了夏滿晴的好意,說,我會想辦法的,你別擔心,我不會讓你為難。
謝天憫的心全被丟失的銅像鎖住了,可又不得不暫時按捺到一邊。他不能指望夏滿倉這會兒歸還借款,只有自己籌錢堵住窟窿,還不能聲張,暗地里向幾個關系親密一些的親戚朋友告借,七拼八湊,勉強湊夠了五千元。夏滿晴收下錢后明知故問,是夏滿倉還的錢?謝天憫說,不是。夏滿晴說,天憫,你同我說實話,到底有沒有借錢給夏滿倉?謝天憫被他的不信任激怒了,可又拿不出真憑實據(jù)替自己辯護,一張臉都鐵青了,說,你說借了就借了,你說沒借就沒借。夏滿晴僵住了,說,你別生氣,就當我沒問。
必須找到銅像!必須找到借條!
可是,銅像哪兒去了?難道生出翅膀飛了?就是飛了,也該有個落腳的地方,不會飛到月亮上去。
謝天憫追問,春燕,你把神像搬去哪兒了?!許春燕說,不是放在柜子上么?謝天憫說,你去看看。許春燕跑進臥室,先是啊了一聲,之后是驚慌的叫喊,天憫,神像怎么不在了?前幾天我還上了香呢。謝天憫說,你問我,我問誰去?!許春燕被反問得愕然了,開始翻箱倒柜,四處找尋銅像。謝天憫說,你瞎折騰什么,我都找遍了,哪兒都沒有。許春燕說,都找遍了?神像長腳跑了?遁地了?謝天憫說,亂嚼什么舌頭,你要是沒拿,肯定是狗崽子偷出去了!千防萬防,家賊難防!許春燕說,你別冤枉立志,他可是你兒子,姓謝不姓許,沒見過哪個當?shù)膹姲奄\名摁在自家兒子頭上。謝天憫說,不是他,還會是誰?!莫讓我撞見他,撞見他我就擰斷他的狗爪子。許春燕說,就你兇?。坑心苣蛢磩e人去!你不相信謝立志,我可相信他,你什么時候見他拿過家里的一針一線?傻瓜也不會干這種事!謝天憫說,他沒拿?!莫說菩薩不信,鬼都不相信!他沒拿,神像自己飛了???!許春燕說,許是叫哪個貪圖小便宜的賊給偷走了!謝天憫說,我交代多少次了?叫你每次出門記得上鎖,就是不聽。許春燕說,你別逮誰怪罪誰,這么多年沒上鎖,家里丟過什么寶貝沒有?你家除了破爛,有什么讓別人入眼的東西?
謝天憫猜想,她說的也有道理,有可能不是家賊是外盜,究竟是誰把神像拿走了,叫天天不理,喊地地不應。
許春燕這一鬧騰,村里人都知道謝天憫家的神像丟了,那可是個值錢的家伙,幾十萬上百萬元,誰偷誰發(fā)了。村里頭流言涌動,就是沒人給謝天憫提供有價值的線索,也沒人知道神像肚子里藏著夏滿倉的借條。必須逮住謝立志問個明白,是不是他偷出去了。謝天憫有意蹲守了幾天,可謝立志神出鬼沒,玩起了失蹤,影子都見不著。有天傍晚,謝天憫聽見廚房像有動靜,趕忙操起一塊劈柴奔去了廚房。果然,是謝立志回來了,許春燕正往他的口袋里塞煮熟的雞蛋,見了謝天憫,娘兒倆都愣住了。謝立志被謝天憫的兇神惡煞嚇白了臉,要奪路而逃,可去路被一塊硬邦邦的劈柴堵死了。謝天憫說,短命鬼,你把神像偷哪兒去了?謝立志翻了個白眼,爭辯說,誰拿了神像呀,你沒找到祖墳亂掛山,怪罪我。謝天憫見謝立志敢頂嘴,火氣不打一處來,揚起劈柴就朝謝立志劈過去。謝立志逃不過謝天憫,只有撤退到灶臺后。謝天憫的怒火惹惱了許春燕,不躲不閃,杏目圓瞪,對準劈柴迎了過來。許春燕說,兒子可不是你仇人,這么老粗的一塊劈柴,劈不死他也會把他劈成殘廢!不就是尊破銅像么?值個×錢,丟了就丟了,有什么了不起!她暴出了粗口,一步一步將謝天憫逼出廚房。謝立志趁機逃之夭夭,經(jīng)過這一嚇,輕易不落家了。
謝天憫憋悶了好些天,神像依舊沒有著落。十有八九是謝立志偷出去了,越心虛他就越嘴犟,從小到大,不管做錯了什么事,別指望他會承認。找不回神像就拿不回借條,只有想辦法聯(lián)系上夏滿倉,讓他重寫一張借條。村里姓夏的人家不少,可同夏滿倉關系近的沒幾個,問了幾個人,都不知他去哪兒了。謝天憫不得已跑去了夏滿倉女人的娘家,那邊的人也不清楚夏滿倉的去向。謝天憫走投無路,只有沉下性子,暫且將事情放到一邊,夏滿倉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就在謝天憫放棄對銅像的尋找時,有人給他透露消息,說他兒子謝立志把銅像抵押給馬大富還了賭債。謝天憫聽說后險些背過了氣,但總算清楚銅像的下落了,追不回銅像,拿回借條應該不成問題吧。借條落在馬大富手上不過是張廢紙。馬大富卻是只刺猬,哪兒都長了刺,哪兒都扎手,弄不好借條追不回來倒扎了一身的刺。一個村委會出納,并不能入馬大富的眼,換了村委會主任夏滿晴,估計也討不到好臉色。謝天憫還未見馬大富,倒先泄了底氣,好像是馬大富家的神像不明不白落在了他手上。可他不能不去找馬大富,哪怕說些軟話,受些委屈,只要能拿回借條,也心甘情愿。
謝天憫找到馬大富時,馬大富抱著膀子,哼著小調(diào),在他家魚塘邊溜達。見了謝天憫,一臉壞笑,卻不說話。謝天憫說,馬兄弟,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馬大富說,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們村干部哪個不手眼通天,居然有用得著我?guī)兔Φ臅r候?謝天憫說,咳咳,家丑不可外揚,短命鬼立志把家里的神像拿出來了,不知馬兄弟有沒有看見?馬大富說,這事呀,我正要找你給評個理,你家立志欠了我兩千元,可是真金白銀從我手上借走的現(xiàn)金,拿個破銅像就想了事,欺負我不懂行,我請內(nèi)行的人鑒定,銅像值個三百元就頂破天了。你說,我那兩千元問誰要?謝天憫說,你把銅像還給我,我給你兩千元。馬大富說,謝出納,你是我的財神爺,怎么就不早幾天來?那破銅像扔在墻角落,被我兒子拿去換了丁當糖。我被立志害慘了,兩千元下水了。謝天憫以為馬大富有意扯謊,不想歸還神像,后來聽馬大富的女人說,神像的確讓她兒子換了丁當糖。
常來村里賣丁當糖的是對夫妻,熬了糖餅,指間夾著兩片丁當作響的響器,走村串戶,引誘那些嘴饞的小孩拿破爛換糖吃。夫妻倆就靠這種小生意過活,有時男人來,有時女人來。收走銅像的是男人,謝天憫到處打聽,才找到那對夫妻的家。男人外出賣丁當糖了,女人接待了他,問起銅像,女人絲毫不知情。謝天憫就守著,傍黑了,才見男人騎著三輪車,拉了山高林厚的一堆破爛出現(xiàn)。謝天憫詢問銅像的事,賣丁當糖的男人矢口否認,說他從來沒見過什么銅像。為了打消男人的顧慮,謝天憫把借條藏在銅像內(nèi)的事說了,表明自己并不是要索回銅像,而是希望拿回借條。賣丁當糖的男人似乎動了惻隱之心,才承認確實收購了一尊銅像,不過在半路上被一個不認識的人用兩百元買走了。賣丁當糖的男人說,我把兩百元錢給你,就當我丟了巴掌大的一塊糖。
謝天憫的心咯噔了一下,像有什么東西墜入了黑暗的深淵。這世界不認識的人那么多,誰都有可能是買走銅像的人,誰都有可能不是。追不到銅像,拿回借條的希望就化為了泡影。他只有等待夏滿倉回村,讓他重寫一張借條。夏滿倉是個實誠人,不會不承認借款的事,也不會不給他重寫借條??墒窍臐M倉什么時候回村,只有天曉得。
姜副鎮(zhèn)長似乎不耐煩了,委托夏滿晴來催問借條。檢查組其實對借條存在與否并不在意,有沒有借條謝天憫都是挪用公款,有借條只不過證明他挪用公款做了件善事,沒借條他有可能是挪用公款給自己謀利。有借條證明謝天憫沒對檢查組說謊,拿不出借條就另當別論了。夏滿晴追問借條時,謝天憫無言以對。夏滿晴說,那該怎么辦?謝天憫說,什么怎么辦,你就實話實說。夏滿晴說,要么叫個人代寫一張借條?謝天憫說,騙鬼啊?!反倒把夏滿晴鬧了個大紅臉,左右不自在。
夏滿倉不回村,事情就這么擱起來了。這期間發(fā)生了兩件事,都同錢有關,都同謝天憫扯得上關系。一戶人家娶親,謝天憫照例坐禮房,替主家接受來客道賀。他本不想去幫忙,可是拗不過人家的情面,只得答應了。不知是喝了幾杯酒的緣故,還是精神恍惚,宴罷人散時,謝天憫給主家清點收到的禮金,算來算去居然少了一百三十元。謝天憫要掏錢補上,主家卻死活不肯,誰沒有個疏忽,不能讓他幫忙又賠錢。時隔不久,另一戶人家搬新房,也是謝天憫坐禮房,最后清點禮金時發(fā)現(xiàn)一張五十元面值的假幣。有可能送禮的人沒發(fā)覺,收禮的也沒留心。雖然只有五十元,可謝天憫的內(nèi)心像是烙下了一塊疤。以往坐禮房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這一段卻是接二連三出意外,真是活見鬼了。
謝天憫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窩了一肚子火氣沒處發(fā)作。都是謝立志那個短命鬼惹的禍,如果不是他偷拿了銅像,就不會招來這么多麻煩事。謝天憫想狠狠教訓一頓謝立志,無奈他成天在外游蕩,連個影子也捉不到。偏偏樹欲靜而風不止,姜副鎮(zhèn)長曾叮囑夏滿晴等人保密,可不知哪里走漏了風聲,謝天憫挪用公款的事在村里傳開了。傳言比事實夸大了好幾倍,說謝天憫挪用了公款五萬元,不知拿去做什么生意了,還扯謊說是借給了夏滿倉。另一種說法更惡劣,謝天憫不是挪用,而是貪污了公款五萬元,被鎮(zhèn)紀委給查處了。雖然村委會一幫人有意隱瞞,可終究紙包不住火,村里人都知道了。三歲小孩都嘬嘴說,謝天憫是個貪污犯。村里人還善于聯(lián)想,把前段日子那兩家人短少禮金和收到假幣的事扯在了一塊,看謝天憫的眼神全變了。怎么會短少了禮金呢?怎么會有人拿假幣當賀禮呢?事情就像被攪濁了的水塘,混沌不清了。甚至那些曾經(jīng)請謝天憫坐過禮房的人家,偷偷拿出禮簿,暗自琢磨起來,希望發(fā)現(xiàn)什么破綻。
謝天憫被村里那些做喜事的人家冷落了。他們撇開謝天憫,請了別人主事禮房。不管短少禮金,還是收到了假幣,本來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情,但誰也不想在一場喜事中留下遺憾。謝天憫正好圖個安靜,可這個安靜來得不正常,發(fā)生了這么些事,這是對他的懷疑和否定。雖然是捕風捉影,但捕風捉影往往比事實更具殺傷力。謝天憫無法申辯,人家不請他,那是他們的自由,也沒有人說出他們對他的擔憂。
謝天憫渴望夏滿倉早一些回村,哪怕早一天,早一個小時。日子一天天過去,姜副鎮(zhèn)長對他的事不下結(jié)論,夏滿倉也不見回來。他萌生過出去尋找夏滿倉的念頭,但還是忍住了,一是不知去哪兒找他,二是遲早有一天他會回來。
兩個月后的一天,謝天憫突然聽說夏滿倉的女人回來了。他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幾乎第一時間跑去了夏滿倉家。夏滿倉的女人抱著一個包裹坐在廳堂的椅子上,蓬頭垢面,眼神呆滯,形容枯槁。有幾個人比他搶先一步,或坐或站,散在夏滿倉的女人周圍。謝天憫問,夏滿倉呢?夏滿倉的女人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邊哭邊呼號,滿倉啊,你死得好冤??!謝天憫被她的號啕炸了一下,腦子里像有只油鍋嗶剝亂響。夏滿倉的女人邊哭邊訴說著他們的經(jīng)歷——兩年前夏滿倉領著他女人去了廣東,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不得已撿起了破爛,早出晚歸,省吃儉用,從牙縫里節(jié)省出女兒的學費和生活費。幾個月前,夏滿倉出去撿破爛,一個晚上都沒回來,第二天警察找到了夏滿倉的女人,讓她去辨認一具尸體,看是不是她的男人。尸體血肉模糊,但根據(jù)衣著夏滿倉的女人認出了死者就是她男人。夏滿倉遭遇了車禍,但肇事車輛逃跑了,之后警察也沒有找到肇事者。夏滿倉的女人沒敢將夏滿倉的死告訴夏小云,靠了好心人的資助,才火化了夏滿倉的遺體,得了路費將夏滿倉的骨灰送回家安葬。
謝天憫同村里人一塊料理了夏滿倉的喪事。這一回他主動坐主禮房,賬目一筆一畫,分毫不亂。喪事結(jié)束時,他幾次想問夏滿倉的女人,夏滿倉有沒有同她說過借款的事,但幾次都說不出口。三七過后,夏滿倉的女人離開了村子,繼續(xù)去給她女兒掙學費和生活費。
檢查組的處理意見姍姍來遲,最終還是下來了,沒有處分謝天憫,但要求村委會加強財經(jīng)管理,更換出納。夏滿晴轉(zhuǎn)達了檢查組的意見,謝天憫聽了默然無語,這么處理并不過火,多少還照顧了他的面子。夏滿晴說,天憫,你為什么事先不給我打聲招呼呢?謝天憫說,招不招呼都一樣,還不是挪用公款?夏滿晴說,既然將錢借給了夏滿倉,你還慌慌張張去找什么借條?是不是你心里發(fā)虛了?你就不能坦然一些?有沒有借條,你都將錢借給了夏滿倉,隨便怎樣都問心無愧!謝天憫說,你什么意思?夏滿晴說,你明白我什么意思。
謝天憫仍舊沒弄明白夏滿晴的話是什么意思。沒有借條,就不能證明他將錢借給了夏滿倉;沒有借條,就說明謝天憫有可能扯了謊。
但這事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平靜了。
謝天憫沒有繼續(xù)擔任村委會出納,村里頭紅白喜事也沒人請他主事禮房了。他東拼西借,填補借款給夏滿倉的虧欠也還清了。
幾年后,夏小云領著夏滿倉的女人回村了。夏小云清理夏滿倉的遺物時找到了一個本子,那是一本寫了一半的練習簿,應該是夏滿倉撿破爛時撿到的。練習簿成了夏滿倉的賬本,上面歪歪扭扭記下了好多數(shù)據(jù),有他撿破爛的收入,有他匯款給夏小云的記錄。有一頁記錄著夏滿倉的欠賬,名字并不完全,有的只有一個字。夏小云問她娘,可她娘癡癡傻傻,什么也說不清楚。也許夏滿倉活著時同她說過,她忘記了,或許夏滿倉壓根就沒告訴過她。經(jīng)歷夏滿倉的意外死亡后,夏滿倉的女人就稀里糊涂了,經(jīng)常答非所問,牛頭不對馬嘴。
夏小云估摸著,練習簿上的欠賬都是她爹供她讀大學時欠下的。她揣著練習簿回村歸還人家的借款,同時也感謝他們的資助,如果沒有他們資助,夏小云恐怕無法完成學業(yè),更不可能在北京找到工作。她猜想,練習簿上那些不完整的名字,村里人一定能夠認出它們的主人。
有一天,夏小云揣著練習簿來到了謝天憫家。練習簿上有個名字叫夏天命,夏滿倉欠下他一筆五千元的債務。村里人說話“謝”“夏”不分,都念“夏”。夏天命,有可能就是謝天憫。
謝天憫說,你認錯人了,我從來沒借過錢給你爹。
夏小云說,村里有人告訴我,是您借了五千元錢給我爹。
謝天憫說,你瞧瞧你爹記的賬,哪有我的名字?你若不信,就去問問你娘,她應該知道誰借了錢給你們。
夏小云走后,謝天憫突然想起夏滿晴說過的幾句話:“既然將錢借給了夏滿倉,你還慌慌張張去找什么借條?是不是你心里發(fā)虛了?你就不能坦然一些?有沒有借條,你都將錢借給了夏滿倉,隨便怎樣都問心無愧!”
謝天憫自問,難道我懷疑自己沒借錢給夏滿倉?我問心無愧,為什么不收下夏小云歸還的五千元呢?
但是,謝天憫沒有收下的五千元被謝立志收下了。謝立志找到夏小云說,我爹抹不開臉面,讓我來拿那借給你爹的五千元。夏小云將錢給了謝立志。
還清借款后,夏小云扶著她娘去給夏滿倉上墳。夏小云給夏滿倉燒了紙,上了香,送了花,放了鞭炮。夏小云趴在地上給夏滿倉磕了三個響頭說,爹,你就安心睡吧,欠賬女兒都還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