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曄［嶺南師范學院商學院，廣東湛江524048］

詩文品鑒

溫暖、明亮的歌唱
——彭斯抒情短詩賞析

⊙盛曄［嶺南師范學院商學院，廣東湛江524048］

本文以愛情詩為主體，具體分析了彭斯抒情短詩中體現(xiàn)的溫暖、明亮，健康、活潑的詩歌精神；并結(jié)合詩人的人生際遇，對此加深理解。并在分析中，適當聯(lián)系中國先秦時期《詩經(jīng)》中的愛情詩，予以比較。

彭斯抒情短詩溫暖明亮

羅伯特·彭斯（1759—1796）是蘇格蘭18世紀最偉大的農(nóng)民詩人，短暫一生中寫下許多美麗動人的民歌體抒情短詩，這些詩篇里，最為人熟知和稱賞的是愛情詩。這里首先打動我們的，是這首寫在鮮花盛開的美麗的五月里，妻子懷念遠赴戰(zhàn)場經(jīng)年未歸的丈夫的反戰(zhàn)詩歌《洛甘河》：

當年洛甘河水流蕩蕩，/正是威利剛作我的郎。/但此后流走了漫長的歲月，/洛甘河空自流向陽光。/如今河岸上花開一片，/我卻只見冬天的黑暗荒涼，/因為我的郎給逼上了戰(zhàn)場，/遠離我，遠離洛甘河的家鄉(xiāng)。

一年又到愉快的五月，/山谷開滿艷麗的鮮花。/花叢里蜜蜂嗡嗡響，/綠陰下鳥兒成了家。/清新的早晨陽光閃亮，/幸福的夜晚不禁淚下。/但是我卻索然寡歡，/因為威利遠離了洛甘河的家鄉(xiāng)。

看那里一叢雪白的丁香，/黃鶯兒安頓了她的一窩兒郎，/她有忠實的丈夫幫忙，/為解妻子的悶，他還把歌兒來唱，/我這兒也有小寶貝一大窩，/可沒幫忙的丈夫來唱歌，/晚上守空床，白天意怏怏，/只因威利遠離了洛甘河的家鄉(xiāng)！

呵，你們這些該死的當權(quán)大人！/你們挑起了兄弟間的血海深仇！/你們弄得人人心里悲傷！/這一切的災難要回到你們頭上！/你們還忍心尋歡買笑，/不聽寡婦的啼哭，孤兒的哀叫！/但是和平就要帶來快樂的時光，/威利就要返回洛甘河的家鄉(xiāng)！

這首詩共四節(jié)，重心應該在第四節(jié)，譴責“挑起了兄弟間的血海深仇”的“該死的當權(quán)大人”，但真正感動人且最富詩味的卻在前三節(jié)。每節(jié)里都有兩組相反的意象，一面是河岸和山谷里盛開的鮮花、早晨閃亮的陽光、花叢中忙碌的蜜蜂、綠陰下鳴囀的鳥兒，另一面則是冬天的黑暗荒涼、夜晚的淚水和獨守空床，作者以自然界的一派生機，來反襯人的苦痛和期盼，所謂“以樂景寫哀景”是也。但這首詩最大的特點卻不在其哀，而在其整體調(diào)子上的明朗和樂觀，主人公對未來和平充滿信心，征人不日將返回家鄉(xiāng)和親人幸福地團聚。全詩景語及收尾總體上給人一個明媚、清亮、開朗、樂觀的調(diào)子，“哀而不傷”，有譴責卻絕無軟弱無力的“怨”氣，更無暴戾的“恨”意。深究這一切的秘密，應與詩人心中的“愛”有關(guān)。

像這首詩一樣，結(jié)尾“曲終現(xiàn)其情”，表達美好的祝愿的詩篇還有多首，比如：《鄧肯·葛雷》《一朵紅紅的玫瑰》《瑪麗·莫里遜》等?！多嚳稀じ鹄住穼懙絻蓚€年輕人，男的叫鄧肯，女的叫麥琪，圣誕夜里鄧肯乘著酒興向麥琪求婚，麥琪“把頭抬得天樣高，/兩手叉腰，正眼也不瞧”，失戀的鄧肯痛苦難熬，差點跳了瀑布，所幸他想明白了不應該這樣沒出息，為一個驕傲的女人把命丟。后來命運發(fā)生戲劇性轉(zhuǎn)變，“麥琪得了病，鄧肯長得壯”“麥琪的心里像刀絞，唉聲嘆氣愁難消，看啊，她眼睛里的心事有多少”，我們且看詩的最后一節(jié)，尤其是最后四行：“鄧肯是個漂亮的少年，/哈，哈，好一個求婚。/麥琪倒變得真可憐，/哈，哈，好一個求婚。/鄧肯哪能睜著眼睛看她死，/愛惜之心早將怒氣吞。/如今他倆愉快又溫存，/哈，哈，好一個求婚！”這首詩充滿了民歌的幽默和溫存，在喜劇色彩中讀者體會到一種濃濃的善意與祝福。而《一朵紅紅的玫瑰》一打頭便不同凡響：“啊，我的愛人像朵紅紅的玫瑰，/六月里迎風初開；/啊，我的愛人像朵甜甜的曲子，/奏得合拍又和諧?！敝虚g兩節(jié)是愛的誓言，“縱使大海干涸水流盡，/太陽將巖石燒作灰塵，/親愛的，我永遠愛你”，這使我們想起漢樂府民歌《上邪》，“……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詩的最后，說雖然暫時別離，“但我定要回來，/哪怕千里萬里！”《瑪麗·莫里遜》表達了小伙子對愛人瑪麗·莫里遜專注的愛，詩的最后一節(jié)：“呵，瑪麗，有人甘愿為你死，/你怎能叫他永遠失去安寧？/你怎能粉碎他的心？/他錯只錯在愛你過分！/縱使你不愿以愛來還愛，/至少該對我有幾分憐憫，/我知道任何冷酷的心意，決不會/來自溫柔的瑪麗·莫里遜?！?/p>

讀這些民歌體情詩，比如《瑪麗·莫里遜》：“昨夜燈火通明，伴著顫動的提琴聲，/大廳里旋轉(zhuǎn)著迷人的長裙。/我的心兒卻飛向了你，/坐在人堆里，不見也不聞；/雖然這個白得俏，那個黑得俊，/那邊還有全城傾倒的美人，/我嘆了一口氣，對她們大家說：‘/你們不是瑪麗·莫里遜！’”（第一節(jié)）這和我國先秦時代的《詩經(jīng)》中的《鄭風·出其東門》有異曲同工之妙，“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c衣綦巾，聊樂我員”（《鄭風·出其東門》第一節(jié)）。而《郎吹口哨妹就來》和《鄭風·將仲子》亦構(gòu)成鮮明的對比，一個大膽無所顧忌而又心思周密，把墜入情網(wǎng)的少女的心理描寫得惟妙惟肖；另一則是顧慮多多，心有千千結(jié)。不妨把前一首全文照錄：

（合唱）呵，郎吹口哨妹就來，/呵，郎吹口哨妹就來！/哪怕爹娘氣發(fā)瘋，/呵，郎吹口哨妹就來！

你要求愛得悄悄來，/后門不開不要來，/來了從后院上樓別讓人見，/見了裝作不是為我來，/見了裝作不是為我來！

如果在教堂和市場碰上我/你要裝著無心看我就走過，/走過了可要把你的黑眼偷偷瞧，/瞧著了又當不知道，/瞧著了又當不知道！

有時候你該發(fā)誓賭咒不理我，/有時候不妨說我長得丑。/但是啊，就為假裝也不許把別的姑娘勾，/我怕她們會把你的心來偷，/我怕她們會把你的心來偷！

（合唱）啊，郎吹口哨妹就來，/啊，郎吹口哨妹就來！/哪怕爹娘氣發(fā)瘋，/啊，郎吹口哨妹就來！

關(guān)于這首詩，在另一版本里，“合唱”這節(jié)不光出現(xiàn)在首尾，還穿插在中間三節(jié)每節(jié)的后面，一共重復出現(xiàn)了五次。這一首詩生動體現(xiàn)了彭斯詩歌最大的一個特點：音樂性。據(jù)說，在1968年出版的牛津版全集里，他的抒情詩都配有曲譜，是可以唱的。如這首詩一樣，“有些詩行數(shù)不多，疊句又不斷重復，似乎沒有多少內(nèi)容，但唱起來卻十分感人，音樂給了它另一種深度。這也是民歌的一般情況，僅從紙面上看往往不能盡得其妙?！雹?/p>

其他情詩如《我的好瑪麗》，雖然寫的是與情人別離去上戰(zhàn)場，卻金戈鐵馬，充滿豪邁威武的男子漢氣概，絕無一絲一毫的感傷氣息?！短祜L來自四面八方》，寫對情人的無可抑止的思念，感官所處皆是愛人的影子，從鮮花看見她美麗的甜臉，從枝頭小鳥聽見她迷人的歌喉，愛彌漫天地?！抖藕觾砂丁穼懓V情女子負心漢，依然是愛多于怨，或者說幾乎沒有哀怨感傷而只有愛的香氣四溢：“……/我曾在杜河兩岸徘徊，/喜看藤蘿攀住了薔薇，/還聽鳥兒都將愛情歌唱，/我也癡心地歌唱我的情郎。/快樂里我摘下一朵玫瑰，/紅艷艷，香甜甜，帶著小刺——/不想負心郎偷走了玫瑰，/啊，只給我留下了小刺！”

彭斯一生短促，活了不過三十七歲。他是一個道地的農(nóng)民詩人，從小就干超出自己體力所允許的農(nóng)活，生活艱苦。父親先為園丁，后為佃農(nóng)，其詩《佃農(nóng)的星期六晚》，就是以他的父親為原型而寫的。彭斯的父親雖生計顰蹙，卻頗有見識，同鄉(xiāng)親合資聘請博學多才的約翰·茂道克先生來教他們的子弟，使彭斯得以接受基本的正規(guī)教育。識字后，他大量閱讀能找到的17世紀以來的英語詩歌和18世紀英語小說。在當時工業(yè)革命的背景下，對于資金缺乏的佃農(nóng)，務農(nóng)不可能有什么出路。成年后，彭斯曾為生活所迫，打算移民澳大利亞，后未成行，他一生足跡僅限于蘇格蘭，就連倫敦都未去過。在最后幾年里，彭斯擔任稅局職員，這是一份相當辛苦的工作，經(jīng)常要騎馬在雨中巡行，每周達二百英里，終因勞累過度，得了風濕性心臟病，而英年早逝。

作為蘇格蘭人，彭斯首先是一個擁有強烈的民族主義思想的愛國者，他有多首詩歌表達了自己的民族自豪感。雖然他接受的是英語文化的教育，但他卻選擇了用蘇格蘭方言寫自己的主要作品；創(chuàng)作之外，他還收集、整理、寫定了三百多首蘇格蘭民歌。

彭斯作為一位農(nóng)民詩人，在飽嘗人生的艱難與苦辛的同時，始終能夠葆有一顆淳樸樂觀的心，擁有對生命的熱情和愛戀，所以他的詩才那么感人至深：“縱使我駕著大車和木犁，/渾身是汗水和泥土，/縱使我的詩神穿得樸素，/她可打進了心靈深處！”（《致拉布雷克書》）面對人生，他始終在“心里流蕩著溫暖的好意”②，如他自己所說：“雖然人生的憂患他嘗遍，/他的心可從未在命運手里受過傷?！保ā稅矍榕c自由》）有人甚至指責他在《佃農(nóng)的星期六晚》所寫的農(nóng)民生活過于詩意化，有美化之嫌；有人還說他的詩不夠深刻，不能震撼我們的靈魂。但是試想，對于本已足夠悲慘的人生，不要那一份“深刻”倒也罷了，因為樂觀與熱情必然是愛著的靈魂才會有的品質(zhì)，而深刻有時反倒是魔鬼的奸計。彭斯詩歌中的某些傾向，如縱酒，迷戀肉體之愛，對友誼的沉醉，都說明他是一位本色的詩人，他所最為擅長的，是對生命的天真的陶醉和熱愛，而非一雙“毒眼”，我們不能以哲人來要求于他。讀彭斯，有一顆單純的心足矣！閱讀他最有影響的大量愛情短詩，即使寫到悲劇性的生離死別，也始終壓抑不住那一份喜悅和溫暖。對于彭斯詩歌的這一特點，也許可以有如下解釋，一是與他的鄉(xiāng)村生活有關(guān)，優(yōu)美如畫的蘇格蘭鄉(xiāng)村風景養(yǎng)育了他的性靈，賦予他健康明朗的美麗心靈；二與他的基督教信仰有關(guān)，基督教歷來強調(diào)真正的信徒在生命狀態(tài)上的喜樂和感恩，對現(xiàn)在和未來都充滿盼望和信心；三則與他的個人生活有關(guān)，瀏覽彭斯簡略的生平年表③，發(fā)現(xiàn)他短短的一生所經(jīng)歷過的女性，有名有姓的至少五位，其中三位都給他生下后代，豐富的愛情滋潤了他的生命和詩歌；最后，從根本上，則與他的“天”性有關(guān)，如卡萊爾言，“盡管他有悲劇的歷史，但他不是一個悲哀的人”。彭斯的兄弟回憶彭斯年輕時候，赤身裸體在泥塘里挖泥炭，“盡管艱難，通常卻是語言最輕快的，是一個有無限快樂、言笑、情理和感情的伙伴”④。彭斯詩歌的譯者，王佐良先生談自己的感受，說：“我譯彭斯作品，從50年代后期到80年代中期，先后二十多年，隨著多讀多譯，對他的了解也逐漸加深，最大的感覺是：喜悅。他一生坎坷，也寫了一些頹喪的作品，但是他活得生龍活虎般，不向權(quán)貴低頭，對社會有理想，對愛人和友伴充滿熱情，絕大多數(shù)的作品所表達的是這樣熱騰騰的生活感，而藝術(shù)上又生動而又豐富，尖銳而又深厚，兼有民間文學的傳統(tǒng)性與個人天才的獨創(chuàng)精神，所以使人愛讀，而且越讀越高興。他所留下的是喜悅的文學，不是悲哀的文學?！雹菟詷O是。

卡萊爾在《英雄和英雄崇拜》中，把彭斯和約翰遜、盧梭并稱為“文人英雄”，認為“他是一個達到了永恒深度的人”。他比彭斯為云雀，“從低下的地壟開始，高高飛上藍天深處，并在那里為我們?nèi)绱苏鎸嵉馗璩?，他“像哈爾茨山的巖石一樣強壯，扎根在世界的深處；但這巖石里面有活生生的柔和的泉水！一種粗野迅疾的激情和天才的旋風靜靜地蟄伏在那里；如此天堂里的曲調(diào)蘊含在它的內(nèi)心。一種高貴的、粗獷的真誠；誠實、簡樸、鄉(xiāng)村的氣息、真正單純的力量；具有它的閃電似的火光，它的柔和清新的憐憫，像古老的北歐人的索爾一樣，是農(nóng)民之神！”⑥

彭斯，這個毫不顯赫的普通農(nóng)民，用歐洲西北角上一個偏僻地區(qū)的方言，書寫18世紀蘇格蘭的日常農(nóng)村生活，無論在內(nèi)容還是形式上，似乎都不會對異域的人們有多少吸引。然而事實卻相反，“西歐詩人之中，彭斯是被譯成外國文字最多的詩人之一，而且至今新譯不斷。”⑦在中國，上個世紀初即開始了對彭斯的譯介，先后有蘇曼殊、麓、卞之琳、袁水拍、袁可嘉、王佐良等。研究方面，魯迅在其名文《摩羅詩力說》中首開范例：“英當十八世紀時，社會習于偽，宗教安于陋，其為文章，亦摹故舊而事涂飾，不能聞真之心聲……在文界，則有農(nóng)人朋思生蘇格蘭，舉全力以抗社會，宣眾生平等之音，不懼權(quán)威，不跽金帛，灑其熱血，注諸韻言；然精神界之偉人，非遂即人群之驕子，軻流落，終以夭亡?！雹嘣谶@篇文章中，魯迅引拜倫對彭斯的分析：“斯人也，心情反張，柔而剛，疏而密，精神而質(zhì)，高尚而卑，有神圣者焉，有不凈者焉，亙和合也?！雹岙斈甑脑u述，把握得還是切合實際的。

①②③⑤⑦彭斯：《彭斯詩選》，王佐良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8頁，第14頁，第180頁，第1—4頁，第36頁。

④⑥[英]托馬斯·卡萊爾：《英雄和英雄崇拜——卡萊爾講演集》，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版，第302頁，第268頁，第307頁，第309頁。

⑧⑨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99頁，第82頁。

作者：盛曄，嶺南師范學院商學院助教，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外詩歌。

編輯：水涓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