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素梅

（陜西師范大學，陜西西安 710119）

在研究詞人以及其作品時，總會不可避免的將其風格作為重要的研究點，并且會不自覺的為他們劃定一定的界線。作為詞的兩種重要風格：婉約和豪放，就是劃定詞人風格最主要的參考標準。諸如柳永、秦觀、周邦彥、李清照之輩必然就被定義為婉約派的代表詞人，而蘇軾和辛棄疾也已理所當然的被稱為豪放派的雙璧。但是北宋后期的賀鑄卻很難將其簡單的劃為婉約或是豪放派詞人，因其詞作兼婉約和豪放兩種風格，并能融會貫通，自成一家。

賀鑄的獨特詞風，可以用一句話概括：英雄豪氣與兒女柔情并存。這與賀鑄復雜而矛盾的性格，坎坷而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乃至詞人生活的社會大環(huán)境都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首先，賀鑄出身貴族，是宋太祖孝惠皇后的后裔，而且祖上幾代都是武官出身，世代尚武的家庭氛圍必然對詞人的性格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賀鑄本人性情也相當奇特。根據(jù)宋人葉夢得在《賀鑄傳》中記載：“（賀鑄）長七尺，眉目聳拔，面鐵色，喜劇談天下事，可否不少假借，雖貴要權傾一時，少不中意，極口詆之無遺詞?！辟R鑄的摯友程倶《賀方回詩集序》:“方回少時，俠氣蓋一座，馳馬走狗，飲酒如長鯨；然遇空無有時，俯首北窗下，作牛毛小楷，雌黃不去手，反如寒苦一書生。方回儀觀甚偉，如羽人劍客；然戲為長短句，皆雍容妙麗，極幽閑思怨之情?！睆倪@樣的一段記載中我們不難看到賀鑄的性格上是存在著巨大的矛盾：既豪邁狂放又安靜沉著；既是豪氣慷慨的俠士又是勤奮苦讀的文人。正是賀鑄這種獨特的出身和互相矛盾的性格，才使得他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反映出多種風格交錯的現(xiàn)象。下面就將對賀鑄多樣的詞風作一探討。

一、慷慨悲壯的豪放格調(diào)

賀鑄是繼蘇軾之后，又一位豪放詞大家。在他現(xiàn)存的兩百八十多首詞中，豪放詞作有二十多首。雖然在數(shù)量上不多但內(nèi)容多樣，格調(diào)眾多，代表了賀鑄詞的較高成就。賀鑄的豪放詞從內(nèi)容上看有詠懷詞、懷古詞、隱逸詞等。在格調(diào)上則有豪邁狂放、抑郁悲涼、清曠超逸等類型。本文先從豪放詞入手，對賀鑄多樣的豪放詞風作一淺顯探究。

（一）豪氣縱橫的詠懷詞

因家世顯赫，賀鑄從小就有著極強的用世之心，但是宦途的坎坷失意讓他只能從年少的的豪俠之夢中尋求慰藉。因而這些自敘平生的詠懷詞作最能顯示其慷慨豪邁的風格，也集中代表了賀鑄《東山詞》中的豪放格調(diào)。代表作品首推那首著名的《六州歌頭》：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fā)聳。立談中，生死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lián)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閑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 ，樂匆匆。

似黃梁夢，辭丹鳳，明月共，蒙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鹖弁如云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本詞慷慨激昂，境界宏大。借助于自述身世抒發(fā)了詞人一心報國的激情，以及無路請纓報國無門的苦悶。詞人在上片回顧往昔，生動地展現(xiàn)了年少時豪邁的“俠士”品質(zhì)以及事跡。但是上片結尾處的一句“樂匆匆”和下片首句的“似黃粱夢”形成了一種強烈的反差。此處詞人將自己的一己之懷才不遇擴大到千萬鹖弁，頗有杜甫“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仁者仁心。同時，詞人也將矛頭直指埋沒人才的不合理的制度和統(tǒng)治階級。眾所周知，北宋自中后期起就一直面臨著嚴重的外患，特別是西夏的入侵。但是在眾多的文人中以詞的形式來表現(xiàn)愛國抗敵主題卻極其少見，賀鑄之前也只有范仲淹與蘇軾注意到此類題材。同為豪放詞的佳作，賀鑄這首《六州歌頭》以自敘身世道出了對國家命運的深切關注，足以和范、蘇二人一較高下。

本詞慷慨壯麗，讀起來使人為之一振，實乃賀鑄有意為之。難怪夏敬觀先生評價此詞“雄姿壯采，不可一世”。賀鑄的諸如此類的抒懷詞作還有《行路難》（縛虎手）、《小梅花將進酒》等，與蘇軾的豪放詞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因此賀鑄不失為繼蘇軾之后的又一豪放詞大家。

（二）沉郁蒼涼的懷古詞

賀鑄的豪放詞題材廣泛，除了以《六州歌頭》、《行路難》等為代表的的詠懷詞外，詞人也常常借助于懷古來表達自己的情懷。代表作品有《水調(diào)歌頭?臺城游》、《凌歊引》（銅人捧露盤）、《天門謠》等。賀鑄的懷古詞以沉郁蒼涼為其主要特征。以《凌歊引》（銅人捧露盤）為例：

控滄江，排青嶂，燕臺涼。駐彩仗、樂未渠央。巖花磴蔓，妒千門、珠翠倚新妝。舞閑歌悄，恨風流不管余香。繁華夢，驚俄頃，佳麗地，指蒼茫。寄一笑、何與興亡？量船載酒，賴使君、相對兩胡床。緩調(diào)清管，更為儂、三弄斜陽。

此首為登臨懷古之作，是詞人面對曾經(jīng)見證了六朝由繁華走向覆滅的凌歊臺時油然而生的對歷史興亡的無限扼腕嘆息之情。上片的“控滄江，排青嶂，燕臺涼”三句從大處入筆，寫出詞人登上凌歊臺見到的壯麗景象。接著由眼前的壯麗之境聯(lián)想到當年曾幾何時這里也是彩仗連綿、珠翠滿眼、歌舞不停的熱鬧場所，但卻落得如今的空寂落寞，破敗不堪的下場。一個“恨”字道出了其中的痛心疾首，既是對當年統(tǒng)治者驕奢淫逸揮霍無度生活的譴責，也是對歷史興亡的遺憾與無助。最終繁華夢斷于一瞬間，當年的金陵佳麗地倏爾就變成了一片廢墟。接下來的一個“笑”字則意味深重，當年的“請長纓，系取天驕種”的壯志豪情早被時光消磨殆盡，這一笑中有多少的辛酸與苦澀，只有詞人自己知道。

（三）曠中含郁的隱逸詞

仕途既不得意，那留給賀鑄的就也只有隱逸這一條道路了。賀鑄的隱逸詞以《陽羨歌》、《續(xù)漁歌》、《羅敷歌》之三等為代表。詞人本有著極強的用世之心，一心希望能成就一番事業(yè)。但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卻屢屢碰壁，所以同中國無數(shù)的失意文人一樣，賀鑄的隱逸也是被迫的，因而在這種隱逸中就難免會有矛盾和牢騷，形成了曠中含郁的鮮明風格。如在《蕙清風》中：

何許最悲秋，凄風殘照。臨水復登山，莞然西笑。車馬幾番塵？自古長安道。問誰是、后來年少。飛集兩悠悠，江濱海島。乘燕與雙鳧，強分多少。傳語酒家胡，歲晚從吾好。待做個、醉鄉(xiāng)遺老。

在悲涼的秋季里，詞人臨水登山想到的是滾滾紅塵中京城生活的艱辛與勞苦，所以詞人由此想到了歸隱之路，不如就此擺脫牢籠，做個自由自在的醉鄉(xiāng)遺老。正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失望與無奈，才使得詞人不得已選擇逃脫，以表面的隱逸來抒發(fā)不得志的無奈之情，從而形成了曠中含郁隱逸詞風。

二、深婉麗密的婉約詞風

盡管賀鑄在豪放詞領域獨樹一臶，但從他詞作的數(shù)量上來看，其婉約詞占據(jù)著絕對的主導地位，而且有著相當高的藝術水平。下面將重點分析賀鑄婉約詞的多樣風格。

（一）婉美幽潔的寄托詞

賀鑄，又稱“賀梅子”，這一稱號來自于他傳誦千古的《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一詞中的“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币痪?。但是對于此詞，歷來就有很大爭議。從本詞的大意看是對望美人一去不復返而產(chǎn)生的無限愁思。歷來爭議的焦點是此詞到底是單純寫因美人逝去而產(chǎn)生的閑愁，還是像屈原一樣借助于“香草美人”來抒發(fā)心中的憂憤與愁苦。前人也早已對此提出過獨到的見解，南宋王灼《碧雞漫志》卷二指出：“世間有《離騷》，唯賀方回、周美成時時得之?！标愅㈧獭栋子挲S詞話》卷一“方回詞胸中眼中，另有一種傷心說不出處，全得力于楚騷，而運以變化，允推神品?！边@樣的評價難免有溢美之處，但與賀鑄同時代的“蘇門四學士”之一的張耒對賀鑄詞的評價“幽索如屈、宋”，還是比較公允，有一定的道理的。

以今天對賀鑄詞的研究來看，賀鑄在《人南度》中也有“羅襪塵生步”一句，《下水船》云：“難尋弄波微步”，《憶秦娥》中有“啼匆匆，凌波人去，拜月樓空。”，在這些詞中賀鑄都在反復用“凌波”美人的意象。而且詞的感情基調(diào)和《青玉案》又是極為相似的，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此處的美人意象應該是和屈原的借助于美人來象征自己的美政理想，借助于美人的遠去象征著理想破滅的手法是一樣的。正如繆鉞先生評價此類詞“匡濟才能未得施，美人香草寄幽思?！峨x騷》寂寞千年后，請讀《東山樂府詞》?！闭媸且徽Z中的之言。

（二）秾麗深婉的戀情詞

在北宋占據(jù)詞壇主導地位的仍然是以柳永、秦觀一派為代表的婉約戀情詞。賀鑄身處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中，不可能完全跳出藩籬之外。在這類詞作中賀鑄和傳統(tǒng)的婉約詞人一樣，以男女之間的離愁別緒、相思疾苦入詞，注重以華美的筆調(diào)表現(xiàn)抒情對象，本質(zhì)上與秦觀一派風格相似，表現(xiàn)為秾艷婉美，以其組詞《減字浣溪沙》為代表。

值得一提的是，在有些戀情詞中，賀鑄能將凄冷的情調(diào)融入濃艷之景中，從而形成“秾麗凄清”的格調(diào)。這與詞人在在寫描人狀物時所用的色調(diào)有關，賀鑄在此類詞中喜歡用明麗的色彩，例如紅、綠、黃等，同時與玉、粉、香、艷、麗、濃等華美之詞并用，形成一種華美艷麗的景象。他又能將心中郁結的情思與秾麗的色彩、華美的意象相結合，從而形成一種特有的既秾麗華艷又凄清傷神的強烈對比，和傳統(tǒng)的花間詞拉開一定的距離。究其原因，在于詞人自覺將深厚、沉重的感情熔鑄于詞。

（三）凄婉真摯的悼亡詞

在賀鑄的婉約詞中，最具凄婉格調(diào)的要數(shù)他那首感人至深的悼亡詞《半死桐》（重過閶門萬事非）。同樣是悼念亡妻之作，足以和蘇軾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想頡頏。最可貴的是在本詞中，賀鑄選用了日常生活中的細節(jié)來勾起對亡妻的無限懷念，一句“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比∫云椒驳姆蚱奚钪械难a衣服這件小事來引起千萬讀者強烈的共鳴，讀之令人斷腸。

在詞史上多有歌妓詞或是贈給情人的詞作，而真正寫給妻子的卻很少，這也的確是個令人費解的現(xiàn)象。大概是由于詞是 “小道”，不夠莊重，文人們在儒家禮教的熏染下對夫妻之情看的比較莊重，不屑于用詞來表達。或者是由于夫妻之間本沒有這么多的浪漫可言。但是賀鑄卻給妻子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的詞作，據(jù)統(tǒng)計在其《東山詞》中，《浣溪沙?最多宜》、《天香?伴云來》、《陌上郎》等皆是為深愛的妻子所做。如其《陌上郎》：

西津海鶻船，徑度滄江雨。雙艫本無情，鴉軋如人語。

揮金陌上郎，化石山頭婦。何物系君心，三歲扶床女。

以上，分別從豪放與婉約兩大風格分析了賀鑄詞?？梢钥闯?，賀鑄詞風是多方面的，無論單看其慷慨磊落的豪放詞或是秾麗深婉的婉約詞都是不全面的。同時，詞人詞風的轉(zhuǎn)變不是一蹴而就的，在一首詞中的基調(diào)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所以，我們要看到賀鑄詞是集豪放與婉約于一體的，是英雄豪氣與兒女情長的統(tǒng)一。

三、豪氣與柔情的完美統(tǒng)一

賀鑄一生仕途坎坷，再加上其狂放不羈的個性，使他在豪放詞的領域能獨辟蹊徑。同時詞人又深受“花間”傳統(tǒng)的影響，注意兼收并蓄，銳意創(chuàng)新，因而能在詞境上有所創(chuàng)建，熔鑄豪放與婉麗于一體。在賀鑄的詞作中，有相當?shù)牟糠志哂泻琅c柔的雙重色彩，尤其耐人尋味。

如在其《伴云來》（煙絡橫林）中，雖然表現(xiàn)的是詞人羈旅宦游，悲秋思人的悲涼凄苦，但是在詞的下片卻有“當年酒狂自負，謂東君、以春相付。流浪征驂北道、客檣南浦。幽恨無人晤語。賴明月、曾知舊游處，好伴云來，還將夢去。”的豪邁之句，表達的是詞人回顧年少時的壯志豪情。年少時的詞人意氣風發(fā)，以為時光會對自己特別的眷顧，沒想到多年來自己仍然一事無成，只能輾轉(zhuǎn)流浪于四方，做一個天涯倦客。

總之，我們不得不承認賀鑄在詞史上的獨特地位，因其能兼具豪放和婉約兩種詞風，并能融會貫通，所以在北宋詞壇上起著承上啟下不可磨滅的作用。于上他繼承了蘇軾首開風氣的豪壯詞風，并對南宋以辛棄疾為首的豪放派詞作產(chǎn)生深遠影響。同時，他的講究比興寄托的婉約詞也下開了姜夔、吳文英等寄托詞的先河。所以，像賀鑄這樣能剛能柔，亦豪亦婉的詞人是非常值得后人敬仰和研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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