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
路人都看得出,此刻站在工廠大門邊的丁未子,目光茫然。她兩手捂著衣服的兩只口袋,像是口袋里藏著貴重物品。其實口袋里除了兩只和主人一般茫然的糙手,什么也沒有,就是空空如也。
空空如也正是這幾天不斷浮上丁未子心間的一個詞。半年前坐在教室上課的情景映現(xiàn)眼前,逼迫丁未子想起老師和同學對她的評價,老師說,丁未子你的腦袋就用一個詞形容:空空如也,你的數(shù)學和物理公式都被你的空空如也湮沒了。
丁未子的眼神也是空空如也的?心也是吧?丁未子想不通這些人的評價,就在心里一次次復制一句粗話,罵回去。
高中畢業(yè)第一月她就到了東莞,進了一家工廠。她忙得像陀螺,她喜歡自己陀螺般的新形象。飛速旋轉,時而現(xiàn)出美麗的螺旋紋。你若細聽,還有滄浪滄浪的聲音,那是湖水拍打堤岸的聲音,是芒種時節(jié)蜜蜂在正午想要停靠在一朵黃瓜花上時發(fā)出的聲音。
讓丁未子感到振奮的,還有高管倪大科偶爾停留在她的身邊時帶給她的異樣感受。
用眼睛余光瞥見倪大科從一架機器走到另一架機器,都讓丁未子聯(lián)想到一艘鼓蕩著風的帆船向港灣靠近時的樣子。最初,倪大科看丁未子的眼神叫丁未子感到莫名的慌亂、緊張,鼻尖冒汗,嘴唇干燥?,F(xiàn)在完全改了方向,變成一種一眼望來就能立即抓起她的期待和盼望了。丁未子自覺心領神會,知道倪大科停在她和她的機器邊不是隨時對她發(fā)出一聲“空空如也”般的呵斥,完全是在欣賞她的動作的流暢,身姿的曼妙。倪大科的目光總使丁未子首先留意到自己的雙手,那雙手已不如半年前圓潤光潔,但那雙手手指修長,手型豐滿,也不至使看到它們的人感到失望。完全是丁未子的太過敏感。
更讓丁未子敏感到自己雙手的,是當它們被倪大科抓住,握在掌心的時候,那是丁未子長大到十九歲第一次被一個比自己年長、又不老的異性抓住雙手,且被如此地緊握、充滿暗示,盡管她并不確知倪大科暗示的到底是什么。她夾在敏感和茫然之間,莫名地盼望著。丁未子有點茫然有點渴望地期待倪大科進一步的引導,懷著豁出去的勇敢。
丁未子的手第二次被握之后,就被倪大科引導到他壯健的腰背后了,丁未子的手看來很喜歡這個地方,那雙手手似乎找到了可以放心依靠的地方,一下子自覺環(huán)住了倪大科的腰,幾乎同時,丁未子在倪大科火熱的嘴唇上感到了自己的嘴唇,是那么的豐滿。小姨從前和她開的玩笑,說丁未子就算長成一個丑女,單憑這兩片嘴唇也能氣死美女。此刻,在倪大科的嘴唇上感到自己嘴唇存在的時候,冒上迷迷茫茫的丁未子心頭的,正是小姨的這一聲感嘆。難怪倪大科看上自己,大概自己的的嘴唇就是討倪大科歡喜的理由。
不容丁未子出神,她立即感到自己的腰,丁未子一直對自己的腰概念模糊,女人當然都有腰,丁未子豈能無腰,但只在此刻,在倪大科的懷抱中,丁未子前所未有地感到她的腰是那么纖細,簡直是盈盈一握,且如此富有彈力和韌勁。她的腰被倪大科有力地環(huán)抱著,越抱越緊,使她的胸自然地抵進倪大科的胸,她呼吸艱難,卻又有說不出的美妙和感。她覺得她的身體和靈魂,像是遇到強熱的巧克力,在薄薄裙衫的包裹下,形狀模糊,一旦揭去那層薄裙衫,就會攤成一攤巧克力泥。
她想到裙子就意識到裙子的存在,短短的裙子在她的身后攪成一團,她感到自己的身體被倪大科的身體抵著,倒退。還在倒退。她幾次擔心這樣倒退會使兩人摔倒,倒在地上,弄疼彼此,這擔心使她分心,把她從那種說不清的迷醉中驚醒,下意識生出抵抗。但他們后退的方向和尺度完全在倪大科的掌握之中,丁未子幾乎是雙腳離地地被倪大科挾裹著后退,直到她的后背感到墻的抵制。
被抵到墻上,他們都無法再后退,但倪大科并沒停止前進,于是,丁未子夾在墻和倪大科之間,她感到倪大科的力,倪大科在用力,在那份力量之下,她一點點變薄,直到她覺得自己薄成了一張紙,但又不是。兩人都無路可去的時候倪大科進入了丁未子的身體,丁未子感到那么霸蠻,那么強悍的一個倪大科。她感到自己的身體被倪大科破開,隨即她變成一張可以包裹什么的物件,她包住了倪大科。
被她包住的還有倪大科的頭,它抵在丁未子豐滿地胸部,喘息不定。丁未子看見倪大科的表情是那么的軟弱,軟弱到需要她的憐憫和同情,使她都來不及體恤自己。她不知該說什么好,也不知道該做什么好,就把自己的一只手搭在倪大科的臉上。
接下來的回憶使那個倉促的午后變得清晰,呈現(xiàn)意味。丁未子起初的慌亂和說不清的甜蜜漸漸被一種不適驅散,她每次要追憶那個午后,揣摩它的細節(jié)的時候那不適就提醒她。倪大科還來她的車間視察,還像風帆靠岸一樣向她和她的機器斜斜駛來,但他們互視的時候她的目光里多了一道暗影,這暗影肯定被倪大科看到了。終于,在另一個似是而非的午后,丁未子把自己的擔心告訴了倪大科,但是倪大科驚慌地跳起來了,連連沖丁未子擺手,像是丁未子是個瘋子,這倉皇的一跳和扔掉厭倦之物般的擺手嚴重傷害了丁未子,使得丁未子覺得身體里的沉重充滿不潔和罪惡,讓她這么多天關于細節(jié)的猜想和回憶都像是一個笑話。
空空如也。這被丁未子剛剛忽略掉的嬉笑聲再次回蕩在她的耳邊,使她惱怒,使她渴望大喊大叫。丁未子的兩只手在衣服的口袋里,把使她沉重的肚腹狠狠地捏了兩把,蹲在地上,蹲下又站起。
小學時代的丁未子還未住過女生宿舍,因此對女生宿舍充滿好奇,趁著一個暑假午后,丁未子翻窗爬進女生宿舍,在稻草墊子上睡了一覺。宿舍出來后,丁未子的頭發(fā)上爬滿了虱子,這成為丁未子很長時間不堪的記憶?,F(xiàn)在,不堪重現(xiàn),丁未子恨不能立即把自己放在什么地方清除一下。用力清除。
丁未子感到臉上頭發(fā)上的水,才知道下雨了。在雨中急行,丁未子盼望雨下得再大點再大點。
小暑
每回坐在月亮埡秦腔社聽戲的時候,李敦白都有一個奇怪的聯(lián)想,這個自從建設之日就顯出某種廢墟氣象、廢墟味道的地方,怎的就能聚集起這樣一群人?他們聚合在這里,因為秦腔。為什么這個簡易工棚也可以喚作“社”?這些吼叫秦腔的人,僅憑這些老幼婦孺稀薄的戲資,就能生存?所有這些人的夜晚,到底是怎樣的暗深,需要借一個“秦腔”聊做打發(fā)?endprint
李敦白是《華夏文化周刊》住谷城的記者,他自然要對這些做職業(yè)上的思考。李敦白是谷城人,除了上大學那四年,他幾乎不曾離開過谷城,但李敦白不得不承認,他的思維方式、他看待問題的角度,無論如何都和大部分谷城人不一樣。
此刻作為一個看客、聽客的李敦白出現(xiàn)在月亮埡秦腔社的看客群里,他立即就顯出和當?shù)胤諊?、人群完全不同的氣質。李敦白出現(xiàn)在骯臟吵雜的月亮埡秦腔社,就是鶴立雞群,高峰兀立,搶眼。
演唱者當然早已留心到看客的不同。當那高亢的、入耳即能叫人肅然一驚的“一聲吼”劈開李敦白腦門的時候,李敦白的眼淚差點掉下來,自小對秦腔不陌生的李敦白還是為故鄉(xiāng)鄉(xiāng)野有如此深厚唱功的人在心里贊嘆,一時聯(lián)想紛紛,魂游身外。
李敦白的沉醉只保持了兩分鐘,他沒想到那個演唱者卻能一邊持續(xù)唱腔,一邊準確示意李敦白,他接下來可是為他李敦白演唱的,那李敦白本人,是一定要有個表示的。
見李敦白蒙著,有點瓷,旁邊的人嬉笑著給李敦白解釋,李敦白該給演唱者掛紅,李敦白得到的可是面子和榮耀。
接著一個人端來了盤子,里面放著一長一短兩條紅布。李敦白可以在兩個標準中挑出一個給演員,選擇掛十元的紅,還是二十元的紅,隨李敦白的意思。
演員的演唱在一個音節(jié)上盤旋,唱的是,“手托孫子雙淚垂”。于是,在李敦白沒做出決定前,孫子一直得托著,眼淚一直得流著。李敦白慌慌張張地把兩條紅都舉了起來,于是全場歡呼,鼓掌的,笑的,咳嗽的,熱鬧。
這一夜,李敦白總共在那個托盤里放了五十元錢,讓李敦白沒想到是他竟然享受到一個慷慨富人般的美好體驗。半晚上,那個演員一直對著李敦白唱。這是李敦白第一次到這里來的事情。
他現(xiàn)在是第幾次來?鬼使神差,只要來月亮埡采訪,李敦白就到這個秦腔社聽戲。第一次見到的那個演員再也沒見過,李敦白后來得知是春天感染了風寒,死了。
現(xiàn)在,來了個年輕的姑娘叫秦琴,代替了老的。跑堂自覺和李敦白熟,話格外多,他湊近李敦白,告訴李敦白說,新來的姑娘上過技校,有文化。她大部分工作是站在那個隔斷后面收錢,只有特殊的時候才出來走一圈,偶爾也唱。
跑堂按李敦白的肩,低聲說,小哥兒好人品,你要是帶她出去,倒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也不枉這荒地委屈了她。
李敦白從跑堂曖昧的手勢和語氣,還是明白了個大概。李敦白自覺不是多純潔的人,但跑堂的話還是讓他吃驚,不覺向隔斷后望了幾眼。他看見一個黑光光的發(fā)髻,像一枚玲瓏塔,高高沖著頭頂?shù)哪敲稛襞?。姑娘的臉是低著的,對著眼前的一張白紙,太遠,不知是書頁是賬單。
跑堂看來是誠心做成生意,又湊上來,趴在李敦白耳邊,捏著幾根手指頭,說,就一點點錢。
李敦白一瞬暴躁,他聞見跑堂嘴里的煙臭氣,雖然他也吸煙,但他覺得這個跑堂臟,他扭轉臉。但當他的臉再扭轉回來的時候,他看見那個叫秦琴的女子坐在了簡陋的戲臺上,她把弓在弦子上劃出一串高音,站起來,低頭一個深深的鞠躬,望著臺下李敦白這邊說,她今晚要為月亮般的李哥哥免費演唱三首曲子。李敦白在心里一驚,她知道他姓李?
不及細想,就見女子對著臺上擊板子的、拉胡琴的、彈月琴的,擊鼓的又是一個深揖,喊一聲,父老爺們助威!
女子開唱,是古老的《盤古歌》,是《好了歌》,最后轉到《越人歌》。用的卻都是秦腔唱腔。
李敦白在月亮埡聽了幾回戲,第一次,他對這里生出神圣的感情,他看見伴唱的、伴奏的,都顯出他從未見過的認真。一心一意,一臉的莊重和鄭重。
不再唱兩句就停在那里等著你掛紅。以前李敦白每次都想,他寧愿他們能一心一意地唱完,他寧愿付高于掛紅的聽資,但事實是只有他掛了紅,演員才能放心演唱,才能在這個彌漫著吵鬧和骯臟氣味的地方把那曲稱之為秦腔的戲唱下去。盡管這樣,李敦白每次也能轉換角度想,他想的是他們的不容易,在這個幾乎是荒野的地方,他們用演唱聚攏這么一群人,有老有幼,甚至傻子呆子也在其列,無論主人,還是聽客,誰都不排擠誰。三塊、五塊戲子們賺,十塊、二十塊已然是大錢了。只有在這樣的地方,他李敦白才是人中龍鳳,跑堂都要為秦琴聯(lián)絡李敦白了。
李敦白心里又一嘆,他坐在聚精會神聽唱的人群里,靈魂出竅。
直到今夜,秦琴說給李敦白贈唱,這加深李敦白的恍惚。
秦琴唱完三首歌,安靜地走到李敦白跟前,給李敦白的三泡臺里續(xù)滿水。輕輕地喚了聲:敦哥。李敦白心里騰的一聲,徹底醒悟。這個女子竟然是他初中時候那個隔壁班女孩,那時候他們多么羞澀啊,他在三年里都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雖然周末放學的時候,他們有很長一段路同行,他總是默默讓她走在前邊,他是想讓她把控兩人的行走速度,他想讓她一路走得自在安心。他們始終相隨,卻從來不曾答言。晚霞滿天,那些山脊的剪影朦朧,偶爾出現(xiàn)荒涼山坡的樹的影子看上去是那么孤單孤獨。記憶被喚醒,李敦白真是如夢如幻。
李敦白想起跑堂的話,他心里再次騰的一聲。李敦白坐在那里,身心分裂,但他覺得自己沒資格對生活聲討。唱秦腔的秦琴、跑堂,那唱幾句就要伸出手向聽眾討紅的老者,他李敦白,有多大分別,誰給他分別的權利?
這夜李敦白直到離開,再也沒有看見秦琴,他走出很遠,在月亮地里回頭看用來庇護演員演出的簡易建筑,和他第一次看到的感覺仍無絲毫不同,這些粗糙的建筑,在第一天建起的時候就顯出某種廢墟般的氣息。
李敦白同時感慨,廢墟卻有廢墟的生命力。
◎陳毓,女,陜西商洛人。陜西文學院第三屆簽約作家。作品見于《北京文學》《啄木鳥》《文藝報》等。出版小小說集《嘿,我要敲你門了》等八部。五次獲《小小說選刊》優(yōu)秀作品獎,兩次獲小小說金麻雀獎,及首屆《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優(yōu)秀小小說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