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曉光
摘要:《兩都賦》的成功是以五德終始學說為基礎的,與班固家族的學術及政治信仰密切相關。五德終始理論興于戰(zhàn)國而風行于兩漢,班固以新五德終始學說建構了自己的歷史觀,因此在《兩都賦》中以“漢家火德”的標準去檢視兩都之得失,確立了東都“協(xié)于火德”的結論,從道德層面判斷了兩都的高下。五德終始理論源于河洛之地,洛陽具有統(tǒng)合天道圣統(tǒng)的象征意義,《兩都賦》的落腳點便是唯有定都洛陽方可頒德行運,從地理層面證述了洛陽超越長安的正統(tǒng)之優(yōu)勢。前后兩層,相輔相成,寄寓了作者施行德政的人文理想。
關鍵詞:兩都賦;五德終始;火德;德政
中圖分類號:I207. 2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15)05-0176-07
《兩都賦》是漢代京都大賦的代表之作,劉勰贊其“明絢雅贍”,但此前晉人劉逵卻以為“班固《兩都》,理勝其辭”,兩者觀點造成“辭”與“理”的對立?!秲啥假x》綺麗辭藻向為后世所推重,但其內涵的“理”卻不為人明確抽繹,而之所以“勝其辭”更無探尋,這就需要我們從深廣的背景來考察其中的蘊蓄,揭示《兩都賦》成為經(jīng)典的原因。
一、五德終始:《兩都賦》的敘述策略
光武帝劉秀重建漢政權之后,棄舊都長安而定都洛陽,“都雍”還是“都洛”成為了東漢前期政治生活中的重要議題,此為《兩都賦》創(chuàng)作之背景。就中國歷代政權考察,定都之所必為形勝之地,無疑在這一點上長安是遠勝洛陽的,漢初張良、婁敬等勸說高祖定都關中而放棄洛陽時已有詳述。班固創(chuàng)作《兩都賦》的目的是通過《東都賦》來推尊洛陽,但著名史家勞干先生卻指出:“班固的《東都賦》實際全部都是不相干的話,洛陽的精彩部分,比起長安來,實在是一無所有”,此論主要基于兩地的地形而言。那么同為史家的班固是如何來跳過地理層面而闡揚自己主張的呢?《兩都賦序》稱其應對“有陋雒邑之議”的辦法是“折以今之法度”,實際而言,班固選取了兩漢之際影響甚為巨大的新五德終始說作為評判的標準,從神學、天統(tǒng)的高度對兩都優(yōu)劣進行了新的判斷,而這一點恰為時人所宗仰。《東都賦》結語云:“今論者但知誦虞夏之《書》,詠殷周之《詩》,講羲文之《易》,論孔氏之《春秋》,罕能精古今之清濁,究漢德之所由”,陳蘇鎮(zhèn)認為,“東漢的建立,意味著‘漢德復興,而在東漢人看來,‘漢德,就是‘堯德?!薄段男牡颀垺ぴ徺x》稱:“孟堅《兩都》,明絢以雅贍”,顯然是對其富艷辭藻進行的概括,但西晉時人劉逵早巳指出“班固《兩都》,理勝其辭”,表明《兩都賦》所論之理的重要性超過了行文的華麗,其觀點堪稱卓見。實際而言,“堯德”即“火德”,班固作《兩都賦》之目的便在“究‘火德之所由”,即劉逵著意的“理”之所在。
五德終始說是以“五行”為基礎建立起來的?!拔逍小敝f源于《尚書·洪范》,本是簡單敘述金、木、水、火、土五種要素之特性,至戰(zhàn)國鄒衍則將其與政治結合起來,用五行相克來說明王朝更替,是謂舊五德終始說,漢武帝據(jù)此定漢家為土德,太初元年(前104)夏五月,頒令改制,“色上黃,數(shù)用五”,“數(shù)用五”張晏注日:“漢據(jù)土德,土數(shù)五,故用五,謂印文也?!逼錃v史系統(tǒng)為:黃帝(土德)← 夏(木德)←商(金德)←周(火德)←秦(水德)←漢(土德)。蔣重躍認為,“五德終始說實質上是一種歷史正統(tǒng)觀,其主要目的是為王朝更迭提供合法依據(jù)。戰(zhàn)國中期鄒衍創(chuàng)立此說;……西漢中后期禪代之說再起,劉歆根據(jù)五行相生關系重新排列古代帝王系統(tǒng),創(chuàng)立新五德終始說”。本質而言,五德終始說雖有從舊到新的轉變,其意義均在于為當下的統(tǒng)治者提供統(tǒng)治合理性的神學依據(jù)。據(jù)《漢書·律歷志》記載,經(jīng)過劉歆整理的與新五德終始說相適應的新的古史系統(tǒng)為:
太昊(木德)→炎帝(火德)→黃帝(土德)→少量(金德)→顓項(水德)→帝嚳(木德)→唐堯(火德)→虞舜(土德)→夏禹(金德)→一商湯(水德)→周武王(木德)→漢高祖(火德)
贏秦無德,故不在循環(huán)之列。西漢后期新說出現(xiàn)后,漢家政權的支持者認為當今漢政權應天道為“火德”,且“漢家堯后”,劉漢政權神圣不可侵犯;意欲顛覆漢家統(tǒng)治而為王莽篡位造勢者則以為漢為“火德”,王莽居“土德”,火生土,王莽篡漢符合天意。兩漢之際,新五德終始說影響十分巨大,光武帝亦不得不利用《赤伏符》所謂“劉秀發(fā)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龍斗野,四七之際火為主”的讖語而在臣子的擁戴之下登上帝位,全盤接受了漢為火德的觀念,并于建武二年(26)正月壬子“始正火德,色尚赤”,正式將漢家之德確定為“火德”,改變了武帝時依據(jù)舊五德終始說確立的“土德”,是謂“漢家改德”。與此同時,擁護漢家統(tǒng)治的儒生多以漢家火德、漢承堯運為號召來重新確認漢家政權的正統(tǒng)性,如郅惲上書王莽勸其退位說:“漢歷久長,孔為赤制”;蘇競《與劉龔書》稱:“孔丘秘經(jīng),為漢赤制”,“火德承堯,雖昧必亮”;竇融身邊的“智者”皆曰:“漢承堯運,歷數(shù)延長”,馮衍《說鮑永》亦以為“社稷復存,炎精更輝”,所謂堯、赤、炎等所指為“火德”,一時稱述“漢德”者眾,班固《東都賦》所謂“罕能精古今之清濁,究漢德之所由”實與此同義。
按鄒衍創(chuàng)立五德學說之意,則是源于“睹有國者益淫侈,不能尚德”,因此“稱引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移,治各有宜,而符應若茲”,其目的則是為統(tǒng)治者配以五行之德,而五德之性各不相同,需要根據(jù)自己所應之德制定相應的治國策略。如秦始皇按舊說以為秦為水德,因此其治國“剛毅戾深,事皆決于法,刻削毋仁恩和義,然后合五德之數(shù)”,《索隱》曰:“水主陰,陰刑殺,故急法刻削,以合五德之數(shù)”,舊五德終始說之原理即是如此,而新說亦當遵守“五德轉移,治各有宜”之原理,如桓帝時荀爽言:“漢為火德,……故其德為孝”,靈帝時盧植言:“臣聞漢以火德,化當寬明”,因此光武帝據(jù)新說而立“火德”,漢之正統(tǒng)則將決于“火德”之“宜”。唐人李庾的《兩都賦序》實際早已指出了班固創(chuàng)作《兩都賦》的時代背景為“王道升平,火德丕赫”,所以班固之目的正在頌述漢家“火德”,與鄒衍“治各有宜”的思想吻合。
新五德終始說與班氏家族的學術傳統(tǒng)關系實際十分緊密。班固《漢書·高帝紀贊》寫到:
是以頌高祖云:“漢帝本系,出自唐帝(堯)……”由是推之,漢承堯運,德祚已盛,斷蛇著符,旗幟上赤,協(xié)于火德,自然之應,得天統(tǒng)矣。
《漢書》此論實與班彪《王命論》的思想一脈相承。光武帝劉秀即位之初,天下尚未一統(tǒng),班彪流落西土,依附隗囂,隗囂擁兵自重,有稱帝之野心,班彪乃作《王命論》給予警告,寫到:“是故劉氏承堯之祚,氏族之世,著乎《春秋》。唐據(jù)火德,而漢紹之,始起沛澤,則神母夜號,以章赤帝之符”,此為《漢書》所本。班固為歌頌漢德作《典引篇》,李賢注日:“典謂《堯典》,引猶續(xù)也。漢承堯后,故述漢德以續(xù)《堯典》”,全然以新五德終始說為立論之基,這是班氏父子文章制作一以貫之的,因此班固作《兩都賦》以頌漢家“火德”就是情理之中的了。
二、火德主禮:《兩都賦》的鑒評軒輊
通觀《兩都賦》之結構,何焯論《東都賦》時以為“前賦分敘,此賦總括”,并明確指出《西都》“首述形勢田里之饒,中言官室之盛,末言田游之樂”,而《東都》“文氣謹嚴,不作一冗散之筆,真有冠裳佩玉,清廟明堂氣象”,鮑桂星《賦則》明言:“《西都》實而《東都》虛,看其布置之妙”,可見其結構獨特,雖有兩都對應高低之意,但描寫物象全不相同,考其機巧,當從新五德終始學說中尋得。班固綜各家之說著《漢書·五行志》,按照新五德終始說“五行相生”的順序依次分列木、火、土、金、水,其最為重要的意義在于每項下面的政治譬喻,對“五行”之德一一做了界定。首先我們用《漢書·五行志》之政治標準來檢驗一下《兩都賦》所涉及的場景,判斷其為“五行”之德中之哪一種,以及是否符合“火德”之要求。
《西都賦》開篇言長安氣象日:“肇自高而終平,世增飾以崇麗。歷十二之延祚,故窮泰而極侈”,何焯認為:“‘窮泰極侈四字,《西都》一篇眼目,以下皆發(fā)明此句,所以極其眩曜也”,其后重點展示長安地形之險要、物產(chǎn)之豐富、宮殿之輝煌以及游獵之壯觀,以回應“窮泰極侈”。班固對地形、物產(chǎn)等自然優(yōu)勢的破除是在《東都賦》之結語,其意義下文將做探討,而宮殿、游獵固屬人事之列,則與五德之性相失。
我們首先來看《西都賦》對宮殿的描寫:“其官室也,體象乎天地,經(jīng)緯乎陰陽。據(jù)坤靈之正位,仿太紫之圓方。樹中天之華闕,豐冠山之朱堂。因瑰材而究奇,抗應龍之虹梁。列棼檫以布翼,荷棟桴而高驤。雕玉填以居楹,裁金壁以飾珰。發(fā)五色之渥彩,光焰朗以景彰?!咭噪x殿別寢,承以崇臺閑館,煥若列宿,紫官是環(huán)?!边@里只是對宮殿整體裝飾的描寫,不僅華麗精絕,更是不計其數(shù)。至如“昭陽特盛,隆乎孝成。屋不呈材,墻不露形”,又“后官之號,十有四位。窈窕繁華,更盛迭貴。處乎斯列者,蓋以百數(shù)”。《漢書·五行志》記載:
土,……其于王者,為內事。宮室、夫婦、親屬,亦相生者也。古者天子諸侯,宮廟大小高卑有制,后夫人媵妾多少進退有度,九族親疏長幼有序??鬃釉唬骸岸Y,與其奢也,寧儉。”故禹卑宮室,文王刑于寡妻,此圣人之所以昭教化也。如此則土得其性矣。若乃奢淫驕慢,則土失其性。
“土德”之核心是節(jié)儉,而《西都賦》描述宮室奢華、妃嬪眾多的內容完全違背了土德對宮廟、媵妾要求,而《東都賦》幾乎沒有對宮室的夸飾,只是簡單的提到,“于是皇城之內,宮室光明,闕庭神麗。奢不可逾,儉不能侈”,一筆帶過,兩相比較,高下立判。
再觀《西都賦》之于游獵:“六師發(fā)逐,百獸駭殫。震震爚爚,雷奔電激。草木涂地,山淵反覆。蹂躪其十二三,乃拗怒而少息。……松柏仆,叢林摧。草木無余,禽獸殄夷。”狩獵場面可謂孔武雄壯,但卻與《漢書·五行志》所論“木德”相違背:
木,……其于王事,……田狩有三驅之制,飲食有享獻之禮,出入有名,使民以時,務在勸農桑,謀在安百姓:如此,則木得其性矣。若乃田獵馳騁不反宮室,飲食沉湎不顧法度,妄興繇役以奪民時,作為奸詐以傷民財,則木失其性矣。
賦中展現(xiàn)的場景具有強大的破壞力,《漢書》敘述揚雄作《羽獵賦》緣起時便直言:“武帝廣開上林”的行為“非堯、舜、成湯、文王三驅之意也”,窮奢極欲的游獵活動違背“木德”勸農桑、安百姓的要求,只會對農業(yè)生產(chǎn)造成巨大的創(chuàng)傷。
總之,用《漢書·五行志》的政治寓意檢視西都之場景,只有失德,未見與“火德”相對應者?!稏|都賦》專為“折以今之法度”(《兩都賦序》),以描寫文物制度為主,實際乃是尊隆漢家“火德”之性?!稘h書·五行志》日:
火,南方,揚光輝為明者也。其于王者,南面鄉(xiāng)明而治?!t佞分別,官人有序,帥由舊章,敬重功勛,殊別適庶,如此則火得其性矣。
火德,“其于王者,南面鄉(xiāng)明而治”,要求王者能行治道?!逗鬂h書·五行志》言:“儒說火以明為德而主禮”,因此“主禮”是火德的基本要求,如此方能臻于治世之境。漢人所言“禮”,固屬上古儒家舊禮,而火德核心必在“帥由舊章”,顏師古注日:“帥,循也。由,從也,用也”,遵循舊的典章制度,于漢人則是重構、恢復上古以至西漢以來的禮儀制度。
《東都賦》中東都主人聽完西都賓的陳述之后說,“今將語子以建武之治,永平之事。監(jiān)于太清,以變子之惑志”,首先我們來看光武帝時期的“建武之治”,論其功績則是“紹百王之荒屯,因造化之盪滌,體元立制,繼天而作。系唐統(tǒng),接漢緒?!艘褟投Y,……憲章稽古,……案六經(jīng)而校德,眇古昔而論功,仁圣之事既該,而帝王之道備矣”,“系唐統(tǒng),接漢緒”,顯然是新五德終始說命題下“漢承堯運”的同一表述,而“克己復禮”與“憲章稽古”都是恢復禮制的努力,依先圣、先王法度行事,與火德要求契合。
至如明帝“永平之事”:“至乎永平之際,重熙而累洽。盛三雍之上儀,惰袞龍之法服。鋪鴻藻,信景鑠。揚世廟,正雅樂。人神之和允洽,群臣之序既肅。乃動大輅,遵皇衢。省方巡狩,躬覽萬國之有無??悸暯讨?,散皇明以燭幽。然后增周舊,惰洛邑。扇巍巍,顯翼翼,光漢京于諸夏,總八方而為之極?!惫馕涞廴ナ篮?,“是時藩王皆在京師,自王莽篡亂,舊典不存,皇太子與東海王等雜止同席,憲章無序”(《后漢書·趙憙傳》),明帝即位之后恢復禮制的工作仍在繼續(xù),相對而言多是現(xiàn)實具體的制度建設,所謂“官人有序、殊別適庶”,其中包括了祭祀、衣服、宗廟、音樂、君臣、巡狩、教化、都城等內容,恢復先王、先圣曾經(jīng)建立或者構想的禮儀制度。以“三雍”制度為例,辟雍、明堂、靈臺合稱“三雍”,導源于先秦,《后漢書·儒林列傳》稱:“中元元年,初建三雍。明帝即位,親行其禮”,光武帝末年始建“三雍”,但至其子明帝繼位方在其中頒政、行禮,因此《兩都賦》末東都主人所陳五詩之中,《明堂詩》、《辟雍詩》、《靈臺詩》便占去三首,據(jù)此可見明帝追復古制的努力。
至最后一節(jié):“于是圣上睹萬方之歡娛,又沐浴于膏澤,懼其侈心之將萌,而怠于東作也,乃申舊章,下明詔。命有司,班憲度?!且运暮V畠?,學校如林,庠序盈門。獻酬交錯,俎豆莘莘。下舞上歌,蹈德詠仁。登降飫宴之禮既畢,因相與嗟嘆玄德,讜言弘說。咸含和而吐氣,頌日:盛哉乎斯世!”此為盛世場景的來臨,其制度上的保障是“申舊章”、“班憲度”,恰與火德“帥由舊章”之理吻合,并進而展示恢復與重建禮儀之后祥和繁榮的景象,實現(xiàn)火德要求的“王者,南面鄉(xiāng)明而治”之“明治”的目標。顯然,作者自光武帝、明帝至章帝,層層推進,展示東漢政權合乎火德、古禮而實現(xiàn)盛世之治的局面。
總之,西都之景象不僅與火德無涉,且淪為失德,而東都之禮儀文明正與漢家火德相適應,符合“五德轉移,治各有宜”的要求。特別需要強調的是,東漢人論政尤其熱衷推重“舊章”,與火德要求“帥由舊章”一致,均是復古舊禮的表達??计湓?,主要有兩點,其一,兩漢之交,復古改制思潮涌起。自西漢元帝以來,儒生取得政治上的優(yōu)勢,與之相伴隨的則是復古的訴求。實際而言,王莽代漢成功,較大程度上反映了儒生對周制的向往,此為治史者共知。東漢建立以后,此等潮流仍然未減,光武帝欲作明堂未成,至明帝成之,于是在明堂頒政,前文已述及,可以想見當時儒生恐更有甚于此。其二,王莽之亂以后,漢家再造,制度殘缺,此為現(xiàn)實的依據(jù)?!逗鬂h書·伏湛傳》日:“光武即位,知湛名儒舊臣,欲令干任內職,征拜尚書,使典定舊制”,《張純傳》日:“建武初,舊章多闕,每有疑議,輒以訪純”。從根本上言之,則當推前者。簡言之,言“舊章”實是遵先王之禮,此恰為“火德”之要義,與兩漢之際儒生復古的訴求是同聲共氣的。從這里來看, 《兩都賦》以火德主禮的標準衡裁兩京高下是符合時代潮流的。
三、圖書之淵:《兩都賦》的德政理想
明人孫琮論《兩都賦》云:“《西都》始言形勝之壯,繼言建豎之勝,末言狩獵之事。《東都》一切略去,專言建武、永平之治,武功文德,繼美重光,所能以法折其眩曜也。然而有德易興,無德易亡,昔人言之,則夫席險憑勝,孟堅或尚有未盡之義乎”,所論章法與何焯同,但孫琮根據(jù)賦作較為獨特的章法注意到班固的“未盡之義”,卻又欲言又止??季抠x中“未盡之義”,在以“漢家火德”明其義理之外,應落實到作者的“德政”理想,此與新五德終始學說及洛陽的政治象征有著至為緊密的內在邏輯,關系到作者所強調的“諷諭”與“宣德”的實現(xiàn),可分兩個層次來論述。
第一,在新五德終始說的語境里,洛陽象征正統(tǒng),適于頒德行運,此為《兩都賦》破除長安形勝優(yōu)勢的理論基礎。王莽代漢,以黃帝、舜帝之后裔自居,即位之時下詔“服色配德上黃”,根據(jù)新說定新朝為土德,漢為火而火生土,證明王氏代漢符合天命?!稘h書》載始建國五年(13)事日:
是時,長安民聞莽欲都雒陽,不肯繕治室宅,或頗徹之。莽日:“玄龍石文日‘定
帝德,國雒陽。符命著明,敢不欽奉!以始建國八年,歲纏星紀,在雒陽之都。其謹
繕修常安之都,勿令壞敗。敢有犯者,輒以名聞,請其罪?!?/p>
王莽“欲都雒陽”,源于符命稱“定帝德,國雒陽”,“德”為五行之德,“國”為定都之意,為了確定五行之德運必須定都洛陽。這里的“定帝德”自然是根據(jù)新五德終始說確定五行之德運,表明新五德終始說與洛陽的關系十分緊密。王莽之所以選擇洛陽,則是因為洛陽與“五德終始說”的緣起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班固《漢書·五行志》云:
《易》日:“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河出圖,雒出書,圣人則之?!眲㈧б詾閼]羲氏繼天而王,受《河圖》,則而畫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賜《雒書》,法而陳之,《洪范》是也。圣人行其道而寶其真。
《洪范》開篇稱“初一日五行,……一日水,二日火,三日木,四日金,五日土”,由此,五德終始說之淵源在“五行”,“五行”之淵源在《洪范》,《洪范》的出處記錄在《易》中,而《洪范》出自洛水,《易》源自黃河,于是河、洛之地至為神圣。洛陽依黃河而建造于洛水之陽,區(qū)位意義特殊,無疑成為“五德終始”原理之淵藪,適合于此處確定五行之德運以證明自己的正統(tǒng),光武帝之所以選擇建都洛陽,必是受此影響,與王莽相同。這一點在《東觀漢紀·世祖光武皇帝》中可以得到印證:
自上即位,案圖讖,推五運,漢為火德。周蒼漢赤,木生火,赤代蒼,故上都雒陽。
據(jù)新五德終始學說的理論,周為木德,漢為火德,木為火母,洛陽本為周王室都城之一,且東周亡于此,故于此繼周,正與“木生火”的原理相符合,表明洛陽與“火德”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當然,所謂“周蒼漢赤”之說本是漢人所言,但經(jīng)過新五德終始理論的推演,洛陽于是成為了五德傳圣之地,光武帝定都洛陽則將漢為火德的時代新意包含了進去,表明唯有洛陽方能彰顯漢家火德以及漢家政權之合于天道圣統(tǒng)。
既然東漢統(tǒng)治者認可新五德終始說并“始正火德”,將自己所行之德運定為“火德”而頒布天下,《西都賦》所展現(xiàn)的內容不僅與“火德”無涉,且大失木、土之德,而《東都賦》所展現(xiàn)的內容恰好與“火德”的核心要義相符合,這就表明東都洛陽在地理與制度上超越了西都長安而適應了新五德終始說“定帝德,國雒陽”的要求。東都制度“協(xié)于火德”,上應乎天,下合乎地,洛陽作為都城的地位可謂神圣之極而非西都所能撼動了。所以《東都賦》最后反擊西都賓稱:“僻界西戎,險阻四塞,修其防御,孰與處乎土中,平夷洞達,萬方輻湊?秦領九峻,涇渭之川,曷若四瀆五岳,帶河溯洛,圖書之淵?”“圖書之淵”即河圖、洛書產(chǎn)生之淵藪,亦即五德理論的發(fā)祥之所,作者之意實在特標洛陽靈圣之性,因此西都長安所具備的地形、物產(chǎn)方面的優(yōu)勢于此則相形見絀,墮為下流了。
第二,頒行“德政”是洛陽正統(tǒng)地位的內在要求,此為《兩都賦》的最終目的。承上文所言,洛陽實是最為正統(tǒng)的定德、行德之所,所謂五行之德,本是人之德性的神化而已,終又落實于為政之德,其內涵別無二致,因此定都洛陽的使命便是頒行德政,否則與洛陽之神圣相失,不足以標榜正統(tǒng)地位,緣于此,《東都賦》彰顯東都制度“協(xié)于火德”,誠為“宣上德”而明正統(tǒng),但從另一方面又為東漢統(tǒng)治者提出了嚴肅的要求,因此何焯認為“此篇全以議論成文”,包括《西都賦》對失德行為的種種描寫,共同構成了“通諷諭”的訴求,符合漢代宮廷賦家“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兩都賦序》)創(chuàng)作主張。究其成因,另有兩點值得重視,共同構成贊頌“火德”、申述“德政”的基礎:
其一,唯修德方能都洛陽的歷史共識。西漢初年,齊人婁敬反對定都洛陽,其理由是:“陛下取天下與周異。周之先自后稷,堯封之邰,積德累善十余世?!詾榇颂煜轮?,諸侯四方納貢職,道里鈞矣,有德則易以王,無德則易以亡”,周有盛德,故能居此,于是《東都賦》進一步指出:“建章甘泉,館御列仙。孰與靈臺明堂,統(tǒng)和天人?太液昆明,鳥獸之囿。曷若辟雍海流,道德之富?游俠逾侈,犯義侵禮。孰與同履法度,翼翼濟濟也?子徒習秦阿房之造天,而不知京洛之有制也;識函谷之可關,而不知王者之無外也”,天人、道德、法度、有制、無外其指稱俱在“有德”,表明東漢天子已然修德,故洛陽是為正統(tǒng)所在。
其二,東漢初年德政的明確施行。漢宣帝曾明確指出:“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周政”之意作“德政”解。霸道表現(xiàn)為對外用兵,對內任法,武、宣以來漢家為政即是如此,而禮儀教化實際只是居于次要的地位,用以緣飾霸道而已。光武帝出身儒生,其即位以后的施政方針首推德政。建武十七年劉秀與宗室飲宴,“時宗室諸母因酣悅,相與語日:‘文叔少時謹信,與人不款曲,唯直柔耳。今乃能如此!帝聞之,大笑日:‘吾理天下,亦欲以柔道行之…,而《后漢書·臧宮傳》直接載劉秀語日:“柔者德也”,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明言:“儒,柔也”,可見“柔道”即是“德政”,儒家所向往的政治理想,又可稱為“周政”,實有木生火而漢承周的內涵。東漢明、章兩朝均以“守文”即遵守先王法度為標榜,追其淵源則在光武帝之“德政”,因此《東都賦》褒揚“漢德”以證洛陽之正統(tǒng)是以現(xiàn)實為依據(jù)的。
比較而言,杜篤《論都賦》僅在張揚長安之形勝,作為班固同時代的傅毅的都邑賦則純是沿襲杜篤舊法,稱揚洛陽地理,其《洛都賦》殘篇日:“尋歷代之規(guī)兆,仍險塞之自然。被昆侖之洪流,據(jù)伊洛之雙川。挾成皋之巖阻,扶二崤之崇山。砥柱回波綴于后,三涂太室結于前。鎮(zhèn)以嵩高喬岳,峻極于天”,《反都賦》殘句日:“因龍門以暢化,開伊闕以達聰”,不僅落下俗套而無創(chuàng)新,更為重要的是,傅毅之論顯然無法服眾,畢竟如前文所言,洛陽之地理是劣于長安的。崔駟作《反都賦》僅存殘句,其立意為“客有陳西土之富,云洛邑褊小,故略陳禍敗之機,不在險也”,已與杜、傅二人區(qū)別開來?!逗鬂h書·崔駟列傳》載:“少游太學,與班固、傅毅同時齊名”,三人俱享有時譽,但崔、傅京都賦均不能入選《后漢書》、《文選》,且在后世不斷殘佚,說明班固之《兩都賦》確為經(jīng)典之作,當是得益于以“火德”頌漢德,通過張揚洛陽的正統(tǒng)地位,強化以德治世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