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妍
一
三月的午后,陽光很好,前日下了一場雪,今兒就一點兒一點兒地暈開了,嚴家院墻邊的那棵小桃樹在地上投下一團影子,影子下面沒化開的積雪燦燦地反著太陽的銀光,刺著眼睛。院子里安安靜靜的,有幾只雀子落在那樹上面,偶爾傳來幾聲鳴叫,顯得格外悅耳。清荷從屋子里走出來,癡癡地站在那桃樹下面,聽著那鳥鳴發(fā)起呆來。
桃樹是清荷五六歲的時候,嚴老太太特意買回來栽在院子里的,栽在這里時對她說,清荷啊,你就認這桃樹做干娘吧,你命苦,有這桃樹做娘護佑著,你也能逃過這世上的劫難。嚴老太太那天在桃樹底下擺了香爐,供了三個雪白的大饅頭,清荷跪在地上就把頭磕了。磕了三下,叫了三聲娘。眼淚吧嗒吧嗒地就落在那桃樹根下。因為她半歲時就死了娘,她娘一死他爹就有些不著調(diào)了,一顆心都泡在了酒上。她長到五六歲時,她爹喝酒喝到大口大口地吐血死掉了,所以她二嬸秀春是半拉眼珠子也看不上她的,說她命硬,克爹克娘。清荷知道她奶奶心里頭也這樣想過,只不過心里疼著她,這樣的話沒說出口罷了。要不怎么會買了這棵桃樹?她奶奶說,你干娘若是真心疼你,必會在三年以后結(jié)出壯實實的果子,你吃下那果子,這輩子都是幸福的人了。
那會兒清荷小,不知道幸福的人是啥樣的人,只是天天望著那桃樹盼啊,盼啊。盼了三四年,那桃樹終于開出花來了,秀春卻抱了一捆干樹枝子把那桃樹嚴嚴實實地圍了起來。秀春說,這桃樹正對著她的窗,要論起來這是她地界上的東西,屬她的私有財產(chǎn),別人是萬萬爭不得的。用樹枝子圍起來省得誰家的小孩子淘氣,說不準什么時候趁著大人不注意摘走了生澀的果實。那樣豈不是糟蹋了?
圍在樹枝子里面的桃樹謝了花朵,也結(jié)出果子來了。秀春不在家的時候,清荷搬個板凳踩上去數(shù)了數(shù),五個,一天一天地長大呢。清荷想她干娘是疼她的,哪怕吃不到,也是知足的。
桃子長到雞蛋大的時候,上午還是五個,晌午一覺醒來,就剩四個了。秀春急眼了。雞犬都不得安寧了。清荷嚇得躲在了奶奶的屁股后,還是被秀春揪了出來,脫了腳上的鞋,用鞋底抽青了屁股還不肯罷休,她奶奶氣急趴在了她的身上,你再打她,就先打死我!秀春才住了手。
桃子是清萍摘的。清萍比清荷小一歲,都是小孩子,就算清荷在清萍的口袋里看到了那顆桃核,清荷原本也是不記恨清萍的。怪就怪清萍捏著桃核在清荷面前說的那句話,把清荷惹急了,再見清萍的時候,心里就別別楞楞的。清萍說,我就想讓我娘揍你一頓,憑什么薛家亞奎只和你玩過家家?
亞奎就住在嚴家院子的后面,亞奎他爺爺和清荷的奶奶嚴家老太住了一輩子前后院的鄰居,說起來也算世交了。亞奎他爹個兒矮,外號薛矬子,家里又窮得很,三十大幾了才娶了個傻媳婦,生了兩個孩子,頭胎是個兒子,偏巧腿上有點兒殘疾,政策上就允許他生了個二胎,二胎又是個兒子,生龍活虎的,取個名字叫亞奎。清荷和亞奎同歲,和清萍一起去薛家玩,薛家老爹的傻媳婦特別偏寵清荷,總是把紅頭繩、花綾子什么的系在清荷的辮子上。那會兒清荷還小,只當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很是好看,扎在頭上到處瘋跑,秀春見了難免要罵上一句,說她和一個傻婆娘混在一起,十有八九也是個缺心眼兒的東西。
那會兒大人們常常逗引亞奎,你長大娶啥樣的媳婦?亞奎總是禿嚕著鼻涕說,娶清荷。清荷但凡聽到亞奎那樣答了,就笑嘻嘻地說,行,我愿意。左鄰右舍都當笑話聽,說小孩子就是有意思。清萍看不上清荷那沒羞沒臊的樣兒,再說了,就是真嫁,也不能嫁亞奎那樣的,她娘秀春總和她說,沒人要的女人才嫁到薛家去當媳婦呢!
二
太陽還沒落,薛家老大就打來電話說他打魚回來了。清荷和嚴老太太說了聲,就奔著薛家去了。自打清荷養(yǎng)了貉子,薛家老大打來的魚就被清荷包下了。貉子那東西離不了魚。
清荷養(yǎng)貉子是前年的事兒了。前年她和亞奎還有清萍三個人都從市里的重點高中畢了業(yè),因為考大學(xué)時清萍落了榜,秀春一生氣把清荷的錄取通知書也撕了。撕了也就撕了,清荷本來也知道,就算不撕,這學(xué)她也是上不成的,秀春能讓她讀到高中畢業(yè)已經(jīng)算是夠貼己她了,不可能自己的閨女落了榜,還花大筆的票子供她去念書。秀春總說,羊肉貼不到狗身上的。亞奎走的第二年夏天清荷去鄉(xiāng)上趕集,碰見了一個人,說是鄉(xiāng)里的養(yǎng)貉子大戶,別人都叫他“貉爺”,叫著叫著叫溜了嘴就成了“好爺”。其實他也不過四十多歲,人長得五大三粗,很是剽悍,開了一輛二手的越野,走到哪里都耀武揚威的。一張口準保是“我好爺”怎么樣怎么樣的。
那天也趕巧了,是鄉(xiāng)里組織一次養(yǎng)殖技術(shù)培訓(xùn),本來是市里的農(nóng)業(yè)部門專門派下了技術(shù)員講解的,后來可能是鄉(xiāng)長考慮到這一年吃吃喝喝的沒少讓好爺掏腰包報條子,就做了個順水人情,給好爺一個拋頭露臉的機會,讓他西裝革履像模像樣地地坐在了講臺上,他倒也不客氣,一張口就來一句“我好爺”。他畢竟是有實踐經(jīng)驗的,遠遠近近又有很多仰慕他的散戶,聽他這樣傳經(jīng)授教,差點兒頂禮膜拜他了。清荷也早知道養(yǎng)貉子是可以掙大錢的,只不過這東西風(fēng)險大,老話兒不是說得好嗎,家趁萬貫帶毛的不算,就是這樣的,行情好了就發(fā)一筆,行情跌了,也免不了要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清荷他們村里還沒人養(yǎng)這東西。清荷在臺下聽,那好爺也是那么講的,是清水還是渾水,還要自己親自蹚一蹚才知道的。
貉子是好爺賒給清荷的,賒的時候好爺說得明白,養(yǎng)貉子這玩意兒就是這樣,三起三落的,偏趕上這兩年行情不好了,我好爺這又多得出不了手,賒給你是便宜你,再過兩年后行情保準漲起來,正好是你的貉子打皮的時候,到時候我好爺連本帶利一起收,你也能小賺一筆。你不知道吧?從我好爺這里買種貉的散戶,回收皮張時好爺我都不虧待!
就這么心血來潮的養(yǎng)上貉子了,為這事兒秀春大罵了她一場,說她一個丫頭,不安安生生地找個人嫁了,作個啥?清荷不吭聲,由著她罵,從小到大和秀春住在一個院子里,四間房子兩頭開門,她和她奶奶住東,秀春住西,一個屋檐下出來進去的,哪一天不挨上幾頓罵?要是哪一天不罵了,清荷倒是覺得日頭從西邊出來了呢。她倒想也像清萍那樣出去打工,一走了之呢,可她不能,她奶奶老了,越發(fā)地離不開她了,她得守著??伤膊幌胍惠呑臃N莊稼,她是和亞奎一樣有夢想的人。夢想,是可以帶著人飛到天上去的,她想和亞奎一起飛。
清荷出了大門,向北一拐,又向右轉(zhuǎn)了一個彎兒,就進了薛家的院子。薛家的院子這么多年就沒變過,只是那院墻被風(fēng)雨侵蝕的一年比一年矮。就像薛家老爹的個子一樣,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矮了。
薛家的人正圍著桌子吃晚飯,清荷一腳跨進去愣了一下,接著有一絲驚喜漫過臉上。她看見在省城讀大學(xué)的亞奎竟然回來了,正挨著他的傻娘坐著,大口大口地吃著白面烙餅。見了清荷,亞奎一口烙餅含在嘴里,先是一愣,又急匆匆地掃過清荷一眼,虧心似的又吃他的餅去了。清荷被亞奎這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給弄得消沉了。想說點兒什么都被這冷漠給淹回去了。清荷接過薛家老大遞過的魚出了薛家的門腳步就凌亂了,心里有點兒不是滋味。照理說,亞奎好不容易回來一趟,見清荷前腳走了,后腳定會跟上來,送送她,說上幾句什么,或者干脆告訴她今晚他們將在哪里約會。是應(yīng)該約會的,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他在哪里她的心就跟到哪里,生怕空間的距離把心也拉遠了。她總覺得他們兩個是青梅竹馬的,小的時候,他們總?cè)セ袅趾舆叺奶J葦垛,那蘆葦一垛一垛地連綿成山,他們在里面掏一個洞,暖暖呼呼的躲在里面偷著看書,都是那些雜七雜八和學(xué)習(xí)無關(guān)的書,亞奎怕他爹嚷著讓他干沒完沒了的活兒,放假時總是領(lǐng)著清荷在蘆葦垛里面一躲就是一天,披星戴月回去的時候,清荷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就能聽見薛家老爹破口大罵亞奎的聲音,第二天上學(xué)的時候清荷總會哧哧地笑著問亞奎,你屁股腫了吧?現(xiàn)在想起來,清荷是無比懷念那段時光的。尤其懷念那個蘆葦垛里的洞,清荷清晰地記得,亞奎第一次說喜歡她就是在那個洞里。
那是亞奎去城里上學(xué)的前一天晚上,他躲過清萍把清荷約了出來,倆人坐在蘆葦垛的那個洞口邊上數(shù)星星,數(shù)著數(shù)著亞奎停住了,他在星光燦燦的夜里抓起清荷的一只手說,喜歡你,從小到大,一直喜歡!他還說等他完成學(xué)業(yè),在城里找份工作,就和清荷結(jié)婚。那晚,靠著亞奎的肩頭,清荷只說了三個字,我等你。清荷就是因為自己那晚說了那句“我等你”,才養(yǎng)了貉子的。三四年的光陰不能就這樣白白地等過去,她要闖出一番事業(yè)來。
可剛才,亞奎對她似乎不咸不淡,清荷心口慌慌的像是被什么東西給堵上了。
清荷把魚丟進灶臺下的一只塑料桶里,轉(zhuǎn)身進了屋子,桌子上擺了一臺電腦,是當初她為了和那些養(yǎng)貉子的散戶進行交流狠了心買的。后來竟一舉多得了,亞奎也買了電腦,在她的QQ好友里。她把它點開,看他的頭像是她的照片,心里又踏實了很多。她放了一首音樂,安慰自己似的聽著,從電腦桌下的抽屜里摸起一枚戒指,蘆葦稈兒編的,好幾年了,還微微地泛著黃,看起來很珍貴,因為那是亞奎送給她的,她套在了無名指上,看了又看,笑了。
喂過貉子天就黑了,今晚的約會怕是等不來了。清荷掌了燈坐在燈下看書,都是些關(guān)于養(yǎng)殖的書。書,在手里擺弄著,卻讀不到心里去,都在眼前晃動起來,晃著晃著就變成了亞奎的樣子,在書本上飄來飄去。奶奶被黑夜裹著睡過去了,清荷推開房門跑了出去。她站在院子的一角看著薛家的院子燈火明亮著,很是熱鬧。不知誰還把過年的紅燈籠掛在了薛家的房頂上,紅燈籠泛著紅光,挺喜興的,清荷看見有人搖晃著從薛家的屋子里小跑出來,像是喝醉了,懶懶散散地杵在紅色燈影下撒尿,清荷一轉(zhuǎn)身跑回了屋子。鉆進了被窩,突然覺得薛家的院子像深宅大院一樣神秘莫測、高不可攀了。
那一夜,她毫無睡意。
三
天明的時候還沒爬起來,聽見有豬的叫聲,稀里嘩啦地披上衣服跑出去一看,是薛家把過年時都沒舍得殺的豬給殺了,清荷忽然想起是薛家老大要結(jié)婚了。
清荷站在院角處朝薛家的院子又望了一會兒,退回屋子,忙著給貉子烀魚,烀好了就盛在塑料桶里慢慢晾著,晾到不燙了再盛到喂貉子的小盆里,一盆一盆地端給貉子吃,貉子吃飽了,清荷把小盆一只一只地揀出來,用清水刷洗干凈,摞成一摞。干完這些,清荷在肩膀上搭了一條毛巾清理貉子籠子底下的糞便。一個上午沒得空閑。到中午閑歇下來了,就又想起亞奎了,胸口一漾一漾地難受著。
她出了大門,路過薛家的院門口,見亞奎雙手插著衣兜眾星捧月似的站在人群里,她遠遠地望了一會兒,覺得那人離自己遙遠了,就一個人去了霍林河邊。河邊的冰隱隱地化開了,她小心翼翼地踩在那冰碴上,咔嚓咔嚓一聲一聲清脆地響著,倒有點兒讓人心煩意亂的。去年的雪大,河里沒來得及采下的葦子在冰面上茫茫地涌來蕩去。小的時候,常常和亞奎還有清萍三個人鉆到那蘆葦蕩里去,亞奎總是一轉(zhuǎn)身就沒了影子,把她和清萍丟在無垠的冰面上,非等到她被嚇得大哭起來,他才會撲棱棱頂著一頭的蘆花從葦蕩里冒出頭來,說她真傻,就會哭!那個時候多好!那么好的時光就好似在昨天一樣。
再回來的時候,故意兜了一圈兒,繞過了薛家的大門口,進了院子,看見清萍回來了,穿著黑色鉛筆褲,蔥心綠韓版小西裝,深口粗跟高跟鞋,站在院子里,捏著鼻子。秀春站在她的后面,嘟嘟囔囔地說,哪還有個好味兒?這東西本來就是又腥又臭的,要是遇到個陰天下雨的,這院子簡直就是不能住人了!我是拿她沒轍了,她又沒個媽,我總不能事事都和她計較,倒顯得我小氣了!她還能有幾年折騰的?我就不信她不嫁人了?清萍說,這東西要是掙了錢倒也行,就怕萬一賠了拉下的饑荒她可怎么還?秀春說,怎么還?自己想轍去唄!也是二十一二歲的人了。清荷老遠走過來都聽在耳朵里了,卻裝作什么也沒聽見似的走過去,對著清萍說,沒聽二嬸說你要回來,啥時候到家的?清萍說,我到家的時候你正好出去了,我看見你從大門口往北一拐走了,叫了你一聲呢,你都沒聽見!清荷說,是嗎?我還真沒聽見呢。秀春見她們兩個說話,就轉(zhuǎn)回身進了屋子,門關(guān)著,秀春炒菜爆鍋兒的香味還是從那門縫里鉆出來,整個院子都飄著香。清萍說,真香,在外面就想我媽這做飯的手藝。清荷笑了一下,回自己的屋子里去了,清萍跟了進來,嚴老太太趴在窗臺上等著和她嘮嗑,見她進來了卻狠狠地白了她一眼,嗔怪地罵她是個小沒良心的,也不快點兒來和她說說話。清萍被奶奶拉扯著坐在了炕沿兒上,拽了拽她的衣服說,這么短,一貓腰就露脊梁骨了!你這個玩意兒清荷可穿不了,她整天撅著屁股喂貉子,穿這個可不好。清萍聽了咯咯咯地笑,見清荷穿著一套西瓜紅休閑裝坐在電腦桌旁,手里擺弄著一枚蘆葦戒指,也淡淡地笑著。清萍走過去,看她手里的東西,說,弄個真的戴戴,沒幾個錢!清荷說,這東西能自己買一個戴上嗎?我等有人送給我時我才戴呢!清萍伸過手來,我戴上了!你猜誰送的?清荷說,你處男朋友了?清萍笑嘻嘻地縮回手去,你說呢?清荷又笑了笑,把那枚蘆葦戒指套在了自己的指頭上。嚴老太太在炕邊上翹首望著她們,說你們倆嘀嘀咕咕說什么呢?過來坐我這兒,也說給我聽聽!她們倆就互相望了一下,笑了。
秀春在外面喊清萍,清萍應(yīng)了一聲走出去了,過一會兒又回來了,告訴清荷晚上別做飯了,和奶奶一起去吃她媽媽豐盛的晚餐。清荷說,讓奶奶一個人去吧,我晚上不吃飯的,減肥呢。清萍說,那怎么行?就是不吃也要去坐一坐,讓別人看了成了什么,偏偏落下你了!她奶奶也說就是,就是。清荷不好推脫了,笑著說,哪有什么別人,都是自家人!又說,那就去吧,可一旦去了就可能管不住嘴了!清萍說,那也不差這一頓,再說了,你還沒我胖呢,減什么肥!嚴老太太突然在炕上問了一句,清萍我聽說你現(xiàn)在不在咱們市里干了。清萍說,奶奶的消息還真靈通,我去長春了,在一家五星級酒店做大堂經(jīng)理。嚴老太太說,呦,那不是和薛家的老二在一個地方了嗎?清荷在一旁聽了,忙問,你在省城,我怎么從來沒聽說?清萍說,我也是才回來的時候告訴我媽的,怕她惦記,其實我都在那里干了兩年了,要不也不能一下子就當上了大堂經(jīng)理。嚴老太太說,就是,你媽剛才和我講的時候我還嚇了一跳,跑去了那么遠,多讓人著急!后來一想也不錯的,好在那里有個薛家老二,你們從小玩到大,可以相互照應(yīng)的。清萍說,奶奶你說的輕巧,你以為在一個城市就可以天天見面呢?一個星期見著一次就不錯了,我離他遠著呢!嚴老太太說,喲,一個城市再遠能遠哪里去?清萍說,做公交車還要倒兩次呢,走一趟怎么也得一個多小時。嚴老太太說,那也比沒這么個人要好。清萍說,那倒是,他要不在那兒興許我還不去了呢,我又不在乎什么大堂經(jīng)理不大堂經(jīng)理的!清萍側(cè)過臉看著清荷問,他回來了,你見著他了嗎?清荷心里正想著事情,被清萍這么一問怔了一下,才說,誰?哦,你說亞奎,我看到他了,你們在一個城市,怎么沒一起回來?清萍說,本來也沒打算一起回來,昨天是周末,我以為他去做家教了呢,下午打電話給他,他才說他要回家來的,說是薛家老大要結(jié)婚。我那兒工作忙,一時脫不開,他就先走了。嚴老太太問清萍,你忙跑回來干什么?清萍嘻嘻地笑,笑過了才說,我想家了唄,都走了大半年了。
秀春過來叫她們吃飯,攙著老太太往外走,清萍也站起身來叫著清荷說,清荷你快點兒?。∏搴烧f,你們先走,我收拾一下馬上就來。她們都走了。屋子里只剩下清荷一個人,清荷對著那電腦看著亞奎的QQ頭像哭了起來。那QQ頭像上明明是她的相片,可他和清萍之間有這么多的事她竟然是一點兒也不知道。照理說,在省城兩年了,清萍自己不說,亞奎也是沒有必要隱瞞的,可是現(xiàn)在聽來,就好像他們兩個約好了似的,她什么也不知道。她流著眼淚把那QQ關(guān)了,和他近在咫尺,卻只能這么看著,虛無縹緲抓不到個影子。清萍在外面叫她,你怎么還不來?清荷哦了一聲抹著淚水從椅子上站起來,那枚蘆葦戒指被她的衣襟一碰掉在了地上,她一腳踩著了也沒看到。
秀春的心情格外好,給慶有倒了一杯白酒,邊倒邊笑盈盈地說,就這一杯喲,就這一杯!慶有說,難得我閨女回來一趟,你就讓我喝個痛快。老太太在一旁附和著,秀春你就開開恩,一會兒再賞他半杯。秀春開了一瓶雪花啤酒說,咱們四個女的一人來一杯啤酒,一會兒讓他也喝點兒啤的,白的就那些!慶有倒是很知足,他連聲說,這就不錯了,這就不錯了。老太太說,就是,也難怪秀春這樣管你,你喝起酒來實在是沒數(shù)!秀春說,可不是,你要是跟你大哥似的……話說到一半慶有咳了一聲,秀春忽然覺得說漏了嘴,就把剩下的話憋了回去,看了老太太一眼,覺得她的臉上訕訕的不怎么好看,秀春緊忙笑著說,清萍,你不是說從長春給你奶奶買了禮物回來嗎?快拿出來我們看看。清萍說,咦,你不提我倒忘了。就站起身去開旅行箱,從里面拿出一件長袖開身套裝,富貴絨的,茄花兒紫色,上面繡著金絲線玫瑰花。老太太接過衣服,臉上訕訕的神情就散去了,說這衣服是不是太艷麗了,七十幾歲的人了,有點兒穿不出去。秀春說,媽,人家城里人都這么穿,這都到三月三了,天兒也快暖和了,正好穿它。老太太嘴里說著太艷了太艷了,心里還是喜歡得不得了,脫下外衣當眾試了試,對著鏡子又照了照,大家都夸好,她就抹了一下頭發(fā)說,今天也不是太冷。秀春忙說,媽,那就穿著,咱們吃飯,菜都涼了。
清荷站起來給老太太披了一件外衣,他們就坐下來喝酒。秀春忙著給清萍夾菜,又忙著囑咐老太太多吃點兒,清荷心里想著亞奎,吃起飯來就一小口一小口地拈著,清萍看了她一眼說,你還真減肥???這個吃法?清荷輕輕地笑了一下,借此放下了筷子,說,嗯,真的不吃了,二嬸的菜太好吃,一旦開了戒,肯定是要剎不住車了。秀春也不勸,當即撤了她的碗筷說,你們現(xiàn)在就是生活條件太好了,天天講究減肥啊減肥啊的,我們年輕那會兒能見到點兒油星兒都不錯了。老太太也捧著飯碗說,可不是,后院薛矬子年輕那會兒給生產(chǎn)隊的食堂里做飯,生產(chǎn)隊長讓他去鄉(xiāng)上領(lǐng)油,拎著油壺走到半路饞得受不了,二斤油被他偷喝了半斤,回來被隊長好一頓收拾。清萍說,奶奶你可別再叫人家薛矬子,難聽死了。老太太說,叫他薛矬子怎么了?這都叫一輩子了,當著他的面我也是這么叫的。再說了,你也這么叫過!清萍說,現(xiàn)在可不比從前!人家現(xiàn)在可容不得你們再貶低了,亞奎多給他長臉,出息成那樣!老太太拿筷子敲著碗邊子說,喲!亞奎出息了他還能長高?秀春撲哧一聲笑了,說你們倆人就跟冤家似的,說說話保準能頂起來。老太太說,可不,從小她就這樣,總和我拔犟眼子,清荷就不,我一說她保準不吱聲了。秀春不愿意聽老太太提清荷的好,就又岔話兒到薛家去,也真奇了怪了,薛家那樣的人家竟能生出亞奎那樣的孩子來,小時候大人們還總逗引他,問他長大娶啥樣的媳婦呢,你們還記得嗎?他那時候總是禿嚕一下子鼻涕說,娶清荷!現(xiàn)在看,清荷哪還有這個命?秀春怪模怪樣地學(xué)著亞奎,清荷在一旁聽了,臉刷地一下紅了,正好外面?zhèn)鱽砉方新暎韫逝芰顺鋈ァ?/p>
四
來的是好爺,越野車停在了大門外,進來的時候站在貉子跟前看看說,趁著天兒好,就下到各個散戶家看看,你這貉子今年冬天也該打皮了,看著不錯,你一個姑娘,開了你們胡家村的先河了!清荷說,那還不是借了你好爺?shù)墓?。好爺說,你叫什么好爺啊,那都是那些老爺們兒閑扯的時候瞎叫出去的,你這么一個眉清目秀的姑娘和他們起什么哄?清荷說,我可不是起哄,倒覺得你這名字挺壓人的呢,也不敢不叫了。又低下頭去,聲音細細地說,再說了,我也不知道除了叫你好爺還能叫你什么。要不我叫你好叔吧!好爺說,得得得,你打住,還“好輸”,你還不如叫我“好慘”呢。我一個生意人,怕的就是“輸”了,可不能提“輸” !你就叫我名字,王建元。清荷說,我可不敢叫你的名字,看著你和我二叔年紀差不多呢。王建元說,看看,不讓你提輸,你又提,我要是輸了,你也完了!清荷就笑了,說,再也不提了,再也不提了。慶有扒著門縫露出半顆腦袋問,誰來了?清荷說,王建元。慶有說,啊,是好爺呀,進來喝一杯。王建元說,不了,看看清荷的貉子,這就走了。慶有說,那就不讓你了,我去接著喝,就又縮回頭去進了屋子。王建元說,有一個散戶建了一個養(yǎng)殖交流群,你在里面嗎?清荷說,在里面。王建元說,我怎么沒看到你?你的網(wǎng)名叫什么?清荷說,網(wǎng)名叫戛然而止的青春。王建元說,我說呢,沒找到你,還以為還是清荷呢,清荷多好聽,叫那么個網(wǎng)名,聽了讓人傷心。清荷笑了一下,不做聲了。王建元又說,他們要搞見面交流會呢,你去不去?清荷說,我還是不去了,都不熟悉,見了面不知道說什么。王建元說,反正現(xiàn)在貉子一天就喂一次,去見見世面也好,咱們鄉(xiāng)上女強人正經(jīng)不少呢,去年還有一對大學(xué)生夫妻加入了進來,你要是去了,跟他們保準能有共同語言。清荷說,大學(xué)生干這個?王建元說,干這個怎么了,我好爺比他們哪個大學(xué)生差了?沒念幾天書,我照樣抓大錢!你等著,明年好爺我雇兩個大學(xué)生給我當飼養(yǎng)員,讓你看看大學(xué)生也沒啥了不起的!照樣給咱土豪金打工!清荷笑得咯兒咯兒的,說,那我去!王建元說,那就這么說定了,我來接你!包接包送!
王建元走了,清荷送他到大門口,越野車掀起一浪塵土嗖的一下就沒了蹤影了,清荷從大門口轉(zhuǎn)身回來的時候,看見亞奎從他家的胡同口里拐了出來,正仰著臉朝她這邊張望著,清荷就立定在那里,也遠遠地望著他。這一望,就望出心中的好多回憶來,亞奎今年就大學(xué)畢業(yè)了,她已經(jīng)等了他三年多了。這三年多,所有的時光就是在那思念里一點兒一點兒流逝的,一開始他還給她寫過幾封信,后來干脆直接打手機,又后來他說長途電話費太貴了,教她開微信,可怎么都解不了思念之情,他做家教掙了點兒錢,索性買了電腦,那電腦一下子就成了她的魂魄,她的整個身心全都依附在那上面,專為等他和她說話,哪怕每天一句,一句就好!但如今這人就這么活生生地站在眼前了,卻又不得相認了,那么遙遠!那么遙遠!
清萍吃過飯從屋子里溜了出來,看見清荷站在大門口,一徑朝她走來。看見亞奎站在那邊,就叫道,你站在那里傻望什么?過來,快過來啊!亞奎穿了一件加絨的紅格子襯衫,也沒著外衣,一邊朝這邊走一邊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到了她倆面前,抱著肩膀,問清萍,你怎么回來了?清萍看著他,眼神膩膩的,憑啥只準你回來?亞奎看了一眼清荷,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我又沒說不讓你回來!清萍說,你管我呢?我就要回來!清荷聽他們這樣說話心里有點兒難過,她說,有點兒冷,我進屋去了,你們聊著。清萍說,清荷你別走,你記得小時候我們?nèi)齻€總到那河邊去,如今難得碰在一起了,再去走走!清荷說,我穿的少,亞奎也沒穿外衣,還是不去了。清萍說,那你回去添件兒衣服,我和亞奎往前走,他也回去加件兒衣服,我們倆在河邊等你。清荷還是想推說不去了,亞奎卻說,就在這等兒吧,一起走!清荷只好回去穿衣服了,又快速地跑了出來,見他們倆還站在那里,清萍撥拉了一下亞奎的頭發(fā),說太長了,也不剪剪。亞奎看見她出來了,也沒做聲,雙手抱著胳膊往前走去。路過他家的大門口,清荷說你不回去穿件衣服?亞奎說,算了,也不是很冷。
到了河邊的時候,亞奎迎著微風(fēng)站在那里,又晃著腦袋看了一圈兒,說,怎么沒有蘆葦垛了?小時候一垛一垛像小山似的,怎么突然就沒了呢?清荷說,這兩年雨水好,年年漲水,冬天雪又大,一直沒采葦子!清萍說,也沒什么好留戀的,很小的時候我就盼著離開這里,我喜歡城市里的生活!亞奎你不喜歡嗎?以后你也是城市里的人了!亞奎聽清萍這樣說,心里陡然難過起來,三個人當中,當初清荷學(xué)習(xí)是最好的,可清荷還留在這里。亞奎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說什么都怕清荷難過。
清荷也不說話,沿著河邊往前走,踩著新鮮的葦芽兒,他們說的城市,離她很遙遠。這里就是她的城市,彌漫了她整個童年的香氣、青春的憧憬和迷惘!
清萍問亞奎就要畢業(yè)了,怎么打算的?亞奎說當然是早點兒參加工作給家里減輕點兒負擔(dān)。清荷這時插進嘴來,說,大學(xué)生現(xiàn)在不都考研嗎?說是好就業(yè),你也去考考!清萍說,那就先工作,結(jié)了婚再考研!亞奎說,要是那樣,哪還有精力!我這樣家庭出身的人,還不光忙著過日子了。清荷說,你要是讀研的話,就在學(xué)校接著讀,我這貉子今年也要出手了,怎么也能掙一筆,我沒花錢的地方,到時候拿給你。因為有清萍在旁邊,清荷盡量說得小心翼翼的,但清萍還是十分不樂意,她說,等你的錢去讀研黃花菜都涼了!亞奎聽清萍這樣說,突然想起小時候為了一個桃子清荷挨打的事情,那時候他一點兒也不喜歡清萍,就像清萍也厭惡他一樣。那時候,亞奎家里窮,穿不上一件像樣的衣服,凍得鼻青臉腫的,大鼻涕過了河就哧溜一下禿?;厝?。清荷看著他那樣就咯咯笑,可清萍那不屑于他的眼神卻有模有樣的,常常使他感到悲涼。
如今在省城里,清萍時常就去他的學(xué)??此捓镌捦饪偸亲屗?,來省城也全都是為了他。若是他不在這里,就是天堂經(jīng)理她也是不稀罕的!也該著他欠了人家的,欠了一回就怎么也還不清了,倒有點兒越陷越深的感覺。
還是清萍剛到省城不久的時候,亞奎他們同學(xué)開老鄉(xiāng)會,本來是大伙兒輪著請吃飯,那天輪到他了,酒喝得冒了高,本來就東省西省才省下的一頓飯錢,偏偏不夠了,亞奎慶幸自己記住了清萍留給他的手機號,他趁著取酒的機會給清萍打了求救電話。清萍來了,到吧臺結(jié)了賬就悄無聲息地走了,是在照顧他的自尊心,可他的自尊心就在那一刻深深地受到了傷害,那一天他喝醉了,是他有生以來最清醒的一次醉酒。外面的花花綠綠是那么讓他受煎熬!
打那以后,清萍得空閑就往亞奎那里跑,跑來不容分說,把臟衣服、被子、枕巾統(tǒng)統(tǒng)洗了,旅游鞋也刷了,襪子都不放過??此裁礀|西破舊了,自己發(fā)了工資還幫他添置一些。弄得全班同學(xué)都說亞奎有一個做大堂經(jīng)理的女朋友?!芭笥选?,明晃晃的一個招牌,就算亞奎想不承認,清萍那樣一來,他有一百張嘴也辯不清了。清萍還算有數(shù),在家里這邊還沒公開他們的關(guān)系,要是被秀春知道了那還了得?亞奎一向是懼怕秀春的,好像是受了清荷的影響吧,一提起秀春總會把她和鞋底子聯(lián)想在一起,一那樣想,眼前就出現(xiàn)一個畫面,秀春狠叨叨的一張臉,罵起人來吐沫翻飛。雖然自從亞奎上了大學(xué),秀春再見他時總是笑眉笑眼的,可亞奎看了那笑卻怎么看怎么難過,仿佛那笑是貼到臉上去的,再笑得狠一些都能掉到地上。
清萍的手上戴了一枚戒指,從河邊往回走的一路上,清萍的另一只手一直在那手指上擺弄著,那戒指在手指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亞奎看著心里就不舒坦,好像她是故意的,就是要轉(zhuǎn)給清荷看的。清荷也當真就看見了,眼神低低地望著她的手指,看著那枚鑲著一顆小水晶的鉑金戒指。他送過清荷一只,那是蘆葦編制的。很多年前就在那個河邊隨手編了一個,半開玩笑的套在清荷的手指上,對她說,Be my lover!是不好意思說出漢語來,就用英文遮自己的臉,卻沒想到說的那么干脆,那么浪漫。清荷低著頭,也是像清萍現(xiàn)在那樣轉(zhuǎn)動著手上的戒指,她說,我要你拿真的來和我換,那時我才答應(yīng)你!然而,真的,卻戴在了清萍的手指上。
其實那不應(yīng)該算是他買的,可是她偏要說是他送給她的,他一時也辯不清了。是上一個月的事,是個周末,清萍給他打電話問他上午做家教還是下午做家教,他說上午和下午都有課,只不過下午三點就結(jié)束了。清萍說,那正好,正好她下午有個休假,又剛剛開了工資,想去歐亞賣場隨便買點兒東西,問他能不能陪她去。他想了想就答應(yīng)了。到了那里,清萍塞給他三千塊錢,說是一會兒買了東西讓他幫著去付款,她買了這枚戒指,很精巧,花了三千兩百塊,他嚇了一跳,不敢去付錢,她說,你就說好不好看?他說好看。然后清萍就催著她去付錢,他怕金店的店員看他的笑話,慌里慌張就把賬給結(jié)了。結(jié)過了,她把戒指套在手指上,向上一揚說,算你送我的!從此就辯不清了,是你結(jié)的款不?是!有你的二百塊在里面不?他說有。就更辯不清了。
他大哥明天就要結(jié)婚了,他生怕這滑稽的笑話傳到他爹的耳朵里。他大哥要結(jié)婚,十六七萬元的彩禮,是他爹傾家蕩產(chǎn)抵上去的。從明天以后,他爹飯碗里的米都要一粒一粒節(jié)省著吃。而他,竟然還有這樣的情致,花去三千兩百塊給一個旁不相干的人買那么一個吃不得喝不得的鐵圈圈套在手指頭上,他解釋不清的,這話兒要是一旦傳出去,他實在是解釋不清。即便成了大學(xué)生,他爹也照樣會毒打他的,怎么能不毒打他呢?如果那話兒真的傳出去了,就是他自己也覺得確實是該遭毒打的。
還是值得慶幸的,他大哥結(jié)婚那天,清萍去了,然而那戒指的事兒,有好多人問起她,她到了兒也只是笑一笑就應(yīng)付過去了,她怎么也不肯說,神神秘秘地任那些女人猜。還是值得慶幸的,她們誰也沒有猜到他的頭上來,倒是說,清萍在酒店里做大堂經(jīng)理,一定是遇到大款了,那就傍上一個!她們瞎起哄,在他家的院子里哄堂大笑起來。他大哥結(jié)婚,院子里因多了清萍,倒顯得熱熱鬧鬧的!
五
清荷沒去吃亞奎大哥的喜酒,那天她本來也是猶疑不決的,前一天晚上三個人從河邊回來,亞奎把她們兩個送到了大門口,回去了,她感覺自己有很多話要和亞奎說,可又總覺得他們之間隔了什么,亞奎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竟然一點兒留戀也沒有,倒像是生怕她叫住他說上幾句什么,她隱隱地感覺他們之間結(jié)束了,那些躲在蘆葦垛里說過的話是得不到見證的,都成了過去。那么倒霉,連那枚戒指,蘆葦編制的戒指也被她一腳踩了個細碎,她昨晚從河邊回來,看到它緊緊地貼在地上,細細碎碎的,像是一個生命死了,連尸骨都不全了。她撿起它,全都成了碎片,讓人傷心難過,是在暗暗點醒她,他們的時代再也不會來!再也不會來!
她和王建元去參加了群交流見面會,一大早王建元就開車來接走了她,秀春眼見著她走的。她對著鏡子梳頭發(fā),王建元在外面等,秀春本來正在外頭喂豬,卻拎著個豬食舀子跑進來,站在她的背后看她鏡子里的臉,說,王建元他兒子前幾年出車禍死了,他還不算老,本來可以再生一個,可他老婆偏偏得了子宮肌瘤,做了手術(shù),竟然再也不能生了。他現(xiàn)在條件好,分給他老婆一大半家產(chǎn)就離了婚了,心里頭八成是想著再娶個大閨女,生個孩子,他有的是錢,也養(yǎng)得起。清荷正在調(diào)辮子,聽她這樣說,又把頭發(fā)松松垮垮地披下來,胡亂地往腦后一捋,氣惱惱地出了門。秀春從后面跟上來說,大姑娘家家的和個四十好幾的男人出出進進的像什么話?養(yǎng)貉子養(yǎng)貉子,別把心養(yǎng)野了!要是急著嫁人就早點兒說,這算什么,車接車送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和慶有圖稀人家有錢,把個沒爹沒娘的孩子往個半大老頭子懷里推!二十好幾的姑娘了,這算什么?這算什么?嚴家老太隔著窗喝住了秀春,你還跟在她后面干什么?你在自家的屋子里提醒提醒她也就算了,你站在院子里嚷嚷著,怕誰聽不到嗎?那王建元本來興許還沒那心思,你這一嚷嚷讓他聽去了,也許當真就生出心思來了呢!你也是個做長輩的,本來說那些話也是對她好的,可好好的話,從你嘴里說出來怎么就那么難聽呢?秀春把豬食舀子丟進豬食桶里,臉子上一萬個不樂意,看著清荷上了王建元的車走了,她回到窗口對老太太說,你那孫女,要是真能嫁了王建元也倒好了,起碼衣食無憂了。她那么年輕,比他那死去的兒子也大不了兩歲,他還不當閨女一樣地疼她!老太太見她越說越離譜了,就滿心不樂意地回了秀春一句,清荷要是愿意,我倒不反對,她這二十幾年活得樣樣不如意,王建元要是稱她的心,我就遂了她的愿。男人大幾歲又算什么,何況他又那么有錢,保養(yǎng)得好,看起來也頂多三十出頭。秀春沒趣地走了。去了薛家。
六
薛家滿院子的人,清萍清清麗麗地站在那人群里,眼神黏黏膩膩地落在遠方,秀春順著她那眼神看過去,看到了亞奎站在院墻邊上打電話,聽了一會兒,笑一下,再聽一會兒,又笑了,笑過了說上幾句,點著頭,好像電話那頭能看到他一樣,他出落得越來越風(fēng)度翩翩了!她看出清萍是喜歡他的,早知道他會變成今天的樣子,他小的時候她是不該那樣說他的,她說沒人要的女人才會嫁到薛家去當媳婦呢!她的清萍怎么會是沒人要的呢?清萍是配得上他的,她今后的人生,就該是他那樣的人陪在她身邊的。他和她相互挽著,在城市里過那種住高樓洋房開高級轎車的日子,秀春現(xiàn)在相信亞奎將來一定有那個能力讓清萍過上那樣的日子,因為清萍天生就是要過那樣的日子的。
人是多么奇怪,原本有好些好些人,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他一直都在你身邊存在著,你從來不覺得他的存在,他似有若無,可一旦心里動了某種念頭,他就再也無法從心頭消散了。秀春越發(fā)注意薛家了,從薛家老大春天結(jié)婚到冬天生孩子,秀春就像婆婆似的照顧著薛家的媳婦。她照顧起人家來總是振振有詞的,說是前后院的鄰居,做什么都是應(yīng)該的,又說兩個孩子都在長春,還不多虧了亞奎那么護著清萍。她這樣說,是想讓薛家的人和村子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亞奎對清萍是愛護著的,他心里裝著她。那一年薛家老爹的光景過得不怎么好,大兒子剛剛?cè)⒘讼眿D,又趕上小兒子的大學(xué)畢業(yè)季,處處需要他掏錢,可他哪里還拿得出一分錢?恰巧遇到秀春這樣幫襯他,他心里感激著。他也從秀春的嘴里知道清萍掙來的工資都暗地里貼補給了亞奎,就在電話里旁敲側(cè)擊地提醒他,秀春那樣小氣的人,能放任清萍把錢大把大把地花在你身上,你至少要知道人家把錢花給你身上的后果。那亞奎許是被錢逼急了,家里斷了他的開銷,他打工又拿不到幾個錢,偏趕上畢業(yè)應(yīng)酬又那么多,他許是被逼得急了,就厭煩了似的甩給他爹一句,能怎么著?大不了娶了她!她不就是想讓我娶了她嗎!
自打他大哥結(jié)婚時他回來那一趟以后,他就再也沒回來過,清荷知道他是躲著她呢。他QQ頭像一直那么黑著,好像這世界上根本就沒這個人了。后來還是她實在忍不住思念,從他的空間加了他的同學(xué),人家卻說,他在線的,你加他的QQ號試試。人家告訴了她一個QQ號,她加了,是另一個亞奎,她從此不再熟識的。那一刻她的心瞬時就冷到了極點,他原本就是個雙面人,他把他的背面給她了,無論她離他有多近,她都看不清他的臉,看不透他的心,她在他的邊緣,只能默默遙望,無論遙望多久,只會越來越遠。可他一直在她的空間里黑著,舍不得刪掉,每天看上無數(shù)次,看過一次疼一次。他畢了業(yè),放棄了繼續(xù)讀研,
冬天的時候亞奎從省城里回來了,到市里報考公務(wù)員,清萍也回來了。兩個人成雙成對地出出入入,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要娶清萍了。他們誰都不記得亞奎小的時候說過的,長大了,娶清荷!他自己也不記得那句Be my lover了,那些都不作數(shù)了!
都不作數(shù)了!
七
亞奎和清萍擺了一個訂婚宴。那訂婚宴在村子里已經(jīng)很多年沒人擺了,可秀春不干,說是不想早結(jié)婚就先辦個訂婚儀式。亞奎不樂意,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早不時興訂婚禮了,平白糟踐了那些錢。嚴老太太和清荷說,秀春是不會這么輕易就遂了亞奎的,到手的鴨子怎么也不能再讓他飛了,她是寧愿自己掏錢也要在人前人后擺擺臉的。她奶奶到底是經(jīng)了世事的人,一眼就看穿了好多的是非,秀春真的就張羅著擺了酒席,又為照顧薛家的面子,頂著薛家的名義。亞奎和清萍訂婚那天,天上的云層壓得很低很低,下了紛紛揚揚的雪,落在院子里枯樹上、柴垛上、屋頂上、柵欄上,蓋住了村子里的每一寸土地,看起來是那么的凄迷。那亞奎也不知怎么了,訕訕著一張臉,紅紅的一雙眼,倒好像哭過了,清荷看著他竟隱隱地心疼。她看著清萍挽著亞奎的手臂,突然覺得這世界空曠無邊,給了她無垠的恐懼,她失魂落魄地想逃!逃得越遠越好!可逃亡的路是那么漫長,那么煎熬!她仿佛就要撐不下去了。再以后,她對亞奎連點兒念想也不能有了,那點兒念想被清萍給撕扯沒了,她的希望沒了!她整個人失去了魂魄了……
夜里,她奶奶也不知怎么了,躺在炕上睡著覺,突然就一陣一陣的地說起夢話來。她說,清荷,你也該嫁人了!屋子里關(guān)著燈,黑暗擁擠著黑暗。窗外傳來風(fēng)的蕭蕭聲,雪的簌簌聲,狗的聒噪聲,都混在她奶奶的夢話里了。那夜,所有的一切都被奶奶的夢話隔絕在這世界之外了。清荷聽著那夢話一遍一遍地重復(fù),她突然想到了自己小時候,守著黑黢黢的夜晚,蜷在奶奶的被窩里,雙手緊緊地摟著她的脖子,奶奶就輕輕地拍著她,一下挨著一下,讓她沒了恐懼,也不知道憂傷,不知不覺就進入到那夢里去了。如今,長大了,好像再也沒有甜美的夢可以做了,什么夢都會醒,就連童年的天真和純凈也在這青春驛動的季節(jié)破碎得面目全非。亞奎曾是她在這世界上最美的夢,可這一刻,他竟然在她的美夢里猙獰了,他的猙獰讓她觸目驚心,不認得他了,甚至也辨不出他原來的樣子。童年的一切都模糊了,記憶仿佛都是虛假的,讓她覺著自己從童年守護到青春的那場愛情,只不過是一場以溫情開場又在悲劇中結(jié)束的夢魘。
不恨,也不愛。心如止水了,好像一瞬間老去了。清荷掀開奶奶的被角,鉆了進去,奶奶的身子熱乎乎的,從外往里地溫暖著她。清荷伸出手臂像小時候那樣抱著嚴老太太的脖頸,靠上前去,靠上去,聽著她夾著夢話的喘息,她想,再以后,除了奶奶,她只愛她的貉子了,愛她的貉子,掙好多好多錢!好多好多錢……她要搬出秀春的院子,和奶奶去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買一所有著大院子的大房子,養(yǎng)更多的貉子,再也不要看見亞奎,再也不要看見清萍,再也不要回憶起有他的過去……可是,黑暗里,她竟然還是流下淚水來,她真希望有一天能攥著一大把鈔票,站在亞奎的面前,大聲地對他說,不就是錢嗎?不就是他媽的錢嗎?你花了清萍兒多少錢?我加倍替你償還……她那么痛,那么痛,痛得那么深,那么徹骨……
八
那又怎么樣呢?只能鎖在心里了。
她想求靜的,他卻偏偏又找上她。
她躲了他那么久,到底還是沒有繞開他。
秀春和清萍去趕集了,亞奎看見清荷在院子里清理貉子舍,就拐了進來,清荷見了他說了一句清萍不在,轉(zhuǎn)身要走。亞奎一把拉住了她,他說,清荷,我快要憋死了!這樣的日子我快要憋死了!清荷掙脫了亞奎,她說,別這樣,這樣不好!亞奎沖著她吼,哪樣好?清荷你告訴我哪樣好?我他媽的就覺得這樣好?亞奎緊緊地抱住了她,抱得她緊緊的!她被他木訥地裹著,木訥地說,我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亞奎說,那就什么也不說,就這樣抱著你,再抱你一次!可他還是說了,他說,清荷,我不想過這樣的生活,這不是我想要的!清荷說,你想要什么樣的生活?亞奎松開她,看著她,說,你懂!清荷說,我不懂!越來越不懂!我已經(jīng)看不清你了!亞奎暴躁起來,你懂!只有你懂我!清荷問他,就算我懂,那又能怎么樣?亞奎叫了一聲,清荷……清荷轉(zhuǎn)過身,說,你回去吧,回去吧!
亞奎還站在那里,你還不知道吧,我公務(wù)員考試出了岔子,說到底還不是差在錢上,我筆試明明得了第一,面試的時候挑三揀四就弄出毛病來了,還不是因為我沒錢,被人家給拱了!清荷背對著他,說,怎么會這樣?他說,是啊,我也沒想到會這樣!他突然上前一步,抓住清荷的胳膊,他說,不管我選擇怎樣的路,你都不要恨我!清荷的眼淚滑下來了,她說,不恨你……
亞奎走了,清荷還站在那里說,不恨你……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恨不恨他。
隔了一天,薛家的大嫂給清荷送魚來,站在院子里和清荷說著話,說著說著就哭了,清荷問她怎么了?她說,你是不知道,我們家的日子現(xiàn)在是沒法過了,這亞奎大學(xué)畢業(yè)了,原指著他能給家里減輕點兒負擔(dān)呢,哪成想如今他又鬧了這么一出,公務(wù)員考試出了岔子,想在鄉(xiāng)里謀個教師當當,也是要花錢的,哪有?我結(jié)婚時過的那點兒彩禮,也是我公公東挪西借湊來的,我那時一結(jié)婚,就又都還了回去,家里哪還有錢?他又不是不知道,他大哥腿腳不好,我這也是個病身子,干不了什么活兒,要不當初也不會嫁到他薛家來。你說他這么一鬧,是鬧誰呢?那老的自己都顧不上自己了,還顧得上他?還不是鬧我和他大哥?清荷問她,清萍那頭沒個打算嗎?薛家大嫂抹著鼻涕說,清萍倒是想說服你二嬸掏出幾個錢來的,可是你二嬸那么精明的人哪肯?她是有條件的,要他們先結(jié)了婚,這樣亞奎又不肯了,要他個理由,他又說不出,這也就不能怪你二嬸袖手旁觀了,就算他亞奎是個潛力股,人家也不能放著臥兔不抓去抓跑兔!
那天薛家大嫂走了以后,清荷干著活兒又想起很多事來,說過很多次不想了,到底還是又想起來了。想起亞奎小時候看書那癡迷的樣子;想起亞奎大冬天的跑出去和她玩過家家;亞奎說過喜歡她,拉著她一起瘋跑在霍林河邊上;那時候,他們站在這岸瞭望著那岸,水面上漾著粼粼的光波,燦燦的扎著眼睛,連著那岸裊裊的炊煙,炊煙飛到天邊的紅霞里,染上了緋紅的顏色,那么好看,那么誘人!
人的一生能改變命運的機會就那么幾次,錯過了就再也不會來。夜里,清荷又睡不著,不知怎么的就惦念起亞奎來了,她算了一下,把她的貉子皮賣了,也許正好可以幫亞奎一把,王建元說過,她的貉子皮當屬上等,價錢上一定差不了。
可誰知道呢?好像就該著她倒霉似的,過幾天王建元來幫著她打貉子皮的時候卻說,今年的貉子皮不是價格低,是到現(xiàn)在還沒有客商,也不知怎么了。王建元說,他祖宗的,竟然到現(xiàn)在還沒有客商?下面的散戶都是從我這兒賒的種貉,這要是他們的皮子賣不出去,我也跟著吃瓜落!清荷說,你怕啥?你坐吃三年金山不倒,我們怎么比,欠著你的不說,自己還賠了個底兒掉!王建元說,你也不用怕,你賒我那幾十只貉子我壓根也沒打算讓你還。清荷明白王建元的意思,她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男人那點兒心思她又怎能看不穿?王建元本來是個不安生的人,見了她倒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了,男人越是喜歡一個女人在她面前就越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生怕她看輕了他,生怕她以為他不尊重她。清荷對王建元還沒那個意思,她不喜歡他那一身的銅臭味兒。這樣一想又覺得悲涼,亞奎不也是一樣嗎?可她還是不喜歡王建元,沒有理由的不喜歡。清荷說,哪能不還?砸鍋賣鐵也要還!王建元說,咱倆認識也兩三年了,我的心思你就那么不明白?兩三年對你來說不長,可我不行了,我都四十多歲的人了,掰著指頭往五十數(shù)了,我等不起!清荷說,我哪有讓你等?王建元看她生拗的樣子,嘆著氣說,是我偏偏中了你的邪,非等不可的!那以后清荷再沒見過王建元。
清荷是天天盼著王建元能過來的,倒不是因為惦記他的人,是她越發(fā)著急她的皮子能不能快點兒出手,可是左等右等王建元就是不來了。清荷等不下去了,她去了鄉(xiāng)里,到了鄉(xiāng)里直接去見王建元。王建元告訴她皮子有價了,來了客商,價低,很挑剔,分了三個等。又說,他媽的,幾等幾等還不是由著他們的一張嘴!清荷說,現(xiàn)在賣了還不賠個底朝天?王建元說,你聽我的,壓著,我那兒有庫房,明年再賣!清荷說,我都這樣了,哪還壓得起!這樣說,恍然就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起來,世事是多么的變化無常啊,計劃的腳步永遠追不上變化的步伐。
希望,閉著眼睛的時候它還是美好的,眼睛一睜,它就沒了,滅了,煙消云散了。就跟活蹦亂跳的兔子似的,在你眼前蹦跶蹦跶的招人喜歡,眨眼的工夫就蹦沒了,不但不屬于你了,還在老遠的地方扮著鬼臉,嬉皮怪笑地告訴你,拜拜嘍,拜拜嘍!你能怎么著?能怎么著?。?/p>
清荷問王建元,我能不能見見大客商,要說了算的!王建元說,你見他干什么?那人不適合你見!她說她偏要見!他生氣,和她甩了臉子,跳起腳來,要不你全都賣給我!你全都賣給我,我給你一等一的價錢!看他這樣她就哭了,她說你不懂的!你不懂的!他徹底發(fā)了脾氣,摔了一個茶杯說,你就非拒我千里之外?你出去訪聽訪聽,我好爺對誰這么低三下四過?有他媽啥是我好爺不懂的?你不就是心里還裝著一個男人嗎?這不是賤嗎?人家都和別人訂婚了,你還當寶似的擱心里頭供著!這不就是賤嗎!說過他又覺得不好了,“好爺”這倆字是他自己聲明過,從此不再提的。他想這句話說的不好了,他們是沒希望了,清荷是厭惡他了,就因“好爺”那兩個字。清荷說,對,我是賤!要不是因為賤,也不會又觍著臉來找你,我就是為了他,就是為了他!她抹著眼淚說,他公務(wù)員沒考上,想在鄉(xiāng)里謀個教師當當,上頭又沒人,光指著花錢往上拱,錢又沒有那么些!王建元氣得在地上直畫圈,他都和清萍訂婚了,還犯得著你操心?清荷說,我就想幫幫他,我們一起長大,他上個大學(xué)不容易!他說,上了大學(xué)又咋了,上了大學(xué)還不照樣是熊包一個!清荷不吭聲了,淌著眼淚,哀求似的看著他。
九
又是三五天。王建元突然給清荷打電話,告訴清荷他要宴請大客商程靖凱,他說,你想見他,你就來。
王建元請程靖凱吃飯,是因為程靖凱覺得他基本占據(jù)了這邊的皮張收購市場,想在這邊找個代理,自己就不再常常過來了。當初程靖凱能在這邊站住腳,全憑他王建元和另一個鄉(xiāng)的隋順義,他和隋順義雖說能力不相上下,但程靖凱的心里頭始終偏重隋順義,王建元知道這些年他吃虧就吃在對程靖凱的個人關(guān)心上總是比人家隋順義差那么一步,這次為了這個代理,他不能不特別關(guān)心他一下了。他給清荷打電話,原本是不想讓她來的,他是想和她說,不要你出面,見了程靖凱你的事全由我來想轍,可電話里聽到清荷那空茫的聲音,離他有天上地上那般遙遠,他竟中了邪似的,說了,你想見他,你就來。
清荷見到了那“說了算的”。程靖凱戴了一副眼鏡,穿了一身銀灰色筆挺的西裝,斯斯文文的。她到時,王建元和程靖凱正坐在包間里等她。見她來了,王建元就拉過她給她介紹說,這是程老板,咱們東北的貉狐交易市場整個由他掌控。程靖凱緩緩地站了起來,手里的酒杯不覺地傾斜了,潑潑灑灑地淌下來,落進了桌子上盛著紅燒魚的盤子里。王建元見了,他笑著,心里一疼,把清荷安置在程靖凱的身旁,坐下了。
酒喝到一半,王建元半醉著跑去上廁所,屋子里只剩下清荷和程靖凱兩個人,他們無話可說,就那么靜默地坐著。她歪著頭,看著窗外,天上掛著陰霾,又陰又冷,屋子里的空調(diào)開得不好,她似乎冷了,裹了一件堆領(lǐng)羊毛衫,領(lǐng)子往上一提遮住了半張臉,程靖凱捧起一碗茶向前欠了欠身子用一根指頭把那領(lǐng)子往下壓了壓,露出她的整張臉來,對著那張臉,他喝著茶,微笑著。清荷左手抓著右手,垂著頭,她說,你什么時候去看看我的皮子?他把茶碗放下,手搭在椅子兩側(cè)的扶手上,手指頭輕輕地敲著,微微側(cè)著頭,看著她,過了一會兒他說,王建元都說了,你的皮子好,都是一等一的好東西。清荷猛地抬起腦袋,好東西你咋還不收?他嘴角輕輕一挑,又端起茶碗來,慢悠悠地喝上一口,用舌頭把喝到嘴里的一片茶葉推到唇邊,吐掉,方說,好東西太多了我也要不起,現(xiàn)在生意難做。清荷咬著嘴唇說,我急著用錢。程靖凱從椅子上站起來,褲子有些堆上去了,他抖了抖腿讓褲子垂下來說,錢這玩意兒現(xiàn)在誰都不多!他晃了晃腕子看了看時間說,這個王建元怎么去了這么久?又說,今兒,不太有心情說生意的事兒,要不明天你來和我單獨談?如果我們談得好,一等,興許我就要了!他笑著,意味深長的。
那天傍晚,回到家的時候,她坐在電腦旁,漫無目的地點著,突然聽到清萍在隔壁里哭,嚴老太太從秀春那屋回來時嘆著氣說,最初她就不該,這會兒倒又想起哭來了!虧得我老了,看穿了又能說什么?現(xiàn)在人家宣布退婚了,花她的錢一分不少還回來了!她早就該看明白的,他能攀著你往上爬,就也能甩了你攀上別人!這回好了,又攀了個更高的枝兒,聽說是市里一個領(lǐng)導(dǎo)的女兒,到了兒把那公務(wù)員考試的事又弄成了……她的手一抖,碰錯了鼠標,亞奎的QQ號不見了,聽著隔壁的哭聲,她驀然抬起頭看著窗外,窗外的陰霾都壓到她的心頭上來了,飄起了雪,落在地上厚厚的一層,把院子里那棵桃樹壓折了枝,她自己也被凍得再也化不開了,再也化不開了!
過了一夜,那雪竟然鐵了心再也不停下來了似的下著,她起床后,早飯也沒吃,對著鏡子梳妝,畫眉,涂了胭脂、口紅,高高地綰著頭發(fā),她一出門,那素潔的雪更是襯出她艷麗的樣子,她像婀娜的花朵,在那冰天雪地里綻放,再任由那冰雪肆意地枯萎她……
她敲開了他的房門,進去了,程靖凱在等她。
站在他面前,她被冰雪凍僵的臉這一刻微微發(fā)起熱來,紅暈開了,漸漸滾燙著,把腔子里那些無處撒怨的怒火都燒到臉上來了,她說,我那皮子值多少錢?程靖凱叼著香煙,脖子梗著,看著她,他說,一等一的東西,價錢當然差不了!她說,把錢先給我!程靖凱啐了煙頭捻在腳底下丟過一個皮包說,都在這里,你看值多少完事了你自己拿!
清荷笑了一下,她背對著程靖凱解扣子,一枚一枚地解,解得淚水淹沒了臉頰,把那胭脂洇花了一片,找不出她本來的樣子了。他從后面抱住她,把她摁在了床上,抵上去。錐心的疼痛讓她的牙齒刺進了肉里,一股鮮血順著她嘴角緩緩地淌下來,淌下來,在那一床褥子上洇出一朵刺眼的花來……